云照光
一
雪片像是從天上往下倒似的,明鏡般的母親湖上堆了厚厚的一層棉絮,又松又軟,一腳踩下去,雪能埋到膝蓋上邊。這母親湖蒙古語叫額吉淖爾,方圓二十多里,南邊是柳林、蘆葦,東邊是沙漠、土丘,北邊湖畔有一座叫貢尼召的喇嘛廟,能住一個師的兵力,廟東邊有一座國民黨的兵營。這里是從包格圖到陜北重鎮(zhèn)榆林城的必經(jīng)之地,是鄂爾多斯三旗一縣的交界地,地處要沖。母親湖西邊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又是有名的才登灘。今年的雪特別大,母親湖地區(qū)又是一個大災年。
雪還在飛飛揚揚地下著,暴風卷起雪花,撒向高高的天空,打了幾個旋子,又落在地下,隨即又被拋向空中。柳林上, 芨草上,蘆葦上,牲畜背上,天上地上到處都是飛雪,真是一片白茫茫的銀色世界。鄂爾多斯人們有個習慣,除非實在沒有辦法,在這種怪天氣是不出門的,因為碰上這種天出門,每年總要在野外凍死幾個人。
二十歲出頭的查干,脫下國民黨的軍衣,穿了一身皮祅皮褲,像他的風火性子一樣,在積雪中上氣不接下氣地邊走邊跑著,只有月亮從黑云中偶爾露出了臉,才能看清前邊的柳林,不過,在這黑夜走路對查干來說真是家常便飯了。他照直地走過 芨灘,來到離母親湖不遠的柳林邊,這個地方叫才登灘。風在呼嘯,雪在飛舞,查干放慢腳步,聽聽四周動靜,蹲下用哈氣暖暖手。夜很靜,只聽到他自己搓手的沙沙聲,查干貓腰弓背,從柳林小道拐進去。他從小是個孤兒,認了一個干媽叫巴達瑪,是跌跌撞撞長大的,養(yǎng)成了膽大心細的個性。黨組織派他是去給駐防貢尼召的保安團團長兼五區(qū)區(qū)長的寧布當了護兵。拐進柳林他就把駁殼槍的頂門子彈壓上了,用鷹一樣的眼,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一邊用手扒著擋路的柳林向前走。
查干剛要鉆入柳林深處,突然從空中飛來塊雪團,正好打在他的皮祅領子里邊,隨著傳來輕輕的咯咯的笑聲。查干猛抬頭,用手遮著月亮在雪地上的反光,看見柳樹杈上坐著一個人,他機警地躲在柳蓬后邊。咚一聲,柳杈上的人跳在了雪地上,啊呀,是個穿一身天青袍子外加紅坎肩的姑娘。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這么個顏色鮮艷的人,真是名副其實的“雪里紅”。
“誰?”查干輕輕嘁了一聲。
姑娘咯咯地笑著向查干走來,離得很近了,查干才喊出她的名字:
“寶德少!”
“不是寶德少能是誰?看把你大頭查干嚇的。后邊有動靜沒有?”寶德少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查干手中的槍。查干也笑了,把槍揣進懷里,從柳林后邊站起來。
“后邊什么動靜也沒有,碰到一只狼讓我用腳踩死了。”
寶德少故意生氣地說:“查干哥,誰和你開玩笑,你進柳林的時候留下腳印沒有?”
查干什么時候也改不了那股猴性,邊走邊說:“腳印倒是不少,不過,我雇了個風神爺,一下子給抹平了。哎,新‘掌柜的來了嗎?”
寶德少說:“都來了,還有個白面書生。”
查干和寶德少一前一后,站起來走一陣,貓腰走一陣,柳枝上的雪落在他們身上,成了兩個雪人。夜,靜悄悄的,只聽到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他們漸漸地走近了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
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就在才登灘的密林深處,被密密麻麻的柳林包圍著,附近再找不到第二戶人家。蒙古包前有一個小淖兒,水里有一片小蘆葦。夏天,偶然有幾只野鴨飛來,便安然地在蘆葦上筑巢、下蛋、孵小鴨,等小鴨長大了,大鴨小鴨一起飛回南方去了;從來沒有人欺負他們,通格拉大叔年年和它們和平共居,有時大風把鴨窩刮亂了,他還下水去把散亂的柳枝一根一根地整理好,鴨子就又能住上堅實的新居了。一到夏天,紅、黃、藍、白、紫各種各樣的鮮花爭相開放,微風吹來,噴鼻香。蒙古包西邊是幾分菜園子地,東邊是羊柵子,奇怪的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竟然沒有狗。查干和寶德少不知不覺走到蒙古包前。
寶德少在凍紅的手上呵了幾口氣,用手在紅紅的臉蛋上搓了幾下,輕輕推開蒙古包的門。等查干進去以后,她從西邊轉到北邊,在蒙古包四周打量了一陣,又沿著來時的腳印急急地走去。
查干還沒來得及坐下,地下區(qū)委副書記通格拉慢騰騰地問道:“這么晚才來?”
“還晚?空著手早來,你能答應?”查干說著又停下來,“慢著,怎么嗅到一股生人氣,這兩位是……”
新來的那兩個人笑了。通格拉也笑了:“這個大頭查干,真是個活寶貝,你的心眼兒好比 芨桿子里流水嘞,倒挺細的。好,先介紹介紹——那位方臉有胡子的是新來的地下區(qū)委書記郭明,以后就是咱們新開張的‘商人房子的大掌柜;這位圓臉還沒長胡子的是地下區(qū)委新來的宣傳委員朝克圖,化名郭亮,還帶來個和上級黨直接說話的嘀嘀嗒嗒。他是‘商人房子的記賬先生,老郭、小郭是兄弟倆……”
查干又驚又喜。不眨眼地看著新來的同志,問道:“真是親兄弟?”
“怎么不像?”郭明對查干很感興趣,喝了一口沒有奶子的磚茶,繼續(xù)說道:“你的眼力還不壞,當然了,我是漢族,朝克圖——小郭是蒙古族,怎么能成了親兄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共產(chǎn)黨員,蒙漢人民,不都是真正親如手足的同志、兄弟嗎?一個方臉,一個圓臉,這有什么,是黨的事業(yè),各族人民的解放事業(yè)使我們永不分離地團結在一起了!朝克圖同志在延安民族學院學習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相親相愛了,這和親兄弟有什么區(qū)別?查干同志,對嗎?”
查干倒不好意思了,一時無話可說,他看看正在那里補襪子的朝克圖,很有感觸地說:“書記說話在理,不過,你這個弟弟倒像個妹妹,白面書生!”
查干還要往下說,通格拉悄悄用手擺了幾下,制止他。此時的朝克圖臉紅得像關公了,又粗又長的針線不知道怎么啦,竟拉扯不在一起,不小心針尖刺進左食指;也不知道那襪子縫補好沒有,就胡亂穿在腳上。通格拉見此情景,趕緊把話扯到正題上:
“查干,說正經(jīng)的,完成任務沒有?”
查干慢慢解開腰帶,從里邊取出一把張嘴蹬手槍遞給郭明:“這是給咱們郭大書記的?!庇秩〕鰩淄搽姵兀f給郭亮,“小兄弟,不要見怪,老哥給你送的小禮物,嘀嘀嘀,嗒嗒嗒,它還會說話?!眅ndprint
朝克圖雙手接過來,如獲至寶似的把電池放在小桌上,又仔細地端詳著查干,他心里想:這個彪形大漢是個樂天派,是個粗中有細的人,我們的地下工作者有多少性格各不相同的人,但他們?yōu)榱烁锩聵I(yè),為了打出一個紅彤彤的天下,為遠大而美好的共產(chǎn)主義,不怕苦,冒著生命危險,日夜在艱苦地戰(zhàn)斗啊!
查干像變魔術似的又掏出幾件東西:“這是兩支楞頭盒子炮,隨帶三十發(fā)黑棗,是送給咱們新的地下武工隊的;這是護照,這是通行證,這是我的那位保安團團長寧布的名片,這是……”查干把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拿在手中晃了晃,又揣進懷里了。
通格拉急忙問:“這是什么東西?”
查干不慌不忙地說:“東西?不要小瞧,是個活寶貝!”一面說著一面從紅布包里取出一顆大印放在氈子上。
通格拉拿起來一看,驚喜道:“這是山西省保德縣的關防大印,有了它,通行證、遷移證就好辦了,真是個寶貝。查干,這是崔大爺刻的?”
查干把大印遞給郭明書記:“你們二位不知道,崔大爺家住保德縣,是個木匠,為人謹慎心細,學會刻章制印,來到口外謀生,為革命做工作,后來入了黨,工作更積極了,全家都‘紅了,這顆印是崔大爺早刻好的,兒子趕廟會弄情報去了,兒媳為‘商人房子開張做準備,崔大爺腿不好使,冬天一到就犯老病了,幾次想騎驢送來,就是下不了炕,我路過他家就帶來了。”
通格拉說:“崔大爺人老心細,為革命出了不少力,咱們天下太平了,得讓老人享享福?!?/p>
通格拉高興地笑了,他今晚的情緒特別好,雖然地下區(qū)委連遭到敵人的兩次破壞,區(qū)委數(shù)次搬家,工作特別復雜、艱苦,隨時都有風險,但聽到全國軍事上的勝利消息,聽到我軍攻打榆林的情況,現(xiàn)在又來了地下區(qū)委書記,破天荒第一次帶來了地下電臺,査干的工作很順利,這怎么不使他高興呢?這個給王爺當奴隸的牧人,是黨使他懂得了人生的意義,懂得了窮人要解放,要過好日子必須靠中國共產(chǎn)黨。他是母親湖地區(qū)第一個蒙古族黨員,曾秘密到陜甘寧邊區(qū)受過訓。他的性情樂觀、開朗,在陜北學會了扭秧歌、唱道情;并且從小就喜愛樂器,拉四胡、彈三弦、吹笛子等樣樣精通,唱起鄂爾多斯民歌來,更是悅耳動聽,是個有名的歌手。生長在母親湖地區(qū),閉著眼也能尋到這里的每一戶人家,因此,老百姓都管他叫“歌手”“戲子”“地理先生”。自從他擔任了地下區(qū)委副書記之后,道理懂得更多了,經(jīng)驗更豐富了,能看蒙古文書,也能看漢文信了。樂觀的性情越發(fā)樂觀,人卻比從前更加深沉了。今天,“親人”來了,還帶來了上級黨的緊急指示,這該是多么歡欣的事。通格拉已經(jīng)興奮得一天一夜沒合眼了,現(xiàn)在仍然興致勃勃,只聽他說道:“咱們的地下斗爭又有個眉目了,‘商人房子也合法登記了,地下區(qū)委要從這個后方搬到‘前方去了,一個新的時期到來了,具體怎么辦,請老郭同志談談?!?/p>
郭明其實并不老,四十剛出頭,身材瘦瘦的,中等個兒,顯得精明干練。他的家在綏遠大后套,地下工作成了他的專業(yè),曾經(jīng)去延安學習了一年,就又派到寧夏做地下情報工作,這次又來到母親湖地區(qū)擔任區(qū)委書記,地下工作的經(jīng)驗是十分豐富的。
郭明吸了幾口水煙,說道:“母親湖畔的貢尼召地位很重要,卡住這里,包榆公路就不通了,敵人互相接濟不上,如果牽動貢尼召,鄂爾多斯幾個旗、縣就都驚動了,像一塊吸鐵石把它們都吸過來了。要是把母親湖一帶變?yōu)槿嗣竦奶煜?,這就對大軍解放鄂爾多斯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所以,上級黨組織特別重視母親湖地區(qū)的工作,指示我們加強對敵斗爭,創(chuàng)立地下武工隊,掌握敵人的情況,分化敵人,爭取同情分子,打擊頑固分子,發(fā)動群眾抗捐抗稅,反抓丁,反派糧草,反征收牲畜,條件成熟后可以發(fā)動武裝起義?!?/p>
查干問:“那具體的怎么辦?”
