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zhàn)后,一批女性作家開始登上日本文壇,打破了男性作家霸據文壇的局面,其中柳美里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家庭電影》榮獲第116屆芥川文學獎,引起了日本文壇對她的極大關注。柳美里之所以能引起日本文壇對她的關注,除了與其豐碩的寫作成果有關,更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創(chuàng)作身份。她是一名在日韓國人,雖然她在日本出生長大,但她卻流著韓國人的血。歷史賦予這一身份不可抹滅的印跡,而這一印跡勢必會潛移默化地體現(xiàn)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雖然柳美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少直接觸及政治或社會問題,但如果我們有意識地以在日朝鮮人的身份視角去透視其文學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的身份書寫,尤其是殖民意識的體現(xiàn)。
關鍵詞:在日韓國人 柳美里 《水邊的搖籃》身份書寫
戰(zhàn)后,一批女性作家開始登上日本文壇,如山崎豐子、向田邦子、江國香織、吉本芭娜娜、柳美里等人,打破了男性作家霸據文壇的局面,為日本文壇注入了新的風氣。其中柳美里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家庭電影》榮獲第116屆芥川文學獎,成為這一獎項最年輕的獲得者,進而引起了日本文壇對她的極大關注。柳美里之所以能引起日本文壇對她的關注,除了與其豐碩的寫作成果有關,更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創(chuàng)作身份。她是一名在日韓國人,雖然她在日本出生長大,但她卻流著韓國人的血。歷史上,日本曾經殖民朝鮮36年,歷史賦予這一身份不可抹滅的印跡,而這一印跡勢必會潛移默化地體現(xiàn)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雖然柳美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少直接觸及政治或社會問題,但如果我們有意識地以在日朝鮮人的身份視角去透視其文學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的身份書寫,尤其是殖民意識的體現(xiàn)。
當今學界對于柳美里的研究相對較少。對柳美里其人以及其作品的研究一般側重兩個方面:一是對于柳美里作品中的家庭主題進行分析,如陳喬《柳美里文學中對日本傳統(tǒng)家庭的解體和重建探索》、張倩《柳美里家庭作品中日本女性家庭觀的轉變》,等等,主要通過“解讀柳美里文學中的種種扭曲的家庭像,闡明‘傳統(tǒng)家庭解體這一主題,探索傳統(tǒng)家庭解體和重建的過程”;二是注重以女性寫作這一視角探討其文學作品中的女性意識或女性形象,如蘇瑩《柳美里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張修志《<命>的主題拆解與女性生命體認》等,主要通過柳美里的創(chuàng)作,揭示對于男權主義的解構和對于以女性為主體這種新倫理關系的重構。透過柳美里在日韓國人這種特殊創(chuàng)作身份去解讀柳美里作品中的殖民意識的研究卻比較少見,而這對于全面解讀柳美里創(chuàng)作來講是不能忽略的一個視角,因為柳美里本人對于這一身份是很敏感的。她雖然曾說自己“既不是韓國人,也不是日本人,只是為了越過自己與他人之間的溝壑才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不難看出柳美里對于這一身份的思考和關注。本文試圖從柳美里在日韓國人這一獨特的創(chuàng)作身份出發(fā),以其自傳體散文《水邊的搖籃》為例,揭示其創(chuàng)作中的身份印跡,體認這一特殊群體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獨特思考。
一、柳美里與在日韓國人
(一)柳美里其人
