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言
我把小狗妮妞裝進(jìn)一個干凈得沒有一絲濁泥的蛇皮袋子里。它黑而油亮的皮毛光澤已經(jīng)褪盡,四條腿僵硬得像幾根粗硬的枯柳,緊閉著的兩只眼睛和呲牙咧嘴的樣子,顯示出它死前痛苦萬分的情狀。我想把它埋在這個蒼蠅島上,我害怕它孤孤單單沒有陪伴,想來想去總覺得蒼蠅島是個不錯的地方。
蒼蠅島密匝匝地叢生著一堆一堆的苦了拉巴幾的蘆葦,葳蕤著一段不可理喻的時光的碎片,像一段苦不堪言的旅程。這回它迎來一件令人多少傷感的東西,我想,今后的歲月,它一定能夠有一點(diǎn)別樣的氣息了。
一想到小狗妮妞的生前可人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故事,我的心里就會涌起一絲絲的憐憫與隱痛。我認(rèn)為動物的死也要有個去處,它們的靈魂不能游離于天地之間,這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定律。但是,妮妞的死卻不該是這種死法,這太過于殘酷與悲催,我的心情能像這銀白綿長的河水,此起彼伏,終日傾瀉,卻難覓歸期。
它是一只漂亮聰明的小狗。耳尖溫柔地耷拉著,粗粗的嘴巴給人一種憨直敦厚的感覺。它陪伴了我多年,像影子一樣纏著我,若一股溫暖的氣息。前段時間,許是找不到我迷路了的緣故,竟然一去不回。我簡直急瘋了,害怕它在大街上流浪,害怕它成為一條名副其實(shí)的流浪狗。那街上流淌不盡的車流都成了一道鐵柵欄了,它哪能穿得過去?一不小心,它就徹底地完了。
直到后來,小狗才回到我的屋子里,靜臥在我蝸居的斗室一角??芍?,它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里靜靜地死去了。
在蒼蠅島的南面,迎著閃爍著銀羽般月光的地方,我彎下腰,蹲伏下身子,將雙手摳進(jìn)溫軟潮潤的細(xì)沙里,左一下右一下使勁刨挖著,一個小坑很快出現(xiàn)了。這是我給小狗制造的墳冢,是它的逍遙之地,我要把小狗掩埋在這里:我可憐而又可愛的妮妞,這是你的世界,這里并不孤單,也不冷清,我把你葬到蒼蠅島上,是想給你找到一個家的方向,這水就是你奔走的腳步,那流水的輕喘就是你酣暢的吠叫,那銀羽般的月光就是你凝視我的目光。你好好在這里永存下去,你不會寂寞,一有空閑我就會來看你。請相信我,我會把你裝在心里。你是我今生今世的一個念想,我一看見蒼蠅島,我的思念肯定會開出一樹茂密的花朵。
能說什么呢,我的心里像荊棘觸碰了一下,疼痛地哆嗦了起來。我知道,日子從此可能就要像這月光進(jìn)入一片白汪汪的世界了。趁著這個夜晚小狗氣味還在,我要留下點(diǎn)什么,一定要留下點(diǎn)什么??墒?,這能是我最后的執(zhí)著與不舍嗎?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站起身,撲了撲手中潮潤米粒一般大小的細(xì)沙,朦朦地看著腳旁小狗的墳塋,心里陡地再次泛起一股生硬腥咸的酸澀,一步一步地向蒼蠅島我的來路走去。
我剛起步,一個體態(tài)嬌俏的人,背剪著手向我迎過來,黑黑的影子峭楞楞像只憂郁老邁的蒼鷺。我的心里陡地一驚。此刻,蒼蠅島上已經(jīng)沒有第三個人,本來這里夜晚少有人跡,何況這么晚了。
你想把它放在哪兒?你要它跟你一輩子嗎?這是我的地盤。
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從無雜質(zhì)的空氣中輕輕地穿過,倏然間,一下子連尾音又被河水帶走了。
我停下了腳步,定睛看著她的步態(tài)與身形。
我感覺這個女人很是奇怪:怎么這里出來一個人,好像還是個年齡不小的女人。這么晚了,誰家的女人跑到這里瘋瘋癲癲地說夢話?好霸道的侵占,這么大的蒼蠅島是她的地盤?白癡,神經(jīng)病,瘋子!
