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妮
跨入大學不久,18歲的劉盈與男友親熱時,不小心懷孕。讓她沒想到的是,這次不小心,卻成為推倒她人生多米諾骨牌的最初發(fā)力點——
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的劉盈不敢將事情告訴家人,偷偷到小醫(yī)院進行藥物流產(chǎn),結果未能處理干凈,不得不住院進行刮宮手術。為了籌集3000元的手術費,男友不惜鋌而走險借了校園貸;為了還錢,劉盈又在誘逼之下無奈賣卵,卻造成雙側輸卵管破裂。
本想用年輕的肩膀勇敢承擔的兩個年輕人,卻在擔責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劉盈還有機會將被推倒的骨牌重新立起來嗎?
輕盈的校園愛情:載不動沉重的住院費
與男友一起度過的、歡快的國慶節(jié)才過去十天,劉盈就惴惴不安起來:她的月經(jīng)已經(jīng)推遲一周。
“莫不是懷孕了吧?”劉盈忐忑地對男友唐超輝說道。唐超輝很尷尬,一邊安慰女友應該不會,一邊讓她買早孕試紙測測。早孕試紙顯示:劉盈很不幸地真的懷孕了。
劉盈是湖北房縣人,時年18歲,父母都是老師,她一直是父母眼里的“乖乖女”。2016年高考,劉盈只考上武漢市一所三類大學,父母想讓她復讀,可劉盈對枯燥又高壓的高三生活心生畏懼,眼淚汪汪地說什么也不同意去。這幾乎是她唯一一次忤逆父母,父母雖然最后同意她不復讀,但要求劉盈上大學后一定要通過考研來提升人生的高度。劉盈大氣不敢出,一心巴望著到大學能脫離父母的管束,放飛自我。8月30日,劉盈到大學報到,一周后,她就戀愛了,男友是同在武漢讀書的高中同學唐超輝。
唐超輝比劉盈長兩歲,來自房縣農(nóng)村,家境不好,但長得帥氣,高中時與劉盈前后排坐,暗生情愫。大學報到剛過,同在武漢讀書的他就迫不及待向劉盈表白,希望將友情變成愛情。劉盈考慮了一晚,第二天答應了。初涉愛河又沒有父母、老師管理的兩人每天都恨不能黏在一起,國慶長假,兩人謊稱有高中同學從外地過來,都沒回家,然后偷偷去張家界旅游。
旅游需要錢,劉盈父母給她每月生活費為1200元,為防止亂花,都是每月月初打到賬上。為了旅游,劉盈9月下旬就以要添置東西和買輔導書為由,向家里多要了800元。唐超輝則從每月800元的生活費里預支400元,兩人到張家界玩了5天,也偷嘗了禁果。臨出發(fā)前,劉盈在網(wǎng)上查過,她是在安全期。因為羞澀,與唐超輝在一起時,劉盈也沒要求他采取措施。結果,怕什么來什么,她還是懷孕了。
唐超輝傻眼了,一連聲地說對不起。劉盈沒責怪男友,兩人把手里的錢一盤算,劉盈除了飯卡里有500多元,手上的現(xiàn)金不到300元。唐超輝也只剩下500元。兩人又到網(wǎng)上查了流產(chǎn)的費用和各種注意事項,考慮到流產(chǎn)只是很常見的小手術,兩人決定去價格相對優(yōu)惠的民營醫(yī)院。
2016年11月初的一個周五,唐超輝向同學借了500元,帶女友去醫(yī)院做各項檢查,然后在醫(yī)生指導下服用流產(chǎn)藥。三天后,劉盈到醫(yī)院排出胚胎。
但手術兩周后,劉盈陰道出血沒能停止,再到醫(yī)院檢查,竟是流產(chǎn)不干凈所導致,需要進行刮宮手術,同時因為引起了炎癥,還需要住院。醫(yī)生讓劉盈當天就辦住院手續(xù),唐超輝拿不出住院費用,焦慮得不行,劉盈默默流淚。唐超輝提出讓女友開口跟家里要錢住院,劉盈哭得更兇,她不敢提住院,那樣父母肯定來武漢,會罵死她;而用其他理由要錢,父母肯定要審她花錢的過程,她肯定編不圓。兩人手牽手、悶悶往醫(yī)院大門走。這時,唐超輝頭腦里突然閃過宿舍樓道里貼過的網(wǎng)貸宣傳單,“無需抵押,30分鐘到賬”。他告訴女友自己會想辦法,然后連忙回到學校,用同學的電腦在網(wǎng)上搜索校園貸的相關信息。