郭明說:“為了便于掌握敵人情況,廣泛聯(lián)絡蒙漢群眾,動員群眾,咱就像通格拉同志說的那樣,把才登灘柳林作為后方,我們搬到前方——商人房子辦公?!?/p>
通格拉說:“這回查干同志再也不用多跑路了,去‘商人房子吃頓飯,買盒煙就把事情辦了,也更隱蔽了?!?/p>
郭亮插話問道:“查干同志,你完成了不少任務,寧布和他手下的人對你有沒有懷疑?”
查干看看郭明和朝克圖,微微笑了一下,自信地,但又嚴肅地把他的情況向新來的領導做了詳細的匯報。
前年正月,查干接受了黨交給的任務,打入了寧布的保安團。在母親湖地區(qū)蒙古部隊里當兵,都得自備槍馬,查干的槍馬是由黨的地下工作經(jīng)費給買的。起先,他在一連當兵,連長喬達賴是他的老鄉(xiāng),因為他為人厚道,做起活來實實在在,當兵的都愿和他交朋友;又由于查干肯給他們干活,就連當官的也喜歡他。以后,他又通過關系,調到保安團團部當勤務兵,不久就給寧布當上了護兵,背上了寧布團長的三保險的盒子槍。有一次,鄂烏兩旗為了一塊敖包地,都說是自己的領土,打起來了,寧布被打在馬下,傷勢很重,查干冒著槍林彈雨,救出寧布,又侍候寧布養(yǎng)好了傷……。從此,查干深得寧布團長的信任,他寸步不離團長,就連寧布家里的活兒他也全包了。查干從小失去爹娘,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奴隸,大一點就到了通格拉大叔家,常跟通格拉大叔出去打獵,學會了一手好槍法,百步穿楊,夜打煙火頭,百發(fā)百中,寧布團長特別器重查干的好槍法,護兵,要保護團長的安全呀!寧布對查干很放心,甚至在別的護兵的眼里,寧布在寵查干呢。這樣,查干打入敵人心臟的任務完成了,接著老老實實地、不知不覺地為黨弄了不少情報,還倚仗著團長這棵隱身草,為健全地下武工隊弄到了不少武器。這種鉆入牛魔王肚里去掏心的事,做起來是很危險的。開始,查干特別小心,怕夜里說夢話把實情倒出去。聽到一點聲音就醒來了;后來,慢慢習慣了,自然了,做起工作就更順手了。
聽到這里,郭明又問:“今天弄來這么多東西,惹不出亂子來?”
查干輕輕搖搖頭,微笑著,不慌不忙地說道:“有的是跟寧布團長到王府合法弄到的,有的是通過寧布團長的面子蓋上官印弄到的,有的是我‘偷的。哎,對了,還有一件偷來的東西呢。”endprint
這句話一落音,朝克圖首先笑起來,接著郭明和通格拉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郭明趕緊問:“你‘偷了什么東西?”查干從皮祅里面扯下一塊舊羊皮,取出一張紙,遞給郭明:“有一天我到里屋打掃地,趁他們不在,拉開抽屜,嗬,唵瑪呢叭噠嘛吽,有一份名單露出一個角兒,我推開上邊的紙一看,喜在心頭,樂在嘴上,到外屋看看動靜,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份名單抄下了,等團長回來,我早打掃完畢,把熱嘟嘟的一壺奶茶放在火爐上,團長和太太美滋滋地喝起茶來?!?/p>
郭明看一看名單,驚喜道:“查干同志,你又立了功,這是敵人在母親湖地區(qū)的特務稽查名單,共有四十三個,敵人暗地里的力量還不小哩!我們不但要對付明的敵人,還要對付這些暗處的特務稽查,這又增加了我們工作上的困難。不過,有查干同志‘偷來的這份名單,我們心里有數(shù)了,事情就好辦了。但我們在順利的時候絕不能麻痹大意,國民黨自來是陰陽兩面,為了控制蒙古武裝,把寧布擺在臺前,他們是另有一套的,后臺最歹毒……?!?/p>
查干說:“寧布的副官叫奇海源,雖然也是個蒙古人,但心狠手毒,是個笑面虎。他從小在蘭州學習,受過特工訓練,是正牌的軍統(tǒng)特務,特務稽查都由他管,保安團各連都有‘軍統(tǒng)。他老婆是從蘭州帶來的,明面上是秘書,實際是軍統(tǒng)的副頭目。那潑婦叫黃慧芬,頭腦清醒,詭計多端,慣施美人計,還有個蒙古名字叫其其格,所以人們背地管她叫‘塞上一枝臭黃蒿……”
通格拉打趣地說:“查干長得又俊又彪,年輕貌美,小心讓‘一枝花把你迷住了……”
查干一本正經(jīng)地說:“請領導首長放心,我查干雖然頭長得大,卻有識破妖精的本領……”
蒙古包內(nèi)一陣哈哈大笑。突然通格拉從查干嘴里奪過水煙袋,急忙問道:“查干,你說,今晚出來是用什么理由請假的?”
“唉,看把你大驚小怪的,我還以為馬群炸了,就為了這個?煙癮還沒過夠呢,拿來吧——”
查干說著,想把水煙袋搶回來,通格拉不給他,催他快說,郭明、朝克圖也急切地等著他的回答,查干又不慌不忙地說道:“干媽病重,告假看看干媽,明早就返回團部?!?/p>
查干一說,通格拉更嚴肅、緊張了:“你回過家沒有?”
查干裝作生氣的樣子說:“咳,副書記同志,門縫里瞅人,你把人看扁了,不回家安頓干媽幾句,我查干這個幾十斤重的大頭,想搬家不成?干媽和親媽一樣,巴達瑪媽媽每次都是按照我這個孝子的話辦事哩,風雨不漏?!?/p>
“嗬!”通格拉在查干頭上扇了一巴掌,得意地笑著說:“查干大頭,笨手笨腳的原來是個細人哩,老哥小看了你,不見怪,來,向你賠禮?!闭f著,他把水煙袋送進查干嘴里,又吹著火紙,給查干點火。
查干神氣十足,故意擺開了架子,猛勁吸了兩口煙,屏住氣,把煙霧憋在肚里,趕忙喝了一口茶水,這才張開口,把余煙吐了出去,繚繞的煙霧飄在蒙古包內(nèi),查干來了個騰云駕霧——過大癮,痛快極了。
看到通格拉和查干又認真,又緊張,又輕松,還有點兒若無其事的樣子,年紀不大的朝克圖有點沉不住氣了,看了看懷表,趕忙提醒他們說:“時間不早了,查干同志不按時返回貢尼召保安團,會引起敵人的懷疑?!?/p>
查干說:“好,我回去?!?/p>
郭明囑咐說:“第一,回去趕緊睡覺;第二,今后有事到‘商人房子聯(lián)系;第三,對敵斗爭現(xiàn)在步步升級,敵人可能要變花樣,你隨時掌握敵人的動態(tài),要成為黨的好耳目??傊?,我們要為徹底解放母親湖地區(qū)和解放整個鄂爾多斯做好一切準備?!?/p>
夜在自動地縮短著。像是天塌了一樣,雪又下開了,狂風又呼嘯起來,上下左右都是飛雪,白茫茫的把天和地都連接在一起了,臨近春天下這么大的雪,百年不遇,寒暑表驟然下降到零下二十五度,狂風吹來,刺骨痛。寶德少姑娘一直守在柳林口,為黨的地下工作者們守衛(wèi)、站崗。她懂得:同志們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何況蒙古包里還有自己偷偷愛上的查干哥呢。實在凍得不行,她就來回在雪地上活動活動,用雪洗臉,搓手,抵抗這北國的寒流。
寶德少聽見身后有響動,她習慣地蹲下,從地平線上瞅著有響動的方向。只看到一點朦朧的影子,她就斷定是父親和查干哥哥。輕輕地三擊掌后,他們?nèi)齻€人站在一起,站在冰天雪地的母親湖畔,又低聲地互相安頓、互相叮嚀了一番。這些地下工作者們,這些不怕苦不怕死的無名英雄們,日日夜夜地,默默無聞地工作著,戰(zhàn)斗著。半夜三更,不知多少人在酣睡,也許媽媽正在給醒來的孩子喂奶,老奶奶睡不著,正在下地熬茶,而他們半夜三更還在這狂風怒吼的野外,為革命事業(yè)辛勤工作著……,就是這些普通的、平常的人,為母親湖地區(qū)的解放,為鄂爾多斯高原以至整個祖國的解放事業(yè)在操勞,在奔波啊。
查干踏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貢尼召的方向走去。
通格拉用他那雙扇子似的大手握住姑娘寶德少的手,給她暖和了一陣,讓寶德少先進蒙古包去了。通格拉望著幾乎是小跑起來的查干的背影,一直望不見了,他才長長吸了一口冰冷的新鮮空氣,還站在那里望著……
雪停風平了,通格拉的心卻平靜不下來,他想到,地下斗爭越來越復雜,越來越艱苦,但是出頭的日子也快到了,到那個時候,大搖大擺,自由自在地走在解放了的土地上,該多美氣呵!自由,解放,多么寶貴、多么神圣的字眼呀,到那時要拼命干工作,還要學文化、學科學、學好建設本領,把母親湖地區(qū)建設得花團錦簇,建設得宏偉壯美,走向社會主義,走向共產(chǎn)主義,讓它像母親湖地區(qū)的光榮斗爭歷史一樣,永遠放射出耀眼燦爛的光輝!
