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凱華,盧付林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借問英雄何處
——《鐵血湘西》的敘事藝術(shù)
岳凱華,盧付林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鄧宏順的長篇小說《鐵血湘西》展現(xiàn)大湘西各色人等的國仇家恨,在歷史與現(xiàn)實交織的情境中執(zhí)著于湘西題材的深度開掘,在多元書寫的人物形象世界里將英雄與土匪并置,使得小說充滿傳奇與浪漫融合的特質(zhì),鄉(xiāng)土風格得到了詩意般的凸顯和呈現(xiàn)。
《鐵血英雄》;敘事藝術(shù);湘西題材;英雄與土匪;傳奇與浪漫
Abstract: Deng Hongshun’s long novelBloodandIronWestHunanshows the national and personal hatred of all kinds of people in west Hunan. It is dedicated to the deep excavation of the subject about west Hunan in the intertwined context of history and reality, and juxtaposes heroes and bandits in the multiple writing of character images. This makes the novel full of legend and romance, which poetically highlights the vernacular style of it.
Keywords:BloodandIronWestHunan; narrative art; subject about west Hunan; heroes and bandits; legend and romance
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的《鐵血湘西》,是鄧宏順繼《紅魂靈》《貧富天平》《天堂內(nèi)外》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四部長篇小說,分4部82個章節(jié),共68萬字的篇幅,重點書寫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在以辰溪為中心的大湘西各色人等的國仇家恨,在刀光劍影之中展現(xiàn)了近代湘西各派黨、政、軍要員和地方武裝、土匪首領(lǐng)之間錯綜復雜的敵我關(guān)系和你死我活的生死較量,人物眾多,情節(jié)曲折,場面宏闊,其戰(zhàn)事之險、山水之秀、文化之異,無不躍然紙上,讓人嘖嘖稱贊,令人拍案稱奇。
人們常說,湘西是一塊被時代和文明放逐的大地,而鄧宏順正是從這塊大地中走出來的鄉(xiāng)土作家。他曾在此當過農(nóng)民、鄉(xiāng)村教師、電影放映員、鄉(xiāng)秘書、組織部干事、鎮(zhèn)黨委書記、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市文聯(lián)副主席。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文學理論家、意識流文學代表人物伍爾芙認為:“人生經(jīng)歷對于小說有重大的影響,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盵1]德國著名學者伽達默爾也這樣說過:“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jīng)歷過,而且它的經(jīng)歷存在還獲得一種使自身具有繼續(xù)存在意義的特征,那么這種東西就屬于體驗,以這種方式成為體驗的東西,在藝術(shù)表現(xiàn)里就完全獲得一種新的存在狀態(tài)?!盵2]作為幼年失怙、飽嘗人間冷暖的大地之子,鄧宏順早早領(lǐng)受了湘西世界的人情冷暖與生活艱辛;成人后的人生經(jīng)歷,更讓鄧宏順能以嚴峻眼光藝術(shù)審視和執(zhí)著表現(xiàn)湘西人民的生活與命運。湘西一山一水的滋潤,一樹一木的支撐,民風民俗的洗禮,傳統(tǒng)文學的熏陶,使得鄧宏順深深愛戀著這塊土地?!盀槭裁次业难劾锍:瑴I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3];“為什么我用這樣的語言敘述這樣的故事?因為我的寫作是尋找失去的故鄉(xiāng)”[4]。鄧宏順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熱愛,每完成一部作品都會對人說:“將來還是想多積累些湘西的創(chuàng)作資料,多寫點有關(guān)湘西的作品?!盵5]不說作者的40多篇中篇小說,僅就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鄧宏順早先的3部作品就均以湘西為背景,或捕捉現(xiàn)實,或把握歷史,在個人情感糾葛和日常家長里短的書寫中,在紛繁現(xiàn)實語境和錯綜歷史隧道的穿梭中,著力凸顯其湘西書寫的獨特氣質(zhì)。
