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兒子參軍,退休前后的淑娟與秦廣明同居,重新組成家庭,然而,等待她的卻是孤單、失落,醉酒的男人、前妻的打鬧……兒子眼中的黑煙意味著什么?
遠(yuǎn)處飄起了黑煙,海宇知道著火了。
海宇參軍后,淑娟總是把自己埋首在家務(wù)事中,今天打掃衣櫥,明天清理陽臺,后天再把魚缸里的水換一下。不知疲倦。偶爾手腳酸痛時,淑娟想,以后家里沒人喊他媽媽了,那該多寂寞。
淑娟不喜歡跳廣場舞,可是周圍的人都這樣。于是淑娟就去找伴,住在附近的美芳是個不錯的選擇。夏日傍晚,她們會結(jié)伴去逛聯(lián)華大廈、吉麥隆超市、文峰超級賣場。每到28號,聯(lián)華大廈全場8折,用淑娟的話說,美芳搶錢去了;年貨上市時,文峰開始兌換積分,用美芳的話說,淑娟討債去了。逛累了,她們就去沿河公園散步,到了夜晚,人工河旁燈影綽約,別有一番味道。每次散步時,她們都會經(jīng)過上海路旁邊的通江路,這兒本是一條河流,與長江相通,淑娟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條河邊玩,那時還能捉魚,后來人多了,水臭了,就被填起來了。這不奇怪,在這座河流遍布的濱江小城,多少百年河流,一朝就被封存了。想到自己馬上要退休,就跟這些河流一樣,淑娟心里喜悅夾雜失落。
淑娟回到家,秦廣明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不時傳出一陣呼嚕,提醒她,他們都老了。不過淑娟依然期待秦廣明能向她求婚,不要鮮花,不要氣球,只要一枚大大的鉆戒。她在文峰仔細(xì)研究過通靈翠鉆,這款形狀好,這款寓意好,就是不夠大。和秦廣明生活了三年,淑娟一直等著他意識到這一點。
用小年輕的話說,退休來得擋也擋不住。淑娟拿到了第一個月退休工資。按理說,坐在家里拿錢,是一件人人巴不得的喜事,就像美芳,上班工資和退休工資差不多,每天還要按時擠公交車上下班,家務(wù)事來不及做,她可是無數(shù)次和淑娟抱怨,怎么不早生幾年,現(xiàn)在退休算了。淑娟聽得神情飛揚,扭動著腰肢說,你們年輕,還有希望。美芳一個勁兒嘆氣。淑娟笑了,問今天局里又有什么新鮮事了。這樣的對話隔三四天就會重演一次。淑娟何嘗不知道,局里三姑午飯吃出了個蟑螂,六婆今天穿了雙百麗新鞋。只不過她在躲,躲心底的那個鬼,那個讓她安度晚年、容顏漸衰的討厭鬼。
說到美芳,淑娟可是很有優(yōu)越感的。淑娟在廣告部,美芳在后勤部。光是這個工資,就能差好幾個檔次;淑娟住在上海路的一棟三層復(fù)式樓里,美芳只住在擁擠的上海路公寓;淑娟家有私家車,美芳只能坐公交車;秦廣明是某國企的中層,美芳家的那位,雖說也是個科長,每個月不過就是基本工資。再說說她的兒子,在軍隊里混出來了,什么金的銀的珍珠的鑲鉆的,都買得起。美芳呢?一個臭屁都不放一個的女兒,有什么出息?況且淑娟手里有好幾只大股,美芳還是個一無所有的持家婆??傊兀缇暌彩琴I得起小康、斗得過小富的那個階級吧。
不過,富人也有富人的煩惱。在退休后的半年里,淑娟發(fā)福了不少,以前的裙子繃在身上,怪難受的。于是她約美芳去逛街。說是看裙子,她們卻都喜歡上了雅瑩的一件金色風(fēng)衣,淑娟上身雍容華貴,美芳上身時尚修身,私底下淑娟認(rèn)為自己穿得好看。看到價錢,美芳嘴角犯抽,淑娟瞥她一眼,摟著美芳走了。
后來,美芳一提到這件風(fēng)衣就恨,說這輩子估計都買不起。殊不知淑娟家的衣櫥里,默默地多了那件金色風(fēng)衣。煩惱又來了:怎么避開美芳,穿這件漂亮衣服呢?淑娟頭疼。不過也好辦,美芳每天要上班,就在她上班時間穿吧。
這個煩惱解決了,其他煩惱像夏日的蛾子一樣撲上來。家里的洗衣機壞了,馬桶堵塞了,煮粥的鍋多出了一個洞。這都不算啥,最大的麻煩是,秦廣明以前的婆娘來了。
這婆娘做什么都著急,長得也著急,干干瘦瘦,皮黃肉稀,不到50歲臉上皺成了一只癩皮狗。淑娟雖然胖,但她年輕時可是大美人,膚白貌美,就在這個年紀(jì),體態(tài)端莊,風(fēng)韻猶存。淑娟心底暗罵,個老八十,賣個瓜當(dāng)自己王婆,打個滾當(dāng)自己國寶。呸!