是的,母親湖地區(qū)是有光榮斗爭歷史的地方,大革命時候,這里發(fā)生過“獨貴龍”革命運動,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反軍閥,群眾斗爭如火如荼,他們的首領是英雄的烏力記吉爾嘎勒——席尼喇嘛。土地革命時期,這里就有黨的活動,抗日戰(zhàn)爭初期,母親湖地區(qū)來了第一個共產(chǎn)黨的地下區(qū)委書記趙萬高,喚醒了這里沉睡的土地,也喚醒了這里的蒙漢各族人民。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三年母親湖地區(qū)遭了兩次大難,因為叛徒的出賣,鄂爾多斯國民黨警備司令陳屠家派兵兩次血洗,我地下黨組織被敵人破壞了,人民遭了殃,第一任書記趙萬高,第二任書記李鐵小都英勇犧牲了。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母親湖地區(qū)的黨員和群眾,像紅柳一樣頑強,像沙蒿一樣耐旱,像沙蓋菜一樣在土地里深深扎根,黨的組織一次又一次恢復起來了,群眾斗爭的火焰又燃燒起來了。如今,斗爭進入一個新階段,即將迎接大解放的到來,通格拉的心怎么能平靜呢?endprint
通格拉不知不覺回到蒙古包,寶德少姑娘正睡得香甜,也許是做了好夢,嘴角嚅動,還偷偷微笑呢。
二
在貢尼召駐防的保安團剛吹起床號,天還很黑,當兵的都睡迷不醒地跑向操場。團長們自然是太陽曬到腚上才起床的。查干利用這個空兒,到西房去迷糊一陣,右腳剛邁進門,就踏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不好了,怎么炕上炕下滿屋都睡著人呢?
被查干踩醒的人,罵罵咧咧地:“他媽的,眼瞎了?肚子上有大路?!”
查干知道不對頭,趕緊退出門外,他很納悶,這是哪來的大頭兵呢?這時,伙房里燈光熒熒,查干進了伙房,伙夫達瓦正在熬茶,就把這個異常的情況告訴了他。原來,查干剛走,就從東林縣開來一股人馬,由參謀長黃亞丁帶著秦有善的一個連,是奉陳司令的命令來的,說是有緊急公事。當兵的走累了,一進院就進屋睡了,當官的和寧布團長、奇海源副官、黃慧芬秘書開了一夜會,雞叫時分才睡下。
團部住在一個四合套大院,里院住著當官的,太陽剛露頭,查干就把洗臉水端到正房。正房有三間,一明兩暗,正中的一間屋擺著桌子,是吃飯、洗臉、開會的地方。東屋住著黃亞丁參謀長,西間住著寧布團長。一進屋滿地都是煙頭雞骨頭,墻拐角扔下幾個空酒瓶,桌子上放著公文紙和收發(fā)電報。查干輕輕把洗臉盆放在木架上,一邊取香皂,一邊琢磨:“黃亞丁是個大人物,他為什么親自到這里來?莫非有了什么新情況?這和地下區(qū)委開設‘商人房子有沒有關系?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地下區(qū)委的計劃?還是東林縣城和榆林城吃緊了?”突然,查干發(fā)現(xiàn)幾張白紙中露出幾個字:急電,速辦。他想馬上去拿這幾張紙,又考慮這要是敵人耍的詭計呢?況且一清早只有他一個人進這屋,公文、電報挪動了位置,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他,如果讓敵人懷疑了,怎么能長期埋伏,完成黨交給的任務呢?再說,打入敵人心臟可不容易呀。但是,不弄清情況也不行呀,地下區(qū)委還在暗處,萬一出點差錯,那就壞了大事了,他這個黨的重要耳目,在節(jié)骨眼上不起作用,怎么對得起黨呀?
查干越想心越跳,他下決心要查明情況,把情報弄到手,迅速送到地下區(qū)委的同志們手里。于是,他就準備偷看電文了……
正在這時,聽到里屋寧布團長喊:“查干!”
思路打斷了,行動阻止了,但查干卻顯出挺有精神的樣子,不能讓人看出他是一夜沒合眼皮的,他大聲答道:“有!”
“噓,輕點,輕點!”寧布推開門,用手指了指黃亞丁睡覺的東屋:“有貴客?!庇值吐晢柕溃骸安楦?,你媽媽的病怎么樣?”
“回去給老人抓了一服藥,服下去還不見好……”
寧布說:“這幾天差事緊急,托人捎點藥回去吧,你不能再請假?!?/p>
寧布下了炕,正準備洗臉,大煙癮把黃亞丁催醒了,他齜牙咧嘴地爬了起來,一連聲地喊著護兵。查干趕忙又打了一盆洗臉水,等黃亞丁的護兵來侍候時,他把一切都做完了。查干一直等寧布和黃亞丁喝完了茶,吃完了飯,伙夫達瓦收拾了碗筷,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心里一直在思謀對策。
查干看到寧布進了黃亞丁的東屋,他便從墻上取下盒子槍,在外屋擦起槍來。槍里沒有油泥,他把槍栓卸下來裝上去,裝上去又卸下來,耳朵一直在注意聽東屋的動靜。起先,聽到寧布的奉承聲,說黃參謀長辛苦了,一路勞累,夜晚又沒睡好,為了這件事,還得親自出馬。后來,說話的聲音忽然變低了。
查干幾乎屏住了呼吸,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了里屋的說話聲音。
黃亞?。骸昂谀祥L官、馬鴻達省長、張軍長,都發(fā)來急電,共產(chǎn)黨西渡黃河,出
擊隴東,進攻花麻池以西,特別是有圍攻包格圖和榆林的意圖,如榆林城失守,整個陜北危在旦夕,鄂爾多斯幾個旗縣也就不保了。所以,陳司令派我來到這咽喉地帶母親湖地區(qū)開展工作,望你們盡力支援包格圖,特別是支援榆林。他們那里最缺的是人、馬匹、糧草,這是十萬火急之事。寧布團長占的是一塊寶地,要人有人,要糧草有糧草,要牲畜有牲畜,老兄又是文武全才,團長兼區(qū)長,黨部書記兼督導長,為黨國效勞,義不容辭啊!嗯,老兄有什么打算?”
寧布說:“母親湖地區(qū)是貧瘠之地,十年九旱,這是遠近皆知的,近幾年一年五次征捐,幾乎是不毛之地了。我不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實在是民心難犯呀。不過,既然黃參謀長親自來,總不能白跑一趟,我當盡力而為?!?/p>
黃亞丁:“近來七旅的蒙古兵人心浮動,據(jù)說有的已經(jīng)變了心,和共黨勾搭上了,不知老兄這里如何?你這母親湖地區(qū)可是灌過紅禍水的地方啊?!?/p>
寧布:“我的前任曾經(jīng)狠狠鎮(zhèn)壓過兩次,洗刷得一干二凈??墒?,近來據(jù)稽查們報告,又聞到了紅禍的腥味……?!?/p>
黃亞丁:“共黨可真有孫悟空的本領呀,讓他鉆進肚里是不好受的,請老兄千萬留神!好吧,現(xiàn)在把昨晚議定的事再明確一下:五千壯丁,三千石糧,一百萬斤草,兩千匹馬、牛羊,七千塊袁大頭,半個月內(nèi)必須弄到手。當前四面吃緊,刻不容緩,請老兄馬上行動。”
寧布:“不瞞黃參謀長,差事太重啊。再說,現(xiàn)在共黨又有活動,若逼得老百姓走投無路,讓共黨利用這個機會,煽風點火,釀成大禍,就不好收拾了?!?/p>
黃亞丁:“嗯?老兄此言差矣!我們不能因噎廢食。難道怕共黨活動,我們就不向老百姓派糧、派款、派丁嗎?軟弱是致禍之道噢,有兵權在手,就該雷厲風行,依愚弟之見,把那些可疑分子抓起來,給他個下馬威,先打一百煞威棒,不怕窮百姓不聽話……?!?/p>
黃亞丁的話突然壓低了:“……團長手頭有可靠情報嗎?”
寧布也壓低聲音,幾乎是耳語似的:“便衣稽查滿都胡、李進財開了一個名單,上次抓了幾個共產(chǎn)黨分子,有一個叫……供出了幾個人,這是可靠的。參謀長請過目:這是名單,這是供詞?!?/p>
談話的聲音中斷了,查干沒聽清那個叛徒的名字,真氣死人!屋里傳出公文紙的刷刷響聲,停了半晌,又聽黃亞丁說:“有了名單就好辦,寧可錯抓一百,不可漏掉一個。事不宜遲,趕快行動,先下手為強?!眅ndprint
寧布:“什么時間動手?”
黃亞?。骸皣烂芊怄i消息,我?guī)ш犖閬磉@里的事不能走漏一點風聲,明天天亮全面包圍母親湖地區(qū),不管蒙古人、漢人、回回,挨家挨戶搜查,來個一網(wǎng)打盡!這樣,咱們下一步的差事就好辦了……?!?/p>
談話完全中斷,只有唰唰唰寫字的聲音和黃亞丁干咳的聲音。
查干只顧聽里屋說話,越聽越緊張,連卸下來的手槍零件也忘記裝了。聽到最后幾句話,身子不覺顫抖了一下,立刻出了滿頭大汗。抓壯丁、搶糧草、搶牲畜、可疑分子、黑名單、叛徒出賣、明天天亮前動手、封鎖消息、一網(wǎng)打盡……,多么可怕,情況變化多快呀,群眾馬上就要遭殃,母親湖一帶又要十室九空,假如黑名單上有地下區(qū)委的同志們呢?向來膽大的查干,如今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打吊斗。看來,黑名單是弄不到手了,可這個壞消息得送出去呀!在這個時候跟前要有自己的同志,該多好啊,起碼能商量一下,讓他快點把情報送到地下區(qū)委會……。但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又是團長的貼身人,請假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寧布已經(jīng)把這條路堵死了,群眾和黨組織若是遭了難那可怎么辦呢?他這個打入敵人心臟的人有什么用呢?