我下意識地跟在她的后面,走到蒼蠅島的另一端。女人站定的一瞬間,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有一種掉進(jìn)深井里去的感覺。我打了一個激靈,銀色的月光下,我認(rèn)出她就是我在醫(yī)院門口見到過的那個女人,不錯,就是她,可是,她在這里做什么?她為什么來到這里?我的心里倏地一抖,像熱水流過皮膚,忽然間,留下一片波動的溫暖。我抬起右手,慢慢地舉起來,輕撫了一下躁動不安的胸脯,謝天謝地,真的是她?是她嗎?一定是她嗎?沒錯,是她。
她轉(zhuǎn)身離開的影子被罩上一片蒼郁斑駁的銀白,像銀鼠炫耀自己的光澤。
我坦誠,我是被她攫住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個神秘的符號在她的眼里晃晃蕩蕩。
我轉(zhuǎn)而想想,這好像不太可能,甚至有些荒唐,荒唐嗎?別人能來蒼蠅島消遣,她為什么不能來?別人可以在晚上逗留蒼蠅島,她為什么不能?可她為什么把蒼蠅島占為已有?我心里開始進(jìn)行詭秘地尋找。
我承認(rèn),我是個享受主義者。不喜歡金錢卻喜歡玩樂,兜里沒有大把大把的鈔票,是個人見人不愛的窮光蛋。也沒有強(qiáng)健魅人的體魄,卻愛往人堆里湊熱鬧,更愛一個人捧著一本發(fā)黃泛著時間皺褶的舊書,醉在晨風(fēng)里搖頭晃腦啃讀一番,樣子絕對滑稽可笑。也愛與潘雅這樣的紅顏知己,就著一口脆生生的花生米,或者一根清香甜脆的細(xì)黃瓜,吹上幾瓶泛著白沫的啤酒,滿嘴胡言亂語,窮吹亂侃。
這些都是我的生活中經(jīng)歷的東西,唯獨(dú)愛情不太懂,傻里傻氣不明白。潘雅閑時,沒少拿我開涮,嘲笑我是個沒有愛情卻有真情的小男人,想打一輩子光棍的懶漢。
你不能把狗埋在這里,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孩子的家,他不在了,我要給他找個窩。
女人像一群貪食的蚊蚋突然遇見鮮血,發(fā)出一聲細(xì)弱卻狂亂的叫聲,再次亂糟糟地響起。說不上什么時候,女人又出現(xiàn)了,卻是在我的背后。
我要給小狗找一個靈魂的歸宿,就像你說的一樣,給它找個家,一個美麗的家,這個你不懂。
家?你說找個家?
對,找個家。
兄弟,你想把它放在哪兒?你要跟它一輩子?
你說我要跟它一輩子?不,這個小狗跟不了我一輩子,它死了,真的死了。正因?yàn)樗懒?,我才要給它找一個家,不然,我就沒法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你不知道,我的小狗死了,我的一顆心差不多也要完蛋了,但我不能因?yàn)橐粭l狗就這么沉淪下去,我還年輕,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我想來想去,把小狗埋葬起來會更好些,我的心靈也就獲得了一種溫暖。蒼蠅島是個好地方,這里人多嘈雜,小狗不會孤單,這個島上一定是它靈魂安息的地方。大姐,你有點(diǎn)隱士的味道?endprint
隱士?我像嗎?隱士與一個男人在一個小島上鬼混?兄弟,我看你才真是個神經(jīng)病,你這么年輕怎么就神經(jīng)病了?我不明白。她哈哈大笑,這笑聲像被一層層鹽水鹵過多天,咸唧唧地發(fā)澀。
我是個神經(jīng)???她才是神經(jīng)病呢,這個蒼蠅島怎么就成了她的家?你的孩子死了?我該相信你說的話?也許是吧。她說我是個神經(jīng)病,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荒唐的玩笑!簡直是一個天方夜譚似的玩笑。她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才不是呢,我是來埋葬我的小狗妮妞,你來這里干什么?是你迷戀蒼蠅島的夜色,這美麗的月光?她說孩子死了,就是那個她在醫(yī)院抱著的孩子?她沒說謊?
