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蓉
小時候我常鬧肚子疼,一疼起來就滿地打滾,豆粒大的汗珠流得滿臉。父親開始以為我是怕干活裝病,他不理會,還說我:“你滾出一座山來,家里的活也得干,你不去撿柴,咱燒什么?”
劉奶奶在前院聽到我撕心裂肺的哭聲,看到我兩個弟弟跪在地上給我揉肚子,就說我父親:“你心也太狠了,才幾歲的娃兒,肚子疼得打滾你都不管,老話說死得了做官的爹,死不得當叫花子的媽,真不假??蓱z這沒娘的孩兒啊!”劉奶奶蹲到地上把我衣服解開給我背上刮痧。雖然舒服,但是我肚子仍然疼,疼得我筋疲力盡,也哭不出聲來了。劉奶奶讓父親去請醫(yī)生:“再等一會兒這女娃就沒命了?!备赣H說:“請大夫又得買藥又得管飯,我哪有錢?”我臉都青了,眼也合上了,嘴唇都白了,父親依然無動于衷。劉奶奶生氣起身就走了,狠狠地撂下一句:“管不管由你,你的崽,你自己看著辦吧?!?/p>
父親這時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抱著我流著淚喊:“蓉兒,蓉兒你忍著忍著,爸爸這就給你拿藥吃。”他把我抱到床上,我雖然睜不開眼,但聽到他在床頂上亂摸,稀里嘩啦地拿啥東西。工夫不大走了出去,在茶壺里倒了溫熱水,喊我張嘴喝口水,叫我把他手里的藥吞下去。
大約半個鐘頭后,我肚子竟然不疼了,我馬上就帶著兩個弟弟去撿柴。大弟弟說:“姐姐,我看到爸爸剛才在床頂上拿的藥了,是一顆子彈,黃銅的,亮亮的,有個尖尖兒,他使勁拔開那個尖尖兒,倒出了一些東西在手心里像些黑面面,又像些小片片?!?/p>
我不管父親給我吃的是什么,反正我的肚子不疼了。我對弟弟們說:“爸爸又不是當兵的,哪來的子彈???”大弟弟說:“你要是不信,哪天我爬上去拿一個給你看看?!蔽艺f:“千萬別拿爸爸的東西,他知道了不把你打個半死才怪?!钡艿苷f子彈殼能賣錢,我說不管能賣多少錢都不許拿。
后來我聽劉爺爺和譚爺爺閑聊時說過,爸爸解放前曾是鳳凰飛機場的保安團長,1949年國民黨大撤退時,他不愿跟著去臺灣,一個人逃跑回家,所以家里有槍有子彈。
1959年的臘月,父親去世了。我出去挖野菜時,兩個不爭氣的弟弟就爬到床頂上,把三四十顆子彈的頭兒都擰開,把里面的藥全倒到溝里去了,然后把子彈殼拿去換了面包。氣得我上去就給他們幾個耳光,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兩個可憐的弟弟我的心就痛,一個七歲,一個才五歲,都在那大災荒的年代夭折了。死前他們應該是餓極了,想拿子彈殼換點吃的。偏偏又是我狠狠地打了他們耳光,現(xiàn)在想起那兩個可憐的瘦猴兒,我就止不住流淚,那幾個耳光成了我這一輩子的痛,讓我一生都活在追悔莫及之中。
父親是愛我的,不管他干過什么,他都是我父親,這個命運多舛的大男人是餓死在我面前的。我們都在那個年代做過一些情非得已的事情,繼而成為心中永遠的痛,不曾磨滅,不可觸碰。
【原載《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