查干鎮(zhèn)靜下來,裝上手槍零件,提了一壺茶水,進去繼續(xù)給黃亞丁和寧布倒茶。中午又殷勤地伺候吃飯,出去打酒,到了快開晚飯的時候,查干喊叫肚子疼,托靠黃參謀長的護兵去侍候他們,他就大鋪大蓋地睡下了。
三
夜,漆黑一團,看天色,又要下雪的樣子。北大梁的冷風颼颼地吹來,貢尼召檐上的銅鈴丁零當啷一個勁地響著,嗚嗚的風雪聲,多么凄涼、恐怖啊,活像喇嘛念經(jīng)時吹的人腿號的聲音一樣。草垛被風刮倒了,哨兵躲在背風的地方,蹲在地下,不敢站起來。馬廄里的馬擠成一團,你踢他咬,受傷的馬發(fā)出長長的嘶鳴,劃破夜空,向遠遠的地方傳去……
查干雖然蒙著頭,但合不上眼皮,心急,煩悶,竟真的發(fā)起燒來。他這個急性子人,更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恨不得把自鳴鐘的時針撥它幾下。一頓飯的工夫過去了,屋里的鼾聲響成一片,有咬牙的,有哼哼的,有翻身的,也有說夢話的。查干在被窩里蹬腿伸手穿上衣服,慢慢爬起來,用舌頭舔破窗戶紙,從小洞上向外看看,外面白雪茫茫,沒有動靜。查干在門閂上吐了一點口水,輕輕拉開門,正要邁腿出去,忽然有個黑影從伙房那邊走出來,急忙向伙房后邊溜去了。查干很快退回去,又躺在炕上了。
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監(jiān)視?不會吧?團長是信任他的,他也沒有留下一點漏洞,那……剛才從伙房出來的那個人,一定是串門子打伙計的。自己現(xiàn)在如不走,時間就來不及了。這個時候,查干又想把自鳴鐘的時針向后撥一撥。他下決心趕快走,便躡手躡腳地拉開門,溜了出去,一口氣躥到西墻根。
查干側耳聽了聽動靜,沒有哨兵的走動聲,他屏住氣息,輕輕地跑到伙房后邊,從一堵矮墻上一個鷂子翻身跳過去,飛快地鉆進遮沒人頭的沙蒿叢中。他一口氣跑出幾里路,下氣不接上氣地喘了一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鼓足勁,踢打掉腳上的雪塊,翻了一個沙包又一個沙包,很快來到柳林邊。
查干又機警地察看前后左右,拍打掉身上的雪,閃了一下,鉆進了另一個柳林小道。不好了,查干剛進柳林,有一個人正好抓住他的皮祅大領,說快也快,查干要取手槍,手槍早被那個人掏走了。
查干愣了一下,聽見了個好熟悉的聲音:“查干哥,這下你可是要吃虧了。”
查干仔細一瞧,原來是地下區(qū)委副書記通格拉的女兒——俊秀的姑娘寶德少,她那眉毛上結了白白的一層冰霜,毛乎乎的花眼眼更加可愛了。
“哎呀,寶德少,你這一手還真高明哩,要是真的碰上壞人,我査干可就真的成了愣大頭了?!?/p>
倆人一邊說,一邊向柳林深處走,忽然從他們身邊有個人影兒一晃,匆匆忙忙向柳林入口小道出去了。查干覺著眼熟,要開口問寶德少,寶德少遮遮掩掩連推帶擁說:“快走,回去暖和暖和?!闭f著,就進了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
查干全身被汗水濕透了,又吹進了冷風,覺得又濕、又涼、又冷,這才感覺到累了,剛進熱烘烘的蒙古包有點喘不過氣來,眼前噌噌直冒火星。他強打精神向通格拉大叔打個招呼,就急急脫下鞋子,把腳放在火盆跟前。
“不能烤急火,小心把腳爛掉!”通格拉一把拉過査干的腳,放進自己的蒙古袍子里,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查干冰寒的腳。
查干只好乖乖地把腳伸進通格拉的蒙古袍子里,腳暖和了,心里更是熱乎乎的,這個大漢子差點沒流出眼淚。寶德少端來熱滾滾的茶水,查干喝了幾口,身上更暖和了,索性脫下了皮祅,熱氣從身上冒出來,和吸水煙的煙霧攪和在一起,發(fā)出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味道,恰像下過雨的乏云在蒙古包里飄來飄去。蒙古包里暖和得多了,寶德少還一個勁地向火盆里放柳枝和干牛糞。
查干從疼痛、冷凍中清醒過來,看到幾位領導都在蒙古包里,估計正在開會,他一口氣就把所得到的情報,作了詳細的匯報。
郭明嚴肅地說道:“從幾個方面的情況看,情況是千真萬確的,上級黨在電報上也提醒我們注意陳屠家的行動。是啊,敵人是會做最后掙扎的,什么壞事都會干得出來的。在這最后的,也是最緊要的關頭上,不能讓蒙漢人民在勝利的前夜,再次受到巨大的損失,咱們地下黨要盡全力保護群眾的利益。是啊,咱們不主動,主動權就會落在敵人手里,怎么辦?按照上級黨的指示,我們要開展一個大規(guī)模的反抓丁、反征糧、反征牲畜的斗爭,切斷反共堡壘包格圖和榆林城的補給線。要把敵人的后方變成前線,以便配合我軍大反攻的到來。是啊,愈到最后,地下斗爭愈艱苦,看樣子,在我們揚眉吐氣以前,這可能是一次最激烈的戰(zhàn)斗,只要我們確實掌握敵人情況,把群眾發(fā)動起來,我相信,勝利一定會是我們的?!边@工夫查干的疲勞也消除了,他認為“商人房子”離敵人太近,應當關閉,明天千萬不能開張。
郭明想了想,語氣非??隙ǖ卣f:“‘商人房子不開張,容易暴露自己,再說,在敵人鼻子底下工作,可能更安全,像在戰(zhàn)爭中一樣,在敵人大炮底下最安全。從敵人的‘黑名單上看,到‘商人房子做買賣的同志,還沒有列入名單,咱明天準時開張,來他個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敵人可能就更蒙了?!蝗牖⒀?,焉得虎子嘛!大家看,用合法身份作為掩護,更便于大力開展我們的工作。怎么樣?”endprint
地下區(qū)委怎么知道敵人的“黑名單”呢?是什么人送來的情報呢?難道在保安團還有自己的同志?查干正在納悶,副書記通格拉說道:“我同意郭明同志的意見,老郭去當‘商人房子的大掌柜,我搞地下武工隊,先把敵人的特務稽查整一整,要盡快找出壞水子叛徒,不然對我們不安全。好在絕大多數(shù)地下黨員都是單線聯(lián)系,今后要堅持單線聯(lián)系,防止發(fā)生意外。咱們來個明的、暗的配合,‘前方‘后方配合,打破敵人的罪惡計劃?!?/p>
朝克圖——化名郭亮的年輕人,愛學習,不愛說話,對他們所談的一切,特別注意聽,想從中學到更多的東西,他感覺時間不早了,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時間不早了,查干同志應當回去了?!?/p>
查干穿好皮祅,掖好手槍,問道:“我回去的任務是……”
“回去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睡大覺?!辈还苁裁磿r候,通格拉都是樂天派,就像他吸水煙一樣,不開玩笑就不過癮。大家笑了一陣,通格拉接著說道,“還是過去的鉆心戰(zhàn)術,敵人到哪里,你到哪里,他們行動,你也跟上行動。不過,你可不能打自己人噢——”
最后一句話又引起一陣哈哈大笑,然后,通格拉嚴肅地說:“要把敵人的行動計劃及時弄到手,情報要準確,要千方百計把情報及時送到商人房子?!?/p>
當查干走到柳林的又一個隱蔽的入口處時,碰上了巡風瞭哨的寶德少姑娘??吹綄毜律俚哪槂龅蒙钒祝济?、劉海,甚至眼睫毛上邊都開出了白白的霜花,她站在那兒瑟瑟發(fā)抖,簡直凍成了個冰人了。查干一陣心酸,不知什么原因促使他大膽地用他的扇子似的巴掌,握住了寶德少被凍紅的手,那一雙小手完全包在查干的大手心里了。寶德少沒有拒絕,在剎那間,她覺得查干的手像一盆干柴燒著的火,暖和,滾燙。要知道,這是寶德少多么渴望得到的一雙手啊!他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一起放羊,一起騎馬在大草原上馳騁,至后長大了,都成了光榮的地下黨員了。工作忙,斗爭激烈,通格拉幾次想提他們的婚事,都把沖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心想,等到地下黨有了出頭之日,再明明正正的為他們辦終身大事吧。通格拉想不到,年輕人的心總是火熱的呀,果子到了熟透的時節(jié)就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呀……
這樣冷的夜晚,突然有兩只喜鵲喳喳叫了兩聲,查干和寶德少相視而笑了,這是發(fā)自心底最深處的笑,隱秘而又公開的笑。他們倆的手握得更緊了,心好像要從嘴里跳出來,一下子,寶德少倒在查干的懷里,仰面看著查干,她等呀,等呀,等不來那種一觸即發(fā)的更美、更甜的愛。查干呀,你怎么這樣呆?你還沒看透少女的心嗎?真是個大頭查干呀!怎么辦?對,也許是查干不敢、不會、不習慣,那么就違反常規(guī)吧。寶德少把憋了好幾年的愛,此時都傾注到一點上,她猛一下抽出雙手,搭在查干的脖子上,迅速地緊緊地摟住了查干,差不多在同時,狠勁地吻了一下查干的臉。
查干如夢方醒,寶德少的這個甜蜜的動作,喚起了他的激情,他那大手緊緊抱住寶德少,很猛的,連連在少女的嘴上、臉上、眼睛上都吻了個遍……
四
查干睡了不到兩個小時,讓奇海源副官叫醒了。這個時候天還不明,院里亂吵亂叫。黃亞丁、寧布也都起來了,查干送去茶不一會兒,隊伍都在大院集合了。
黃亞丁在黑糊糊的大院里下達了命令:“副官奇海源、連長秦有善分頭帶隊執(zhí)行任務!”
奇海源的老婆“一枝花”黃惠芬—— 又叫其其格,怪聲怪氣地問道:“黃參謀長,不能小瞧女人呀,給我也指派個差事。”
黃亞丁看看這個女人,不由得心里笑了,隨口答道:“你是秘書,也姓黃,就跟隨我出發(fā)?!?/p>
黃惠芬歡溜溜、忙迭迭地扭腰走到黃亞丁跟前,站在寧布和黃亞丁中間。副官奇海源看到這情景,醋味上涌,但也無可奈何,況且奇副官用夫人交際得了不少好處,施展美人計拉攏過不少人,眼睜睜看著人家把黃惠芬這一枝花引去做些不干不凈的事,他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算得了什么?眨眨眼,嘴上抽抽筋,也就過去了。奇海源只好搭訕著問道:“黃參謀長,我也跟著您?!?/p>
黃亞丁打斷他的話:“你是文武全才,獨立活動,秦有善連長隨我和寧布團長走?!?/p>
只能如此,奇海源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雞叫三遍,五股蠕動的黑影——寧布的保安團加上黃亞丁帶來的秦有善連,兵分五路向母親湖地區(qū)出發(fā)了。把查干也算在內(nèi),敵人共有四百八十七人,呼啦一下就把才登灘、烏拉腦包等村莊都包圍起來,牧民的蒙古包也不例外,通往包格圖、東林、扎沙克和榆林的大路也都封鎖了。
奇海源單獨活動,專門逮捕“黑名單”上的人,結果因為地下區(qū)委傳了雞毛信,列入“黑名單”上的人都轉移到外旗了,這個特務頭子撲了個空,怕不好交差,就胡亂抓了幾個老百姓,冒名頂替,放了一通空槍,就返回貢尼召去了。
在黃亞丁、寧布親自指揮下的大股頭隊伍,由秦有善連長開路,來到納林高勒河西岸的四五個蒙古包前。得到地下區(qū)委的傳話,這里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躲起來了,也許這幾戶人家沒來得及走,巴彥爾大叔的全家就都在,老伴正收拾東西,獨生子哈圖在牽牛套車,一下子就被匪兵圍起來,躥上去就把哈圖用繩子捆個結結實實。秦有善掏出一張紙,裝模作樣宣讀道:“警備司令部、保安團、區(qū)公所命令:在旗民巴彥爾家抽壯丁一人,攤派糧兩石,草二千斤,牛一頭,羊五只,馬一匹,酥油十五斤,炒米五斗……,糧草等食物限三天以內(nèi)送到貢尼召區(qū)公所,牲畜和壯丁現(xiàn)在帶走!”
這真是一聲炸雷,巴彥爾和老伴依日乎做夢也想不到,大禍來得這樣突然。他是個窮牧人,給兒子娶媳婦都送不夠彩禮,買不起頭戴,哪來的糧草、牲畜、酥油?再說,兒子哈圖躲兵才剛回家,又遇到這群兇神惡煞。老天爺,這不是要命嗎!