2006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紅魂靈》,以沅水河邊的湘西小鎮(zhèn)為背景,在父子事業(yè)、愛情、價值追求、行為方式的諸多矛盾和家庭悲歡中,演繹共和國50余年的政治風云和世事變換。201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行的《貧富天平》,在對一個地級市市委書記高南翔平凡樸實而又驚心動魄的行政工作和日常生活的描畫中,聚焦湘西大地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命運。2014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天堂內(nèi)外》,著力描繪四阿婆從青樓女子成長為堅強女性的驚人經(jīng)歷,以湘西洪河小鎮(zhèn)的生活畫卷透視中國農(nóng)村近百年的歷史變遷。2015年完成、作家出版社發(fā)行的長篇小說《鐵血湘西》,正是作者30多年來湘西文史資料收集、積累的創(chuàng)作噴發(fā)和藝術(shù)結(jié)晶,它同樣是一部大書特書“近代湘西幾十年風云變幻的長篇小說”。正如該書封底所言:“作者從亂世的家仇私怨切入,以湘西縱隊的始末為主線,縱橫開闔地藝術(shù)再現(xiàn)了中國近代大湘西數(shù)十年各類人物生存較量的漫長歲月和宏闊場面。各派黨、政、軍要員和地方武裝首領(lǐng)的恩恩怨怨,各黨派之間的生死存亡的斗爭,盡收眼底。奇險的湘西鐵血戰(zhàn)事,奇秀的湘西山水畫卷,奇異的湘西神巫文化,奇妙的湘西人物心靈史,盡顯其中;大湘西山水養(yǎng)育的智者、勇者、仁者、信者、文者、武者,無不躍然紙上?!盵6]封底誠如“作家在線”的推薦:《鐵血湘西》這樣一部“再現(xiàn)近代大湘西人民百年斗爭的史書”“引人走進大湘西人火樣情感的詩書”,就是一部“最湘西的長篇小說!”[7]
顯然,這塊曾被時代和文明放逐的土地,對于生于湘西、長于湘西的鄉(xiāng)土作家鄧宏順而言,卻是如此偉大而珍貴的饋贈。這是一團記憶纏繞的文學世界,這是一個創(chuàng)作堅守的精神原點。在這部長篇小說中,鄧宏順運用非虛構(gòu)的敘事手法,以千年古城辰溪前所未有的戰(zhàn)亂與動蕩為中心,真實再現(xiàn)了湘西各派黨、政、軍要員和山寨土匪頭目、地方武裝首領(lǐng)之間從抗日戰(zhàn)爭到湘西和平解放前后的政治斗爭和軍事較量。工廠學校遷徙,日軍狂轟濫炸,土匪魚肉鄉(xiāng)里,官場爾虞我詐,白道黑道,亦官亦匪,明爭暗斗,紛紛粉墨登場,各色人等都不可避免要對國家前途、家族恩怨、個人命運表明自己的立場。或為一己恩怨而復仇,或為功名利祿而爭斗,或為救亡救國而抗爭,或為靖匪安民而戰(zhàn)斗,或淪為舊政權(quán)的殉葬品,或成為新國家的建造者??偠灾?,閱讀《鐵血湘西》,“就是閱讀湘西的近代社會政治、軍事史,就是閱讀近代湘西的紅色革命史,就是閱讀近代湘西的土匪成長與滅亡史”。[8]
由于彭家煌、沈從文、朱湘、丁玲、黃永玉、孫健忠、古華、水運憲、蔡測海等前輩文人的詩意撫摸,由于彭學明、向本貴、王躍文、龍寧英、黃光耀、于懷岸、田耳等后起之秀的精神膜拜,湘西這一偏遠之隅赫然已成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書寫的重鎮(zhèn)。湘西的歷史和現(xiàn)實作為一種內(nèi)在的制約力量和無法褪去的文化記憶,事實上也成為了鄧宏順書寫湘西的豐富源泉和重要動力,使得鄧宏順自然也成為了湘西文學重鎮(zhèn)構(gòu)筑大軍中一股不可忽視的中堅力量。
鄧宏順出生的山村,是一個有300多年歷史的古村,流傳著許多殘忍的土匪故事和奇異的人物傳奇。童年時代,他記憶里“堆積了很多可怕的土匪故事”,如村里老人們常講的匪徒如何燒光幾十棟房屋、如何殺死15個老少男女、如何一槍穿過母子3人的胸膛;工作之后,他好奇于抗日、剿匪時的“中共地下黨員身上所發(fā)生的傳奇故事”。鄧宏順曾經(jīng)從當?shù)乩戆l(fā)師傅那里聽說過一個有關(guān)地下黨的“蛇精”故事,他起初只是“想寫個中篇小說”,甚至“連名字也都想好了,就叫《紅楓林的蛇精》”,但又覺得這么多鮮活人物顯然“是一個中篇小說裝不下的,還是要寫部長篇小說才好!”于是,鄧宏順從聽來的故事起步,或從省、市、縣、鄉(xiāng)、村、個人乃至舊書攤等處收集相關(guān)文史資料、個人回憶錄手稿,或千方百計采訪到了部分地下黨員乃至做過土匪的當事人或當事人的后輩親人。正是這份執(zhí)著和努力,鄧宏順終于如愿以償:“為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熱土寫一部長篇小說,記錄下這些鮮活的人物!”[9]然而,這些“真人真事的價值”何在?正如楊絳所說:“全憑作者怎樣取用?!盵10]