讓唐超輝有些意外,網(wǎng)上能給大學生發(fā)放貸款的平臺有很多。經(jīng)過選擇,唐超輝選了一家年利率12%、3個月還清貸款的網(wǎng)貸平臺。按要求,他上傳了自己的學生證號和手機號,然后讓對方進行視頻驗證。平臺告訴唐超輝,像他這種無抵押的客戶,公司需收10%的服務費,同時,要押15%的資金作為“逾期費”,如果逾期不能還款,這資金就歸公司所有,同時另收0.5%一天作為違約金。唐超輝心里有些發(fā)怵,但考慮到當務之急是讓女友有錢住院,就同意了。與對方在網(wǎng)上簽署了電子約,借款4000元,每月還款1400多元。10分鐘后,3000元現(xiàn)金到了唐超輝的賬戶。唐超輝打電話給劉盈,告訴她錢的事情已解決,讓她以家人生病為由,向?qū)W校請事假7天。劉盈知道男友借了校園貸,很替他擔心,但他的一句話又讓她熱淚盈眶:“你的身體比什么都重要?!?/p>
第二天一早,唐超輝帶著劉盈到一家公立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當天,醫(yī)生就給劉盈做了清宮手術,然后留院處理生殖道的炎癥。唐超輝也請事假,白天照顧劉盈,晚上再回宿舍。因為有了唐超輝的陪伴,劉盈住院的三天非但沒有煩悶、痛苦,相反還滋生出一絲絲甜蜜。劉盈住了三天就出院了。出院時,兩人相約:把這次的不順當作愛情的考驗,一起用年輕的肩膀去承擔挑戰(zhàn),一起努力還借款。
猝不及防:校園貸的錯捐卵來背
劉盈又休息了三天,年輕的身體很快恢復了活力。她這一周多的經(jīng)歷,父母、老師、同學都不知道。而貸款的4000元成為唐超輝心頭的重壓,他在網(wǎng)上的武漢勤工儉學機構登記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所有可能創(chuàng)收的項目,他都打鉤表示愿意做。可是,因為唐超輝就讀的只是三本,價格高又收入穩(wěn)定的家教與他無緣,他能做的都是些發(fā)宣傳單等短期工作,一次活動耗時一天,收入150元,遠遠不夠他每月的還款額。
唐超輝這才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賺錢的能力想高了。有老鄉(xiāng)介紹有工地招七天搬磚小工,唐超輝毫不猶豫地答應去。為此,他還曠了五天的課,結果被指導老師發(fā)現(xiàn),記紀律違規(guī)一次,喪失評獎學金資格。
在唐超輝的辛苦努力下,第一個月總算順利還完貸款。可沒有固定的賺錢門路,貸款就像靠一根細繩系住的石頭,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唐超輝為此很焦慮,劉盈也跟著著急,也在課余打工。
時間已過12月,因為臨近元旦,許多工地停工,唐超輝打小工也不可能,還貸壓力更大。雪上加霜的是,唐超輝不小心染上流感,發(fā)燒,被學校醫(yī)院強制住院隔離,無法外出。眼看還款日期臨近,劉盈硬著頭皮打電話給父母,說有同學向她借錢,想向父母要3000元錢,但如她所料,任她如何說,父母說什么也不同意。不僅如此,劉盈這個要錢電話引起了父母的警覺,他們知道女兒心性單純,擔心她受騙,就主動與劉盈的指導老師聯(lián)系,結果意外知道劉盈假借家人生病,一周沒上課的事情。endprint
劉家父母第二天就來到了學校,見上大學兩個多月的女兒面容消瘦不少,更加擔心。他們追問女兒是怎么回事,劉盈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低頭沉默,然后流淚。問不出原因的劉家父母一再叮囑女兒要好好學習,同時,將每月一次的生活費分成兩次支付,以防女兒走上歪路。錢沒借到,還被父母盯上了,劉盈好不沮喪。她和唐超輝開始向同學借錢,但沒借到多少。見唐超輝四處借錢,之前借錢給他的同學還催他還款500元。唐超輝頭都大了,但即便他整天寢食難安,第二個月的還款日,也只能湊到900元。
第二天,還在醫(yī)院的唐超輝就接到了網(wǎng)貸公司的電話,將抵押金全部扣除不說,還威脅五天后不能本息全付清,將通知學校和家人,或者派他們的催債人到學校找他。唐超輝和劉盈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詢問身邊其他借校園貸的同學,這種情況怎么辦?同學們都感嘆,這些公司敢輕易借錢,就都有背景,也有的是辦法控制你,老實還錢是上策。
可短短5天時間還清本息,對唐超輝無異于天方夜譚,而網(wǎng)貸公司的本息已漲到近3000元。眼見貸款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網(wǎng)貸公司的人時不時威脅、恐嚇唐超輝,讓他要么拉同學借貸,要么趕快還錢,唐超輝和劉盈畏懼網(wǎng)貸公司的背景,也擔心事發(fā)會影響學業(yè),不敢報警、不敢告訴學校和家人。