你不讓我把它埋在這里,那我的小狗就沒有家了,他的靈魂就沒地方可去了。
我不管你的狗有沒有靈魂,我可是有靈魂的人,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存在。我的孩子也是一個存在,他死了,確實(shí)死了,我不騙你。
可在這個月光白得傻憨憨的夜晚,多少讓我想入非非,但又不敢過多去想。我怎么看這個嬌俏的女人都像個精靈:月光下有著姣好的面容,一襲黑色衣服,頭上圍著一個黑色的圍巾。假如是在白天,她的衣服許是淺藍(lán)色,或者是深灰的顏色。月光下,我只能認(rèn)定她的衣服就是黑色,青颼颼的有飄然欲仙的神韻。我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出現(xiàn)再次讓我進(jìn)入一個紛紛擾擾的內(nèi)心。
也許我的感覺是正確的,她就是我在醫(yī)院見到的那個女人。她真像個精靈。我的心里踟躕不定,驚異的目光隨著女人來回移動,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我不會打擾你,這是我的一次貿(mào)然造訪。那次在醫(yī)院,是的,在醫(yī)院的大門口,那天晚上也像現(xiàn)在一樣,月光冷清清像一枚枚銀羽一樣靜靜地飄落。你……我真不好意思……我是個小氣的人,是個糟糕的人,不,說得好聽一點(diǎn),是個謹(jǐn)慎的人,是個不想上當(dāng)受騙的人,怕人糾纏,更怕人欺騙,所以,我寧愿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也不愿意靠近你,給你一點(diǎn)點(diǎn)幫助。哦,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那個人了,請原諒我剛才對你的不敬,說句老實(shí)話,剛才,就是剛才,我還對你懷著一股憤恨之情,我覺得你是一個霸道的女人,一個好好的蒼蠅島怎么就成了你的地盤?可是,我明白了,你要給孩子找到一個靈魂的歸宿,就像我給我的小狗妮妞安個家一樣。但我又不懂,你怎么來到了這里?
我想起曾經(jīng)在醫(yī)院的門口見到她的一幕,心里一陣刺痛,眼里酸澀地充盈著淚水,轉(zhuǎn)過身,想走。
兄弟,你真要給它找個家嗎?有家的感覺真好。我給孩子找個家,就是讓他有這種感覺。
我走了……請原諒我的過失!
你真要走嗎?為什么不好好留在這里?兄弟,我們都在尋找一個家,這家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訴我?
真不騙你,你是……你是醫(yī)院……你是醫(yī)院門口……我……對不起……實(shí)在對不不起……我不該……我不該那樣對待你。你認(rèn)不出來我了。我的眼里潮濕起來。
女人慢慢地向前挪著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我靠近。
突然,女人張開雙臂撲了過來,把我手中的小狗奪在自己的手上,抱進(jìn)懷里,轉(zhuǎn)著圈地小跑起來。
白花花的月光灑落她一身,瞬間,又似一片片羽毛輕輕地飄落下來。她抱著小狗,焦躁地來回走著。
我驚悚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前濺起女人迷幻的光斑,霧糟糟地襲來。
蒼蠅島是她的地盤?她神智不清?她太不可思議了。
女人扭轉(zhuǎn)身,蹲下來,背對著我抽搐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顫抖。
孩子……你的難過就是媽媽的罪過,你讓媽媽怎么辦?讓我去跪大街嗎?