死婆娘往她家防盜門前一站,嘴一開就嚷起來。什么狐貍精不得好死了,搞臭鞋的就該拖出去游街。引得鄰居紛紛伸出頭來看。淑娟準(zhǔn)備坐視不管,裝作不在家,隨即死婆娘開始踢打防盜門。3800塊的防盜門呢!淑娟躲進二樓的臥室,穿起整齊挺括的金色風(fēng)衣,不行,被死婆娘扯壞了怎么辦!淑娟又脫下,好容易才找到一件顯瘦得體、長短適中、雖說是幾年前的款、但并不舊的長袖裙子,是扎個髻呢還是梳個魚骨辮?算了,被她拉拉扯扯就出洋相了。就散著吧,隨她扯去。淑娟挽起頭發(fā),又放下,悻悻然走下樓梯。
那婆娘一聽到里面的動靜,嚷嚷著要拆門。淑娟深吸一口氣,打開防盜門。這下,那婆娘和她只剩下一扇紗門的距離了。她們倆隔紗對望,嘴里的臼齒發(fā)出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良久,那婆娘血口一噴:“狐貍精!”淑娟感覺唾沫星子都濺到自己的胳膊上了。不急,她是無賴,我就是笑臉人。那婆娘見沒有反應(yīng),一拳頭打在紗門上,打出一個空包,隨即又憋下去,像那些癩皮蛤蟆的嘴袋子。淑娟在憤怒中感到一絲搞笑,于是昂起頭,想說句話反擊,到了嘴邊,便成了一句深長的、輕蔑的“哼”。不得了了,那個婆娘抓著門框往下蹭,一截一截矮下去,嘴里發(fā)出快餓死了的蛤蟆叫聲。淑娟覺得惡心,抖抖手要關(guān)門,那婆娘一個踉蹌,倒號起喪來:“騷包!婊子要吃屎,攔也攔不住哇!”淑娟氣得一拍紗門,用眼神與她對峙。那婆娘抓住不銹鋼窗格,瞪大了眼睛。淑娟覺得她的眼睛里長滿了老人斑,一塊大的,一塊小的,還有幾塊像雞屁股。淑娟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笑意快從嘴巴里、鼻孔里、耳洞里涌出來了。婆娘怒了,罵罵咧咧地翻找隨身的挎包,找到一串鑰匙,然后手捏著一枚鑰匙對著鐵紗一陣猛戳。鐵紗似乎破了個小洞,淑娟明白躲不過了,“嘩”地開門,挺直了胸說:“王麗華你腦子有病啊!”
