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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薤村十日

        2017-10-16 18:02:37陳應松
        北京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老婆

        陳應松

        十天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刑滿釋放的仝大喊,本想要回被征用的土地,然而求告無門,叫天天不應,他在心中醞釀的大棚致富夢也歸于破滅,等待他的是什么呢?槍聲。

        第一天

        火車站像雨前的蟻穴,穿梭來去的人和廣播就像有大事發(fā)生一樣,很扎心。仝大喊根據(jù)指示牌去買票。他再一次問自己,我是回家去嗎?當然,回家,被關的老虎豹子放出籠肯定會跑向山林。他懷揣刑滿釋放證,監(jiān)獄給了他一百元路費,說動車七十元,吃個盒飯二十元,加上你回村叫“摩的”,十元,給你一百吧。還有勞動報酬結賬,竟給了他一千七百多。他背著監(jiān)獄發(fā)的雙肩包,揣著錢和證,出了監(jiān)獄大門哭了一場。旁邊是個小餐館,專為探監(jiān)的人開的,里面有兩個年輕警察在打電子游戲,他買了一包煙,給兩個警察敬了煙,警察專注自己的游戲,向他點點頭,他就走了。想想勞動報酬應該有兩千多,他愛吃辣,辣椒醬買得多,抽煙也不賴,抽五元一包的紅金龍。酒是不讓買的,監(jiān)獄小超市沒酒,逢年過節(jié)也不讓喝酒。他的消費較高。他坐上火車想,天冷了,要給老娘買一件羽絨服,母親跟姐姐住。還有姐姐,還有丫頭小倩,得扎點錢,他想扎一千,至少八百。

        他揣了這些,當然,還揣著一些種子。什么孢子甘藍、烏塌菜、秋葵、養(yǎng)心菜、紅葉甜菜、紫背天葵、羽衣甘藍,還有監(jiān)獄所在地喚鷹山特有的木耳菜、高山血背菜、田七(吃葉子)、紫蘇等。紫包菜算稀罕的,有人不敢吃。秋葵說是植物偉哥,在山里種出來的拿刀都砍不動,這個道理他沒弄懂,其他的都懂了。政委給他的種子,分別用塑料袋裝好了。占地幾百畝的監(jiān)獄,有幾個大棚,是很現(xiàn)代的智能恒溫大棚,光、水、濕、溫全自動控制。他是怎么選上去種菜的,他忘記了。別人叫他,也許他說過種過菜,于是就讓他種菜了。他也沒什么學歷,更沒藝術細胞,有的同改參加監(jiān)獄的管弦樂隊,到處演出;有的同改學刻紙,有的學木雕,有的學布藝。前天刑滿釋放的一個同改出獄就被溫州的一家企業(yè)接走了,買的飛機票。他是三年半,也就是刑滿倒數(shù)兩年,每個犯人必須進行職業(yè)技術培訓,還要拿證,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他說,我就種菜吧,他就種菜了。但種菜沒有技術等級證。

        縣城通了火車,這是他進去后才有的,感嘆時代變化太快,他要把這三年半的損失補回來。但縣城火車站是新修的,空無一人,兩邊是菜地。走出站,有幾個“摩的”。問一個老頭去薤村多少錢,那老頭竟說不知道。仝大喊告訴他就是種意楊的那個村。半天才把意楊說清楚,就是意大利楊樹。“噢,楊樹,全縣都種楊樹啊?!边@老頭是個聾子,還神志不清,坐他的車危險。走了幾步再問,有汽車直通薤村,有班車啦。他很興奮,坐上了一輛破公交車。車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都垂頭喪氣地想自己的心事。司機也不知為何很煩,到了一個村就吼說:××村下車了!快點,想在車上過年呀!一干人馬提包攜裹地慌張往車下跳。救火去似的。

        是冬天,初冬。莊稼沒了,但田野壯闊,村舍巋然,雞鴨的叫聲和狗的奔跑都堅強有力。我是回家來的,他說??吹剿械牡褂昂眯迈r,一漾一漾的,突然想起在電腦上進行網(wǎng)絡學習、考技術等級證的同改,他們還在監(jiān)獄里,也許準備吃晚飯了。現(xiàn)在,他也要在電腦前點擊“澆灌”,于是所有噴灌設備就自動開始工作。噴灌時大棚的水霧會出現(xiàn)彩虹,那是非常神奇的。

