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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菜花不曾說出的秘密

        2017-10-19 19:36:50趙大磊
        參花(上)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西溝漁網(wǎng)山羊

        六月,村莊里空蕩蕩的,鳥雀在樹梢上筑巢,牛羊在田野里吃草,鄉(xiāng)親們像弓一樣,在蔥蘢的莊稼地里開辟人生道路。只有我一個人閑著,從學(xué)校歸家的我像一條無聊的野狗,游蕩在村莊的邊緣。

        我想,那時的我在鄉(xiāng)親們眼里一定是個二流子,因為我什么活兒都做不動,只會在家里白吃飯。而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大多都不再讀書了,他們整天跟著父母的腳印,用鐮刀和鋤頭早早地把青春磨礪成強(qiáng)健的骨骼。后來的后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真的不如他們,他們像一群懷揣夢想的巨石,同千萬株莊稼一起,挺立起故鄉(xiāng)的高度。而我呢,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去尋找人生的路標(biāo),又不得不在夜色中借助天上的流星返回故鄉(xiāng)。我原本是跟他們?nèi)ネ粋€地方,卻多花了一程的錢,多繞了一個圈子。這也許就是命!命中注定是一株麥子,就只能站在遼闊的土地上,接受命運(yùn)的安撫。

        那時的我還不懂這么深刻的道理,總是一個人悄悄地走路,為的就是避開那些鄙夷的目光。我為家里能做的貢獻(xiàn)就是放下書包,趕起一群饑餓的山羊,像趕著一堆凌亂的逗號,匆匆忙忙地走向西溝。西溝是一條支流,也是一道界線,把村里唯一的一塊土地一分為二,也把村民自然地分為兩等:溝東的躬身于肥沃的平原,輕松地丈量著人生的富足與榮光;溝西的只能匍匐于屋脊上,在蕪雜的世界里耕耘沉重的光陰。

        西溝里,茂密的蘆葦和緩緩的流水,靜靜地敘述著久遠(yuǎn)的故事。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墳冢,像一攤攤風(fēng)干的牛糞。它們是大地的痣,是祖先留下的腳印,還是天空飛過的鳥,飛著飛著就落在了這里。西溝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神秘而陰森的,沒有人愿意鉆進(jìn)它冷寂而曲折的內(nèi)心。我卻喜歡這里,喜歡四散的山羊在草叢中開出黑黑白白的花朵后,一個人靠在樹干上想一些心事。山羊把頭深深地埋在青草里,替大地梳理著散亂的疼痛,有時候又把頭抬起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我,大概是理解不了我恍惚的神色,正像我從來不懂得它們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我有時能在草尖上逮住一只忙碌的瓢蟲,紅紅的甲殼,上面有七個黑色的斑點(diǎn)。用手指輕輕地觸摸它,它的頭和四肢立刻蜷縮在甲殼里,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什么危險了,便飛快地向前爬去。我捉起瓢蟲,放在手掌上,惡作劇地看著它在掌心里匆匆忙忙地逃命。等到它爬到掌邊時,我便把手掌翻過去;等到它再次爬到掌邊時,我又把手掌翻過來。它就這樣無休止地沿著同條一軌跡爬下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成了主宰它命運(yùn)的上帝。

        到了食物匱乏的深秋,寒霜給肆虐的蘆葦戴上了鐐銬,我就在光禿禿的溝坡上用樹枝支起漁網(wǎng),在樹枝上系一根羊繩,然后在漁網(wǎng)下面撒一把從老鼠洞里挖出來的玉米粒,之后悄悄地躲在蘆葦叢中,耐心地等待著麻雀自投羅網(wǎng)。不久,麻雀開始飛過來,一邊啾啾地叫著,一邊小心翼翼地靠近漁網(wǎng)。一只,兩只,三只……等到聚成一群了,它們就一擁而上,一起蹦跳著向漁網(wǎng)下面跑去。秋深了,它們千瘡百孔的一生中,所剩余的美好時光已經(jīng)是殘山剩水,必須抓住機(jī)會充實轆轆的饑腸。待到它們差不多全部走進(jìn)我布下的羅網(wǎng)時,我猛地一扯繩子,除了幾只在凌厲的尖叫中逃走外,其余的麻雀都被牢牢地罩在漁網(wǎng)下。它們在漁網(wǎng)里驚慌失措地蹦跳著,沖撞著,求救著……

