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初

這是一篇處女作，然而，它的成熟度足以令人吃驚。小說的故事無關(guān)詩意，它事關(guān)現(xiàn)實的、當(dāng)下的、要緊的、吸睛的社會熱點，關(guān)于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均衡的矛盾，關(guān)于農(nóng)田、土地的被占用，更關(guān)乎今天牽扯中國最廣大人群的社會關(guān)系——官與民。

劉明

我就知道得有事兒！我就知道得有事兒！這早上一醒我就感覺心口窩兒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Ｎ咐锿戏?，往上拱。她說，你歇吧，胃病一犯錢就別掙了。那可不！閨女還上學(xué)，再說平常就少花了？我能歇嗎？好賴一天掙五十塊錢！你呢？就不需找個班兒上，咱待得起嗎？

她就沖我棱棱眼兒，就跟有多大本事似的！

她說，咱是兩口子，我不是關(guān)心你嘛！你說我不掙錢？上次孩子拿走的那五百多塊不是我掰棒子掙的？

我扭腦袋瞧她一眼，推車就出來了。不就當(dāng)小工推磚嗎？有什么！

她就嚷，我有事兒！

我心說，你有什么事？咱得掙錢，咱得養(yǎng)家糊口！

傍晌午快收工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了。我就跟頭兒說我得上醫(yī)療室瞧瞧去，頭兒說，你趕緊去吧！

到家時，門鎖著。我這火轟一家伙就上來了。該做飯了，你說你干嗎去了？

我也不做。我連院兒都沒進(jìn)，從房山邊上繞到屋后，三步五步就上了小港河大堤。我就在堤上走，堤上的楊樹一棵挨著一棵，葉子黃了，被風(fēng)一吹，就嘩啦嘩啦地響……我就走，那樹葉子就嘩啦嘩啦地掉……往東望去，那高架的城鐵長龍一樣橫在田野上……那是剛修的京津城鐵，據(jù)說奧運(yùn)會前通車。好家伙，從北京到天津得占多少地呀！我那十畝麥地也在那邊兒，也占去了一半兒，剩下那幾畝，麥苗兒該出齊了吧！西北風(fēng)下來了……樹葉子就嘩啦啦啦啦……誰的羊呢？誰的？噢，那不是德山嗎？

德山穿著軍綠大衣，油光油光的大衣被羊擁著……羊咩咩地叫，一邊走就一邊叫……

我喊了他一聲，他就叫了一聲，羊鞭子一甩，叭叭地響……還挺他媽的脆……

德山攔住羊，羊便不往前走，原地找草吃。德山?jīng)_我笑，湊過來……德山說，都該吃晌午飯了，你干嗎去？我說跟秀鳳生氣，還吃什么飯？

德山就到了我跟前兒，神神道道的，我想你老哥又有什么新鮮事兒？

德山回首一指那鐵路，說，你沒聽說吧？修那鐵路國家給了不少補(bǔ)償款呢！一年了，咱誰都不知道呢！人家別的村有要出來的，好幾百號人上鄉(xiāng)政府……咱村的地也沒少占，補(bǔ)償款好賴也千八百萬呢！

我心里就一震……咱村就沒人言語？

德山說，這回行了，咱東小屯也有人要了，也有人領(lǐng)這個頭兒了！嗨！我也是剛聽說的，振國他媳婦組織，非要出來不可……

誰？連萍？她一婦女？

怎么？她成！我還聽說，你們家王秀鳳也跟著操持呢！

哎呀！

我這心里又一震！這一大早上起來我就感覺要有什么事兒似的！果不其然！要不她說我有事兒呢！

德山就沖我笑，笑……

我扭身就往回跑！我說，你有事兒你就跟我說呀！這么好的事兒……千八百萬！一口人還不得萬八千的！哎呀！哎呀！

一口氣兒跑到我們家后門兒，手還沒摸到，門就開了，嚇了我一激靈！

她正把盆往高處揚(yáng)起來，知道她要潑臟水……一股熱氣從屋里直擁出來……

她把盆收住，說，你去洗手吃飯吧！

聽得出來，她心里很痛快。

你早上說，有事兒？

嗯。她頭也不抬，臉，埋在蒸汽里。

我心里興奮。

我說，是不是要補(bǔ)償款的事兒？你怎么不說呢？這是好事呀！

她笑了。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吃飯！他們當(dāng)頭兒的這點兒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噢……

下午你買點兒藥去？我給你三十塊錢。

我說，有這樣的好事兒，我這病也就沒了！

這會兒，她的手機(jī)就突然響了。

王秀鳳

吃完了飯，我就一撂筷子，我說，劉明你收拾吧！我們?nèi)ミB萍家開會。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是吧。這么大的事情，別到頭來弄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想抽煙。這些年養(yǎng)成個毛病，心里有事兒就抽煙。一摸口袋兒，煙盒癟了，得，買去吧。

就這么會兒工夫，就撞上個人，誰呀？老六！

老六在超市門口，正往車筐里放東西。我瞧見他時，他也正瞧我！那雙小瞇縫眼兒從來不會正經(jīng)瞧人，酸不拉嘰的。五十的人了，除了玩牌，就是東家串西家串的，傳個閑話呀，扯個淡呀，來勁兒著呢！

他就沖我樂，我說，六伯，您買東西呀？

嗯……這嗯從他嘴里出來都另個勁兒。

干嗎去？他把煙就遞到了我嘴邊兒上！

老六話里有話，這老六消息歷來靈通。

沒事兒。

沒事兒？是不是連萍那兒？老六眨眨眼，透著詭秘。

我抿嘴一樂，說，瞎操心！我們玩會兒麻將。

你們這麻將應(yīng)該德茹玩兒，可他玩不了。

你呀！好你個六伯！

他就嬉皮笑臉，說，六伯早晚擰上你大腿！

我說，怕不是那么好擰的！

他就嘻嘻嘻……嘻嘻嘻……

振國

我把里里外外歸置得干干凈凈，知道一會兒來人。你說我能不支持她的事兒嗎？這替老百姓說話的事兒，還得我老婆出頭，東小屯的老爺們兒都干嗎去了？城鐵修快一年半了，國家的補(bǔ)償款也給了，老百姓連影兒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對，找?guī)讉€拿得起事兒的人合計合計，看怎么辦。快過年了，趕年前把錢要下來，你說誰個不高興！

頭一個進(jìn)來的是閆淑蘭，后來是喬翠香，她倆好像精心打扮了一下，透著股子利落勁兒。喬翠香說，振國你沒干木匠活兒去？我說，在牛堡屯干呢！你們干的是正事兒，我得支持！煙了水了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吧！endprint