柳美里1968年出生日本茨城縣,父母在她幼年時期便離開韓國移居日本,她是第二代在日韓國人。雖然在日本出生,她自幼接受的是日本正統(tǒng)的國民教育,但這一身份仍然給她帶來了諸多苦惱。她曾多次逃學,離家出走,甚至有過多次自殺的經歷,試圖擺脫這一痛苦的身份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柳美里這個名字在發(fā)音上是介于日語和韓語之間的,她在《水邊的搖籃》開頭這樣寫道:“柳美里這個名字,是外公給起的。好像是考慮到‘美里無論是在韓國還是在日本都是相同的讀音。至于‘柳,韓國讀音為 YOU,讀成 YANAGI,可能是因為外公和父母都考慮到我要在日本社會中生存的原因吧。在日韓國人或是用本名,或是取得日本國籍用日本名字,無論哪一種人都無法從‘滯日所帶來的對自我存在認識的困擾中逃離?!边@一切都是為了模糊甚至掩蓋自己是在日韓國人這一身份。但作為作家的柳美里曾說:“我認為,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韓國人。作為作家就應該在沒有自我的原點上開始創(chuàng)作,而我或許與生俱來的就失去了自我?!惫P者認為,這一特殊身份在給柳美里帶來孤獨感、自卑感的同時,為其在文學上的獨特創(chuàng)作奠定了先決條件,成就了其獨特的寫作立場和文學主題。首先,幼年時期這一身份給她帶來的各種傷害成為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源泉。柳美里在創(chuàng)作中平衡了這一身份帶給她的傷害,揭示了在日韓國人這一特殊群體的生活境遇,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和思考。其次,這一特殊身份更多地化為一種思考的立場反映在柳美里的創(chuàng)作中,其作品整體上給人一種黯淡、憂傷的感覺,這與其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身份定位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歸屬感、存在感的缺失是這類群體所共有的心理狀態(tài)。為什么在日韓國人有如此復雜的身份隱喻?柳美里文學作品中是如何體現(xiàn)這種特殊身份的?筆者認為,首先要從歷史、現(xiàn)實這兩個層面對在日韓國人的身份隱喻進行解讀。
(二)在日韓國人的身份解讀
從字面上解讀,在日韓國人指的是居住在日本的朝鮮人群體,包括擁有日本、韓國或者朝鮮國籍的朝鮮人,當然還包括既沒有加入韓國、朝鮮國籍,也沒有加入日本國籍的無國籍人士。從廣義上講,在日韓國人指的是在日本的管轄權內有朝鮮民族血統(tǒng)的人。之所以在日韓國人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出現(xiàn),而不存在在日美國人、在日中國人這樣的說法,是有其歷史特殊性的。1910年,日本對朝鮮進行非法侵占,并簽訂了合并條約,至此開始了對朝鮮長達36年的殖民統(tǒng)治,致使大量的農民失去耕作權。為了謀生,這些農民不得不移居日本作為廉價勞動力來尋求生路,這是在日韓國人形成最主要的原因。對韓國人來講,在日韓國人的形成是韓國民族的屈辱史和血淚史,它給韓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甚至有些韓國人民認為在日韓國人是民族的“叛徒”,并不承認其民族身份,這就從根源上導致了一部分在日韓國人歸屬感的缺失。
另外,從現(xiàn)實來看,在日韓國人這一群體在日本并不能受到平等的待遇,這也導致了這一身份群體的敏感性與悲劇性?!吨袊幕瘓蟆酚浾呙蛟泩蟮廊毡緡鴷娮h院通過了一個法案:從2010年4月分開始,日本高中將免除學費。然而這一法案的受惠群體卻把在日韓國人排除在外,這立即引發(fā)了在日韓國人這一群體的不滿,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也認為這是一種歧視行為。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日本是極其強調民族凝聚力的國家,在強調民族性的同時也帶來了強烈的排外性。賴肖爾在《日本人》中也提到:“日本人在任何環(huán)境中總是首先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日本人,而其他人首先是‘非日本人,日本人比其他的民族都更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當然那些本身受到歧視和壓迫的少數民族和部落民除外。日本人這種強烈且根深蒂固的與世分隔的感情,為移居日本的外國人設置了巨大的障礙。日本人的集團性和排他性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待在日外國人的態(tài)度上,他們始終認為外國人終究是外國人,也就是局外人?!边@種排他性給以柳美里為代表的在日韓國人群體帶來了極大的考驗,使他們不得不在夾縫中求生存,以尋求對自我身份的認同。endprint