老兩口祈告了半天,沒頂事,眼看著圈里的幾只羊被趕走了,兒子哈圖被拉走了,依日乎跪下去揪住秦有善的衣襟,苦苦哀告:“老總,行行善吧,遭了黑災、白災,哪有糧草?全家就靠我兒子哈圖和這幾只羊活命,你拉走,就要了我們?nèi)胰诘拿?,老總,行行善吧!……?/p>
“什么?!”秦有善冷笑了一聲,“共產(chǎn)黨作亂,國難當頭,供應國軍人人有份。不給牲畜、糧草,老子們吃啥?沒壯丁誰打仗?兵死了拿什么補充?哼!三條命,三十條命與老子有什么相干?拉上走!”endprint
巴彥爾直直地站在那里不說話,哈圖被綁著,站在雪地暗暗流淚、咬牙。秦有善一下令,匪兵們連推帶搡,就要把哈圖拉走。依日呼大娘瘋了似的跑到哈圖前邊,叫喊著:“不能走,這是命根子呀,不能抓走啊,行行善吧!”
黃亞丁和寧布已經(jīng)走出十幾步遠,回過頭來輕蔑地說:“一個臭韃子值幾個錢?少啰唆,快拉走!”
寧布聽到黃亞丁侮辱蒙古人是“臭韃子”,心里有點反感,但又不敢開口,只好前邊先走了。
秦有善狠狠地一腳,踢在依日呼大娘的小肚子上,大娘凄楚地喊了一聲,隨即倒了下去,連連吐了幾口鮮血,昏過去了。巴彥爾大叔眼球突出,眼白鮮紅,他急急跑過去,用身子擋住哈圖,大聲喊道:“這是我的兒子!不能拉走!不能拉走!這是我的兒子……”有幾個護兵想把他拽開,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秦有善的皮鞭抽打在巴彥爾身上、臉上,他咬咬牙,仍然站在那里擋住去路。哈圖祈求秦連長不要打他爸爸,說他跟著他們?nèi)?,又勸他爸爸讓他去;巴彥爾怒視著秦有善,還是一動不動。
“飯桶!”黃亞丁吼了一聲,下了命令:“快走!再搗亂給我打,打死活該!”
秦有善和一群匪兵擁上來了,槍托、皮鞭抽打在巴彥爾身上。巴彥爾慢慢松開抓著哈圖的手,嘴唇顫抖著,不說一句告饒的話,他突然舉起雙拳,照著秦有善的頭猛砸下去,秦有善栽倒了,緊接著又被巴彥爾撞了一頭,倒在冰河的雪堆里。
巴彥爾怒氣沖天,罵道:“你們狼心狗肺!不是爹娘生的!畜生!”
黃亞丁喊了一聲:“廢物,躲開!”在匪兵們散開的時候,他向巴彥爾開了槍。
巴彥爾馬上倒下去了。哈圖掙扎著跑到巴彥爾身邊,跪下去,但雙手被綁著,又讓匪兵們拉起來,他哭著,叫著,嗓子嘶啞了。
這時,幾個老牧民扶起了依日呼大娘。她聽到槍聲,踉踉嗆嗆跑過去,一下趴在巴彥爾大叔身上,痛哭起來。
秦有善從冰河雪堆中鉆出來,發(fā)瘋似的指著依日呼大娘大喊大叫:“想死?沒你的份兒!你死了,誰送糧草牛羊?留下你這條狗命!走!”
等依日呼大娘蘇醒過來的時候,匪兵們都走光了。哈圖也不見了。巴彥爾大叔胸口的鮮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流到雪地上,流到納林高勒河的冰層上,冰雪也被染紅了。突然,依日呼大娘喊了一聲:“哈圖兒??!”踏著染滿鮮血的雪地,跑過納林高勒河去……
緊接著又聽到了幾聲槍聲。
慘案的發(fā)生,查干一直在場,他憤恨,他痛苦,但眼淚只能流進肚里,強忍著刺刀捅進心窩似的疼痛。在查干說來,活了二十多年,這是心情最矛盾、傷痕留下最深的一次。他把萬丈怒火壓下去,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五
黃亞丁、寧布和秦有善又到了大少速扣、烏拉敖包等地,那些來不及躲藏起來的青年被捉住了,還趕了一群牲畜,弄到三十輛木板牛車,拉了幾十石糧食,總算撈到點東西,返回了貢尼召。
喬達賴連長是個“地頭蛇”,他悄悄包圍了阿毛冷桂,抓了二十幾個青年,興高采烈地走出柳林,突然一陣槍響,他的兵被撂倒了好幾個。他弄不清槍是從哪里打來的,就像受驚的野兔,一蹦多高,扔下那些青年,撒腿向北大梁跑了。通格拉帶著地下武工隊從柳林出來,解開了那些青年手上的繩索,讓他們快躲進柳林。
喬達賴怕回去交不了差,又鬼頭鬼腦地撞到通斯灘,連老帶少抓了三十多人,趕了一群牛羊,回到了貢尼召。
奇海源沒有捉到“黑名單”上的人,胡亂捕了幾個所謂共產(chǎn)黨的可疑分子,早已灰溜溜地回來了。他正在屋里喝悶酒,聽到院里黃慧芬尖俏的聲音,酸溜溜地向黃亞丁撒嬌,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索性提起酒壺咕嘟嘟地狂飲起來。
黃亞丁為了慶賀這次小小的“勝利”,在貢尼召南邊、母親湖北邊新開的“商人房子”擺了幾桌席,當然,這主要是為了擺擺他警備司令部參謀長的架子和威風,同時還請那個沙漠里的一枝花黃慧芬小姐。所謂“慶賀”,只不過是借題發(fā)揮罷了。
“商人房子”共有四間磚房,兩間做飯館子,一間是雜貨鋪,里間住著掌柜郭明和記賬先生郭亮——也就是朝克圖。四間房刷得白白凈凈,這里總共五個人,連做飯、打雜的都是地下黨黨員。
黃亞丁、寧布、秦有善、黃惠芬、喬達賴都來到“商人房子”,奇海源讓黃亞丁罵了幾句,看在黃秘書的面子上,也跟來了。護兵不來顯不出威風,查干當然來了。他本來幾夜沒睡好,又看見群眾受了損失,心情痛楚而郁悶,但又不能讓人看出來,只好強打精神,身背盒子炮,也來到“商人房子”。
大掌柜郭明出門迎接,連連說道:“黃參謀長、寧布團長、弟兄們,賞臉了,敝號剛開張,你們就光臨了,真是……”
黃亞丁不失身份,翻著眼睛,沒說話就走進“商人房子”。寧布應酬道:“恭喜!恭喜!”
依次坐下之后,奇海源湊在黃亞丁跟前獻殷勤:“參謀長,這座小買賣,是我給郭掌柜辦的登記,郭明掌柜是自己人,他是山西保德府……”
黃惠芬接過話說:“啊喲,郭掌柜還是黃參謀長的親戚呀,我們參謀長和長官是老鄉(xiāng),是山西五臺定襄的?!?/p>
黃亞丁這才抬頭看了看郭明。郭明一身商人打扮:頭戴銀鼠皮氈帽頭,身穿狐皮大衣,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黃亞丁轉動一下眼珠,突然問道:“掌柜的,聽口音怎么不像保德府的人?”
奇海源搶先說道:“他是……”
黃亞丁狠狠瞪了奇海源一眼,奇海源殷勤沒獻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郭明招呼伙計端菜、上酒,不慌不忙地說道:“敝人從小離開老家,跟隨家父到神木、榆林做買賣,我還帶點保德府家鄉(xiāng)的口音,我這個小兄弟郭亮,”他拉過商人打扮的郭亮介紹道:“滿口陜北話,就不會咱們山西話了。黃參謀長的口音可是一點也沒變呀,一聽就是五臺山周圍的……?!?/p>
黃亞丁不耐煩地擺擺手,制止了能說會道的郭明的嘮叨,站起來,舉起酒杯,巡視了一下在座的人,說道:“各位仁兄辛苦了,此次旗開得勝,為我黃某撐了臉,不過我們?nèi)允侨沃氐肋h?。〗裉?,一來給諸位道乏,二來還望大家今后為黨國盡心盡力。另外,適逢黃小姐生日……好吧,干杯!”endprint
黃亞丁帶頭飲了一杯酒,就如狼似虎地吃開了。一霎時,喊叫的,猜拳行令的,奉承吹牛的,罵娘摔碗的,也有不言不語的,那就是寧布。他想著白天納林高勒河岸的慘景,黃亞丁用侮辱的話罵蒙古人是韃子,所捉的大部分都是蒙古青年,所趕的都是蒙古人的牲畜,寧布心里著實有點不痛快。
黃慧芬走到郭亮跟前,撒嬌地說道:“郭掌柜年輕美貌,咱們交個朋友,我想拜托你代買兩只寶石戒指,你看,……”郭明給郭亮使了個眼色:應當答應。郭亮就說:“太太要的東西,我一定弄到,到時送去。”
查干看到這個場面,一陣惡心,只應付了幾杯酒,就裝出喝醉的樣子,尋找和地下黨接頭的機會。
吃喝了半天,一個個醉打麻虎,漸漸都走了。黃亞丁渾身一股酒腥氣,胳膊搭在一枝花黃惠芬的肩上,也回去了。只有兩個酒鬼還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繼續(xù)喝酒。這是保安團喬達賴連長和警備司令部的秦有善連長。喬達賴高聲吼喊道:“秦有善連長啊,這次的差事可難辦呀,跑了一天,才捉了一百多個壯丁,還不夠一個連,牛羊馬匹也不夠數(shù)。老兄,老百姓不聽話,有共黨作亂,膽子更大了,母親湖這一帶的蒙漢百姓就是頑固啊?!?/p>
秦有善嘴里叼著一支煙,動一動紅鼻子,悶聲悶氣地說道:
“頑固?也頑固不過陳司令!司令在東林縣城一次就活埋了十八個真共產(chǎn)黨,前后不知道埋了斃了有多少人。這次聽說他們共產(chǎn)黨內(nèi)部有個軟骨頭,給奇海源副官交底了,這回就給它個一窩端!怕什么?孫猴子咋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殺他幾百,百姓還有個不怕的?老弟,半個月交差事,沒問題,到春暖花開,老哥請你到東林城逛逛,開開眼。”
喬達賴悄聲對秦有善說:“老兄,你聽說沒有?今天我那個連有十個兵讓他們收拾了,我沒敢對參謀長說。這個地方的人可刁哪,共黨不除,后患無窮……”
“哎,哎,還當連長嘞,擔什么心?不瞞你說,老子干了十五年國軍,和共匪交手十三年,共匪除了狡猾,還有什么本事?今天黃參謀長就斃了一個……”
喬達賴問:“聽說寧布團長有點兒不高興?”
秦有善說:“不高興怎么著?黃參謀長是閻長官的老鄉(xiāng),還把寧布放在眼里?老弟,橫下心跟著黃參謀長干,起碼也給個團副。說不定這保安團長還是你的哪……”說到這里,秦有善突然問道:“哎,咱們這次出動,消息封鎖得很嚴密,怎么老百姓全躲起來了?你們保安團有沒有壞人?”