連萍拿起電話，說，怎么還不來？電話里的聲音鼓點似的，說，這就進(jìn)院兒！

王秀鳳！

王秀鳳刮風(fēng)一樣地進(jìn)來了。這女人就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后面還跟著一位……這讓我沒想到！誰呀？蔣淑銀。我腦子里就咯噔一下，她怎么來了？可又一想，串門兒？我看見連萍臉上也有點詫異，但只一晃就沒了。

秀鳳說，我要不早到了，這不半道兒上碰上蔣淑銀，聊了聊，她說一塊兒來，我就想，眾人拾柴火焰高，全村人都發(fā)動起來才好呢！

我招呼她們喝水。

秀鳳說，你兒媳婦沒給你買紅塔山什么的？拿出來大伙抽抽。

我想起來了，兒媳婦嬌嬌是給我買過，我還留著……想是這么想，嘴上卻說，我去拿！煙酒不分家嘛！

連萍

我就坐沙發(fā)上聽他們說。我就感覺胸膛鼓鼓脹脹的。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以谧鲋患@天動地的事兒呢！在東小屯兒，這一千口人的分量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我不扛，就說不過去，難受！難受得一點兒抓撓兒沒有！

我說，咱這會開得隆重，不，叫沉重！我沒文化，就是不怕事兒，秀鳳有墨水兒，關(guān)鍵事兒，讓她說吧。

秀鳳抽著煙，她也不怕嗆。她說，這年頭村里沒財權(quán)，但補(bǔ)償款屬于咱東小屯，那么，是分與不分，當(dāng)然得咱村民代表大會決定。這么長時間咱社員連這錢的丁點消息沒有，這里肯定有貓膩兒！村里的頭頭跟上邊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這一村就上千萬，誰攥著誰花著方便！不是咱社員不相信政府，而是這錢要是這兒花點那兒撇點，完了，你連號兒都對不上！咱們呢，沒別的，找上邊要錢！

那明天怎么辦？蔣淑銀說。

水大漫不過橋，先找找德茹，看他怎么辦。

屋里的人都很激動。甭管一輩兒也好，不一輩兒也好，這會兒都綁到一條船上了。說句那什么的話，咱老百姓有多大本事？都容易么！

就在這會兒，電話響了。我去接，誰呀？

是個男的。張樹才！

一股子煩勁兒騰地就往頭頂上沖來，啥事呀？

秀鳳聽是老六，就一撇嘴。

我把電話放下，說，找你的，振國。

電話里沒音兒了。這人！

秀鳳說，我來時碰上他的，討厭。

他常去德茹那兒玩牌，可德茹不待見他！

就聽院門兒被敲了三下。

振國走過去，開門。

那還用說，老六！

德茹

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天就黑了，我開著桑塔納一進(jìn)村，這右眼就總是跳。那會兒去找賀鄉(xiāng)長，就有感覺。超市門前有擺攤兒賣菜的還沒收，路燈的光亮有些昏黃。心想，慢點兒，碰誰也不好。

忽然有人敲車窗，很輕。我探頭一瞧，是少啟。有事？少啟湊過身子，說，回頭上我那兒。我說有事啊？他沒回答我，說，我買點兒菜。就這么著。

好吧。我正想找他說點兒事兒呢。支部里他是二把手，好些事都得他支應(yīng)。他人還行，干事挺踏實。

到大隊門口往里看，燈全亮著。今兒干嗎？我猶豫了一下，但沒停車，我就開了進(jìn)去。往車庫去時，我瞄了一眼大會議室，明晃晃的燈光下，有好幾個人，或站或立……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書記回來了！幾個人從會議室出來，迎著我。說話的是劉明媳婦王秀鳳。今兒嘛，我的頭皮就有點發(fā)奓。

王秀鳳說，我們找您有點事兒。

那上里邊吧。

人都坐下來了，我瞧了瞧，蔣淑銀、喬翠香、閆淑蘭，還有張連萍……

張連萍說，書記，我們今兒來是想問問修鐵路國家給補(bǔ)償款的事兒。這國家給了，這老百姓也都知道了，您不會不知道吧？我們今兒代表全體社員，想跟書記商量，這錢什么時候分到社員手里？

我的頭嗡一下，大了好些！

我使勁兒壓著氣性，平和地說，你們和我一樣，都還沒吃飯吧？這事兒沒影兒！再說，你們代表社員？再者，這事兒得聽鄉(xiāng)里的，村里沒權(quán)力……

那這補(bǔ)償款是不是屬于東小屯？秀鳳嘴急。

當(dāng)然……不過……

不過什么？秀鳳說，你也是東小屯的人，你不想那錢？

誰說的？不過，這么大的事，三說兩說就成了？

這幾個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舉起雙手，示意她們別再言語。我說，錢分不分在村民代表大會，不能亂說，我這書記跟大家伙站一個立場，你們的意見，我往上反映。

幾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還是秀鳳說，那鄉(xiāng)里打算怎么辦？

我心想，怎么回答呢？鄉(xiāng)里當(dāng)然不想分錢，給社員股份，不照樣實惠嘛！

什么股份！連萍說，這些錢要是全花光了，還談什么股份！

哎！這些人呢！我說，你們的意見我往上反映。今兒呢？先回去吃飯好不好？

就這時手機(jī)響了。我一看是少啟的，我沒打開，對著手機(jī)說，有急事兒啊？這就來！

我站起身，我說，今兒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們聽你答復(fù)！幾個人還在說。我趕緊溜出會議室。

夜晚的天空，清冷，無云。

少啟

想著德茹把車放回去，到我家里用不了多會兒。菜早就準(zhǔn)備好了。德茹進(jìn)門一說剛才在大隊發(fā)生的事，我就感覺這補(bǔ)償款的事有點兒緊張。我是支委，管事不少，但都是雞毛蒜皮。這錢剛下來時，德茹說賀鄉(xiāng)長交代先別說，這錢有大用途。開發(fā)區(qū)一家大公司買賣好，急需用錢，賀鄉(xiāng)長想把這錢借人家用。當(dāng)然少不了利息！這么著賀鄉(xiāng)長也好書記也好村主任也好，能白了嗎？

喝酒！德茹端起酒杯，說，這幾個娘兒們還他媽挺橫！

我說，她們一準(zhǔn)兒得去鄉(xiāng)里。

德茹說，這錢已經(jīng)給人家公司一多半了，分什么？

那社員要非要分不可呢？

德茹說，咱只能做工作，宣傳股份的好處，千萬別鬧出什么事兒來！endprint

那咱們也要求分哪？

德茹喝了一口酒，臉紅紅的，他說，我能怎么著？關(guān)鍵是錢已經(jīng)給人家了！再說，你想想，村里也有好處，包括你和我……

我心里像被人捶了一下子。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能不明白！不過這年頭的事兒，摟著點好。我當(dāng)初就沒想當(dāng)這支委，換屆時，非攛掇我干。我可不像有些人，死活往里鉆。