柳美里以在日韓國人這一獨特身份和立場進行創(chuàng)作,反映在文學中,處處流露出作為被欺侮民族的一員的哀鳴和痛訴,以及試圖通過創(chuàng)作彌補這種身份缺失。在《命》中她曾這樣寫道:“對于出生的孩子的國籍問題,我是很果斷的。因為我也一直在被韓國國籍所困擾,感到矛盾。我只會說日語, 所以也只能和孩子講日語。關于韓國文化,我沒有什么可以教給孩子的。對于我生出的孩子是日本籍的問題,我也同樣很痛苦,但是我相信,將來的某一天,他一定會感謝我的。這樣想,我的那種喪失感多少會減輕些,變成傷疤,一直留在我的心里?!笨梢妼τ谧晕疑矸莸膶ふ医o柳美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這一烙印更清晰地體現(xiàn)在其自傳性作品《水邊的搖籃》中。
二、《水邊的搖籃》中的身份書寫
《水邊的搖籃》是柳美里的自傳性作品,講述了她在成年之前的生活經歷,是柳美里自身的寫照。柳美里以“私小說”毫無雕飾的寫作筆法把痛苦的生活境遇、迷茫的身份認同、遺留的民族意識融入這部“自畫像”作品中。日本當代文學評論家川村湊曾經這樣評價柳美里:“日本的當代女作家們似乎正在利用‘私小說進行另外一種實驗,為著實現(xiàn)一種新的文學創(chuàng)造?!闭\然,這種“私小說”的寫作方式在拉近作品與讀者距離的同時,帶給讀者巨大的震撼,讓讀者開始意識到在日韓國人這一身份給這一群體帶來的巨大痛苦和矛盾心理,進而引起全社會對其的關注。下面我們通過考察這一作品中體現(xiàn)的矛盾身份和民族意識,分析在日韓國人這一身份是如何影響柳美里創(chuàng)作的,進而解讀柳美里作品中那潛移默化的身份書寫。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姓名問題、通婚問題、歸化問題。
(一)姓名問題
姓名問題一直是在日朝鮮人身份確認的重要體現(xiàn)方式。呂秀一、樸婷姬在《淺析在日朝鮮人的民族認同危機》一文中曾說:“是否使用本名是自我人格尊重與確立的第一步,也是在日朝鮮人自我民族認同的重要體現(xiàn)?!薄端叺膿u籃》開篇便寫道柳美里這個名字的來源,可見作者對于姓名問題的重視程度?!傲览镞@個名字,是外公給起的。好像是考慮到‘美里無論是在韓國還是在日本都是相同的讀音,可能是因為外公和父母都考慮到我要在日本社會中生存的原因吧?!毙彰谄胀ㄈ丝磥碇皇且粋€用以區(qū)別人的代號而已,而柳美里的家人卻在姓名上費盡心思。在柳美里的父母看來,姓名不單單只是一個代號,其背后承載了對在日韓國人這一身份的思考和擔憂,姓名往往是在日韓國人生存的第一步。有學者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在日韓國人都使用日本通名,而使用通名的最大理由就是回避來自日本人的差別,因為“日本社會是排除異質的社會,對外國人的同化和抑制、差別和排外的壓力非常大”,“如果我的名字是金某某這樣一看就知道是韓國人名字的話,我的意識形態(tài)會和現(xiàn)在大不相同的。戶籍上媽媽是出生在日本的。每當我問到有關那個時期的情況時,媽媽總是緘口不言”??梢妼τ谠谌枕n國人來說,身份的模糊仍然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日本社會對他們“根深蒂固”的排斥使他們不得不放棄使用本名而使用日本通名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同時,他們也難以回到自己的祖國,朝鮮半島人對他們同樣持有蔑視的態(tài)度。這就使得他們對于民族的體認越來越模糊,這種“民族危機”的惶恐不安狀態(tài)一直伴隨著柳美里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二)通婚問題
在《水邊的搖籃》中柳美里這樣寫道:“媽媽二十歲時,一個同班同學向她求婚,可是罕貝不同意她嫁給日本人,結果通過別人介紹,和爸爸柳原孝相了親?!笨梢娫谌枕n國人是不主張和日本人通婚的。但是有學者指出:20世紀90年代后,在日韓國人與日本人的婚姻呈現(xiàn)逐年上升的狀態(tài)。甚至在已經登記結婚的朝鮮人中,有八成以上是朝鮮人與日本人的國際婚姻。究其原因,筆者認為,在日韓國人違背內心意愿與日本人通婚,是為了擺脫長久以來日本民族對于在日韓國人身份的歧視。長期的歸屬感缺失致使這一群體承擔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而與日本人通婚后便能獲得日本國籍,這對于一直在尋找身份的在日韓國人群體來說是巨大的誘惑。柳美里雖然在《水邊的搖籃》中較少描寫其婚姻狀況,但透過其人物刻畫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作為社會弱勢群體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試圖改變這種卑微地位的強烈意愿。對在日韓國人這一群體來講,與日本民族“共生”也許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唯一捷徑。