我們知道,小說成功的前提,是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老舍曾經(jīng)說過:“故事的驚奇,不如人和事的親切”,“創(chuàng)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11]傳統(tǒng)中國文學鑄成了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妖魔鬼怪為主的形象塑造模式,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人物形象塑造則呈現(xiàn)了多元化的趨勢,但在描繪革命歷史圖景與充滿民族國家想象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中,其人物形象多是“高大全”式的革命英雄人物。由于這類小說著眼于“革命歷史”的敘述,受到表現(xiàn)題材的影響和規(guī)約,諸多作家以執(zhí)著的藝術(shù)信念,實踐著帶有特定時代印記和政治色彩的民族國家想象,大規(guī)模描寫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革命斗爭,追求“史詩化”“歷史感”“傳奇性”,氣勢恢弘,跨度宏闊,表意內(nèi)涵和書寫策略凸顯出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全面改寫了五四以來的啟蒙路向。因此,其人物形象以塑造工農(nóng)兵英雄形象為主,如《紅旗譜》中的朱老忠,《紅巖》中的江姐、華子良,《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但頗有深度、富于立體感的反面人物不多,普遍存在著公式化、概念化、臉譜化、漫畫化、模式化的傾向。[12]雖然《鐵血湘西》也是一部“書寫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13]但鄧宏順筆下的英雄形象與反面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魅力。
所為英雄,古人謂之曰“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高祖、項羽是也”[14],“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yè)”[15]。由此可見,古代的英雄多指帝王將相和杰出人物。到了近代,英雄的外延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平民化趨勢非常明顯。英雄不再是少數(shù)有“膽識、勇氣,智慧超群的杰出人物”,而是“隱于世界中之農(nóng)夫、職工、役人、商賈、兵卒、小學教師、老翁、寡婦、孤兒等恒河沙數(shù)之無名英雄也”。[16]審視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期間的湘西大地,帝王將相之類的英雄并非沒有,譬如賀龍、粟裕等人就是。鄧宏順在《鐵血湘西》中雖也多次提及了賀龍這樣的主流英雄,但更多力氣卻用在對湘西民間英雄的塑造上,集中筆力塑造了一批默默無聞、悄無聲息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形象,如陳策、涂西疇、向石宇、米慶軒、陳顯榮、向陽、余致韓、趙志、李鳳軒、諶鴻章和米月娥等。他們在與日寇、土匪、國民黨黨政軍人員的斗爭過程中,展現(xiàn)了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堅不可摧的信仰。特別是陳策,建立民族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jié)進步民主人士,組織領(lǐng)導愛國學潮聲援抗戰(zhàn),參與控制舊政府領(lǐng)導的自衛(wèi)團,派遣自衛(wèi)隊員奔赴溆浦龍?zhí)秾θ兆鲬?zhàn),“策反”張玉琳、石玉湘,推薦共產(chǎn)黨員進入“國防第一軍”擔任要職,組建湘西縱隊,與溆浦共產(chǎn)黨人諶鴻章掌控的雪峰部隊一起配合人民解放軍對敵作戰(zhàn)、解放湘西。無論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被抓進監(jiān)獄里,或者是在軍事戰(zhàn)場上,陳策的肉體、心理和精神都經(jīng)受住了頑強的考驗,表現(xiàn)出了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堅韌毅力和遠見卓識,譜寫了一曲回腸蕩氣的革命英雄史詩。當然,他們也有弱點和不足,或忍氣吞聲,或優(yōu)柔寡斷,或急于冒進,或過于退隱,甚至信神拜佛,喝血酒拜把子,張揚封建倫理道德。然而,作者正是通過這些具有鮮明湘西個性的民間英雄人物,較為生動地表達了英雄主義的價值訴求。