喬達賴已經(jīng)七成醉了,隨口答道:“我們保安團沒有,就看你們警備連吧?!?/p>
秦有善疑疑惑惑,也有幾成醉了,又叫伙計加了半斤酒?;镉嬰S叫隨到,其實,連郭明、郭亮也沒離開這兩位連長大人,都在盡心地侍候他們呢。”
太陽西沉了,秦有善、喬達賴正要起身,門口像是刮來一股風,查干進來了。他走到喬達賴跟前,悄聲說了幾句話,做出急著要回去的樣子,被喬達賴一把拉住說:“來,坐下,咱哥倆不是外人,你是從我這個連出去的,如今,是,是,是團長的紅,紅,紅人了……,我喬,喬達賴沒虧,虧待過,過你。查干,人,人活,活在世上,要有個三,朋,四,四友的,誰擔保一,一輩子,沒,沒個,好,好歹?坐下,坐,坐下,咱們和秦連、連長,來,來個,桃園、三結,結義!”
郭明飛快向查干點頭示意:讓他喝酒,交朋友。
查干毫不猶豫,仰起脖子,把一盅酒一口喝干,酒盅底子朝天,一滴也沒倒在地上。
“夠朋友!”秦有善說著也敬了查干一
杯,這是足有二兩的海杯,查干又一飲而盡。他又回敬了秦有善和喬達賴三杯,倆人喝得東倒西歪了。突然查干一頭倒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喬達賴咿咿唔唔,讓伙計們照護著喝醉的查干,他和秦有善肩靠肩,手拉手,搖搖晃晃哼著小調,走出了“商人房子”。
查干從地上輕快地站起來,正要向郭明書記匯報,忽聽外邊傳來腳步聲,他就又躺在地上,忽然他笑了:“郭書記,這是寶德少來了?!?/p>
人未進來,就聽出是寶德少的腳步聲,這可真神了,郭明郭亮哪里知道,就是寶德少在一里以外咳嗽一聲,查干也能聽出是她哩!
寶德少穿了一身漢族婦女的棉衣裳走進來,見沒有外人,從棉祅里襟取出上級黨委發(fā)來的電報。這些日子,在郭亮手把手的指點下,聰明伶俐的寶德少很快學會了收報發(fā)報,她是地下區(qū)委的“警衛(wèi)員”“交通員”,又兼報務員。只是不會譯電碼,郭亮很快就把密碼譯出來:
國民黨反動派重點進攻延安和山東均告失敗,我接連消滅胡宗南數(shù)旅,蟠龍鎮(zhèn)一戰(zhàn),使敵人聞風喪膽,胡匪已龜縮延安。東北我軍已經(jīng)入關,劉鄧挺進大別山區(qū),全國形勢大好,我軍擬牽制敵人,進攻包格圖,攻打陜北重鎮(zhèn)榆林,此舉勢必牽動母親湖地區(qū),望能積極配合,除開展反抓丁、反搶糧、反搶牲畜、反破壞發(fā)動牧民、農(nóng)民、士兵武裝起義斗爭外,可迅速準備及時迎接大反攻的到來。屆時東鄂爾多斯支隊和西鄂爾多斯支隊將積極援助你們。
中共鄂區(qū)工委
査干又向郭明報告了三項情況:黃亞丁揚言返回東林城,實際按兵不動,等待時機,麻痹群眾,以求一網(wǎng)打盡,好向陳司令交差。另外,今晚由秦有善負責,押送一百多個壯丁赴榆林,由喬達賴負責押送十幾個可疑分子到東林城,說送到那里就地槍決。這里邊有我們六個黨員,其他都是無辜的牧民群眾。這兩股人都是秘密行動,半夜出發(fā)。
郭明他們正在研究情況,查干和寶德少來到里間屋,寶德少悄悄給查干裝在懷里幾塊奶豆腐,又掏出針線給查干縫補衣服上爛了的口子。寶德少緊緊捉住查干的手,說了一聲:“查大哥,再見!”就走了。寶德少先走了,查干也不能久留。他剛推門出去,迎面碰到了伙夫達瓦。查干感到意外,天黑了伙夫出來干什么?莫非達瓦是敵人的特務,暗地監(jiān)視他的?不會,從長期觀察看,這個老伙夫為人厚道,對他查干特別照顧,還經(jīng)常給他吃偏食呢,不可能是壞人。不過,他要是偽裝呢,那可就糟了!查干冷靜下來,開玩笑地說:“達瓦大叔,天冷,也來喝幾盅?”
達瓦毫不在意,隨便答道:“人老了,氣喘,沒有那個福分,我是給長官們買肉的,要吃餃子?!眅ndprint
“大叔,我先回去了,長官們還等著喝酒哩?!睎烁砂咽种械木破孔踊瘟艘幌?,邊說邊走了。
伙夫達瓦進去了一會兒,就出來了,但他手里并沒有提肉,空手來,空手回去了。
又是一個寒冷的風雪天。
六
“商人房子”正在開緊急會議。
郭明喝了一口酒,暖暖身子,沉著地說道:“敵人要押送壯丁到榆林,押送我們的六個同志和群眾到東林城,這些計劃都沒有變動,但有一個新情況:敵人已經(jīng)緊急集合,說要馬上出動,但去向不明。這肯定是要突擊完成他們那搶糧抓丁的差事。今晚,我們要同時完成三個任務:阻擊秦有善、喬達賴兩股敵人,救出我們的同志和老百姓?,F(xiàn)在來不及再通知群眾躲丁抗糧了,等敵人出動以后,我們就設法把他們那幾十萬斤草、糧,放火燒它一部分,用火光把敵人牽回來。不讓他們給榆林城運去一粒糧、一根草?,F(xiàn)在分頭行動。”
上燈時分,通格拉也來了,這是寶德少跑著回去通知的。他一進屋就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地下武工隊開市大吉,白天在紅柳林結果了敵人十幾條狗命?!?/p>
郭明說:“這個情況都由敵人的二位連長當面向我匯報了?!彼脑溨C使通格拉摸不清頭腦了,趕忙問:“哎,你怎么把敵人的兩個連長發(fā)展了?這恐怕有點冒險吧?……”
郭亮也笑了,說道:“大叔是個精明人,怎么糊涂了?發(fā)展敵人的連長那么容易?是他們在這里喝醉道出來的?!?/p>
通格拉連連拍著額頭,自言自語:“不服老不行,我也差點成了大頭?!?/p>
郭明若有所思地說:“發(fā)展敵人的連長,目前沒有這個條件,但爭取、分化他們是可以的,寧布和黃亞丁已經(jīng)有了矛盾,可以利用,喬達賴是個粗人,行伍出身,可以分化,利用、爭取。秦有善是有血債的,如果頑抗堅決消滅。集中力量打擊、孤立黃亞丁之流?!?/p>
會議決定:郭明、小伙計毛腦海、道格特戶、保鎖、李六子等人去阻擊送壯丁的。他們都換上寶德少拿來的蒙古皮袍、戴上了蒙古老羊皮帽。通格拉、依仁太、彭蘇等人去阻擊押送地下黨員和所謂可疑分子的敵人。他們一律換上了梁外的漢族人穿的皮祅、皮褲,頭上包一塊羊肚子手巾,互相望望哈哈大笑。通格拉開始學著喇嘛廟的跳鬼動作,一看,穿的不是袍子,就趕快扭起了漢族的秧歌,這又引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分手的時候,通格拉合著雙手,故意說道:“愿佛爺保佑,兩股敵人消滅光,大火放起來,把敵人引回來,唵,嗎呢叭噠嘛宏!”
通格拉這種樂觀情緒,傳染了大家,每個人都精神飽滿,樂樂呵呵,整裝待發(fā)。
夜靜了,郭明帶領一個小組向榆林的必經(jīng)之地通斯灘出發(fā)了,通格拉帶領一個小組向通往東林縣城的必經(jīng)之地烏拉敖包出發(fā)了?!吧倘朔孔印庇纱髱煾道细呖醇?,日夜辛苦的寶德少姑娘,踏著積雪又回才登灘了。誰放火燒糧草呢?地下區(qū)委書記已經(jīng)做了布置,就連鉆到敵人心臟、離堆放糧草的地方近在咫尺的查干,也不清楚。
漆黑的夜,借著白雪的反光,可以看到幾步以外的東西。通斯灘在五馬路上,郭明帶領游擊小組埋伏在馬路的南北兩面,他們把雪挖去,人人刨一個濕沙坑,正好把耳朵貼在沙坑上,這樣能增加十幾倍的聽覺,等了一陣,漸漸聽到幾里以外有人吵馬叫聲,聲音走近了,大家都把槍準備好。突然,一切聲音都聽不見了,萬籟俱靜,每個人只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有經(jīng)驗的郭明馬上派出毛腦海前去偵察,不一會兒,毛腦?;貋韴蟾妫骸拔羼R路上有腳印,馬蹄印斷了,從南拐下去,上了三馬路,其目的是繞過這片沙漠柳林地帶?!?“不能放跑敵人,不能讓壯丁受害!”郭明果斷地做出決定,從沙漠翻了過去,直奔莎拉烏素河。
秦有善帶領人馬,正在過河。雖然是風雪天,但畢竟是三月天了,在那有深深積雪的河灘上,下邊已經(jīng)流冰凌了。一塊冰薄了,周圍的冰也開始蘇了。壯丁們都不愿下河,匪兵當官的也遲遲不脫鞋,匪兵們拉馬在前邊走,不小心正好踏在落冰上,冰塊陷下去,踏出一道寬寬的冰槽,冰水刺骨,不敢去蹚。秦有善騎在高頭大馬上,揮著馬鞭,大喊大叫:“快過河!快過河!天明一定要到無大灘。媽的,誰不過河,就地槍決!”