燈光下，德茹額上沁出些許汗滴……

德茹手機(jī)響了，他打開舉起來，誰呀？

德茹皺了皺眉，嗯嗯兩聲，關(guān)上了。

誰呀？

老六！

老六是靈性人，油滑，能辦事兒也能壞事兒。

我忽然說，給賀鄉(xiāng)長打個電話吧！明兒她們肯定得去鄉(xiāng)里鬧！

德茹慵懶地哎一聲，頭都沒抬……

喝吧，這酒度數(shù)低，多點沒事兒……沒事兒……

王秀鳳

你就別里外轉(zhuǎn)悠了，睡吧。炕我燒點兒火，往后冷了，得天天燒了。

劉明說，我睡不著，這腦袋瓜子里總想這補(bǔ)償款的事兒。你說，什么時候能給？

我說，這哪有譜兒。

劉明端過來一杯熱茶，說，喝吧。

我樂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溫存。

劉明說，老夫老妻的了，說那太肉麻。

我說，明兒錢要下來，也給你買個好手機(jī)。

得了吧，劉明說，哪兒不用錢？買化肥，交機(jī)耕費，孩子上學(xué)，蓋房還賬，老的還要住院……要不來個二手的得了，能接能打就行了。

屋子里暖洋洋的，劉明也躺下了。

我說，明兒上集買條魚回來，閨女家來吃。

劉明囁嚅著，說，你……干嗎去？

我說，我們幾個明天一早去鄉(xiāng)政府……

……劉明沒再言語，這主兒沾枕頭就著。

賀鄉(xiāng)

頭疼！感覺到頭疼是在接完王主任的電話之后，不由自主的。我正吃早點，手機(jī)鈴聲猛然響起，嚇我一跳。王主任在電話里急促地說，老賀，東小屯五位社員，就在鄉(xiāng)辦等你，說是不見你不罷休。她們是來要補(bǔ)償款的……五位全是女的！

我的心就像被狠揪了一下。

你是不是別來上班了？我告她們你開會去了。

哎！撓頭！我想，躲？她們肯定不走！早晚得見！再說，有什么犯怵的？

直接面對！現(xiàn)在的社員，打點不好，給你叫上個百十來號人來，夠你喝一壺的。

我的奧迪悄然無聲地駛近了鄉(xiāng)政府大門。我腦子空空的，一絲不安若隱若現(xiàn)……我在腦海中極力地尋找著什么……我握著方向盤，瀟灑自如……哎！門衛(wèi)保安突然大叫了一聲，兩臂高高舉起！極力地擺動……我的腦子騰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腳已用上勁兒，車子戛然而止，那一聲短促迅疾的剎車聲，刺得我腦漿子生疼……背上沁出冷汗……懸哪！再不剎車，非撞上大門垛不可！

我將頭伏在方向盤上定了定神，心說，操！

我沖保安微微一笑，哎……

連萍

說起來，一進(jìn)鄉(xiāng)政府大門，我們幾個就都有一種豪壯的感覺。鄉(xiāng)政府我們一年來幾趟？我們想替東小屯全體村民說話！當(dāng)年毛主席說過，人民政府講的是為人民當(dāng)家作主！賀鄉(xiāng)我們見過，噢，您王主任說鄉(xiāng)長開會去了。好，那我們就等！

賀鄉(xiāng)您進(jìn)門時，墻上的石英鐘剛過八點。您就是與眾不同，紅光滿面，不卑不亢。您跟我們寒暄，您說咱們有事到小會議室吧，咱們溝通，咱們探討……您就是有水平，要不干嗎您能當(dāng)鄉(xiāng)長哪！對了，不是說您開會去了嗎？

這小會議室可真豪華，我們坐這兒還真有些不自在呢！您鄉(xiāng)長滔滔不絕，說得我們直犯暈，可我們是來要補(bǔ)償款的！您說點真格的吧！

對！東小屯的補(bǔ)償款！蔣淑銀說。

您鄉(xiāng)長怎么變了調(diào)兒？一說補(bǔ)償款就不流利了？

您到底是鄉(xiāng)長，老練、沉穩(wěn)，從全鄉(xiāng)說到全縣，又從張村說到李村，可我們要說的是東小屯！東小屯的補(bǔ)償款！

您說什么？這錢有這么麻煩？干嗎什么事不叫社員知道呢？什么？鄉(xiāng)政府決定給社員股份？什么錢一分就沒了，干拿股份，年年分紅利有多好。

鄉(xiāng)長您說得真好，老百姓不知道別的，老百姓只知道您上一任書記私吞工程款，至今也沒個結(jié)局！補(bǔ)償款干嗎去了？誰知道？一旦賠進(jìn)去，到時甭說股份，怕是西北風(fēng)都喝不上……

鄉(xiāng)長您真是苦口婆心，您說的比唱的好聽?？晌覀冃睦镉行【啪拧谜f事，補(bǔ)償款就是不分，非說那沒影的股份不可。

到底秀鳳火暴，嘴茬子有勁！秀鳳說，您鄉(xiāng)長說這錢是東小屯全體社員的，那當(dāng)然決定權(quán)在社員，就該召開村民代表大會！

您賀鄉(xiāng)長的風(fēng)度我看有限度，秀鳳的幾句話叫您臉上的五官往一塊兒擠對。您說什么？政府決定了的，也是為咱群眾，就別瞎折騰了吧！

秀鳳壓不住火氣，就要從沙發(fā)上躍起身……我急忙按住她，她沒言語。

我說，您鄉(xiāng)長態(tài)度挺堅決，可我們的意見也明了……我們不是孩子，三句好話就能打發(fā)。既然您那么堅定，我們也不說別的。那好，我們回去。不過，我們隨時還來，您也考慮，咱走一步說一步……

我們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氣憤?；厝ド塘浚恍袚Q別的招兒！這錢不分不罷休！今天這只是開頭兒，這就完了？那你鄉(xiāng)長不是拿我們幾個婦女當(dāng)菜餑餑了嘛！真是的！

德茹

一大早老六就來了，我正在院子里轉(zhuǎn)悠。老六張嘴就說，連萍她們上鄉(xiāng)政府了！我噢了一聲，心說這是預(yù)料當(dāng)中的事兒。我表面上跟沒事一樣，心里也突突的，一絲不祥的感覺在滋生著。

老伴兒不舒服，我懶得出去。快十點鐘的時候，我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干什么好。我把手機(jī)放在桌子上，想象著，突然間鈴響了，有什么麻煩事找來……你說哎！這手機(jī)就響了！我愣了……不知道是真還是假……endprint

接電話！

老伴兒叫了一聲兒，我才醒過神兒來。真是！

老張……賀鄉(xiāng)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回頭你來一趟！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感覺就憋得慌，我說，知道，那幾個娘兒們！