從人物形象塑造的審美效果來看,《鐵血湘西》中的土匪,或者說亦官亦軍亦匪,甚至是那些“作為革命者的土匪”[17]的人物形象,更讓人難以忘懷。近代湘西,雖然山清水秀依舊,但已是險象環(huán)生,波譎云詭,群雄并起,日軍狂轟濫炸,官場爾虞我詐,土匪魚肉城鄉(xiāng),正義與邪惡較量,黑暗與光明并存,文明與野蠻博弈,科學與愚昧爭鋒,甚至人與神與鬼之間亦在拼斗。張玉琳、石玉湘、陳渠珍、汪援華、曹振亞、楊永清、姚大榜、潘壯飛、張平、徐漢章、龍飛天等人,或終身為匪,或集官、軍、匪于一身,分不清誰是土匪、誰是官兵。為求自保,這些形形色色的黑道人物粉墨登場。他們陽剛血性,尚武彪悍,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為所圖,明爭暗斗,既相互勾結(jié),又彼此打殺,彰顯了湘西大地獨有的雄性草莽文化基因。這些人物的命運結(jié)局,有的始終把個人恩仇置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與人民為敵,與歷史潮流背道而馳,終于窮途末路,淪為舊政權(quán)的殉葬品;有的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幡然悔悟,改過自新而走向新生,成為了新國家的建造者。整部小說故事跌宕起伏,情節(jié)引人入勝,尤其是既是土匪也是軍人的張玉琳、石玉湘等人,既反人民也反政府、既對共產(chǎn)黨猶豫觀望又與國民黨貌合神離的性格塑造得栩栩如生,容易引發(fā)共鳴,讓人感觸良多。對于土匪形象的認識,毛澤東1926年在對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報告中的一段話當是重要的指針:“數(shù)量不少的游民無產(chǎn)者,為失了土地的農(nóng)民和失了工作機會的手工業(yè)工人。他們是人類生活中最不安定者。他們在各地都有秘密組織,如閩粵的‘三合會’,湘鄂黔蜀的‘哥老會’,皖豫魯?shù)仁〉摹蟮稌彪`及東三省的‘在理會’,上海等處的‘青幫’,都曾經(jīng)是他們的政治和經(jīng)濟斗爭的互助團體。處置這一批人,是中國的苦難的問題之一。這一批人很能勇敢奮斗,但有破壞性,如引導得法,可以變成一種革命力量。”[18]這一段話中所說的“數(shù)量不少的游民無產(chǎn)者”,就包括了鄧宏順筆下的湘西土匪。由此可見,只要有決心,土匪之類的游民也有改造成無產(chǎn)階級先鋒戰(zhàn)士的可能。鄧宏順筆下的一些人物亦官亦匪亦軍,雖然作惡多端、頑固不化,但其中有一些人還是能夠改造成為革命力量的有力補充的。我們看到小說中的地下黨員陳策就是這樣做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在當下也應該具有這樣一種辯證評判湘西土匪的審慎眼光。
當然,小說還塑造了一批思想進步、品格高尚、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和民主人士形象,如桃源女中校長向紹軒、湖南大學校長胡庶華、楚屏中學校長馬公武。日寇入侵,國難當頭,他們深明大義,憂國憂民,追求理想,向往光明,為湘西免遭荼毒愿意蕩滌一切污泥濁水,不惜流血犧牲,自然也體現(xiàn)了湘西人的鐵血精神和英雄氣節(jié)。
有學者指出:“風格不應該是一種外部的東西,不應該像雜耍那樣的東西,是刻意追求的一個結(jié)果;它應該是從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慢慢生長出來的東西,從童年成長的背景成長出來,是一個自然生長的結(jié)果?!盵19]
那些已成過往的故人與舊事,以各自的方式和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鄧宏順的這部長篇小說的字里行間??v觀《鐵血湘西》全書,作者筆下的湘西雖然涵蓋了今天的懷化、邵陽、婁底、湘西自治州、張家界、常德的全部或一部分,但辰溪依然是鄧宏順的落筆中心。這里沅水泱泱,雪峰蒼蒼,山巒迭嶂,山水縱橫,沃野千里。戰(zhàn)亂年代,盡管這里處處都是“焦人的”蕭條景象,但在作者筆下依然有著田園牧歌的詩意情調(diào),其如詩如畫的描寫構(gòu)畫出一幅幅曼妙醉人的水墨山水風景圖。小說主人公陳策1935年曾隨賀龍北上長征,幾年后初次返家從事地下革命、建立共產(chǎn)黨地下武裝。作者這樣描寫陳策所見的家鄉(xiāng)景象:“河邊的楊柳不缺水,已經(jīng)吐出了長長的絲絳,被春風梳理的柳條在水面上舞動跳躍,婀娜多姿的河岸景色與干旱的田地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如果不是春旱,這里的田畈上也該有綠油油的秧苗,也該有水汪汪的稻田,也該是蛙聲如鼓的喧鬧……”[6]89看似雅化的景物描繪,卻又流瀉著別具一格的鄉(xiāng)野情趣。這樣富有詩情畫意的場景描寫,在小說里比比皆是。這些令人心馳神往、奇特秀美的湘西自然風貌,仿佛是一種詩意的棲居境界,使湘西人充滿活力。他們無論是匪是官,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一副堅貞不屈的脊梁、一種不折不撓的精神。