女人面對著月光,把小狗輕輕地放在地上,一遍遍地用手梳理它的羽毛,又輕輕地拍了數(shù)下,一下一下挖著細(xì)沙。
她一下一下向小狗身上揚(yáng)著細(xì)沙,動作粗疏得要命,詭異般地生動異常。
我看見她眼角的淚花被月光一晃,晶亮柔軟如星子。
我無語地呆呆站在那里,胸脯塞進(jìn)磚塊般難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像個迷蒙無期的雨幕。
這里沒有城里熙攘般的喧囂,只是渺陰寺就在迷迷蒙蒙的不遠(yuǎn)處。我曾多次去過渺陰寺討問自己的命運(yùn),有位大耳朵僧人笑瞇瞇地對我說:“你命犯桃花,恐怕得有女人指點(diǎn)你的性格缺陷,但不用擔(dān)心有女人會對你糾纏不休?!?/p>
在這個掩埋小狗的夜晚,難道她是拯救我情感欠缺的女人?
我有點(diǎn)發(fā)呆,抹了一下淚滴,不知所措,兩手不知所以地來回搓著。我不敢去想象她就是我在醫(yī)院門口見到過的那個女人,但她確確實(shí)實(shí)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毫無疑問地就是那個女人。
女人依舊那么一下一下地兩手用力挖著細(xì)沙,往小狗的身上一層一層地拋撒。一會兒的功夫,小狗就不見了。
她突然站起身,把后背硬硬地留給了我。
女人嘟囔了一聲,輕飄飄地走了,嬌俏的身影被一叢叢月光下色呈墨綠的蘆葦淹沒得無蹤無影。
我又鉆進(jìn)這個嚷熙的城市,在太陽的光芒下看著來來往往穿梭的人群。
我回家了,躺在軟床上,吃了一點(diǎn)東西。我進(jìn)入了一個幻想,把蒼蠅島上的女人作為我的幻想對象。
這是我的生活習(xí)慣之一,我有時非常喜歡這么做。
我的心里堵得慌,想起在醫(yī)院門口見到過的一個情形,于是心里往死里認(rèn)定“島上女人”就是那個女人,而且準(zhǔn)確無誤地作出了判斷。我暗笑自己,也開始一遍遍否定自己,甚至不止一次。我心里一遍遍地開始追問:我是變了,真的變了。我的內(nèi)心如此殘酷,又如此卑劣,我該怎樣贖回我罪孽深重的一幕場景。
那是去年冬天發(fā)生的事了。
在一個醫(yī)院的門口,我正要趕公交車,看見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
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diǎn)多鐘了,單位的樓下就是公交站點(diǎn),對面就是一所規(guī)模較大的醫(yī)院。大街上沒有了多少行人,刺骨的冷風(fēng)颼颼地刮過,早已打透了我的棉衣。幾輛出租車在醫(yī)院的大門口兜圈子攬活兒。公交車是最后一班車了,干等也不來,急得我直跺腳,圍著原地直畫圈圈。有時苦于囊中羞澀,沒有急迫緊要的事,我從不打車回家。偏巧,那晚,感覺醫(yī)院的門口處的街燈不夠明亮,抬頭仰視天空,西邊倒是有一抹缺月,瑟縮著身子,寒戰(zhàn)戰(zhàn)地看著人世。不知什么時候,一個柔軟的聲音扎進(jìn)我的耳朵。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耳朵,扭回頭,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站在左側(cè)看著我。她的眼睛很漂亮,盡管眼神呆滯,傻里傻氣,不夠明亮的月光下,依然能看出幾分秀氣。她看人的神情卻像是笑吟吟的樣子。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生怕別人搶去似的,緊緊貼著她的身體。她的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她一只手摟緊孩子,另一只手羞怯怯地伸向我,口里喃喃著說著什么。endprint
兄弟,我一看到你,就感覺你是個好人,幫幫忙吧,我和孩子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孩子病了,我的錢花光了,連住宿的錢都沒有了。