你現(xiàn)在就來吧。賀鄉(xiāng)說得沉悶。

去你辦公室？

不。福龍苑。賀鄉(xiāng)連忙說。

賀鄉(xiāng)說的是福龍苑洗浴中心。老板是賀鄉(xiāng)同學(xué)。賀鄉(xiāng)一般不來這里，怕招風(fēng)。私下里誰不知道那兒有小姐。

從東小屯到福龍苑開車過去用不了十分鐘，我接完電話沒耽擱，立馬就來了。

單間里的光線有點兒朦朧，頭頂還有幾絲煙霧繚繞。賀鄉(xiāng)側(cè)歪在沙發(fā)上，手里的煙伸出去，在半空停住，絲絲縷縷，升騰，升騰……見我進(jìn)來，賀鄉(xiāng)嗯了一聲，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老板娘穿著拖鞋就進(jìn)來了，問賀鄉(xiāng)弄點什么？賀鄉(xiāng)說，你去對面飯店弄個紅燜羊肉，酒要啤的，別的就瞧著來吧。老板娘沖我一樂，說，您喝茶……

等老板娘走了，賀鄉(xiāng)坐直身子，說，德茹老兄，你們村兒的事你得使點勁了！操！那個張連萍是打頭兒的，我見過！那個王秀鳳前年打過交道！因為那房基地的事兒，真他媽瘋！你還真對付不了！

你的意思怎么辦？弄不好她們肯定還得上鄉(xiāng)里！

賀鄉(xiāng)說，給社員股份，這說法得堅持，做做工作吧！再說，開發(fā)區(qū)劉老板那兒，錢都用上了，你我都不虧，你說呢？

那她們非要鬧呢？我說。

我想過了，他媽的這事兒得真格的。賀鄉(xiāng)一伸手摸過來床上的小皮包兒，刺啦一下，抻出一捆兒錢來，往茶幾上一拍，說，給你一萬塊錢，讓那幾個主事兒的娘兒們墊補(bǔ)墊補(bǔ)，我不信她們瞧見餑餑不帶樂的！

也許管用?？伤齻冄劾锊粖A你，閑著似的。

你可別出面，賀鄉(xiāng)說，找個合適的人。

找誰?。课易炖锎蛄藗€稀溜兒。

對！有了！我說，老六。

老六？

就那回下雨在我那兒玩麻將，坐我旁邊瞧著的那男的，五十多了……

噢，想起來了，頭發(fā)有點花白……

我把錢收好，我抬眼瞧瞧賀鄉(xiāng)的禿腦門兒亮瑩瑩的。

到這會兒我腦子里很亂，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補(bǔ)償款分下去，我當(dāng)然也拿該拿的一份，可這事兒村里拿不了主意，就他媽的跟人家一樣，孩子得聽爹媽的！你賀鄉(xiāng)給我多少好處我也高興不了哪兒去，你想啊，這脊梁骨總彎著，滋味兒怕是不好受吧！

哎……我遞他一棵煙，他搖頭。

……

從洗浴中心出來時，感覺陽光特別溫和。我打了個飽嗝兒，心里甜膩膩的。酒是不能多喝，那紅燜還行。

當(dāng)然，這里哪道菜也不如那道菜好吃！

哪個呀？就“那個”！

劉明

她就又把那臺燈開開了。她坐在寫字臺前，兩手托著腮，靜靜地盯著白墻。墻上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畫，是閨女從雜志上剪下來的。閨女回來，就在那兒看書。她也快五十歲的人了，那點兒上進(jìn)心就沒有就著飯吃了……她愛管閑事，她在寫字臺前曾經(jīng)大半宿大半宿地寫呀，寫呀，寫這個那個材料……

她此刻就在想，要不是明天星期六，她們肯定會組織更多的人去鄉(xiāng)里！這才開始，就跟打仗一樣，得想得周全。好像毛主席早就說過，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

她就拿出信紙和筆，她想萬一再去鄉(xiāng)里還不成，就整材料往上捅，縣里、市里，不是聽說去中南海的也有么！

她就想，這冬天也來了，也該到元旦和春節(jié)了。要是在節(jié)前把那錢分到社員手里有多好！

夜深了，臺燈的光亮把她的身影幻燈一樣投在屋子的大半拉墻上。屋子里靜靜的，炕燒得熱乎乎的……此刻，她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這樣一行字：有關(guān)東小屯村鐵路征地補(bǔ)償款的情況反映……

老六

德茹給我打電話，讓我上他那兒來一趟。我說玩牌呀？德茹說，想什么呢，好事兒！我身上騰地一下子就有了勁兒！那好，說到就到！不過，我心里還是忐忑起來。

我哪兒找你去？德茹在電話里說，大隊。

先前有人民公社那會兒，叫生產(chǎn)大隊，現(xiàn)如今改成了村委會和合作社，可一時半會兒稱呼改不過來。這會兒我就想，村里當(dāng)頭兒的啥時候拿我當(dāng)盤菜？

當(dāng)?shù)氯惆褌€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時，我還真有點兒受寵若驚。不過又一想，我怎就不是個人物呢！天生我材必有用！東小屯街上我老六也還有點兒分量呢！

德茹的話句句砸在我心上，他說一句，我的感覺就噔一下，他說一句，我的感覺就噔一下……

德茹指著信封，說，這是你的，完事兒我請你去福龍苑洗浴中心。

少啟也在，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

出來時，腳底下像踩了風(fēng)，我的感覺還真飄飄然了。不知怎的，我就忽然想到蔡明那句口頭禪，為什么呢？

我還真就得拿這雞毛當(dāng)令箭呢！連萍、王秀鳳是這里的主謀、骨干，都得找，不過相比之下，王秀鳳最難伺候！把她拿下，連萍可就是墻頭上的草了！

對，找秀鳳去。這會兒劉明也該干活去了。她們家大門沒上鎖的話，準(zhǔn)她一人在家。

還真就是！坐在她們家春秋椅上，我琢磨著德茹交我的任務(wù)。

說起來，我們爺兒倆沒什么過節(jié)。她叫我六叔，我就常喊她侄媳婦。就我這副德行有時候就他媽的沒溜兒，可那不是人揍的話咱沒掄過。她行，葷的素的全來著，我們爺兒倆隨便。不過今兒得一本正經(jīng)，我可知道干嗎來了，您說呢！