        河。河堤和樹。意楊。那么多意楊。他沒有饑餓感。倘使在三月呢,滿是油菜花的堤坡,像瀑布一樣漫向四面八方,一望無涯?,F(xiàn)在,田野依然美麗,因廣闊坦蕩而美麗,美麗是一個巨大的心靈震撼,美麗不是小眉小眼,荒涼也是美麗,譬如現(xiàn)在,此時此刻。還有房舍、樓房,做得越來越好,歐式的設計,歐式的門窗,多講究呀,還有人家門口的汽車。我應該有的。我一定會有!拐了兩個水灣,越過一片枯死的蘆葦蕩,就是薤村。蘆穗在空曠的寒野彎腰搖擺,一蓬蓬蒼耳和野蓼在田埂灰頭土臉的。還有荻稈,高壯膽大。電線桿和電線像拉皮尺的土地丈量員在分地。路邊的包菜魚鱗一樣閃著亮光。喜鵲窩搖搖欲墜地掛在纖細的意楊上。路邊有小伢們燂野火焚燒的痕跡,黢黑殘破。水草有青有黃,野貓湖的枯荷浩蕩向前,或站或欹,把下午的天空都抹黑了。

        老房子只能是老房子,草垛無人收拾,估計里面成了黃嘎郎子(黃鼠狼)窩。幾棵橘子樹上還掛有橘子,被鳥雀啄空了。有人喊他的老婆卞如花。卞如花有肥胖癥,鼠眼賊圓,走路哮喘,整天氣吼吼的,好像誰都欠她八吊錢。仝大喊當初找這個胖女人,可以頂他或者他娘他姐兩三個,像一截千年烏木。彩禮還花了五六萬,不還價。村里人說,大喊,你咋找這么個胖子?仝大喊說,就是稱肉也劃得來。人家說,大喊你又不是娶回來殺了吃的。大喊說,就是殺了吃的。可這女人生性暴虐,愛惹事,常扇他耳巴子,還拿大奶甩他。他有時候睡在大奶上,就像睡在糧堆上,有殷實感。胖女人給他生了個肥瘦適中的女兒。但大喊在與鄰居吳二瓢爭一個門口的糞坑時,把吳二瓢打斷了三根肋骨加別的傷,比如卵蛋挫傷,定為輕傷一級,就去坐牢了。那時候,他時常發(fā)閑,不喜麻將,就在門口摳著腳丫子看風景。監(jiān)獄里服刑沒事,也在大棚門口摳腳趾,那就是神仙。家雖然房子不好,但后門是秧田,吹著穿堂秧風摳腳,門口有喜鵲白鷺,水青岸碧,有幾棵苦楝,躺在樹蔭下打鼾,還有什么比這更美的?樹都是野生的,無論在門口和水邊,都恰好長在該長的地方,不像現(xiàn)在,人為劃行栽樹,看起來整齊漂亮,實際上沒一點卵意思。鄉(xiāng)村就是自由散漫的,樹是自由散漫的典型代表。

        “我一有酒,你就回了?!崩掀糯瓪庹f。老婆還是那副死胖樣子,提著酒,也不知道是給哪個男人喝的。她說是打麻將一個老頭輸給她的,今天手氣好?!袄献邮蚓泡敚阋换貋砝献愚D運。”她說。她又說,“哪個婊子養(yǎng)的親熱老子,老子有酒把他喝?喝了翻瘟去死的!”

        仝大喊耳中聽著這些叮叮嗡嗡的咒罵聲很親切,就像昨離今回。他的身心一下子就回到了村里。

        “村里有人字拖鞋賣么?”他問老婆。

        “你要死呀,這么冷的天買拖鞋?洗澡又不是沒有拖鞋?!?/p>

        他就去買拖鞋。家里沒有了他的鞋子。他買涼拖鞋,人字形的,吊兒郎當、油子哥兒的那種。他渴望那種。endprint

        “壟上公社連鎖小超市”。秋秋家的。秋秋過去就開小賣部?,F(xiàn)在的小超市什么都有,好像還是賣品牌。還賣棺材,門口有棺材,黑漆漆的,一口價,三千八百元,有牌子,有條碼——“曹氏棺材”。日,這還小超市咧!棺材鋪!

        總之,琳瑯滿目。他給小婧買了兩包垃圾食品,還買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肉,有老婆贏來的酒,必須配上肉才有味,今天開酒戒!

