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冬梅
什么樣的電視節(jié)目可以12年屹立不倒,每周準時播出?怕是許多當紅欄目都不敢打這個包票。但是有一檔文化類節(jié)目完成了這個“壯舉”,而且還是一檔不曾大紅大紫,也沒有廣告商愿意投資的文化類節(jié)目,那就是由王魯湘主持制作,在鳳凰中文頻道播出的文化類節(jié)目《文化大觀園》。自2006年開播以來,《文化大觀園》已經制作并播出了600期節(jié)目。在這第600期,王魯湘和他的同事們決心做一個紀念,同日本大使館共同舉辦一場主題為“大巧若拙,淬煉匠心”的600期特別中日文化交流活動,邀請了多位中日“匠人”,共同探討在兩國文化中生生不息的“匠人精神”。
作為自這檔節(jié)目開播以來就次次“挑大梁”的主持人,王魯湘是《文化大觀園》絕對的“老前輩”和中堅力量。他常常自嘲:“除了扛攝像機,其他的工作我都做過?!钡谕渡黼娨暪?jié)目制作的同時,王魯湘本身又是一個地道的學者,對國學有著極深的研究。兩個身份疊加起來,讓他既在書齋中讀過萬卷書,也在拍攝節(jié)目時走遍萬里路。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電視學者”。不過,比起電視學者,他更愿意稱呼自己為“電視匠人”。曾在節(jié)目中和同事一起追尋各色匠人蹤跡的他,對“匠人”和“匠人精神”有著獨到的理解。
Q=北京青年周刊A=王魯湘
東瀛匠心,遠道而來
在日本大使館舉行紀念活動,其實算是個巧合。因為節(jié)目組正好在策劃一個日本匠人精神的電視論壇,請了一些嘉賓到北京。不知是誰靈光一現(xiàn),提議活動可以到日本使館舉行。嘗試聯(lián)系一番,日本使館欣然同意。日本駐華首席公使伊藤康一還專門為本次活動準備了中文演講,他說:“值此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之際,《文化大觀園》六百期特別活動在此拉開帷幕,我感到非常高興。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中日文化交流綿長悠久,希望用文化作為紐帶促進中日間的廣泛了解和交流?!边@段略微吃力的中文演講,無疑表達了他對本活動在中日文化交流方面作用的肯定以及對中日文化交流悠久綿長的希望。
Q:為什么做了很多期關于日本文化的節(jié)目呢?
A:這倒不是有意為之,我們經費有限,到距離太遠的國家進行拍攝有困難,因為日本離我們特別近,費用就比較低廉。中日文化之間有很多共同點,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共同點最多的就是中日兩國,因為中國文化是日本文化的母體,可以說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唯一能學習的就是中國文化。中國有很多珍貴的東西都被當作寶貝一樣保存在日本,那種保護的程度都令人感動。當年鑒真和尚東渡穿的袈裟,現(xiàn)在還在日本奈良的正倉院保存著?,F(xiàn)在中國境內想找到一件完整的唐代衣物,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他們就把鑒真的袈裟保存下來了,可見他們對文化母體有多么尊敬。
Q:你曾做過多期關于日本匠人的節(jié)目,可以介紹一下你看到的日本匠人們嗎?
A:日本的老字號遍地都是,動不動就是這門手藝已經傳承了多少代了。就像能劇大鼓表演家大倉正之助的那個鼓,它都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敦煌壁畫上都能看到這個鼓的原型。當時我們的遣唐使把這個鼓帶過去,然后那里的某個人開始學習打它,他的子孫再傳下去,就這么在一家中間傳了幾百年。他們也不僅僅是保守地傳承固有的東西,他們是建設性的堅持。比如做漆藝的三田村家族,他們就有一個規(guī)矩:他們家族的每一代人都是漆匠,但是學得第一門手藝都不能是漆藝。比如說,現(xiàn)在父親要把手藝傳給兒子,首先讓兒子出去學一門手藝,除了漆藝什么都行。那一門學出師了,才可以回來學家族祖?zhèn)鞯钠崴嚒_@就是為了防止“近親繁殖”,一代不如一代。他們在繼承的同時也在開發(fā),也在創(chuàng)造,在不停地更新他的工藝和工具。
九州尋藝,搶救文化遺產
活動現(xiàn)場,能樂鼓師大倉正之助展示了在他的家族延續(xù)了600年的大鼓技藝。驚嘆日本匠人文化的同時,我們也得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在中國,我們想找一個100年的老字號都難,就算是所謂的百年老店,也大多已經多次易主,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而這種老字號在日本遍地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王魯湘的團隊也曾多次探訪中國匠人們,既對他們精巧的手藝進行“搶救性”記錄,為他們的命運進行嚴肅的思考。
Q :日本有很多歷史悠久的匠人家族,但是中國作為日本的文化母體卻好像少有這種傳承,為什么會這樣呢?