(三)歸化問題
對于在日韓國人來說,歸化是一種選擇,更是一種糾結。留日就要受到日本民族的歧視,返韓同樣會受到本民族的譴責。因此,這種糾結矛盾心理困擾著這群在日韓國人。一位在日朝鮮人三世說道:“我究竟是哪國人,中學時一直困擾著我。我和周圍的同學一起說日本語,長相也和日本人沒有兩樣?!蓖瑯樱鳛樵谌枕n國人,柳美里在這部作品中貫穿了這種糾葛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主張讓柳美里上美國學校的媽媽和主張進朝鮮學校的爸爸之間產生了分歧,他們一方面渴望讓自己的后代延續(xù)傳承自己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擔心被日本民族歧視,這種畏懼使他們渴望自己的后代能與日本人有相同的地位和權利。當今大部分在日韓國人都選擇后者作為解決此矛盾的出口,絕大多數在日韓國人選擇歸化留日,是為了逃避這種身份帶給他們的歧視和污名,以便讓他們的后代更好地在日本生活下去。正如在日朝鮮人二世徐正禹所說:“雖然我作為朝鮮民族的后代而出生,但由于解放后出生,不但不具備朝鮮民族的認同,反而長期以來具有近似于日本人的意識?!钡桥c絕大多數在日韓國人的畏懼矛盾心態(tài)不同,這種矛盾心理反映在柳美里身上,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對自我身份的理性看待。她在《水邊的搖籃》中寫道:“被人欺負絕不是偶然的,肯定有某種原因。我很驕傲,覺得自己了不起。我確信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很不好解釋這種自我意識,與其說感覺自己是個特別的存在,不如說從懂事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和他人之間有著一條深淵——自己絕不可能跨越的深淵?!笨梢娏览镌趯ψ晕疑矸堇硇哉J知的基礎上,同時又保留了對本民族追本溯源的意識。筆者認為,這是在日韓國人這一群體認識解讀自我身份、消除身份認同困惑的最佳途徑,接受這種雙重身份的同時,又不失對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追尋。柳美里曾說:“爸爸媽媽的過去是一條黑暗的隧道,兩人若不把隧道的入口和出口用沉默封死的話,就無法在日本社會生存下去。誰也沒有權利揭開它,然而我卻無法徹底丟棄將來有一天能進入這個隧道去尋根溯源的念頭?!绷览镆砸环N近乎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去面對自己的獨特身份,同時又不失對于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追尋。筆者認為,正是因為她最大化地利用了她身上特有的“雙重身份”進行創(chuàng)作,才使得她在日本文學界獲得了斐然的成就,這也是對她在日韓國人這一身份所受傷害的補償。
三、結語
當今社會,已經越來越多地關注在日韓國人這一特殊群體,但要想徹底消除這一群體的民族身份認同危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柳美里作為在日韓國人的代表,她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表達她對于這一特殊身份的認識和思考,同時刻畫了這一特殊群體在日本的生活群像,這對于糾正、理清當下絕大多數在日韓國人對于自我身份的認知誤區(qū)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我們對于柳美里作品的解讀不應該僅僅停留在題材、手法層面,更多的是要解讀挖掘其作品中的“潛在文本”,即作家的身份書寫和表達。正如柳美里自己表述的那樣:“我寫,不是為了止血,而是為了讓自己流血;不是為了傾訴,而是為了沉默;不是為了獲得解脫,而是為了囚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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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范宗朔,男,大連外國語大學文化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日比較文學)(責任編輯 劉冬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