秀鳳把煙遞給我，剛洗過的頭發(fā)散著香氣，我心里說，這娘兒們真他媽的讓你饞！

秀鳳笑吟吟地說，六叔您今兒這么精神？?。堪糇淤u了？我說哪兒呀，太濕，沒人要。

秀鳳說，您喝水！有事兒？

沒、沒有……我裝作散漫的樣子。

秀鳳往椅子背上一靠，扭過半邊臉，說，不會吧？我的感覺告訴我，您這會兒的頭腦太復(fù)雜了！endprint

瞧你說的！我腦子里急速地轉(zhuǎn)開了。早晚得書歸正傳呀！

我說，要說有事兒，也有點事兒。

有事兒就說，別絲絲拉拉的，我心急！

你們昨兒不是去鄉(xiāng)政府要錢去了嗎？

怎么？

沒什么。就得去要！

那可不，秀鳳嗓門兒突然高上來了，該給咱社員的干嗎不要？

不過，這里好些事兒呢！我說。

什么事兒？

你也知道，要分不早就分了嘛！鄉(xiāng)里的意思是給社員股份，那樣可能性比較大。

什么？甭來那一套，國家有法律，這事也有規(guī)定。我早打聽清楚了，這補(bǔ)償款是留是分，權(quán)利在村民代表大會！這可沒錯，六叔您說呢？

是，對的。其實我也愿意分?，F(xiàn)錢拿到手，管它別的呢！不過，咱村這事兒太復(fù)雜，我來這意思是想和你談點別的。

別的？

我說，你瞧你。這眼神兒！

六叔您今兒怎么了？說話總含著半截，怎么，您的意思是我們錯了？您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連個娘兒們都不如！

秀鳳這一句話夠勁頭兒，刺得我臉生疼！

咳！直說了吧！我今兒來呢，是替德茹，還有賀鄉(xiāng)長，到你這兒呢，商量商量。可沒別的呀！什么時候也不能說這補(bǔ)償款不屬于東小屯。不過呢，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早考慮了，怎么說呢，讓下邊接受這個方案，那就是給社員股份，年年分紅利，多好！

瞎說！秀鳳口氣立馬變了，一瞪眼，沖我說，六叔您給當(dāng)頭兒的當(dāng)說客兒？哼……您哪，我明白了，您不用說了。我問您，是不是差您來求我別再鼓動人去鄉(xiāng)里了？

是。我說，這你都清楚，再說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對吧，費那勁干嗎？又沒人給你開工資。

我趁熱乎勁兒把裝著六千塊錢的信封掏出來，輕輕地放在了茶幾上。

瞧見了吧。這個，里面是錢，六千。你跟連萍一人一半兒。你呀，收下。聽見沒有？就一點，可不是我掏??！別再去鄉(xiāng)里了，別人誰去，你呢，攔著點兒。好吧？收下……

秀鳳繃起了臉，深深地吸了口咽，說，行，好事兒！村長鄉(xiāng)長的真行！拿我當(dāng)什么了？告訴你，我做事兒沒有半截兒爛的規(guī)矩，懂嗎？

秀鳳后幾個字說得挺重，從嘴里吐出來像一個個鋼釘兒，扎得我臉難受。

秀鳳說，不是我說您，少跟當(dāng)頭兒的屁股后頭轟蒼蠅！這點兒錢啊，甭說了，您拿回去！我王秀鳳不吃這一套！懂嗎？

這……？我撞了個燒雞大窩脖兒！

王秀鳳

老六在我跟前討了個沒趣，臊眉耷眼的走了。那六千塊錢呢，當(dāng)然叫他拿走。就這么點兒立場沒有？先前這種事兒不新鮮，結(jié)果呢？當(dāng)頭兒的私下里拿錢一打點，全都不言語了，得實惠了唄！現(xiàn)在這場事兒可沒那么簡單。

老六一溜，我立馬去找連萍，一五一十這么一說，連萍差點拍了桌子，她說，你做得對，沒怎個就半截兒爛呢？就沖這，鄉(xiāng)政府還得去，把社員叫上，人越多越好！

有人給我打手機(jī)，是我家里的電話。劉明說，我們沒活兒放假了。劉明說，你在連萍那里吧？一會兒接孩子去，你就甭惦記了。啊？你踏實辦你的事兒。

連萍說，趁熱打鐵。多組織人，明天禮拜天甭說了，機(jī)關(guān)不上班，咱們禮拜一行動。多通知些人，再去大喇叭喊喊，老百姓誰不支持！

德茹也是，你當(dāng)村主任的，你就不知道你是東小屯的人？

他們哪兒敢說話？怕是跟鄉(xiāng)長穿一條褲子。這年頭兒這點兒貓膩，傻子都明白。

……

從連萍家里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街上的太陽能路燈散落著稀疏的光亮。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股股寒氣充溢著每個角落。我的腦子里閃過一幕幕圖景，并不連貫，也沒先后。那是一張張焦渴的面容，那是一幅幅熟悉的身影，那是東小屯的麥地，麥地盡頭的樹，在風(fēng)中悠蕩……

連萍

天還沒亮，我就睡不著了。坐起來看看表，剛六點還不到。振國說，你再睡會兒，回頭我叫你。從東小屯到鄉(xiāng)政府也就一袋煙的工夫，甭忙，人家八點才上班呢。

我又躺下。振國可沒再睡，起來了，準(zhǔn)備早上的飯。今兒不同尋常，今兒是東小屯最重要的一天。

天亮了，我就去大隊的廣播室，我的聲音清脆、洪亮：

全體村民注意了，全體村民注意了，今天早上都去鄉(xiāng)政府要補(bǔ)償款去！每戶都要去人啊……

東小屯的早上沸騰了。老的、少的、家庭婦女、老爺們兒，今兒能出來的，就心領(lǐng)神會，有騎車的，有開三蹦子的，有蹬小三輪的，有的車上還帶著人……

我心里很是振奮。到大街上時，見王秀鳳在道邊和幾個婦女說話，那幾位推著車，秀鳳說，咱們一塊兒走。

正說著，德山騎著小三輪從胡同里拐出來，他沖我笑著說，走哇！我今兒也不放羊了，讓羊在家啃啃柴火，今兒的事兒這么重要，我得參加。

一袋煙工夫，鄉(xiāng)政府就到了。

這會兒，鄉(xiāng)政府大門前就有些嘈雜，門衛(wèi)保安用詫異的目光盯著這群人。

這會兒，一輛黑色奧迪由里駛近大門口，看樣子要出去。但人群并沒有走開。門衛(wèi)趕忙走上前，說，讓讓，讓讓。我和秀鳳站在大門中間，背后就是東小屯老老少少。我們沒有一個動彈，沒理保安。