        他想和吳二瓢瓢哥喝一杯,那日子就回來了。過去他與瓢哥關系很好的,一翻臉就成了仇人??墒撬麘涯钆c瓢哥一起喝酒的日子。瓢哥早搬走了,去縣城了。

        老婆讓他去學校接女兒小倩。

        仝大喊進學校門就被攔住不讓進,問是干什么的,仝大喊說是接小伢。但守門的老頭眨巴著眼睛對他從上看到下,這讓仝大喊明白他沒有換衣,穿的是監(jiān)獄里發(fā)的衣,他穿習慣了。是那種藍色的棉襖,前胸和背上有一些特別的豎條紋的,就是囚服,還有囚頭,頭發(fā)沒有長起來。他胡亂找了一下,沒找到過去的棉襖,也就忽略了?!暗酵饷嫒サ取!崩^續(xù)切菜的守門老頭揮著菜刀說。

        這很不吉利。按說,出獄當天是要換新衣服的,或者戴個假發(fā),叫重新做人,還要在賓館住一夜,以去掉晦氣。他沒想有這種講究,同改還提醒過他。

        很多人都進校園里去了。他趁老頭不注意,也就混了進去。他發(fā)覺衣服穿得不對,接下來出了更大的問題。當然,他可以戴一頂帽子。不過他都忘了。

        放學就是放一群瘋子出來。他在二年級門口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女兒,每年女兒都會跟著她媽去探監(jiān)。最后一年沒去,去年他的地就沒了,這是他不知道的。

        “小倩!”他喊。

        這伢,衣裳沒扣好,書包沒背好,跑出教室就聽到一個陌生的中年光頭男人在喊她。她站了一下,又準備跑,但被仝大喊一把抓住了。難道她真認不出我了嗎?監(jiān)獄的床頭有張親情寄語連心卡:“爸爸,我和媽媽等你回來。女兒小倩寫。”那歪歪扭扭的字難道不是我女兒一筆一畫寫給我的嗎?仝大喊好一陣傷心,這就把小倩抓得更緊,生怕跑了或者飛了似的。小倩好像被抓疼了,“呀”了一聲。不過女老師早就盯住了他,一個穿囚服的陌生男人。責任感讓女老師挺身而出,勇敢地把他和仝小倩隔開:“你是接哪個的?”

        “仝小倩呀?!?/p>

        “你是她家長嗎?”

        女老師的眼睛非常毒,長著一張?zhí)菪文?,兩只眼睛像安在臉上的監(jiān)控攝像頭,鼓著高分辨率的強光,“我怎么不認識你,我認識所有家長。”

        “家長還有假的嗎?小倩,我是你爸爸,你媽要我來接你,你不認得我了?”他俯下身對小倩說。

        小倩卻搖搖頭,一臉的困惑,往梯形臉老師懷里擠。但仝大喊分明感到是老師的那只長指甲手把他的手掀開,尖尖的指甲把他摳裂了一塊皮。他看時有紫鉗印和血痕,下手狠??!此刻,他講話時希望找一個證明人,可惜他沒找到,這是兩三個村的學校,接小伢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有一個面熟,又記不起老頭的名字,姓也忘了?!鞍ァ筛潞?,我是大喊……”他又用手示意,但手語不清,顯得慌張。那老頭看他囚服,還有寒光閃閃的光頭,拉著孫伢閃了。

        一個犯人會讓整個學校打寒噤。狗東西,探監(jiān)見面那么會喊爸爸,今天不會了?

        “我是你爸爸,小倩!”他聲音放重了,甚至想跺腳。

        小倩被這個男人粗壯的嗓音嚇傻了。警覺敬業(yè)護犢的女老師趕快叫來一個男老師,他被拉拉扯扯弄到一間辦公室里,有幾個人看著他。他攤開手兩眼發(fā)怒:“我、我干了什么?我接小伢的……我叫仝大喊,我的女兒仝小倩,是薤村三組的……”