2017年1月初,網(wǎng)貸公司的催債人真來到了唐超輝所在的學校。走投無路的唐超輝只好懇請將收款期限延到春節(jié)之后,他下學期開學一定還。為了給男友壯膽,劉盈主動與男友一起與催債人談判。
看著眼前急切的兩個年輕人,催債人突然話鋒一轉:“不必等春節(jié),眼前就有一條明路?!彼檬种钢竸⒂?,悠悠說道:“她,可以捐卵。你所有借的錢一筆勾銷不說,還可以得到3000元的營養(yǎng)費?!彼o唐超輝和劉盈算一筆賬,日息0.5%,春節(jié)后,他們要還近5000元的本息,而捐卵只是一次非常簡單的手術,對身體幾乎沒有損害。
劉盈和唐超輝也在校園里見到過捐卵的廣告,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事會跟自己扯上關系,都僵住了。見狀,催債人也沒有強逼,讓兩人回去好好打聽一下,三天后再做決定。
催債人走后,唐超輝和劉盈就到網(wǎng)上查各種與捐卵相關的資料,還到網(wǎng)絡醫(yī)院進行咨詢。醫(yī)生從科學的角度告訴他們,女人一生中排出的成熟卵子數(shù)量是400-500個,18歲到30歲是女人卵巢最好的時候,這個年齡段,取一次卵,對身體和以后的生育并沒有多大影響。但提醒兩人打排卵針后,取卵的數(shù)量不能超過15枚,要避免對卵巢刺激過度。
連續(xù)問了兩家網(wǎng)絡醫(yī)院,得到的答復大同小異之后,劉盈懸著的心慢慢踏實下來??紤]到1月底就是考試季,兩人都要備考,無法打工賺錢,劉盈告訴唐超輝,她想試試,讓兩人一次性解脫。
經(jīng)歷了網(wǎng)貸驚魂的唐超輝始終無法安心,阻止女友用身體去冒險。劉盈反問:“你還有其他辦法嗎?”問得唐超輝啞口無言。
1月8日,催債人再次找到唐超輝,唐超輝叫來劉盈。劉盈親口同意捐卵,催債人開車,帶著兩人來到一家位于一居民樓里的捐卵中介,簽了捐卵協(xié)議,唐超輝和劉盈特意在協(xié)議中約定,取卵數(shù)不得超過15枚。中介表示能夠接受。直到返回學校,唐超輝才發(fā)現(xiàn),中介具體位置在哪里,他們并不知道。但即使如此,隨著捐卵協(xié)議的簽署,如緊箍咒一般套在唐超輝和劉盈頭上的網(wǎng)貸還是終止了。
另類突圍:年輕的痛與悔
2017年1月16日,劉盈來例假。按照中介的要求,劉盈被中介七彎八拐帶進了出租屋,開始打促排卵針。因為此時臨近考試季,學生們都處于自我復習階段,劉盈不在學校的情況,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此后,劉盈每天都會打次促排卵針,檢測排卵情況,除此之外就是休息,劉盈帶著資料到出租屋復習,整個過程持續(xù)了10天。中介拒絕讓唐超輝來出租屋,他只好在網(wǎng)上陪著劉盈。
26日,劉盈被帶到醫(yī)院取卵。她非常緊張,腦海里不停地用唐超輝的圖像來激勵自己。在半麻醉的情況下,醫(yī)師經(jīng)陰道用長針穿刺卵巢,然后透過超音波圈像,將卵子一顆顆抽出,存放在試管中,整個過程大約10分鐘。醫(yī)生告訴她取了13顆卵。取卵后,醫(yī)生給她打了消炎針,送她回病室休息。
唐超輝一直在病室守候,一見男友,劉盈強忍許久的眼淚就如斷線珠子般掉了下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因為疼痛、委屈,還是其他什么原因??蘖艘粫旱膭⒂杏X身體非常虛弱,躺在男友的懷里昏睡起來。但因為第二天學校就要期末考試,她在休息了5個小時后,就返校。此后,劉盈腹部的不適感越來越強,肚子也腫脹起來,她打電話給中介,中介說這是正常的取卵后遺癥,讓她多休息,多補充營養(yǎng)。
劉盈放下心來,撐著考完三天的考試。第四天早上,她暈倒了,被室友送到學校醫(yī)院。此時,她肚大如籮。學校醫(yī)院又立即將她送到附近的三甲醫(yī)院做救治。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劉盈的卵巢已扭曲,雙側輸卵管也破裂。轉輾醫(yī)院的途中,劉盈已經(jīng)蘇醒,渾身疼痛、內(nèi)心充滿恐懼。她哭泣著向醫(yī)生陳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醫(yī)生大為震驚,分析后認為:這是因為取卵過度、加之后期消炎不到位所致。醫(yī)生立即組織手術,承諾盡全力保住這個19歲的女孩的生育能力。