我說，我們找鄉(xiāng)長，有事要談。

奧迪車窗搖下點兒，有人往外打量。

我們一看車?yán)锸琴R鄉(xiāng)長，圍攏來，我沖車?yán)锏馁R鄉(xiāng)長說，我們找你商量些事兒，你下車。

賀鄉(xiāng)打車?yán)锴屏宋乙谎郏樕系娜獬閯恿艘幌?，對司機(jī)說，別管他們，又是來要錢的。

司機(jī)瞧著賀鄉(xiāng)長，車并沒動……

賀鄉(xiāng)說，誰攔車就從誰身上軋過去！

賀鄉(xiāng)說的是句氣話，我知道。但這個場合堂堂鄉(xiāng)長竟如此放言，夠可以的！

我急了，我說，鄉(xiāng)長怎能這么說話？先從我身上軋過去吧！

賀鄉(xiāng)的臉上現(xiàn)出無奈。endprint

這會兒派出所民警和院里的保安迅速趕來，生怕鬧出事來。

門外的人都盯著奧迪車前。

賀鄉(xiāng)也不下車，車沒熄火，沉悶地哼哼著……看架勢，夠急人的……

一位保安使勁兒往邊上推人，德山說，你別動我。保安說，你起開！保安勁兒大了點兒，德山就沒摘開步，木樁一樣就摔倒在水泥地上。德山哎喲一聲，我趕忙伸手去拉他……

秀鳳見狀，沖著賀鄉(xiāng)大聲說，你還不下車！賀鄉(xiāng)無奈，只得從車?yán)镢@出來，摔著了？

我說，你瞧瞧后邊兒！

其實賀鄉(xiāng)早就看見了，大門口擠滿了人。

賀鄉(xiāng)扶起德山，德山站不住，幾個人攙住他。

還不趕緊上醫(yī)院！不知誰嚷了一句。

賀鄉(xiāng)打開車門，扶德山上車，我也跟著上了車，賀鄉(xiāng)手握著方向盤，看著我，說，你們真夠可以的，我服你們了！

我說，我也服你了！你一個共產(chǎn)黨的鄉(xiāng)長敢下令軋老百姓……

賀鄉(xiāng)一咧嘴，你可別上綱上線呢！

我就也一抿嘴兒。

……

鄉(xiāng)政府大院里靜靜的，東小屯的老老少少在院子里站著，仨倆人一伙，幾個人一堆兒。

民警和保安在一邊注視著，就這樣等著，等著。

小會議室里，賀鄉(xiāng)和兩位副鄉(xiāng)長坐在一邊兒，我和秀鳳幾個人一邊兒，一切都那么和諧，就像矛盾從沒發(fā)生。

賀鄉(xiāng)這會兒的口才顯得不怎么流利，看樣子，他有點怵我們了。

我說，我們已經(jīng)來過一次了，道理您比我們都懂，國家法律您比我們知道得多。可今兒這事，我想，您就別再說什么了，這補(bǔ)償款怎么處理，那是和尚腦袋長虱子——明擺著的，說那么些彎彎繞兒，沒用！

賀鄉(xiāng)嘆了口氣，一搖頭，欲說又止。

秀鳳直截了當(dāng)，說，很簡單的一句話，這補(bǔ)償款是分，還是不分？您看好了，東小屯的老少爺們兒姑奶奶們?nèi)谕饷婧蛑兀?/p>

賀鄉(xiāng)一個勁兒地用手摸后腦勺兒，臉上表情極不自在。老半天，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話，分，咱東小屯的補(bǔ)償款分給社員……賀鄉(xiāng)說話有氣無力，像是自言自語。

我說早這樣多好，干嗎弄那么些不愉快！多辦點兒好事兒，明兒我請高人給你寫表揚(yáng)信。

賀鄉(xiāng)一咧嘴，你們不告我，我就燒高香了！好吧！賀鄉(xiāng)忽兒像是振作了精神，沖坐在旁邊的張鄉(xiāng)和李鄉(xiāng)說，東小屯的事，就你們二位主抓，明天就下村，盡量商量出個方案來。

賀鄉(xiāng)瞧了瞧我們幾位，微微一笑，說，這回行了吧？

秀鳳說，早該這樣！

賀鄉(xiāng)說，東小屯街上，你王秀鳳可是個人物啊。秀鳳說，今兒這事你不應(yīng)，我立馬去縣里啦！

張鄉(xiāng)

當(dāng)然東小屯就熱鬧了，連東小屯的天都格外晴朗。這之后幾天，村委會的會議室，簡直就成了大課堂！當(dāng)然，這頭一天就顯得尤其重要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怎么個分配方案，全都得一點兒一點兒來。但這么些人，雞一嘴、鴨一嘴的不成，選幾個村民代表，弄個工作小組，凡事就有頭緒了。

東小屯我還算熟悉，在這兒蹲過點兒，還認(rèn)識一些人，李鄉(xiāng)卻是生面孔多了。

我這么一說，在場的人都挺贊成，德茹和少啟他們便開始討論，沒多大工夫，五位村民代表選出來了。

其實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要說選代表，那就非張連萍、王秀鳳、蔣淑銀她們不可，還有那個閆淑蘭和喬翠香。不用投票，她們?nèi)菍嵈驅(qū)嵉拇迕翊?。痛快！一致同意！?dāng)然，有個小插曲兒不能不說，這代表選定了不是么，就聽德茹說，咱這代表呢，也挺辛苦的是吧？這幾天的事又挺重要的，村里呢，想給幾位代表報酬。我跟兩位鄉(xiāng)長商量了，給每個人每天四十塊錢工資，直到事兒結(jié)束。

這么一來人群里就有人說話了。

給錢我沒意見，不過，這代表我也能當(dāng)！

說話的是長著滿臉橫肉的一個中年婦女，那臉長的，讓你一瞧就發(fā)怵！

德茹說，三嬸兒，您就別摻和了，這兒沒您什么事！您就等著領(lǐng)補(bǔ)償款不就得了。

德茹五十多歲了，那婦女顯然沒有德茹大。我知道了，這位不光輩分大，還是個強(qiáng)悍主兒?？稍圻@是辦正經(jīng)事兒，不是誰橫不橫的問題?？磥?，這位是瞧那一天四十塊錢眼饞！

這時連萍就站起來了，說，我們幾個當(dāng)代表很光榮，不過我說，這一天四十塊錢我們都不要，這補(bǔ)償款一定分給老百姓！

那位滿臉橫肉的主兒不言語了，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什么都沒說，只在嘴里哼了一聲兒，走了。

德茹小聲對我說，這主兒沒腦子，純粹添亂！

蔣淑銀

我頭一個來到村委會的會議室，兩位鄉(xiāng)長還沒來，大概正在哪兒吃早點呢！我剛坐下，就來了幾個社員，他們不是代表，但可以旁觀。昨個頭一天，吵了上午吵下午，到傍黑也沒確定個方案。但弄來弄去，問題就集中在了一點上，那就是吃商品糧的村里人該不該和純農(nóng)戶分一樣多的錢。有從北京下來買房的，甭說，人家有退休金，人家不跟你分這碗飯吃?？捎械膶W(xué)生戶口剛剛轉(zhuǎn)走，一年的，兩年的，怎么辦？這我得盯住了！我閨女就是頭年考上大學(xué)把戶口遷走的，要照昨兒說的算，只分一點兒，那可差好幾千塊呢！這我絕對不能含糊。再怎么說，我也是村民代表，我有這個權(quán)利！