A:說一句開玩笑的話,咱們家大業(yè)大不在乎這點東西,他們家小業(yè)小所以在乎。一般的天然大國,對他的傳統(tǒng)、資源、人才,相對那些天然小國要不在乎多了,因為他的資源太多了,太在乎了反而會成為他的包袱。另外一方面有點文化上的自我反思,就是我們的文化中有一種非常糟糕的毀滅性基因,老是以玉石俱焚為快感,所以我們的文明基本上只能存續(xù)三百年,三百年之后毀滅一切。這是我們要深刻反省的地方。還有就是中原地區(qū)土地的主人不斷更換,每更換一次,就使得舊的文明毀滅一次。這些對傳統(tǒng)藝術和手工藝的延續(xù)造成了很嚴重的打擊,很多東西都成了歷史的絕唱。但是日本是單一民族,他們沒有這種更換。
Q:你也制作過好幾期關于中國匠人的節(jié)目,可以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A: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我們的一大塊節(jié)目內容,這中間當然就包括了我們所說的匠人。我們有意識地采訪了一些堅守自己的情操,不參與任何熱鬧的匠人,我們把他們叫做“堅守在邊緣上的匠人”。他們不去參加任何所謂的大師評比,不摻和任何的名利。我覺得這種人更能代表匠人精神,媒體更有責任去記錄他們。你看我在徽州拍的歙硯,那都是國家頂尖的手藝,但他們不去參加任何的比賽或者評比,就一門心思地做一個純粹的手藝人。我覺得通過對他們的采訪,我傳達的不僅是一種精巧的手藝,更重要的是告訴大家,什么是真正的匠人精神。
Q:這種“邊緣匠人”會不會遇到后繼無人的窘境?endprint
A:不僅僅是他們啊,即使是聚光燈下的人都面臨著這個問題。這不是一個匠人的問題,它是整個人類的問題。我們可能最后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有些家園它就是會遠去,而且最后會從我們的視線中完全消失,這是沒法阻擋的。我們能做的就是讓這個趨勢變慢,第一個,趕緊記錄,或者說,趕緊收藏,先把這個東西冷凍起來,保存起來。還有就是趕緊研究,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把它保留下來,等人類的溫飽不成問題了,想要去“玩玩”這些的時候,他可以從記錄里再現(xiàn)它。好像我們只能做這些工作,沒有別的辦法。
Q:這種搶救性記錄目前來看收到成效了嗎?
A:我剛到鳳凰衛(wèi)視的時候做了一個80多集的系列片叫《尋找遠去的家園》,看到很多民間的老藝人、老工匠。我們走到福建的時候看到一對做提線木偶戲的老夫妻,整門手藝現(xiàn)在就他們兩口子在做,然而當時已經沒有人請他們去演出了。他們就不得不改行,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木偶戲用具鎖在箱子里,放到閣樓上。如果再沒有人去請他們演出,那么等這兩個人一老,就是人亡藝絕。我們也特別問他:“有沒有年輕人感興趣?”也有,但是看不出這個東西能養(yǎng)家糊口,所以不如出去到深圳打工。這都是現(xiàn)實的問題。
我們那個節(jié)目播出后反響非常大。沒想到過了幾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這個福建提線木偶被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然后當?shù)卣o了他們一些資金。原來是你不請我去,我就得去種地?,F(xiàn)在呢,就算沒人請,他們也有了這種義務去表演。同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有了一定地位,他在當?shù)鼐褪莻€名人啊,就會有好多年輕人向往這種榮譽來學它。這種對民間技藝和古跡的保護,是近年來中國,還有很多發(fā)展中國家在文化方面做的最有功德的一件事。我們這幾年也幫著做一些記錄、呼吁的工作,也去發(fā)現(xiàn)一些這種技藝。
一心做精,當好電視匠人
在活動現(xiàn)場,作為節(jié)目主持與總策劃,王魯湘為第600期紀念節(jié)目致辭。他將自己和同事們的工作,也歸入了“匠人”行列。“其實我們電視人也是匠人,我是,我的同事都是。把手里的活做好,做精,做絕,就是我們的追求和事業(yè)心?!笔聦嵰彩侨绱耍?00期節(jié)目中,王魯湘和同事們曾二十二次踏入故宮,遍訪名勝古跡,也曾多次拜訪問道高僧與多位民俗專家、國學大師,可以說,每一期節(jié)目背后都是制作人員幾百甚至上千公里的跋涉。
Q:你常說自己是一個電視匠人?