那場鬧劇,誰都沒有贏。秦廣明喝得醉醺醺地跑回來,發(fā)現(xiàn)兩個蓬頭垢面、衣衫凌亂的中年女人坐在沙發(fā)上等他。王麗華臉色蠟黃,淑娟面部煞白,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冗長而難熬的葬禮,死者叫作過去。秦廣明倚在門邊,嘴里念著:“麗華,兒、兒子放學(xué)接了沒?淑娟,浴缸底下有我兩雙襪子,忘了和你說、說了?。 笔缇暌粋€箭步上去,剛要賞他一個耳光,想想不對,黑云壓城瞬間變成繞指柔,她用雪白的臂膀挎住秦廣明,一步步扶他去臥室里。淑娟覺得自己滿身的肉都變甜了,渾然不理背后升起的萬丈火焰。endprint
人生哪,知足常樂。這是淑娟經(jīng)常說的話。她對秦廣明說,對美芳說,對海宇說,也對自己說。但是,小日子過過,難免生出嫌隙。那個秦廣明,居然把一沓廣告紙扔到衛(wèi)生間角落,等發(fā)現(xiàn)時,紙已經(jīng)漚成了爛糊糊,還叮滿著一小簇一小簇不知名的蟲子。淑娟讓他過來,自己收拾,秦廣明一揮手:“得,小鬼子進村了。”秦廣明正在看《亮劍》,正看得起勁。淑娟把手中的拖把一摔,懵懵然跑家門外去了。這是她家,她從這里出去,還能去哪里?心一橫,她干脆走到街上去,各色車燈,七零八落,滿天星斗,支離破碎。要是鬼子來掃蕩,秦廣明肯定跑得沒影。算了。淑娟沉穩(wěn)住丹田之力,重重吐出一口惡氣。說實話,她也愛看《亮劍》。
淑娟依然不想回家,于是她到了那間小公寓——美芳家。這么晚了,美芳正在洗衣服。以前聽美芳說,她家洗衣機聲音大,轟隆轟隆的,樓下人家不準(zhǔn)她在晚上9點后洗衣服。看來換洗衣機了。淑娟坐在美芳家的沙發(fā)上,沒來由地想。
說了一會兒話,美芳去晾衣服了。美芳家的那口子還沒回來,女兒在房間打游戲。美芳說,她辦公室空調(diào)換了,跟她搭把手的小陳忘了燒水,隔壁的蔡主任沒來上班,樓上的人居然上班時跳繩,吵死了……說著說著淑娟游離了,發(fā)了一陣子呆,她想想,和秦廣明一起看《亮劍》,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回到家,秦廣明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呼嚕起來了。淑娟看看他,再看看衛(wèi)生間的殘局,嘆了一口氣。人生哪,知足常樂。
淑娟再見美芳,是《亮劍》播第18集的時候,這邊楚云飛告急,那邊和尚也要丟了性命。淑娟的心揪緊了又放,放下了又提到嗓子眼兒。這時美芳卻站在她家門前:“淑娟!葉淑娟!”淑娟想起來,有一段時間不去散步了。
美芳帶來了她自己做的面包,香軟蓬松,淑娟一度很喜歡吃。這次的面包發(fā)得很好,美芳說,淑娟肯定是個有福之人。淑娟心頭美,邁著小碎步走到廚房里,拿了一瓶茶籽油給美芳:“這是海宇帶回來的茶籽油,香得很,涼拌燒菜都行。哎呀他帶回來的時候,我沒上心,隨便往櫥子里一塞?,F(xiàn)在想起來了。美芳,拿回家要快點吃,兩個月之內(nèi)吃完。”美芳推辭了一下,還是收下了。秋意濃,一筷子干面一勺子油,賽得過陽澄湖大閘蟹。但后來,這“大閘蟹”吃是吃了,美芳還是和隔壁的蔡主任講,那個葉淑娟啊,光給別人吃剩下來的東西。
兩人在街上晃晃搖搖,一陣?yán)滹L(fēng)掠過,直接竄進了淑娟的心窩子。淑娟打了個激靈:“美芳啊,咱們?nèi)タò钅崤团??!闭f完,倆人拐進了人民路。人民路店面很多,清一色的洋服,清一色人俏嘴甜的女店員。這些店員能把你哄得不知七葷八素,還會追著你,追到你不識東南西北。可是淑娟享受這種感覺,尤其在卡邦尼女裝店。上次淑娟試了一款黑色大衣,女店員小嘴吧唧吧唧,冒著滋潤的紅唇油,淑娟眉開眼笑地說,下次帶朋友來看看,把把關(guān)。
這件黑色大衣再次上身,美芳直點頭:“好看,真好看。”淑娟挑挑眉:“美芳,怎樣?”美芳說:“淑娟你是不是瘦啦?以往170碼正好啊?!笔缇昱呐淖约旱拇笸龋骸鞍パ?,退休在家,就不高興弄什么吃的了,隨便吃吃拉倒了哎。”店員又把小嘴運轉(zhuǎn)得風(fēng)生水起:“姐姐您可別謙虛,真瘦了呢,穿這件好看,穿那件也好看,款款有型?!笔缇暌宦?,眉毛翹到了天靈蓋,背過去朝暗處喜笑顏開,然后轉(zhuǎn)過來,抿著笑容說:“還有沒有好看的裙子啦?”