        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到地平線以下,夜幕如野馬一般從四周奔涌而來,大羊開始呼喚著小羊回家,鳥雀也開始相互招呼著歸巢,這是鄉(xiāng)村一天中最喧鬧的時刻。我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牛從莊稼地里鉆出來,哞哞地抖落身上的草葉;驢拉著沉重的車子,一邊嘚嘚地走著,一邊興奮地嘶叫;喜鵲推開村莊的大門,穿越繚繞的炊煙返回楊樹的枝頭,不緊不慢地嘮叨著世俗的日子。六奶也在呼喚著孫子:“長?!L海——”這個四川老女人一聲高過一聲的蠻音,像一陣從野外刮來的疾風(fēng)驟雨,讓人覺得天不是自己黑的,而是她喚來的烏云一片一片涌進(jìn)村莊,將天地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了起來。走在路上的我突發(fā)奇想地認(rèn)為,一定有一個人偷偷地躲藏在村莊的某個背影里,遠(yuǎn)遠(yuǎn)地呼喊著我們,像牧鞭一樣發(fā)出不同的指令,我們就踩著自己的影子,像麻雀一樣,一步步走進(jìn)他布下的羅網(wǎng)。

        許多年以后我想,自己洞悉生活的能力應(yīng)該是在西溝跟那群山羊?qū)W習(xí)的。山羊才是真正的哲學(xué)家,有學(xué)問的人不都是長著一縷山羊胡嗎?山羊的生活簡單而快樂,它們只知道吃草、喝水、下奶、產(chǎn)崽,只要健康多產(chǎn)就能長久地活著,倘若生病或者絕育,下場要么是被賣掉,要么是任人宰割。它們要比狗和豬的眼光長遠(yuǎn)得多,搖尾乞憐永遠(yuǎn)生活在別人的陰影下,胡吃悶睡只能以早早終結(jié)生命的方式求得神的寬恕。只有山羊懂得,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反抗。

        我的叛逆也應(yīng)該跟山羊有關(guān)。它們常常不聽牧鞭的指揮,踏著露水打濕的軟泥小路,在蒿草深處咩咩地打開心窗,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tài)笑看歲月紅塵。我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不是一只執(zhí)拗的山羊,但今生的我的確像山羊一樣活著。我在西溝的蘆葦叢里鉆來鉆去,白色的蘆葦花給我披上了一身厚厚的絨毛;我輕松地從像小土堆一樣的墳冢上面一躍而過,把蕪雜的荊棘和白骨踏在腳下。那時,我就是西溝的王。

        我在溝岸上的麥田里遇到過一只流浪的老狗。麥田里一片茸茸的綠色,這是村民們在土地上寫下的一行行詩,然而老狗并不是讀者,它在急切地尋找著什么,把一首好端端的詩歌弄得一團(tuán)糟。當(dāng)它抬起頭的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站立在面前,便驚訝地打了個哆嗦,然后用眼睛狠狠地盯著我。我也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瞪大眼睛和它對峙,仿佛要撲向它,飛起一腳,卡著脖子,踩在腳下……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狗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不久,它突然嚎啕一聲,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它大約明白了,對付無賴的最好辦法,就是將自己囚禁于自身。

        一只大尾巴的公羊大概會恨我一輩子的,因為我一棍子下去打折了它的一條腿。這是一只傲嬌的公羊,渾身刺鼻的尿騷味表明它正年富力強(qiáng)傲視群雄,一顆寬廣的心絕不會屈躬俯就于鄙賤的外表。然而它并不屬于我的羊群,我看見它的時候,它正混雜在我的羊群中,向一只母羊暗送秋波。我絕不允許它跳過理智的藩籬,在它剛要起身的那一刻,就一棍子打了過去。從此,在殘缺的余生中,它一定一直在找機(jī)會復(fù)仇。我一根粗俗的棍子,不但無端地打碎了它把優(yōu)秀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的機(jī)會,還打掉了它作為帝王的高貴和令羊生畏的權(quán)威。也許,滅掉一個人的自信,比閹割它的身體更殘忍。endprint