A:對。我們鳳凰有一句話“把女生當男生用,把男生當畜牲用”,說明電視行業(yè)是一個以體力活兒為主的行業(yè)。我們經常說我們是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相結合,但是以體力勞動為主,匠就是這個特點,他是離不開所謂的巧的。巧,就是你駕馭一個工具或者說一個材料的能力。傳統(tǒng)匠人駕馭手工工具,我們要駕馭的物質材料是機器、設備,對聲光電的使用,所以說,我們就是電視匠人。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過瞧不起匠人,你只要干電視,電影這個行業(yè),就不會瞧不起匠人。我這么多年合作了這么多攝影師,有的拿起攝像機就和耍雜技一樣,玩得那個順溜。玩什么東西玩到這種境界你才可以稱“匠”,不到這個境界你稱“匠”都沒資格。
Q:作為一個“電視匠人”,你對自己在工作上的要求是怎樣的?
A:當年的古羅馬軍事家,政治家愷撒說過最牛的三句話:“我來了,我看了,我征服了”。其實我所做的這個工作就是“我來了,我看了,我說了”。這是要很多條件來支撐的,不是我想做文化上的愷撒就能做的。首先,如果我還是一個“書齋學者”,“我來了”這句話我就不敢說。現(xiàn)在至少我比書齋、學校里面的學者走得多。然后“我看了”,因為我是通過電視鏡頭把這些東西帶給觀眾,我肯定要很認真地看,盡可能發(fā)現(xiàn)別人沒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然后我還必須要說。這個說包括兩種,和專家討論的“說”和自己發(fā)表意見的“說”。其實我這么多年,基本上就是這三句話,以后大概也很難改變,因為自從愷撒說了這三句話,目前還沒有人說出第四句話來。當然愷撒年紀沒我大,我現(xiàn)在是中國電視界唯一一個年過花甲還在現(xiàn)場做節(jié)目的人,而且老板沒叫我停,我大概還會繼續(xù)下去。除非老板和我說“魯湘,咱們不走了好不好?你也累了。”
連接中日文化 走近匠人精神
9月23日下午,由鳳凰衛(wèi)視與日本駐華大使館共同舉辦的“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系列活動之大巧若拙·淬煉匠心暨《文化大觀園》欄目六百期特別活動”在日本駐華大使館舉行。
《文化大觀園》于2006年在鳳凰中文衛(wèi)視開播,是一檔在中國內地和全球華人圈播出的高端文化紀錄片節(jié)目。12年來,總策劃王魯湘和節(jié)目的制作團隊踏遍大江南北,尋訪中國各個角落的文化瑰寶。除了神州大地,《文化大觀園》造訪最多的就是鄰邦日本。借錄制第600期紀念節(jié)目之機。節(jié)目組邀請到多位中日匠人與藝術大師,以“匠人”為主題,共同探討匠人精神與中日文化間的異同。
在活動中,來自中日文化界的各位嘉賓就“中日文化交流”和“匠人精神”兩個主題進行了深度的討論。第一場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論壇環(huán)節(jié),王魯湘對話前國家宗教局局長葉小文、東京華助中心代表理事顏安,以鑒真東渡為主線探討中日文化交流的歷史淵源。第二場論壇以“china瓷器·japan漆器”為題,王魯湘對話京都造型藝術大學教授李庚,中國當代著名藝術家白明和日本漆藝大師三田村父子,共同探討中日文化中一脈相承的匠人精神。
據(jù)悉,這兩場論壇已制作成兩期節(jié)目在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播出,助力中日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節(jié)目組還同時發(fā)布了新書《匠人本色》,由王魯湘執(zhí)筆撰寫,專門講述日本匠人精巧手藝背后的家族歷史和人生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