就在淑娟試裙子的當(dāng)口,一個腰肢纖細(xì)、腳蹬Prada的年輕女子走到柜臺,從紅色漆皮菱格包里抽出一張簇新的卡:“給我充個值?!泵婪甲屑?xì)看著她的臉,感覺很像某個人。這時小嘴店員走過去:“云姐,你皮膚又變好啦。”年輕女子燦然一笑,對店長說:“先充三萬?!彼⑼昕?,女子兩指夾著卡,塞入包中:“今天有事,明天來?!盤rada漸行漸遠(yuǎn),留下淡淡的香氛。
淑娟從試衣間里出來,發(fā)現(xiàn)眾人的注意力放在一個模糊的背影上,于是正正喉嚨:“美芳,我今天鞋子的顏色是不是不太搭呀?”美芳別過頭看她:“還行還行,不沖色?!毙∽斓陠T換上笑臉:“姐姐,藍配紫,這可是今年巴黎時尚周的最新配色,米蘭達可兒也穿過呢?!笔缇陻[擺手,擺擺屁股:“我哪比得上人家超模哦?!薄俺L萘耍】挡攀亲蠲?。”美芳說著,淑娟笑著。小嘴店員又拿來了一件寶藍色西裝:“姐姐,這個顏色超亮的,就來了三件,現(xiàn)在只剩下您的碼了?!笔缇晟斐鍪郑骸敖o我試試?!?/p>
淑娟試完一系列衣服,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領(lǐng)子:“打個折我就要。”小嘴店員和店長耳語了一番,瞇著眼掛著笑說:“真的不行,8.5折可是最低的了?!笔缇炅嗥饋G在沙發(fā)上的包:“我今天沒帶卡,下次再來?!蓖炱鹈婪嫉母觳簿鸵?。店員追著說:“姐姐,衣服嘛,要買一件是一件,買回家,穿個三年五年都沒問題的。而且真的很適合您……”沒等她說完,淑娟就和美芳出了門。美芳回頭,小嘴店員乜著眼,把手上拿著的裙子摔在了柜臺上。這一幕成為了廣電局的笑話,有一陣子,這些中年婦女逛街,都會說一句,你可不要讓別人摔衣服哦。
在路上,美芳和淑娟說起了那個腳蹬Prada的年輕女子,說她裙子如何好看,鞋子貴得嚇人。淑娟撇撇嘴說:“不就三萬塊么,我也充得起。”沉默了一會兒,淑娟又說:“那個什么繭型大衣,過了一年就過時了,不買不買?!泵婪加樣樀匦ΑS执颠^一陣?yán)滹L(fēng),淑娟打了自己一巴掌:“美芳呀,咱們畢竟不比那些小年輕咯。做什么事都要節(jié)省節(jié)省,我家海宇上次送了我一串項鏈,我當(dāng)鬧著玩的,都沒看價錢。后來有人來我家,告訴了我標(biāo)簽上的價錢,我一拍大腿,哎喲!”沒等美芳說話,淑娟一股腦兒地說下去:“你猜猜多少錢?兩萬八!這小東西還挺有心的。我還開玩笑和秦廣明說,海宇闊綽了,以后要靠他了……秦廣明還吃醋,畢竟你兒子哎。我逗逗他,你的親生兒子呢?是不是帶著王麗華吃香喝辣了?他倒好,不答話,跑出去吃夜宵了?!泵婪家琅f訕訕地笑:“剛才那女人,長得倒是像你前夫的小老婆呢?!笔缇暌宦牐麄€身軀震動了一下:“狐貍精!怎么好意思的!婊子養(yǎng)的!”美芳又說一句:“不不不,應(yīng)該比小老婆年輕?!笔缇旮优耍骸澳悴恢滥呛偩袀€妹妹,叫什么云的。她們就是兩個婊子,套男人的錢,還拿這些臟錢擺闊!”罵著罵著,冷風(fēng)灌進了她們的衣服里。美芳說:“冷空氣來了?!笔缇昕攘藥茁暎骸凹依锏男Q絲被薄了。”endprint
在淑娟家換上七孔被之前,股市跌停了。淑娟在家里樓梯上走上去,跑下來,再把魚缸的水換了一遍,不解氣,又把冰箱里的東西全拿出來,一塊塊地砸冰。還不要說,冰箱里的冰還真多,西門子也不過如此。淑娟先是用手扒,然后拿筷子鑿,鏟子挑,凍得雙手通紅,還是不解氣,于是把手完整地深入這一盆冰水中,一陣戰(zhàn)栗爬上她的頭皮,她都要抖起來了,咬咬牙,繼續(xù)深入,漸漸的,電擊的感覺緩和了,隨之是春風(fēng)化雨般的點點甜蜜,最后她的手和冰水融為一體。