我于是暗想,騙子不少呢,有多少人擺出一副可憐的姿勢上街乞討,隨后要到錢就下館子大吃二喝。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內(nèi)心甚至鄙夷起來。我扭過頭繼續(xù)等公交車,對這個女人毫不理會。我稍微扭動了一下身子,眼睛的余光卻發(fā)現(xiàn)女人的手還在空中伸展著,最后慢慢地落了下去。許是抱孩子累了的緣故,她把孩子托起,頭壓在她的肩上,又迎在我的前面,那只手又抬起來依然一動不動地伸向我。公交車終于來了,我急切地向車走去,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女人的手在空中慢慢地落下,兩手托住孩子的屁股,孩子的頭埋在她的懷里,她把臉貼向了孩子的頭。
我回家了。月亮銀白,是個缺月,月光白慘慘的亮得怕人。我沒有開燈,取出一個杯子剛要倒出熱水痛飲一番,心里卻七上八下忐忑不寧。我抓起剛剛褪下的羽絨服,急匆匆地向街心走去。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催促司機(jī)師傅快點(diǎn)開車。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出租車就到了醫(yī)院門口。我左繞右轉(zhuǎn),始終沒有找到抱著孩子的女人。
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月亮亮了許多,無聲無語地向西天滑落。瘦硬的風(fēng)干巴巴地直往衣服里鉆。我的心里涌起了濃濃的惆悵和自責(zé),為自己的冷漠與無情。這惆悵告訴我,這經(jīng)歷的感受會讓我痛上一陣子。
轉(zhuǎn)天,我又在醫(yī)院的門前轉(zhuǎn)了一圈,恰巧看到了那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女人。我的眼前一亮,急忙走上去搭訕。掏錢。許是她認(rèn)不出來是前天晚上我拒絕了她,依然眼睛呆滯而溫溫地看著我。只是眼角多了兩滴淚花,嚅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到底沒有說出,就抱著孩子走開了。我看到她一步一步沉重的背影,我想上前說上幾句,又順手將手插進(jìn)口袋里掏錢,話到嘴邊,卻聽到女人的身后飄過來一句話:我的孩子死了。
我沒有打開燈,而是點(diǎn)上了一根差不多有胳膊粗的大蠟燭,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大大方方地供了起來。
我的心里之空洞,像一粒塵埃落進(jìn)大風(fēng)里,無聲無息,沒有歸期。我拿出一瓶高度白酒來,倒出一小杯,放在蠟燭前,用蠟燭黃溫溫的火點(diǎn)著,又倒出一小杯留給了自己。看著藍(lán)汪汪的酒火上下跳躍著,我捏緊酒杯的手慢慢有了溫暖,心里一點(diǎn)點(diǎn)沉靜下來,并無比欣慰地自語:生活太過于美妙與神奇,讓我體會到了愛戀與掛牽。
我得感謝潘雅,是她送給我的蠟燭,她說那是渺陰寺里點(diǎn)過的蠟燭,開過光,是沾了仙氣的靈物,凡是心里有想不開的地方,拿出來點(diǎn)上個把小時后,腦袋就靈光了,心里也不混雜了,我給潘雅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昨天晚上在蒼蠅島遇到“女人”了,她幫我掩埋了小狗妮妞。
轉(zhuǎn)天,我又搭乘著那個呼呼冒著黑煙的小輪船去了蒼蠅島,不過,是在白天,不是月白星稀的晚上。