兩位鄉(xiāng)長坐一輛車來了，村民代表也全齊，會議室里的氣氛有些熱烈。昨兒一天沒有結(jié)果，那今天就外甥打燈籠——照舊唄！

我坐盡里邊兒的椅子上，一言不發(fā)。我的心里有數(shù)，別的問題我都不管，就這個吃商品糧的要不要跟純農(nóng)戶的一樣，我得盯住了。

張鄉(xiāng)說完了，李鄉(xiāng)也說；李鄉(xiāng)說完了，幾位代表也說。人家德茹沒吱聲，好像這事與他無關(guān)。

說著說著，就開始著邊兒了。

秀鳳說，按說戶口轉(zhuǎn)走的肯定沒份兒。有，也得顯出區(qū)別。

連萍說，一點也不給，不近人情，畢竟是東小屯的人嘛！

要那樣的話，戶口剛轉(zhuǎn)走的學(xué)生，少給些，是那意思就行。endprint

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

連萍說，合理，那就是說比如社員每人八千的話，這種情況的學(xué)生給個兩三千就行了。

哇！八千和三千比，差多少呢！不行，絕對不行！

我不同意！我一下子從靠椅上站起來，噢，你們家沒有考出去的學(xué)生吧？你們家的戶口全是農(nóng)民吧？

我的情緒有些激動，全屋子的人嚇了一跳。

連萍說，你激動什么？

我操你媽！我能不激動嗎！

我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有點出格。氣氛一下子就變味了，每個人臉上都刻著兩個字——驚訝！

連萍繃起了臉，那叫嚴(yán)肅，說，你蔣淑銀怎么回事兒？開會呢！怎么罵起人啦！吃商品糧的咋辦，大家集思廣益，你自個兒一言堂？

我說，連萍你別事兒媽，我干脆就不客氣了，反正也這樣了，我怕什么？你在這兒裝什么大料瓣兒！今兒這事兒還就得依我！我也是村民代表。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兩位鄉(xiāng)長不知怎么好，德茹抽煙，有點兒坐山觀虎斗的架門兒。

連萍這時說，你簡直就是搗亂！

什么？我搗亂？那我就非搗亂到家不可！我氣得騰騰騰走到院子里，又騰騰騰走回會議室，全會議室所有的人就這么瞧著我，瞧著我……

張鄉(xiāng)說，你冷靜點兒！

我冷靜？我能冷靜嗎！我冷靜，錢沒了！我用手指著連萍的鼻子說，我告訴你，連萍，誰要敢說少分商品糧戶口的一分錢，我就跟他干到底！

已經(jīng)這份兒上，我也豁出去了，愛怎么著怎么著！我怕誰？連法院也得怵我！我就這么說，誰反對我的意見，誰就是丫挺的！

反正我連人也罵了，這會自然開不成了。

沒辦法，兩位鄉(xiāng)長也只好打道回府。

連萍

瞧著這一桌子的飯菜，振國一句話不說，也不動筷子。我把筷子往他跟前推了推，說，你倒是吃啊……

振國就那么拿眼一掃我，那眼神兒一瞧就是心里有氣兒。我就打心里有那么一股子火氣拱上來，讓人難受。蔣淑銀那一通胡掄我都沒怎么著，這到家里卻讓我這么難受。我說，你是怎么了？給誰耷拉臉呢？

嬌嬌端著飯碗，瞧瞧我，又瞧瞧振國。

明兒你這要錢的事兒別再摻和了。她蔣淑銀什么東西？憑什么挨她罵！

為這呀！我說。

我支持你管大伙兒的事兒，不是叫你掙罵去的。

振國的氣性挺大，說這話時，鼻子眼兒什么的都走了樣兒。

我說，那人總歸是小人，不過她們家孩子爸爸少忠還行，忠厚、老實，咱怎能跟小人一般見識。

你有量是吧！振國說，這事兒我不讓你再管了，這錢愛誰要誰要去！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鄉(xiāng)里應(yīng)了，怎么能半途而廢呢？

你就別再給我得罪人了！

這事兒我不能不參與！

振國騰地站起身，喘著粗氣，說，你要是不聽我的，那好，咱倆先離婚，然后你再要那錢去！

聽振國說出這種話，我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就是離婚，這事兒也得參與！

振國不知打哪來的一股子邪勁兒，兩手一抄，嘩啦，一桌子飯菜全折了。

我跟嬌嬌本能地閃開了身子！

嬌嬌驚異地喊道，爸，您瘋了！

這一來，我倒冷靜了。你一大老爺們兒就這本事啊？那好，我走。

你哪兒去？

我住誰家都行，老百姓都會支持我！

還是我兒媳婦嬌嬌懂事，她說，爸，這就是您的不對了。蔣淑銀罵人總歸不對，甭怕她，您開始就支持我媽，這剛遇見這么點兒事兒，就變卦了？您也真是的。

我沒叫她去掙罵得罪人去！

我就抄起電話，撥通了王秀鳳的手機(jī)，我沒好氣兒地說，你上我們家來吧，我們家地震了。王秀鳳在電話里喊，你說什么，地震？

少忠

我就想，你瞧瞧，你瞧瞧，這人家都上你家來了，這讓我替你臊不臊呀！嗯？我可是你爺們兒！我跟人家連萍怎么說話呀！你就真那么罵人家？當(dāng)著那么些人？你臊不臊呀你！還配當(dāng)村民代表，就這水平？跟你這么些年夫妻，你那蠻橫勁兒我還不知道？我不知道給閨女爭那幾千塊錢？我怕錢扎手？嗯？淑銀哪淑銀，你就不該當(dāng)著那么些人罵人家連萍，你臊不臊呀你！你臊不臊呀你！

連萍和秀鳳就坐在沙發(fā)上，人家臉上笑呵呵的。我知道人家干嗎來了，嗯？人家還跟我賠笑臉兒，嗯？人家可是為的工作，人家是村民代表，你也是，你配嗎？

還好，她沒給人耷拉臉，人不能沒臉。

來，喝水，喝水。

煙，淑銀把煙遞給秀鳳，說，都知道你抽煙。

我說，連萍，昨兒個淑銀她……

你就別往下說了，淑銀打斷我的話，說，我也是，昨兒回來我就想了好長工夫，這算干嗎呢？弄得姐們兒傷了和氣。細(xì)想，什么事兒都有個分寸，盡依我行嗎？

連萍說，你這么想就對了。咱都是村民代表，可得真是那么回子事兒！

再說呢，秀鳳說，你這種情況，不是你一家這樣。是不？戶口走了，當(dāng)然就不一樣了。至于給多給少，要你當(dāng)代表干嗎？商量，完了拿出意見。再說，那場合，你那樣，烏煙瘴氣的，多不好！再說，老出不來分配方案，錢什么時候分下來呀？夜長夢多，這德茹和少啟不還念叨什么股份呢嘛！那準(zhǔn)是鄉(xiāng)里的意見。