一切稍微緩和了一些。淑娟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腳下的地毯上有一塊黃色的污漬。淑娟用腳蹭蹭,污漬變大了。淑娟從衛(wèi)生間拿來刷子和清潔劑,沒想到黃色變成了淡褐色。淑娟用手側(cè)使勁搓,淡褐色變成了淡黃色。等毯子變得皺巴巴了,污漬依然還存在著,淑娟想起了電腦屏幕上一片惱人的飄紅。
索性,淑娟就坐下來,打開電視。《亮劍》又重播了,滿眼的機槍重炮,槍林彈雨。但淑娟覺得世界很安靜,上帝在喃喃自語,魔鬼在輕聲嘀咕,世間的每個故事都漂亮收尾,行走的每對情侶都各回各家。沒有什么不對,也沒有什么確信鑿鑿。
等到《亮劍》放完,秦廣明回來了,帶回來一只燒雞:“淑娟,名記燒雞?!笔缇陱陌察o的小世界走出來,對著秦廣明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現(xiàn)在雞有多貴,你曉得??!我去菜場,雞毛菜就四塊九!搶錢了!”秦廣明被她罵得直了眼,微微頷首不吭聲,等淑娟的嘴停歇了,說了一聲,發(fā)的,單位發(fā)的。一瞬間淑娟張大了嘴巴。秦廣明以為她又要開罵了,誰知一股猛氣從淑娟口中以每小時177公里的速度沖出來。這個噴嚏打得響亮。
淑娟病了。病得身如薄絲,心如重山。上次這么難過是什么時候?離婚,和邵亮離婚的時候。邵亮就是海宇他爸。離婚時,海宇入伍了,邵亮的小老婆來單位鬧事,法院居然把大半資產(chǎn)分給這對狗男女。關(guān)鍵是,淑娟病了,一度生命垂危,掉進醫(yī)院里出不來。海宇偷偷從部隊打電話給她,第一聲“媽媽”,讓淑娟哭得沒人形。淑娟也想那個她稱作“媽媽”的人,也想她的老子。可惜他們都不在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聽著醫(yī)院的吊瓶滴答滴答。
不過世間的事,福禍相倚。主治醫(yī)生把淑娟的痊愈稱為“奇跡”。淑娟從醫(yī)院里出來,天空上陽光明媚,天空下一切物質(zhì)都經(jīng)歷著成長、死亡、重生。淑娟緩緩地走,拐入中央路,走上幸福街。大街上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包子熱氣騰騰地叫囂著,烤紅薯的大媽正在往爐子里加炭。有什么大不了的。
窗外風(fēng)緊樹峭,淑娟從回憶里醒過來。她跟秦廣明在一起是什么時候?可以肯定的是,那時他已經(jīng)離婚了。王麗華這個癩皮猴子,吃蟹不吐殼,把秦廣明吞進去吐出來,房子歸她了,鈔票歸她了,兒子歸她了。秦廣明落得個凈身出戶,還倒貼了青春二十年。后來秦廣明找到了淑娟,這嬤嬤還不罷休,三天兩頭就哭嗓,什么秦廣明對不起她呀,葉淑娟是狐貍精啊。淑娟不堪其憂。美芳卻常常對她說,秦廣明真有福氣,離開了這個八婆,找到你這么個美人,有得住有得吃,還白撿了一個兒子。
又一個噴嚏,秦廣明還沒有回來。淑娟從床上挪下來,想起主治醫(yī)生對她說,最好不要生病,感冒也不要。淑娟摸摸自己的頭,沒發(fā)燒,萬幸。藥片放在一樓了,開水還沒有燒。屋子里是滿滿的燒雞的味道。那個秦廣明,一定是在二樓吃燒雞了。淑娟扶著墻走下樓,結(jié)果一樓的燒雞味更重。藥片躺在儲物柜里,礦泉水在桌子底下站得筆挺,時鐘不知疲倦地走著,空氣清而冷。藥片劃過空氣,和著無味的礦泉水,倒入淑娟的嘴里。淑娟聽見時鐘敲打,仿佛身處曠野。又一陣燒雞味飄來。淑娟對自己說,這哪是燒雞,是命。