我在掩埋小狗妮妞的旁邊,把鞋子脫掉,坐了下來,把腳伸進(jìn)細(xì)軟的沙子下面,任由清風(fēng)呼呼啦啦一陣陣吹著因睡眠不足略顯臃腫的臉,看著悠悠的河水一刻不停地流走。每次來到蒼蠅島,我都會有不同的收獲。這次我格外注意了一下不遠(yuǎn)處的渺陰寺,它就在一片霧蒙蒙的水汽里。聽得見晨鐘的聲音一下一下軟綿綿地踏波而來,不由得心里隨著這鐘聲一下一下發(fā)緊。我想:我的確是變了,變得膽小了,拘謹(jǐn)里布滿了密匝匝恐懼的棘刺,扎得我好難受。我要死了,我的確是一個不可原諒不可寬恕的罪人。我恐怖的棘刺里混雜著懵懂和好奇,盲目和理性,這既不是快樂的,也不是憂愁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有一種東西在牽引著我,魂牽夢繞般左右著我的靈魂,使我再次悄無聲息地來到島上,是為了那個女人嗎?我無法確定自己的內(nèi)心。
我該做些什么?我要找到她嗎?我要對她說些什么嗎?她還在這個島上嗎?我還能見到她嗎?我不知所措。
我坐在那里,雙手抱膝。背身有個涼亭,叫渺陰亭,周圍一圈小凳子,上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無意留心這些來來往往的過客,卻一遍遍地回想起了過去。
老實(shí)說,過去是個心酸的詞匯,里面的注解蒼郁得可憐又可悲,是因?yàn)檫^去的雜亂無序嗎?是因?yàn)檫^去的失意惆悵嗎?不是,也許又是。但我會銘記一個深深的烙印,比如說,那個抱著孩子伸手向我乞討的女人,我一回憶就會有許多疼痛的東西,里面藏著一大堆黯淡的碎片,像一根根銀針閃爍著光亮。
明燦燦的陽光流瀉一身。我的后背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頭上隨后被扣上了一頂鴨舌帽,回頭一看,是鐵姐潘雅。她依舊是那個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嚼著口香糖,一副墨鏡軟塌塌地掛在鼻梁上。
想什么呢?是不是到這里來找艷遇來了?看見“島上女人”了嗎?不要悲觀。悲觀的男人有一股酸氣,讓你身邊的女人甚是不爽。這是詩意的哲學(xué),是人性最美麗的一種遮掩。
我想,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飄忽著不自信,向著遠(yuǎn)方綿長奔騰不息的河水。
“島上女人”?你怎么也惦記上“島上女人”了?與你非親非故,我不想讓你提到她。
潘雅扶了一下墨鏡:什么也沒想?不會是到島上來閑逛的吧?你這個家伙我能看到五臟六腑,一有心事就喜歡鉆牛犄角,我可沒看到你來過幾回蒼蠅島。你不想讓我觸及這個人物,恰能證明你對她內(nèi)心的澎湃之情。任何人要做一件事都不是沒有來由,這是因果的一種對應(yīng)。我知道,你這次來到蒼蠅島,你的小狗不是決定的因素,你對這個曾經(jīng)的生靈只是一種懷念,但我相信你對那位女人卻是赤裸裸的牽掛。我在你的身上能夠看到現(xiàn)實(shí)主義者的影子,而非浪漫主義者讓人生厭的作秀。
潘雅目視著遠(yuǎn)方,一臉肅然的神情。
你的臉擦得這么白倒是讓我想起“島上女人”了,有月亮的晚上看到她和你一樣的白淨(jìng),很漂亮。我沒話找話地回道。
我深切地知道你惦記著“島上女人”,她長得一定很漂亮。不過,這不是你來蒼蠅島尋找她的借口和理由。我知道,這個世界有那么一種心情最為珍貴,就像你此時此刻的這種心情,它不是在唯我的世界里綻放色彩,卻是在人性的光芒里助燃閃光。
潘雅轉(zhuǎn)而拍了我肩膀一下。
從今往后可能不會再見到她了。endprint
嗬,失落了?我想,好心能驚天動地,善意能讓你成神仙。走吧,我們?nèi)ッ礻幫ず壤滹?,給你消消火,心里窩著一團(tuán)火活得不會開心。趕走猴子才凈心,拔出蘿卜地皮寬。潘雅斜了我一眼。
我收回細(xì)沙里的雙腳,隨著潘雅懶洋洋地走近渺陰亭。我像潘雅說的那樣,我真的放心不下“島上女人”,我覺得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很小,十分敏感,也十分脆弱。假如生活欺騙了我,我是不是得向命運(yùn)低頭?我真的惦記著“島上女人”?她還在蒼蠅島上?