        春天到了,老侯頭在溝坡上種的油菜都開花了,一片片黃花像鋪展開的陽光,涌動著耀眼的波浪。這是他一個冬天的勞動成果,溝坡上瘦骨嶙峋的小路,猶如他越來越突兀的肋骨。我想,那時的我一定是被那本《聊齋志異》連環(huán)畫給迷住了,走在油菜地中,我恍然覺得自己沿著線裝的古書倒著走回了前世,一株株油菜高高挺立,仿佛一道威嚴(yán)的城墻;一朵朵花蕾都虛掩著面孔,如夜行的青衣,詭秘地回眸一笑……我不由得慌亂起來,在油菜地里奔跑著,窒息著,手中的樹枝像陰冷的兵器,將她們美麗的頭顱斬于腳下?;ǘ湟话暌话甑蚵?,如人事的代謝,淋濕了發(fā)黃的書卷……

        我不知道究竟是老侯頭出離憤怒了,還是父親徹底失望了,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一雙瞪大的眼睛,牛眸一樣血紅。父親把我捆起來,扔進(jìn)小黑屋里,舉著羊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我一頓。他臉色陰沉,這是他慣常的表情,可怕的是他的嘴巴張了又張,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我清楚地知道,他還沒有完全爆發(fā),電閃雷鳴的背后,必然是狂風(fēng)驟雨。然而父親始終沒有發(fā)作,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沒有什么比等待無望的未來更令人恐懼。

        不久,我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夢中,我匍匐在湍急的水流里,一波波冰涼的水浪不斷涌向我,而父親坐在高高的草堆上,他頭頂?shù)脑铝料癜察o的錯覺。我把雙手舉向父親,他竟然慈祥地笑了,把一只大手遞給了我,可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喊,嚇得我沉入了水底,離父親越來越遙遠(yuǎn)……

        我醒了,四周除了濃稠的黑暗什么都沒有。我想起了早已躺在墳冢里的奶奶,在一個秋風(fēng)瑟瑟的夜晚,她把我按進(jìn)被窩里,悄悄地對我說,西溝岸上有一片棉花沒人收,它的主人不知道去哪兒了,眼看要下雨了,她先替這戶人家收回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奶奶已經(jīng)不見了,矮小的身影一下子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就像融入一個無邊無際的惡夢。

        后來,狗叫聲把我驚醒,我看見奶奶背著鼓囊囊的布袋站在我跟前,身上沾滿了草葉,像叫花子一樣;頭發(fā)濕淋淋的,雜亂地垂到額頭上,臉色蒼白得像黎明的月亮。奶奶看著我,一副愧疚的樣子,一邊替我蓋好被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今后她再也不替人家收東西了,在棉花地里,她聽見有人在叫喊,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好像從棉桃里傳出……我緊緊地抱著奶奶,仿佛也聽見了黑暗中大地的呻吟,在汗水里,在村莊中,在夢囈里延伸……

        多年以后,我仍然在故鄉(xiāng)的邊緣游走。西溝沒有了蘆葦,沒有了墳?zāi)?,沒有了荒草,沒有了羊群,沒有了潮濕的水聲,已經(jīng)完全褪變成了一塊肥沃的麥田。

        青春和時光早已凋零,油菜花依然年年開著。大約只要根植于故土,花朵就可以永遠(yuǎn)燦爛,一生一世。

        在油菜地里行走,猶如在一滴水里穿行,聽不見鄉(xiāng)土味的民謠,也聽不見季節(jié)和世事更替的潮汐。一朵朵含苞的芬芳,被春風(fēng)帶向遠(yuǎn)方。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奶奶的恐懼和我一樣,都陷入了同一張網(wǎng)。

        然而,那些秘密,油菜花和黑夜都沒說出來。

        父親也沒說出來。

        作者簡介:趙大磊,河南省西平縣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平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奔流》《參花》《華夏散文》《星星·散文詩版》《散文詩》《河南詩人》。出版散文集《一個人的月亮》《像樹一樣活著》《與一朵花對視》。

        (責(zé)任編輯 徐參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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