生命苦長,但偶爾也會甜蜜蜜。很快,淑娟康復(fù)了,而且臉色紅潤,元氣滿滿。美芳給她做了個大面包,她把它切成五塊,分別放在冰箱里。嘴淡時咂咂嘴,孤單時啃一啃。不過也沒那么孤單,《亮劍》里,李云龍前老婆死了。
這個周末是難得的好天,淑娟把前段時間的病服拿出來晾,陽光暖洋洋的。回到客廳,淑娟拿起電話,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美芳啊,下午去逛街啊?”美芳的聲音響起來:“買什么呢?見到漂亮衣服就要心動,沒錢買,還不如看不到?!笔缇瓯欢簶妨耍骸懊婪寄阏鎸嵲?。去看看也好的?!泵婪紘@氣:“周末,就該在家弄個茶喝喝,再睡睡覺?!薄肮獬圆粍訒L胖的!”淑娟的語調(diào)高了一度。美芳又嘆氣:“在家長胖,出門花錢,沒得過了。”淑娟眼波一轉(zhuǎn),說:“我們?nèi)I江花園吧,鍛煉鍛煉,散散心。我開車去。”美芳沉默幾秒:“好的呢?!?/p>
顧名思義,濱江花園就在長江邊,花朵馥郁,樹木蔥蘢。就是離市中心太遠(yuǎn)了,美芳沒去過幾次。鎖好車,她們倆漫步在長江邊,江風(fēng)徐徐,吹出了淑娟頭發(fā)里的CoCo香水味。一陣大浪涌上江堤,后又退回去。遠(yuǎn)處的輪船傳出悠揚的江笛聲。淑娟感覺回到了80年代,那時她年輕、飛揚,慣看秋月春風(fēng)。
江堤很長,她們倆散一會兒步后,進入那花草深處。桂花謝了,菊花還有點,耷拉在枝頭,總有種斷垣頹壁之感?;▓@里的小湖波光粼粼,幾座假山斜倚著夕陽,偶或一只水鳥在水面句讀。淑娟站在岸邊,等著夜幕降臨,星辰燃起,夕光暗下去。突然,美芳指著水面說:“淑娟,那兒有只烏龜?!笔缇觏樦氖种竿^去,一只烏龜馱著余暉,與三兩浮萍嬉戲。淑娟屏住呼吸,笑容卻微微泛起來。等烏龜潛下水,淑娟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副擔(dān)子。美芳看在眼里,堆著笑說:“看見烏龜,你炒股要發(fā)財咯?!?/p>
淑娟與美芳回到了江堤邊。星辰伴隨著江風(fēng),在半空中浮蕩。遠(yuǎn)處是另一個城市的霓虹。美芳裹緊身上的衣服:“淑娟,我們回去吧。”淑娟不說話,望著江水,想起兩千多年前,有個詩人沉入水中。那天冷嗎?有風(fēng)嗎?淑娟不再想這些,顧盼左右說:“既然來了,我們?nèi)L嘗江魚。我請你?!?/p>
“農(nóng)家魚”餐館裝潢還不錯,就是桌子小了點。落座,美芳和淑娟談她女兒,開不了竅;淑娟和美芳談秦廣明,扶不上墻。時間變成了乒乓球,在兩個中年女人之間來回推擋,等落下時,長江雜魚已經(jīng)上桌了。美芳夾起一塊魚,放在碗里吃著。窗外有風(fēng)聲經(jīng)過,淑娟想起邵亮,想起海宇,想起一樓的藥片,想起卡邦尼那件沒買的黑色大衣,不禁打了一個哆嗦。美芳并沒有留意,她的碗里,一條完整的魚逐漸變成魚骨、魚刺、魚渣渣。淑娟拿起筷子,心里說,這條魚叫憂傷,這條魚叫不開心,這條魚叫黑色大衣。先從“不開心”吃起吧。endprint
服務(wù)員端來了烤魚、串蝦、紅燒黃鱔。騰騰熱氣里,美芳的臉若隱若現(xiàn)。淑娟夾起一塊黃鱔,又放下,想說什么,又閉口。美芳把嘴里的魚刺一根根吐出來,抬起頭問:“淑娟,你怎么不吃啊?”淑娟放下筷子,托著腮說:“徐美芳,你知道河流是如何形成的嗎?”
