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羨漁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凌羨漁

每逢長假，便有赴不完的同學聚會。畢業(yè)三五年，外出打拼的人依然是主力，重聚的時刻，總有一個話題是關(guān)于繼續(xù)漂泊還是歸來故鄉(xiāng)的。在一場場沒有結(jié)果的討論里，“歸來=安逸”成為大家公認的定律，每每說到這個話題，總有人看向低頭默默無語的我，說：“還是你好，守著故鄉(xiāng)的一份熟悉，不用經(jīng)受外面世界的風雨?！边@看似羨慕的口氣里有一絲輕蔑，我不是聽不出來。

其實，我并非不知外面世界的精彩與無奈，我選擇歸來的理由不是為了安逸，而是因為看過了世界的模樣，才更知故鄉(xiāng)的意義。

生長在小城的少年，總有一顆走出去的心。年少時，我喜歡席慕蓉那首瀟灑的詩：“我喜歡出發(fā)，喜歡離開，喜歡一生中都能有新的夢想，千山萬水，隨意行去，不管星辰指引的是什么方向?！碑厴I(yè)前夕，我簽了一份水電工程公司文秘的工作。簽約之前，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HR一再提醒：“此去路途遙遠，離家千萬里，而且條件十分艱苦，你可要想清楚了?！蔽倚α耍衩恳粋€急于得到工作的應屆生一樣誠懇：“我不怕吃苦！”年輕的笑容里有一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執(zhí)著。

但現(xiàn)實很快就給了我響亮的一記耳光。

先坐火車，再倒汽車，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顛簸，我終于抵達四川大涼山的一處工地。大山里的一小塊平地就是公司項目部的所在地，一排藍白相間的鐵皮活動板房就是我們的辦公室和家，門口有一個籃球場，兩里地外有一間醫(yī)務室、一家小超市、一個旅館。除此以外，除了山還是山。七月燥熱的天氣，山里面卻冷得需要穿厚外套。這里紫外線強烈，20來個同事出門迎接我，一個個男孩、女孩被曬得黝黑，藍灰色工作服襯得青春的容顏仿佛也是灰的，我的心也在那一瞬間灰了起來。

在大涼山的第一個夜晚，我站在空蕩蕩的籃球場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盡管已經(jīng)美化了工地的境況，父親依然堅持要我回去。夜晚的大山氣溫驟降，我裹著單薄的毛衣，用凍僵的右手握著手機，堅決地說：“我要留下來！”

起初，白天努力地熟悉工作內(nèi)容，夜晚的時間就只剩下發(fā)呆。實在悶得受不了，就從工地到超市兩點之間暴走幾個來回，走累了渾渾噩噩地睡去，夢里的自己跨越千山萬水也要回家。那段時間，我不敢和同學聯(lián)系，怕聽到他們講述工作和生活的精彩，也不敢多給父母打電話，怕自己控制不住想回去的念頭。逃離是下下策，我這樣告誡自己。

苦悶的時候，我拾起了久違的筆，給自己寫日記，給最好的朋友寫信。生活仿佛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長長的紙一頁頁寫滿，每一晚的燈下夜禱，都讓我的心越來越明白，原來比能經(jīng)得起繁華更重要的，是要承受得住荒蕪與孤獨。長夜漫漫，我自有事情打發(fā)時間：跟男同事學打籃球，三分球的命中率越來越高；跟食堂師傅學種菜，每天看著屋后的泡沫箱子里不斷長高的青翠綠芽，心中雀躍；托出差的同事帶回自己喜歡的書，把想讀卻因為浮躁而讀不下去的《托爾斯泰全集》全部讀完；從項目部跑步到小超市，在兩個亮點之間來回幾趟，心也逐漸明亮起來。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聽得見山間大河奔騰，想起千山萬水之外的家，當初那種落淚的沖動已化成唇邊的淺笑。我知道，當我終于學會如何獨自對抗無助與孤獨，我才有資格選擇回家。