        他怎么說也沒用,現(xiàn)在要一個人來證明他就是仝大喊,是仝小倩的父親,是坐牢回來的。求他心理的陰影面積吧。他的汗都要下來了,而且是滾滾而下。這個季節(jié),他還奇怪地穿一雙人字形拖鞋,這是個什么人?越獄出來的?他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圍上來的人就像看一個怪物,看一個小偷、人販子。那個女老師的梯形臉上好一副大獲全勝的表情,那張臉難看死了,從來沒見過這么難看的臉。你這丑老師說家長都認識,就不知道仝小倩也是有父親的,有個即將服刑期滿的父親?好在他終于在人堆里用眼珠子扒出個熟人,就是村里的前任村主任文爹。文爹很消瘦,很干凈,始終穿中山服,頭發(fā)梳得一根不亂。是有人找到的,看認不認識你們?nèi)M的這個人。

        “噢,大喊?!彼f。他點頭。

        這事就解決了。他就領女兒回家了。他有點生氣地扯著小倩走。回頭看了下木桿上高高飄揚的旗幟,好難受。

        “連老子都不認識了么?跟媽媽去看過老子那么多次,個臭狗日的!”他罵背上的女兒。

        認識的人出去的太多,也死得太多。幾年好些新墳,也不知是誰的。好像村里人也不關心這些,把一個死人埋了,這個人就處理完了,大家都接受,不再哭泣。世界是由許多活生生的人輪流轉的,轉到哪個頭上死了,就鉆進土里去睡一萬年,都很公平,都不吭聲,一人死一次,所以田野比學校安靜。學校的老師你們把人間問題都沒搞清楚,辦個么屄學校唦!

        瓢哥的菜園子就像火葬場,好恐怖。他只想跟瓢哥喝酒。瓢哥報的是民事案,讓大喊賠他幾個錢了事??善案绲挠H戚不愿意,說還是讓他坐牢,興許死在牢里呢。這話是當時的副鄉(xiāng)長曹炎告訴他的,聽說現(xiàn)在是鄉(xiāng)長了。曹炎是大喊老婆卞如花的表哥,這案子他幫過忙,也送了他不少。大喊為人沖動,激動起來說話是喊的。父母取什么名字,長大就是什么人,鄉(xiāng)下有這種說法。后來報了刑事案,這事就成了。瓢哥村里待不住,就去縣城拓鍋盔賣;他老婆往面里包肉,搟面成形,刷油,瓢哥就往爐膛里貼。這幾年,鍋盔漲價,從他進牢里時兩塊錢一個,變成了三塊五一個。春節(jié)五塊。聽人說,現(xiàn)在鍋盔越做越薄,是放了明膠,所以再薄也扯不斷。如果是工業(yè)明膠,就是回收的塑料鞋底做的,就等于是吃破鞋底。惡人有惡報,因為衛(wèi)生不佳,包死豬肉,又被城管砸過好幾次爐子,放塑料破鞋拓鍋盔的瓢哥就跟老婆有榮分居了,有榮在超市掃地,他撿荒貨。

        晚上獨斟獨飲。吃辣椒,吃大蔸果和醬蘿卜。監(jiān)獄里天天吃雞骨架。雞骨架蘿卜湯、雞骨架番茄湯、紅燒雞骨架,雞肉呢?警察和守法公民吃了。endprint

        他問戚媽的墳還在沒,后來他拿著一杯酒去找墳。是與瓢哥家交界的標志,墳包很小,過去就是用草垛蓋住的,現(xiàn)在還加上棉梗。問題是,瓢哥將養(yǎng)母葬在兩家分界處,也不犯法,只是讓仝家人瘆得慌。這是結隙的開始。好在瓢哥沒對養(yǎng)母感恩,墳沒培,一年一年小了,長著一些蒼耳、狗毛燒,也就看不到了。不擋也沒事,看久了就習慣了。人鬼共居是鄉(xiāng)村尋常景色,魂幡飄搖也是田野風光。墳就是一個土包,人死骨頭爛,還能有什么?

        仝家吳家誰先來此居住,說不清了。房子都修過,屋界也沒細分,之前都住雜草里,土坯房。就算磚瓦房,譬如瓢哥的房子上了鎖,幾天就銹了,門縫很大,窗戶也破了,黃嘎郎子鉆進鉆出,門口全是狗尾草和蒿子。狗過去一趟,沾了一身奇怪的臭氣難聞的什么果實,疼得哇哇叫,走路歪歪倒。門板像是涂了牛屎,像畜圈的門。

        祭完戚媽,找棉襖、帽子,都有了,帽子印有“野貓湖農(nóng)村信用社”的字,很好??墒切睦锸菍δ莻€梯形臉女老師的憤懣,“你說,小倩這么矮的個子咋讓她坐倒數(shù)第二排?”