這時,郭明派了四五個人,由毛腦海負責,從上游的冰凌上跑過去,搶在敵人前邊,在東河岸埋伏,眼看敵人和壯丁都下河水了,郭明在河西岸,從敵人背后開了槍。
敵人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在這里打伏擊,一時慌了。河東岸的毛腦海他們也開了火,前后夾攻,槍聲不絕。秦有善的馬中彈倒下,把這個家伙一下甩出一丈多遠,正好跌在壯丁哈圖跟前。幾個護兵上來從冰窟窿里把他拉上來,秦有善全身冰水,冷得發(fā)抖,只聽見上牙下牙打架的咯咯咯的響聲。這時,真是瞌睡給了個枕頭,他看見哈圖壯實,就非要哈圖背他過河不可。哈圖想到爸爸、媽媽的慘死,不由怒火萬丈,怎么能背仇人過河?秦有善急了,掄起鞭子就打,哈圖身上又增加了幾道血的傷痕。他一想,好吧,于是就背上了這個一百幾十斤重的肥豬。槍聲更激烈了,郭明他們也從河西岸跳下河去,怕把老百姓打中,就在近距離開槍。秦有善跟前的護兵讓郭明打倒了,哈圖瞅瞅左右沒人,猛不防,一下子把秦有善摔進冰河中去。秦有善沉下去,又浮上來,哈圖搬起一塊大冰凌,對著仇人的頭,咬緊牙關,狠狠地砸下去,冰和血攪混在一起,這個惡棍又沉了下去,再也沒有浮上來,喂那無定河的王八去了。哈圖使勁喊道:“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
一個匪兵向哈圖瞄準,正要擊發(fā),被郭明一槍打倒。過了河的敵人,也讓毛腦海干掉了。伏擊戰(zhàn)不到一刻鐘,勝利結束,敵人全殲,壯丁都放了。哈圖死活不走,說他沒有家了,一定要當“紅軍”,為爸爸、媽媽報仇,毛腦海他們認識哈圖,郭明就收下了。
說來也巧,差不多在同一個時辰,通格拉他們在烏拉敖包梁上也動手了。敵人不多,只有一個排,通格拉他們從祭神敖包后邊出來,正好在敖包前把喬達賴包圍繳械了。六個共產(chǎn)黨員和十二個被敵人當成黨員要送往警備司令部的人,都被救出來了。通格拉用羊肚子手巾蒙臉,裝著粗聲粗氣的嗓子,操著四不像的漢話,向喬達賴等人講了一大通道理,最后告訴他們,全國大局已定,解放大軍就要開到鄂爾多斯地區(qū)來了。他告訴他們要認清形勢,識時務者為俊杰,應該給自己留條后路。同時講明共產(chǎn)黨優(yōu)待放下武器的俘虜,現(xiàn)在放他們回去,回家或回保安團聽其自便。endprint
喬達賴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說要放他們,撲通一下跪倒了,其余幾個兵也跪下了。喬達賴連連說:“共產(chǎn)黨寬大,我喬達賴絕不忘恩負義,從今后絕不做虧心事。然后他請求通格拉把他們都捆上,嘴里塞上棉花,放在敖包干柴跟前,通格拉捆了喬達賴,又用他們捆“犯人”的繩子,把其余的人也捆了。有一個離這里遠的,要回家,通格拉給了他三塊錢,放他走了。
也是在同一個時辰里,寶德少女扮男裝,頭戴羊皮大風帽,和郭亮一起來警告特務稽查。他們共三個人,一個人在門口警戒,兩個人闖進敵人特務稽查滿都胡的家里,滿都胡深更半夜還在吸煙,沒有來得及反抗,枕頭底下的手槍就讓寶德少摸去了。滿都胡坐起來,故作鎮(zhèn)靜,問道:“你們二位是?……”
郭亮指著寶德少說:“這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代表,找你談談?!?/p>
滿都胡疑惑地說道:“小兄弟,別開玩笑了,哪有……”
“不,誰和你開玩笑?我是共產(chǎn)黨的全權代表?!睂毜律賹W著用男人的嗓門兒說話,“我們知道,你這個特務稽查做了不少壞事,前幾天你還去黃亞丁、奇海源那里告密,捉了不少無辜的百姓。你做的所有壞事,都在我們這個紅黑簿上記著,你看看?!?/p>
滿都胡的老婆嚇得鉆到墻角,滿都胡用抖動的手接過紅黑簿,只看了幾眼,全身就篩糠了,臉也變色了,連連說:“記得都對,都對。怪我一時糊涂,做了些對不起鄉(xiāng)親,對不起貴黨的事,請全權代表寬恩,饒過我這一回,永世再不做壞事?!?/p>
聽到全權代表幾個字,寶德少真想笑,但卻緊抿嘴,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對你寬大也可以,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滿都胡翻翻白眼,說道:“只要我能辦到的別說一件,就是一百件也行!”
寶德少單刀直入:“誰出賣了我們地下黨的同志?!”
滿都胡害怕了,支支吾吾:“這……這,我……”
寶德少把手槍頂在滿都胡胸口上:“好吧,只好處決你啦!”
滿都胡老婆結結巴巴地說:“快說,快說了吧!你還有全家老、老少!道特茂不、不是來和你說過幾個黨員的名字嗎?你快說呀!”
滿都胡像泄了氣的皮球,唉聲嘆氣地說道:“對,就是道特茂。”
寶德少教訓了一頓滿都胡,警告他今晚的事不準走漏風聲,不然,下次還來拜訪他,沒有他的好下場。滿都胡夫婦倆滿口答應了。寶德少和郭亮急忙趕到叛徒道特茂家,他女人說,道特茂有十來天沒回家了。在寶德少返回才登灘柳林深處蒙古包的時候,看見貢尼召起了通天大火,這是母親湖畔起的火光,她知道,這是敵人搶回去要運往榆林的糧草被燒了。她高興得忘了走路,站下來一直望著,那火愈燒愈旺,霎時烈焰騰天了。
七
黃亞丁帶領一大隊人馬包圍了大小速扣和阿毛冷桂,趁群眾麻痹,抓走四百多人,趕了幾群牲畜,正得意揚揚向才登灘行進。突然,他看見貢尼召的通天大火,不由得心驚肉跳,立刻下命令火速返回貢尼召。一直跟著寧布、黃亞丁的查干這時也納悶:“沒有人放火,怎么就著起火來了?這母親湖地區(qū)奇怪的火光,是誰點燃的呢?”
查干跟隨寧布,寧布低頭不語地跟隨黃亞丁,急急趕回貢尼召。天明了,糧草也燒光了,只留下一堆灰。
黃亞丁有氣無力地躺在椅子上,譯電員遞過來剛收到的幾份加急、特急電報,他看了看,臉立刻變成了灰色,走到寧布的西屋,把電報放在桌子上,說道:“加急、特急,這怎么辦呢?東林縣也吃緊了,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捉回的人處決幾個,限令百姓用青年換這些老頭子、老婆子,不然就一律殺掉。誰不交糧草,殺!誰不交牲畜,殺!對共黨分子,抓一個殺一個!”
寧布悶悶不樂地坐著喝茶,不以為然地說道:“人家還把咱們的人放回來了。拿百姓出氣怕不好吧……”
黃亞丁說:“哼!你的人放回來了,我的人呢?秦連長呢!這個地區(qū)的人野蠻,韃子不講理,我也來個來而不往非禮也,殺,殺,殺!”
寧布心情沉重,情緒異常,喃喃地說道:“參謀長,聽說,傅先生已經(jīng)倒戈,天津業(yè)已失守,太原也丟了,西安不保,榆林城危在旦夕,咱們這么幾個人,能和共產(chǎn)黨硬碰嗎?”
沒等寧布說完,黃亞丁暴跳如雷,吼叫起來:“好啊,堂堂國軍團長,又是區(qū)長,身負黨國重任,怎么?要投降共產(chǎn)黨嗎?可恥!軍人的天職是為黨國效勞,‘不成功便成仁,何況蔣總統(tǒng)正調兵遣將,德王赴西蒙抵抗,不出半年,整個中國還是青天白日旗的天下!老兄,死了心吧。共產(chǎn)黨殺人如割草,能容忍你我這樣效忠黨國、效忠總統(tǒng)的人嗎?我們要堅守門戶,血戰(zhàn)到底,首先,給共產(chǎn)黨地下人員和兇頑老百姓一點厲害看!好,馬上就張貼處決一批人犯的布告!”
黃亞丁喊來了女秘書黃惠芬,口授命令,讓她把殺人的告示即刻貼出去。這時副官奇海源進來報告,說是通過道特茂的線索,又抓了十二個頭面人物。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共產(chǎn)黨。
黃亞丁興高采烈地說道:“黃秘書,在殺人的布告上把這十二個共產(chǎn)黨頭目的名字加上!殺!”
告示貼出來了。一共處決十九個人。黃亞丁揚言:誰若送來糧草、牲畜、壯丁,就可以把這十九個人贖回。這當然是敵人的詭計,糧草、壯丁、牲畜來了,人也就處決了。
査干和老伙夫達瓦差不多同時來到“商人房子”。查干設法把達瓦引開,趁達瓦向郭亮買肉的工夫,他進里屋向郭明書記詳細匯報了敵人的新動態(tài),希望地下區(qū)委迅速采取營救辦法。郭明向查干低聲說了幾句,讓他快回去。查干一邊喊著,一邊走出去:“郭掌柜,寧布團長欠下的錢都還清了?!毙睦镒骱脩哆_瓦的精神準備,一看,原來達瓦早就走了。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時針敲了十一下,查干悄悄出去了。他剛走到墻角,正要跳過去,隱蔽哨突然喊了一聲:“查……”干字還沒喊出口,查干的腰刀就刺進了哨兵的胸膛。查干跳出去,跑到北梁,把準備好的一小把松枝點著,雖然火光很小,但在“商人房子”等待的通格拉他們早看見了。查干用腳把火踩滅,通格拉、哈圖、毛腦海、寶德少等十幾個人就上來了。查干給他們告訴了敵人拘禁群眾的大院以及關押準備處決的十九位同志的監(jiān)獄,又從墻上跳回院里,走到屋里,這時心才激烈地跳動起來;他掏出一支煙,用被子捂著頭,吸起煙來。他靜靜地聽著外邊的動靜。深夜,哈圖、毛腦海按照查干提供的線索,悄悄到貢尼召的南大院,神不知,鬼不覺,干掉了哨兵,把被抓來的幾百群眾放出來了。毛腦海領著群眾向母親湖南岸跑去。哈圖按計劃又到了監(jiān)獄北面埋伏。endprint
為了營救那些即將被敵人處決的同志,通格拉父女倆,在夜霧的掩護下,接近了敵人的監(jiān)獄,干凈利落地搞掉了監(jiān)獄大門口的哨兵,迅速摸進里院。十九位同志就在這里關著。他們剛進里院的門,就被院里的敵人哨兵發(fā)現(xiàn)了。通格拉和哨兵幾乎是同時開槍,哨兵倒下了,通格拉又掃了一梭子,放倒了另外兩個哨兵。很快就打開監(jiān)牢的鎖頭,十九位同志都放出來了。
敵人的行動很快,聽到槍響,立即包圍上來了。
通格拉命令寶德少帶領十九位同志撤走,這時哈圖也趕到了。敵人已經(jīng)進了牢獄堵住了大門。情況緊急,只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戰(zhàn)術闖出去。于是,哈圖在前邊開路,寶德少殿后,撂倒了幾個敵人,殺出了一條路,哈圖、寶德少和十九個同志安全突圍而去。通格拉只顧對付已經(jīng)跳進墻里的幾個敵人,他轉著墻角,連連開槍,和敵人捉迷藏。造成一種人多勢眾的樣子。等到黃亞丁親自出馬指揮,他竟以為我們的地下武工隊全部讓他包圍了。于是,他大喊大叫:“不準放跑一個!弟兄們,捉活的!”