在大涼山待了整整一年后，我決定離開。上司對我的決定感到訝異，他說：“想走的孩子在來這里不到一個月就會走，而你明明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艱苦，為什么還是要走？”穿著藍灰色工作服，曬得黑黑的我瀟灑地回答：“因為我想體驗一下別處的生活。”

從深山里歸來后，我在家里休息了三天，又一頭扎進了省會的人才市場。投了數(shù)份簡歷后，一家四星級酒店錄取了我。這次HR的理由是：我那曬斑還沒有消退的臉上，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孤勇。我收下了這句表揚后，就被安排進了行政部當文員。

高級酒店果然是體驗繁華人世的地方。我在這里學會了分辨醬香型酒和濃香型酒，知道了什么叫“此菜已沽清”；見識過社會名流們的高級酒會，光華奪目的水晶燈下穿梭著衣香鬢影；也體驗過平常人家的嫁娶，捧著鮮花的憨厚小伙子激動地對著新娘說：“我愛你。”兩家的父母在一旁滿足地微笑。當然，也見過營銷部的姑娘們?yōu)榱死瓨I(yè)務，穿著10厘米高跟鞋，光鮮亮麗地拜訪完客戶歸來后疲倦的樣子，也見過新來的小廚師因為配不好一個菜，被大廚狠狠教訓后狼狽的樣子……

輪到我值班的夜晚，我坐在酒店足以容納30桌客人的宴會廳，看水晶燈一盞一盞熄滅。這種繁華落盡的時刻，我的腦中總會閃過大涼山那些連星光也寥落的夜晚，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此處的工作節(jié)奏很快，不久我就患上了許多同事都有的亞健康癥：失眠、焦慮、壓力大，卻又無力改善。行政部經(jīng)理是一個30歲的漂亮、干練的女子，在她手下工作的兩年時間里，她從未對我停止過挑剔：小到衣著、發(fā)型、妝容不夠職業(yè)化，大到工作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兩個人不是沒有過矛盾，但更多的是我為她的專業(yè)與能力所折服。但仿佛女超人一般的她，也有作為職業(yè)女性無可避免的煩惱。一次公司年會上，她喝多了，我和另一個男同事送她回家。出租車上，她落寞地說：“每當我很累時，便想起年老的父母，想回故鄉(xiāng)成個家，簡單度日。但一覺醒來，總不甘心扔下這打拼了多年才握在手中的熱鬧繁華?！?/p>

馬路上穿梭的車燈照得她臉色蒼白，我別過頭去，不忍看她倔強的眼淚，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心中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戚戚。

不久后我從酒店辭職回家，在家鄉(xiāng)的小城找了一份安穩(wěn)、平淡的工作。工作之余，我為父母做簡單的飯菜，陪爸爸下棋，陪媽媽逛街，熱鬧不足，平淡有余，我再也沒有了那種惶惶不安的感覺。

如今的我，沒有大涼山的孤獨、冷清，也不再羨慕星級酒店里的觥籌交錯，而是靜靜地陪著父母看電視?！稏|邪西毒》里歐陽鋒說：“每個人都會經(jīng)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后面，你會發(fā)現(xiàn)沒什么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比绻阋獑栁覟槭裁礆w來，我想，這就是我的答案。

此刻，我和我的同學們走到了母校的籃球場，他們還在熱烈地討論著到外面去還是回故鄉(xiāng)的問題，而我跑進了球場中，奪過了一個男孩手中的籃球，順手投進了籃筐。球場上響起了喝彩聲，同學們錯愕地回頭，問我從哪里學來的。我毫無形象地開心大笑起來：“外面那個讓你們又愛又恨的世界，教會了我打籃球?！?/p>

與闖蕩相比，退守更需要勇氣。我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因為害怕別人嘲笑我膽怯，而堅持要留在大涼山吃苦的自己，也不是一年前那個因為害怕失去到手的精彩，而不敢承認其實我并不快樂的自己。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承受過孤獨，亦擁有過繁華，我看過了世界，才學會了如何誠實地面對自己，有了力氣撕下膽怯與虛榮帶給我的層層偽裝，擁抱最適合我的生活?！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