        “夏天墻旮旯里全是夜蚊子,咬得大皰小皰,不是我送幾次瓜還調不到倒數(shù)二排,坐老后一排。人家有錢的送韓國爽膚水防曬霜……”

        “臭狗日的!”

        趁著酒意上床,老婆卞如花一上來就咬住他的下體,像吃冰棍似的發(fā)出噗嗞噗嗞的吮吮聲。再騎上來就搖。這一座山把他壓的。卞如花下身像沙漠,口里有氣味,還沒射精就開始想監(jiān)獄。老婆翻下身來喘著氣厚顏無恥地問:“夢見過老子沒有?”仝大喊想死的心都有。

        “……你曉得二瓢家是怎么搬走的么?”老婆得意洋洋地告訴他,“老娘天天朝他門上潑糞。哪個叫你把老子男人搞坐牢的……他不是又生了個女伢么,三個月,老子就朝她嘴里塞花生……”

        “你要殺人??!”仝大喊跳下床來吼。

        “去你娘的!老子拿你沒辦法,你改造得像無卵太監(jiān)了,看來還是得坐幾天牢……”

        這么報復人家三個月大的嬰兒,不是畜生不如?瓢哥比他小,都這么叫,連他養(yǎng)母也這么叫。養(yǎng)母可憐,生下八個伢,一個沒活。她丈夫吳爹在鎮(zhèn)上挑“八根系”,碼頭工人,常常回來扁擔上掛一副豬心肺。有了心肺湯,肯定叫他們姐弟去喝。但戚媽吃得好,卻不會帶伢,有兩個伢是在月子里被棉被壓死的。一對雙胞胎,聰明可愛,七八歲時,一個發(fā)病,另一個也在家發(fā)病,兩個同時死了。聽媽說,戚媽在田里車水,帶去的一個在田邊玩,突然高燒,口吐白沫倒在田埂上。家里的一個也突然高燒倒地。背老大回去,兩個伢一會兒就沒氣了。戚媽丈夫后來也死了,就她一個人。對大喊他們姐弟很好,視同己生,到她家去就跟自己家一樣,有什么好吃的都給大喊他們吃。聽說大喊一兩歲時還是她帶的。每到春節(jié),大喊媽就把她接過來,在他們家吃團年飯。她也不會空手進門,提幾包酥食給仝家孩子,還有一塊兩塊的壓歲錢。她手上有戒指,腕上有鐲子,耳上有耳環(huán),還悄悄給了大喊媽一個玉鐲子,鐲子里面有一條龍。有一次大喊家失火,大喊媽在田里做事,把大喊鎖在家里,是戚媽將門踹開,救出了大喊。說白了,大喊這條命,是戚媽撿來的。他和他姐“出膚子”(麻疹),娘下地干活將他們鎖在家里(總是鎖在家里,怕在外頭出事),他們發(fā)燒,眼睛腫成一條縫,又渴又餓,扒著窗戶哭喊,是戚媽從窗戶外給大喊姐弟吃的。還有犯痄腮時,戚媽給大喊用母牛尿煮了五個雞蛋,先在雞蛋頭上用針戳幾個眼,雞蛋熟了,吃了就好了。后來,村里人看戚媽孤苦伶仃,在鎮(zhèn)上撿了個豁嘴伢兒給她作伴,就是二瓢,瓢哥。長到讀書年紀,戚媽將瓢哥帶到荊州,將豁嘴縫上了,可講話還是聽不清,嗚嗚囔囔的。后來讀書不行,就給他找了個媳婦,敲鑼打鼓娶進門。戚媽什么都給了瓢哥,臨死時癱瘓在床,天天頭疼喊叫,喊得下巴都脫臼了,也沒人送她去醫(yī)院,就這么死了……

        第二天

        “什么,地是我同意讓拿走的?”

        “他是這么說的,‘二村長?!?/p>

        “‘二村長?”

        “黃古啊?!?/p>

        “為什么是黃古?”

        “那時候王法住院,他代理村主任。王法病病殃殃,都是他舅子黃古幫他管理村務。你真沒說?。俊?/p>

        “老子的魂說了?見都沒見到過他,鬼在說,還魂了說的?錢呢?”