機槍、步槍一齊打,通格拉隱蔽的炮樓上泥土唰唰地掉下來,他已三處受傷,漸漸支持不住,估計同志們和群眾還沒有脫離危險,他就把繳獲敵人的手榴彈,向炮樓下邊甩了一顆,爆炸聲把敵人都吸引了過來。這時,一發(fā)子彈打來,炮樓上坍塌下來的土塊壓住了他的雙腳;受傷的雙腳疼痛難忍,他咬著牙,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從片瓦殘磚里把雙腳抽出來。轉眼間,有五六個敵人,順著高梯爬上來了,通格拉又甩了一顆手榴彈,上來的敵人都成了肉泥。
天快明了,子彈已經(jīng)打光,手里只剩兩顆手榴彈。一個敵人悄悄從背后襲來,通格拉猛回頭用槍托砸在敵人的頭上,那家伙腦漿開花嗚呼了。黃亞丁指揮一個連的敵人爬云梯,說是對方?jīng)]有子彈了,一定要捉活的。通格拉傷勢過重,后背的血流在地下,頭上、前胸鮮血淋漓。這個硬漢子沒有哼一聲,撕破衣裳,自己綁扎住傷口,但血流得過多,他倒下去了。忽聽得炮樓下邊一片喊殺聲,通格拉狠命地撐起身子,從炮眼里向下看去,只見密密麻麻一群敵人,爭著、搶著爬云梯。他咬緊牙關,扒上炮樓的女兒墻,迅速站起來,拉開最后的兩顆手榴彈的導火線,從十五米高的炮樓上跳了下去,正跳在敵人群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群敵人被炸得東倒西歪,血肉飛向天空,黃亞丁也受傷了。我們的地下黨員、無名英雄,蒙古族人民的好兒子通格拉同志,英勇犧牲了!
八
黃亞丁雞飛蛋打,損兵折將,他惱羞成怒,揚言要血染母親湖地區(qū)。這時,叛徒道特茂跑來向他報告,說他去“商人房子”買東西,見一個熟識人寶德少在里屋,她是共產(chǎn)黨通格拉的女兒,這“商人房子”的掌柜的、記賬的先生是外地人,這里大有文章,說不定是一些假買賣人。黃亞丁、奇海源喜出望外,讓道特茂再去“商人房子”買一回水煙,盯住他們,他們隨后就到。
說也巧,稽查滿都胡也來了,道特茂為了壯膽,讓滿都胡也去。倆人剛走進“商人房子”,查干撲去抓住道特茂的領子提回屋里,滿都胡上去幫忙,很快就用繩子勒住他的脖子,結果了這個叛徒的狗命。因情況緊急,“商人房子”的全體同志立即撤離,派滿都胡馬上回去向黃亞丁、奇海源報告。查干早已提著酒壺回保安團了。不一會兒,奇海源親自帶一個排,包圍了“商人房子”,這里已經(jīng)空蕩蕩,一無所有了。
黃亞丁正在大發(fā)雷霆,黃惠芬送進來一份特急電報,他接過來看著看著,臉上逐漸出現(xiàn)了喜色,后來竟興奮地念出了聲音:“為配合胡、馬長官重點進攻,為援救榆林、鞏固東林和母親湖地區(qū),打通西進通道,茲特任黃亞丁為三旗司令,凡三旗警備、保安團隊,統(tǒng)一由黃司令指揮。目前當務之急,立即行動,清洗母親湖地區(qū)。陳雨江?!?/p>
“恭賀您,黃司令?!睂幉加帽且艉叱鲞@幾個字,站起來,就要走出去。
“寧布團長,”黃亞丁叫住寧布,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我決定,保安團今夜出發(fā),配合我的警備團包圍母親湖地區(qū),來個大清洗,不論男女老少,格殺勿論!”
沒等黃亞丁說完,寧布就頂了一句:“敝人這幾天身體不適,重任難當?!?/p>
黃亞丁氣得說不出話來,想了半天,覺得應先忍下這一口氣,等下一步再收拾他,于是便很痛快地說道:“好吧,身體不好,請靜養(yǎng)。黨國的事還得由人來辦,那就讓奇海源代理保安團團長。老兄請回去休息,保重?!?/p>
寶德少收到敵人一份呼叫多時的電報,郭亮費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有破譯出來。他想這一定是一份急電,怎么辦呢?只有黃惠芬會譯電碼,他請示了郭明,就用給黃惠芬送寶石戒指的機會,完成這件任務。
黃惠芬住在小院,警衛(wèi)森嚴,大門口有兩個哨兵,小院四面都是高墻,郭亮穿一件狐皮大衣,戴銀鼠帽,來到黃惠芬的小院,他掏出精制的小盒,里邊放著兩只發(fā)光的寶石戒指,向哨兵說明來意,大模大樣進去了。
黃惠芬住著三間屋,她把郭亮引進臥室,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給郭亮倒茶。她接過寶石戒指,嬌里嬌氣地說:“啊呀,上次隨便說了一句,你就記在心上了,讓我怎么報答你呢?”說著就要往郭亮懷里倒,郭亮一把把她推開了。黃惠芬轉動了一下眼珠,說道:“你坐著,我給你沏茶?!?/p>
黃惠芬到外屋迅速拿起電話,輕聲說道:“快,給我接黃司令……”
電話聲斷了,原來是郭亮的一只手壓在電話機上。黃惠芬臉色煞白,郭亮單刀直入:“把密碼交出來!”黃惠芬想喊叫,郭亮的槍口已對準她的胸口。黃惠芬顫顫抖抖,從保險柜取出密碼本,交給郭亮。
郭亮剛走出小院,黃惠芬抓起電話向黃亞丁慌忙作了報告。
郭亮走到母親湖邊,奇海源帶查干等幾個人追上來了。郭亮拐進貢尼召廟的一個胡同,但兩頭被奇海源堵住了,他翻進一座小廟宇。
郭亮想要跳墻,可又上不去,恰好查干趕來,郭亮把敵人的電報交給查干,踩著查干的肩膀爬上墻,脫險了,奇海源追上來,查干啊呀一聲,喊道:“快追!快追!從東跑了!”
兩個兵扶起查干,奇海源便朝東邊追去了。
郭亮回到地下區(qū)委,緊急向工委發(fā)報,說明形勢突變,請鄂爾多斯支隊提前在五月一日凌晨開赴母親湖地區(qū),希望地下區(qū)委積極做好內(nèi)應的準備工作。endprint
得知鄂爾多斯支隊要進入母親湖地區(qū)來了,查干高興得睡不著覺,偷偷出去看看啟明星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在院里碰到老伙夫,他很快溜到屋里,又假裝睡著了。
不一會兒,南邊的草垛起了火,敵人慌亂地跑向火堆,就在這個時候,三色信號彈騰空升起,緊接著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查干翻身出去,來到寧布團長的宿舍。
黃亞丁從夢中驚醒,黃惠芬秘書從黃亞丁屋里慌忙跑出來。黃亞丁很快來到寧布屋里,很客氣地說道:“寧布團長,事到如今,不必計較了,黨國事重,請您指揮?!?/p>
寧布沒說話,他按照軍人的天職,提起槍,上了寨子的墻垣,在一個炮樓里指揮起來,查干緊緊跟著寧布,寸步不離。
黃亞丁、奇海源帶隊向四面沖了幾次,都敗退下來了。地下武工隊在郭明、朝克圖、寶德少、哈圖、毛腦海帶領下,首先突擊到寨子北邊的梁上,占領了制高點。鄂爾多斯支隊的騎兵迅速插到西邊、南邊,東邊由一個步兵連主攻。
天漸漸亮了,我軍攻了幾次失利了,傷亡很大,查干著急了,眼看自己的同志一個一個倒下去,如不迅速結束戰(zhàn)斗,傷亡會更大,那要他這個地下黨員干什么呢?他果斷地走到寧布團長跟前,悄聲說道:“團長,解放軍來了不少,遲早還是……?!?/p>
寧布打斷了查干的話:“軍人不能說這種話!”
查干懇切地:“團長,黃亞丁沒把您看在眼里,他太欺負人,國民黨什么時候對咱們蒙古人行過善?給他們當炮灰,還不如……”
外邊槍聲更激烈了。
查干交給寧布密電,上邊寫著:“血洗母親湖地區(qū),火速增援榆林,防范寧布,必要時就地解決?!睂幉吉q豫不決,自言自語:“軍人怎么能投降呢?”
查干步步逼近:“不是投降,可以起義,傅先生還不是起義了嗎?學傅先生的樣子,拉過去,我擔保你有職有權!”
聽到查干這句話,寧布驚奇的“啊”了一聲,愣愣地發(fā)了一陣呆,突然把槍口對準查干:“你,你,你是什么人?”
查干說:“我是你的忠實護兵,為了救你,我不怕死。這次為了你,為了保安團,為了蒙古人,團長,我去想辦法?!?/p>
查干迅速掏出一塊白布,挑在槍尖上,急速跑上炮樓頂,把白旗打了出去。寧布低頭蹲在那里。
黃亞丁一槍打在查干肩膀上,白旗倒下來了。他咬牙撐起腰,又把白旗高舉,同時喊了起來:“解放軍同志,我們起義了!”他又向寨子里的隊伍喊道:“寧布團長命令!放下武器,咱們起義了!”
保安團士兵紛紛放下了武器。
奇海源又拿槍瞄準查干,查干猛回頭,一槍打倒奇海源。
黃亞丁又一槍打在查干肚子上,查干倒下去了。黃亞丁又要開槍,被一個人把他一槍打倒,原來開槍的是伙夫達瓦。
查干又勉強站起來,拿起白旗,達瓦迅速上了炮樓,宣布道:“咱們起義了,誰敢反抗,奇海源、黃亞丁就是你們的下場!”
靜了一會,嘩一下,四面響起了喊聲,共產(chǎn)黨全部占領了寨子。
達瓦把查干從炮樓抱下來,郭亮、郭明、寶德少、哈圖、毛腦海來到查干跟前,查干流血過多,昏迷不醒。寶德少給他喂了幾口水,查干睜開眼,一下看到伙夫達瓦抱著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郭明介紹道:“查干同志,這是達瓦同志,你一直在他的領導下工作,達瓦同志是地下區(qū)委副書記兼組織部長?!?/p>
查干看看慈祥的達瓦,一下緊緊地抱住了他。達瓦用手絹給查干擦擦眼淚,衛(wèi)生員給查干包扎好傷口。
查干用低沉的聲音問道:“郭書記,地下區(qū)委的同志們……通格拉大叔……”
支隊政委說:“查干同志,你很好地完成了任務。你們現(xiàn)在不是地下區(qū)委了,是中共地上的旗委會了。天下是人民的了!”
查干天真地說道:“所有的都是地上的了?真好!真好……”
突然,查干昏過去了,傷勢過重,從此就再沒有醒來。
寶德少撲在查干身上,放聲痛哭。
所有的同志都脫帽致哀。
寧布走到查干遺體旁,脫帽致哀,淚流滿面。
達瓦抱起查干的遺體,走到通格拉犧牲的炮樓下邊,把遺體放在通格拉犧牲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圍著遺體默哀。
達瓦用低沉、洪亮的聲音說道:“地下斗爭犧牲的英雄們,永垂不朽!”
所有的人都跟著喊道:“地下斗爭犧牲的英雄們,永垂不朽!”
這聲音傳遍沙丘、山岡、柳林和無邊無際的草原。
五月一日,太陽又紅又大,冉冉從東方升起。地下武工隊和保安團整編為鄂爾多斯第九支隊,隨同鄂爾多斯支隊,翻過毛烏素沙漠,向著戰(zhàn)斗的火光前進。
母親湖地區(qū)勝利的火光,仍然在燃燒著。
[責任編輯 阿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