湘西的歷史,本身就是一部充滿傳奇的歷史。在《鐵血湘西》里,鄧宏順對湘西人、事、情、景的記錄與敘述,布滿了奇聞異事的印記。諸多氣氛詭異、內(nèi)容離奇甚至雜糅著迷信與宗教、神性與魔性色彩的湘西民間故事、傳說及民俗的穿插運用,使得原本屬于湘西人間的故事充滿了神秘浪漫的巫楚氣息,使得真實的湘西近代史書寫轉(zhuǎn)換為具有虛構(gòu)色彩的傳奇故事,甚至有點近乎神話、傳說的特征。譬如“趕尸”?!跋嫖骺v隊”遭到張玉琳部的瘋狂搜捕和圍剿,米慶軒因為傷重不得不藏在龍頭庵,張玉琳就派人挨家挨戶地搜查。為了幫助米慶軒逃出龍頭庵,德友、舒昌松和幾位大漢就是以湘西特有的“趕尸”手段把米慶軒解救出來的。這一情節(jié)頗具傳奇色彩,但傳奇故事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作家對于生命和人性的深刻理解。譬如放蠱。李司令不想再用收拾自衛(wèi)團其他人的辦法來收拾涂先求,于是使計騙來湘西苗女放蠱,以便兵不血刃,用計滅之。單聽苗女關(guān)于蟲蠱、血蠱、情蠱、巫蠱的介紹,作者如數(shù)家珍,一一道來,就讓人聞所未聞、心驚肉跳。而一旦坐實于苗女對涂先求放蠱具體行動的實施,更令人見所未見、印象深刻。這段放蠱傳奇的書寫,凸顯的是李司令的狡猾和兇殘,彰顯的是苗女的不幸和善良。這類描寫,以湘西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風俗習慣、人情人事為依托,合乎神秘湘西的地域特性和民族習慣,彌漫著湘西所特有的“原始”氣息。此外,《鐵血湘西》在行文敘述過程中還穿插了對湘西民族建筑、風俗、服飾、歌謠、夢境的描寫,充滿著強烈濃厚的奇異色彩和極度夸張的浪漫想象。事實上,這些涉及湘西民族的文化元素,容易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也增加了小說的文化含量??植馈⑸衩睾驮幃惖膫髌鏁鴮?,既彰顯出現(xiàn)當代湘西作家書寫怪誕現(xiàn)實及人事的傳奇趣味,亦使得原始、閉塞、鮮為人知的湘西不再神秘和詭異。當然,閱讀這類傳奇敘事,我們應以沈從文的這段話為戒:“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盵20]這就是說非常態(tài)性、虛擬性、浪漫性的傳奇,在鄧宏順筆下并非是為了獵奇,其實質(zhì)當是借神靈鬼異、妖魔幻化的故事表層,展現(xiàn)戰(zhàn)爭年代湘西的世道人心,透視各色湘西人性的剛烈與脆弱、真誠與虛偽、勇敢與膽怯、忠貞與背叛。這是傳奇書寫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是我們閱讀現(xiàn)代當代作家書寫湘西世界的一把鑰匙。
正如張羽華所言,當代作家好“以不同的敘事方式游走在歷史的記憶之中,試圖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呈現(xiàn)某種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21]而《鐵血湘西》自有鄧宏順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和創(chuàng)作理念。他熟知湘西社會的自在狀態(tài),洞察湘西人性的優(yōu)劣長短,明白湘西歷史的興衰規(guī)律,從而遵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chuàng)作規(guī)矩,運用“非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手法,展現(xiàn)特定民族命運所導致的個人恩仇和近代湘西歷史畫卷中的復雜人性,明白無誤地告誡人們:“戰(zhàn)亂實在是太可怕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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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聲波
WhereAretheHeroes:OntheNarrativeArtofBloodandIronWestHunan
YUE Kaihua1,LUFulin2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China)
I207.42
A
1674-117X(2017)04-0005-05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4.002
2017-03-12
湖南省教育廳/湖南師范大學普通高等學校教學改革研究項目“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創(chuàng)新人才的培養(yǎng)與教學實踐平臺的構(gòu)建”(2015291092/201590062)
岳凱華(1967-),男,湖南新邵人,湖南師范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戲劇與影視學;盧付林(1967-),女,湖南新邵人,湖南師范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