我一時間好像忘記了自己是誰,要去哪里。我的心思慢慢放空了,形成一個無所依附的空洞,慌落落地深不見底。河水和遠(yuǎn)處建筑物的影子在午后的陽光里靜靜地燃燒,波動的紋路一下一下地向著遠(yuǎn)方傳遞。我感覺自己變了,這不是過去的記憶辜負(fù)了我。我的心里裂開了一道縫,儼然成了不是幾天就可以彌合的一眼深井。
我漫無心思地跟在潘雅的后面,渺陰亭已近在咫尺。我有一種空落落心無歸期大夢難合的感覺,一叢叢蘆葦?shù)木G意恬靜地涂抹著開裂的傷口。
我們剛落坐,有人卻在旁邊突然大聲叫嚷起來:那個女人又來了。
順著這個人手指的方向,不少人的眼光向著站在蒼蠅島邊緣的一個女人投去。還有幾個人唧唧喳喳邊說邊抓起身邊的物件回避著。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女人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近前,從他們身邊一擦身就過去了,徑直朝向渺陰亭旁邊一棵高大的桃樹走去,動作伶俐得像只貓。她圍繞著樹干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又雙手合十對著桃樹作揖叩首。
女人穿著上下都是灰色的衣褲,站立在那里,臉上現(xiàn)出生動迷人的淺笑。只不過兩眼呆呆地?zé)o神,一只手向著我和潘雅的方向平伸著,囁嚅了一下嘴唇。一雙埋在眼窩里的眼睛似乎頗為熟悉地瞅了我一眼。突然又一轉(zhuǎn)身,奔向島邊的小鐵皮船跑去,留下一個嬌俏的影子在空中飄逸著灰色。
潘雅從背包里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點(diǎn)著,煙霧就籠罩著她被脂粉淹沒了的老干干的臉。她用中指很紳士地彈了一下煙灰,眼睛看定渺陰寺的方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個女人經(jīng)常在蒼蠅島上逗留。她是一個死了孩子的母親。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剛剛五歲的孩子在醫(yī)院里被檢查出了白血病。她的丈夫扔下她們母子,在外面找了女人。她平日依靠撿廢品生活,家里根本沒有積蓄,她只能東挪西借湊點(diǎn)錢給孩子治病,最后還是沒有保住孩子的性命,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死掉了。有人說,她一連多天一直抱著孩子在街上走,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淡漠了。兩年后,有人在渺陰寺發(fā)現(xiàn)了她,她把孩子埋在了蒼蠅島上的細(xì)沙里,從那時起,有人就說她精神受到了刺激。
這是我的地盤,孩子,你有家了。瞧瞧,我學(xué)得像不像。她的身后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
我追了過去。
女人小跑了幾步,跳進(jìn)水中,想抓住那條鐵皮船的邊沿,船卻故意開走了。又傳來一陣歹毒的罵聲。
這家伙可能真他媽的瘋了!
她一個閃身,趔趄了一下。雙臂在空中揮舞著,漸漸地,整個身子像一個飄帶,悠悠地沒進(jìn)水里,不見了蹤影。
我像受了重?fù)?,頹然坐了下去,又忽地躍起,跳進(jìn)水里……潘雅也跟著跳進(jìn)水中。
一個月過去了,我和潘雅再次來到蒼蠅島。在距離我們不到十米遠(yuǎn)的地方,就是小狗妮妞的墳頭,上面倒是生出幾株嫩嫩的綠草,還有一株搖曳的小黃花。沒錯,是帶著香氣長得蠻滄桑的那種小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