沒等美芳說話,淑娟自顧自說起來:“我們能經(jīng)常看見下雨或下雪,它們從天上落下來,一部分蒸發(fā)到大氣層,一部分滲透到地下成為地下水,其余大約三分之一的水形成了地表水。這些水,在寒冷地區(qū)以冰雪的形式存在,而天氣逐漸變暖的時候,冰雪逐漸融化成水緩緩流出。長江就是發(fā)源于青藏高原冰雪融化而成的小河流。而地表積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會從高處流到低處,在沙石松散的裸露斜坡沖刷出溝槽,它也是河流,等到枯水期,地下水也會給它補充,雨水也會給它補充。自然界的河流,形成不過這么簡單?!?/p>
美芳張著嘴巴,舌頭下還有一根小刺:“葉淑娟,你還蠻有學(xué)問的嘛。”
淑娟用筷子撥撥烤魚里的洋蔥、辣椒、胡蘿卜:“我家海宇高中時的地理書,我沒扔。現(xiàn)在看看,還蠻有意思的?!?/p>
說完這些,她們倆開始默默吃飯。她們的舌頭持久而耐心地分辨肉與骨,牙齒也持久而耐心的碾磨魚糜蝦肉。桌上,雜魚剩了骨架,烤魚剩了調(diào)料,串蝦剩了一個個半透明的殼。窗外,江風(fēng)匆匆趕路,霓虹閃爍不倦。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高原的冰雪悄然融化、匯聚,形成翻卷不息的浪潮,奔赴向萬里、千萬里之外的星辰。
幾天后,淑娟開始忙碌起來。美芳喊她散步,她也不答應(yīng)。那幾天,美芳也不去沿河公園了,在上海路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淑娟家燈總是亮著,但很少見人影。美芳猜她家有大事,乖乖巧巧地不給她打電話了。但美芳猜不到的是,淑娟把家里的瓷磚擦洗了一遍,地也拖了一遍,櫥柜里雜七雜八的東西也扔了,打電話通知海宇,還有她娘家的一幫親戚,就等那一天的到來。
那一天總要到的。淑娟早早起床,梳了她最拿手的魚骨辮,穿上前夜剛熨的雅瑩金色風(fēng)衣,化個淡妝,出門買了蘋果香蕉、花生糖果,還有最重要的蠟燭檀香。今天是葉氏家族祭祖的一天,不方便回去,就先在她家祭奠一下她的父母。葉氏親戚能來就來,而對于海宇,淑娟就一句話,天塌了也要回來。
海宇從部隊里匆匆趕回來時,家里已經(jīng)擺好了飯菜。住在同一座城市的大伯二叔一家都在,小外甥正在地毯上滾來滾去,似乎把那個污漬又放大了。電視機開著,《亮劍》播到李云龍楚云飛決戰(zhàn)的地方了,小外甥偶爾看兩眼,還露出微笑。淑娟正和二嫂拉家常,而秦廣明,也投入到和大伯的聊天里。海宇放下手里帶回的補養(yǎng)品,也加入到這片其樂融融中。
向晚,暮色充盈在這棟復(fù)式樓里,淑娟咳嗽三聲,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后點起蠟燭,放在桌上。想想,又走回廚房拿出幾根蠟燭:“爹娘保佑,爹娘保佑,發(fā)財發(fā)財。”這時秦廣明的手機響起來,他想都沒想就按掉了。是王麗華的。管他呢。淑娟把蠟燭一個個安在桌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燭光中,她的面容十分柔和。
眾人準(zhǔn)備合十祝禱,淑娟卻想起了什么,對海宇說,快,去小賣部買兩瓶酒來,祭祀怎能沒有酒呢。
海宇本是去美好超市的,但那兒沒有酒。于是他拐了幾個彎,去蘇果超市買了兩瓶洋河。兩瓶酒還蠻重的,但對于他來說,小意思了。今天淑娟的金色風(fēng)衣不錯,回去夸夸她;秦廣明還蠻給大家面子的,他還怕他睡著呢;沙發(fā)下的地毯要換了;等有空買幾張《亮劍》原版碟給淑娟看。
正想著,周圍的行人開始驚呼起來,有的人張著大嘴邊跑邊叫,有的人打著電話喊著什么。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上海路的一棟復(fù)式樓正冒著滾滾黑煙。海宇沒有停止步伐,一步步走著,從通江路走到上海路,兩瓶酒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鸸鉂u濃,人群涌動,熱氣一點點上升,他雙腳沉重,頭皮發(fā)麻,對自己說,有什么正在形成。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