在房縣的劉盈父母接到學校的電話,心急如焚,讓人驅(qū)車往武漢飛奔,沿途不停地給劉盈的同學打電話了解情況。得知女兒懷孕、捐卵等行為,父母驚得說不出話來,更無限心痛:這么大的事情,他們心愛的獨生女為何對他們只字未提?他們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與女兒的溝通方式出了問題。
剛考試完的唐超輝也得到了劉盈手術的消息,打的趕到醫(yī)院時,劉盈已被推入手術室。緊張的等待中,唐超輝終于明白:他和女友之前顧慮萬分,怕被同學笑、家長批,怕被學校處理,獨自肩挑著這一系列沉重的負擔,不敢向任何人求助,生生把自己逼進了讓女友捐卵的處境。可與女友的健康相比,這些顧慮多么可笑和無足輕重呀!唐超輝向劉盈的同學要來了劉家父母的電話,哭泣著向他們道歉,一再解釋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錯,懇請他們一定不要責備劉盈。電話那頭的劉家父母內(nèi)心五味雜陳。
3個小時后,醫(yī)生推開了手術室的門,告訴守在門外的唐超輝和劉盈的同學:他們對劉盈的輸卵管進行了縫合手術,留住了兩側輸卵管,理論上保住了劉盈的生育能力,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但因為這次創(chuàng)傷,劉盈的輸卵管比常人脆弱許多,需要定期復查,如果再有意外,就只能進行切除手術。
劉盈從麻醉中醒來時,唐超輝和父母都在她身邊,三個人都讓她放心,已經(jīng)沒事了。唐超輝更是當著劉家父母的面向劉盈承諾:他會為她負責到底。劉盈的父母則與她相約:這次事情對他們一家都是教訓,她可以不聽父母的建議,但她遇到任何為難的事情,一定要告訴父母。相比她的健康與生命,其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劉盈羞愧地垂下了頭。
唐超輝帶著校園貸和捐卵的協(xié)議,到學校轄區(qū)派出所反映情況,但公安機關介入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校園貸屬于網(wǎng)絡犯罪,調(diào)查起來非常困難,也難以定性;捐卵案件中,催債人和中介的電話都是用假名登記,公安機關找不到催債人。單純的劉盈并不知道自己打催卵針的出租屋在哪里,給劉盈取卵的醫(yī)院否定取卵行為,案情也陷入僵局。經(jīng)歷這件事,劉盈在校園BBS上留言,寫明自己和男友的慘痛經(jīng)歷,提醒身在象牙塔的同學們,要睜大眼睛,學會甄別善惡、兇險,保護自己。同學們紛紛留言,鼓勵、安慰她。學校對校園貸的問題進行了專項調(diào)查,并請公安機關、社會學家等在全校開展講座,提醒學生們遠離校園貸。
雖然經(jīng)歷驚魂時刻,劉盈的生育權總算是保住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針對這起事件,我們再一次采訪了生殖領域的專業(yè)人士、武漢孕道健康管理咨詢有限公司的負責人嚴廣先生。嚴廣先生告訴我們,由于一次意外懷孕而引發(fā)的多米諾效應,在當今大學生中其實并不少見。他認為,這次事件給我們的警示有兩點:一、女大學生們一定要本著對健康和未來負責任的態(tài)度,正確把握與男友交往的尺度,培養(yǎng)良好的、自主的管理好自己身體的能力。二、取卵屬于醫(yī)療行為,對取卵場所和操作人員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而伴隨著我國不孕不育率的大幅攀升,地下捐卵異?;鸨?,如文中提到的校園里的捐卵宣傳也屢禁不止,不少女學生也經(jīng)不住高額回報的誘惑,無知捐卵。要治理這種亂象,我們呼吁相關部門對捐卵規(guī)范化管理的同時,也呼吁女大學生們要有正確的金錢觀念,對誘惑果斷說“不”。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作了技術性處理。)
編輯/談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