蔣淑銀噓了一口氣。

我說，你也跟人家二位學(xué)著點兒，??？我盯著淑銀，我說，什么事兒別沒三句半呢臟字就出來了。都抱孫子的人了，一點兒涵養(yǎng)沒有。

你有！淑銀笑了。

連萍也笑了。

我說，這一年又過去了，元旦，元旦完了春節(jié)，要是這錢早一天下來多好！

沒那么容易，但愿。王秀鳳說。

振國

那雪就默默地落，默默地落。小港河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河兩岸大片大片的麥地也在白茫茫之中了。那雪在飄落，小港河胳膊肘上的東小屯顯得靜謐、安詳。這是多么漂亮的雪啊，瑞雪兆豐年，這是好兆頭啊……endprint

我就頂著雪走。街上沒有人，雪在腳下吱吱作響。走一步，吱一聲，走一步，吱一聲。連萍啊連萍，還是回來住吧，??？你不進(jìn)家，這叫怎么回事啊？知道你鐵了心了干這事。我不就是一口氣么！還不是怪那蔣淑銀，她算什么東西？她連她婆婆都敢罵，她連她公公都敢數(shù)落，跟她要點兒生活費，還得去法院執(zhí)行，你說，她也配當(dāng)村民代表！

我就當(dāng)當(dāng)?shù)嘏拇箝T。那聲音老大，傳出去好遠(yuǎn)。

沒人言聲兒。一會兒，大門咧開一道縫兒，王秀鳳把頭探出來，說，你回去吧！

我回去？我……我就往門里擠。那雪就落在我的頭上，落在秀鳳的頭上、肩上。我說，連萍她……

王秀鳳并沒有使勁兒往外推我。她那意思，能不叫我進(jìn)去？我就回手把門關(guān)上。秀鳳啊，我?guī)еδ槂?，我說，連萍在吧？

你呀！秀鳳說，我真服你了！你也不瞧瞧我們在干什么！你呀，白當(dāng)一個大老爺們兒！都這么些天了，你就不想？嗯？

那怎不想！我這不也是不著調(diào)兒的脾氣么！

雪更大了，漫天飛舞……

還不趕緊屋去！

噢……噢……

連萍

這才叫不約而同呢！沒人說開會，這大下午的，幾位代表就全來我們家了。這干嗎呀？

心里急唄！這小年兒都過了，這補(bǔ)償款的事兒連點動靜也沒有。這就這么悶著了？東小屯街上，誰的心里不打鼓？

屋子里熱乎乎的，我早讓暖氣爐子著歡了。

我說，怎不說話呢？

說什么呀？秀鳳說，這叫什么事兒？忙活兩個月了，到現(xiàn)在沒影了！這鄉(xiāng)里還真悶得住。這還幾天到春節(jié)？今兒這會，不開也得開，今得來點真碴兒！

要是不行的話，把社員再叫上，來個第三次起義！咱這賀鄉(xiāng)長太忙，東小屯的事兒給忘了！

明兒就去，給各位領(lǐng)導(dǎo)拜個早年！

我同意，淑銀說，甭管怎么著，年前兌現(xiàn)！

秀鳳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我一個人先去找賀鄉(xiāng)長，如果不行，立馬組織社員上鄉(xiāng)里，省得大過年的，天又冷，就這么著了！

行！我說，就你這股子沖勁兒，鄉(xiāng)長先得懼你三分。鄉(xiāng)長們也領(lǐng)教過你的馬力。

看這樣行不？

甭說了？就這么著！

王秀鳳

找賀鄉(xiāng)長，你還就得趕早。八點一上班，沒準(zhǔn)兒又出去了。我進(jìn)大門時，保安攔住我，我說我是來找賀鄉(xiāng)長辦事兒的。保安說你約了嗎？我說昨天就約好了。保安很痛快，說，您去吧，賀鄉(xiāng)剛來，最后排東邊第一個屋。

痛快！

見到我來了，賀鄉(xiāng)說，你這么早，有事？

當(dāng)然了。您是父母官，我們老百姓吃不上飯了，不找您找誰？

瞧你說的，污蔑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成績?nèi)屇憬o抹殺了。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進(jìn)屋在沙發(fā)上一坐，賀鄉(xiāng)說，有事兒？

我就樂了。我說，賀大鄉(xiāng)長，我們東小屯頭等大事呀！這也這么長時間了，總得來點真格的吧？

賀鄉(xiāng)就嘻嘻地笑，然后遞我煙，又給我點上，說，這也忙這么些天了，各方面工作基本上也都做了，分配方案也敲定了。我不是說了嘛，錢，早晚分下去，可有些事還得繼續(xù)處理一下……

我不想聽。我來就是想問問鄉(xiāng)長，什么時候把錢分下去？最好是年前！

這個……工作完了，自然的。咱們別擠死兒，這到年還有幾天的事兒，這事兒也太多，盡量吧！年前不行的話，年后一定，早晚的事！

我就頭脹！我說，您凈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這里面的事兒我不是不懂，我要的是真格兒的，準(zhǔn)話兒……

這……？

您呀，這里好些事您比我清楚！我這么跟您說，東小屯這筆錢，春節(jié)前必須兌現(xiàn)！

你不能這么擠死兒！

我不管那個，我可跟您說了，還有三四天過年，年前兌現(xiàn)不了，我?guī)е鴸|小屯的老百姓，來您鄉(xiāng)政府過年！

我的口氣是硬點兒。

賀鄉(xiāng)嘴里噓出一口煙，那煙霧出去老遠(yuǎn)。

真敢那樣？賀鄉(xiāng)看著我的臉。

真的。我心平氣和地說。

沉默了好一會兒，賀鄉(xiāng)長語氣低沉，說，這么著，那就下午吧?；仡^我通知財政所，東小屯的補(bǔ)償款，下午兌現(xiàn)，行了吧？

我說，要的就是這樣。怎說怎辦！

我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兒的那一刻，一股熱流在身體里涌……連那陽光都格外溫暖……我是那樣地興奮、那樣地自豪……東小屯的父老鄉(xiāng)親，東小屯的一棵樹、一棵草、一片麥地、一條溝渠啊……東小屯！東小屯！我王秀鳳給你辦了怎樣的一件事呢！東小屯！我騎車在小港河的大堤上往村里走，我撥通了連萍家里的電話，我是多么自豪??！連萍，弄桌好酒好菜，咱們也該好好慶祝一下吧！對了，我想起來了，連萍，今兒是臘月二十六，還是我的生日呢！你說這酒該不該喝！

連萍給我回電話，我聽了有些迷糊：怎么聽德茹他媳婦說，德茹和鄉(xiāng)長他們明天到縣里開什么維穩(wěn)重要會議，要去開好幾天呢……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