        卞如花先是不說,后來吞吞吐吐地說,去年的用了,小倩當時黃疸肝炎,住院全用了。今年的有兩千多“用”在麻將室了。村里人將來福公司付的土地流轉金都打麻將搖骰子輸光了,過去的種糧補貼也是這樣,連賭帶醉,鄉(xiāng)下人存不了錢。一畝地的流轉金是八百五十元。另外每畝補助三十斤大米,兩斤菜油。

        仝大喊看了看合同,甲方是自己,卞如花代簽;乙方是村里,黃古代簽;丙方才是來福公司。

        “沒有不簽的,人家又不是白要。不簽也給你把地平整了,墳也給扒了。先同意移墳的免費給墓還有碑,后來的就搶了。不遷的,人家半夜挖開你的祖墳放蛇進去,你說遷還是不遷?”

        “那你不是糊涂嗎?你不問問我證實一下?”

        “那天……我、我是被人灌醉了,就這么簽了……狗日的黃古,他把我灌醉了……”

        “莫非你跟他上了床?”

        “反正醉了,簽了……”

        說是害羞,其實是炫耀哩。仝大喊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女人比大腿還粗的脖子,她這身虎背熊腰,一堆囊膪,還有人盯著?黃古呀黃古,你竟跟我一樣就這個欣賞水平?吃相太難看了!不會吧,老婆打牌輸了自己代簽了,賴在治保主任、二村長黃古頭上?給自己貼金哩。我又沒有委托書,這個我懂,違法!我找他去!

        不要起那么早了,他一夜未睡,還是起來了。本來想給她談談搞稀有蔬菜大棚的打算和美好前景的,告訴她什么叫高產(chǎn)能,什么叫全自動恒溫,全泡了湯。喝杯早酒,吃早堂面。荊州的早堂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今天吃進嘴里像吃死蚯蚓。這時候監(jiān)獄里電鈴早打了,起床快,拉屎快。揉著惺忪的眼睛,不管有沒有食欲,排隊去食堂打稀飯、領饅頭,擰開老干媽瓶蓋,拼命往饅頭上抹,用辣解蒙,給早晨提神,想那個喝早酒的家鄉(xiāng),一個人一杯早酒,慢慢韻神,日上三竿了再說干活的事兒……endprint

        寒風曠野,意楊遍地,像魚柵遮擋了一些視線。沒有了黢黑的棉梗、披頭散發(fā)的甘蔗,沒有了田埂上一排排的高粱稈,也沒有了收割后的荒涼疲憊。村里也沒有曬棉花的老嬸子,坐在門口,一邊剝棉花桃子一邊扯閑。偶爾會有一個老頭背鍬經(jīng)過,鍬上的魚簍里會有活物,一只甲魚,或者幾條鱔魚,隨便轉悠,隨便有收獲。還有烏龜。見了人,拿出烏龜來讓人看,研究是不是放生的。村委會前面的堰塘過去是廟里的放生池,有百年龜無數(shù),廟沒了,原址蓋上了村委會。政府蓋的,每個村都一樣,好看,而且村委會背后一大塊地方蓋了個農(nóng)莊,就是村招待所,賓館。不過荒破得嚴重,花壇栽種的一些什么花,和毒蒿、拐芹、大薊一起瘋長。池塘里的水都綠了,魚在浮頭喘氣。陽光很老,世界很疲倦。有哀冬感。如果你關了三年多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自己生活的村莊,塑料垃圾增多,滿地扔著那些不能腐爛的塑料袋、食品包裝袋和空瓶子,遇到的人也不愛搭理你,拿一雙陌生的眼睛看你,心情會很難受。又突然沒有地了,老婆還被治保主任睡了。雖然別人瞧得起你老婆,但睡了就是個問題,就是私闖民宅。他還沒想好。他死寂沉沉的心有點胡亂翻動。

        村委會的門是鎖著的,今天是村主任王法的喬遷之喜,做了新房子,大家都去吃酒。他沒有找到“大村長”“二村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得忍。找秋秋買了一包薩其馬和一掛香蕉,去了姐姐家。媽摔了,腿疼,抱著拐杖在門口抈柴火。他給媽點心和兩百塊錢。姐姐對給她的一張一百的沒看一下,卻提要求說,你回來了,得把媽接過去呀,姐有心臟病高血壓。說完,吃藥給他看。

        一只雞啄他的腳。他一動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他沒有底氣。說什么呢?他一無所有。雞又去啄他放在椅子上給姐姐的那張鈔票,他起身去攆雞,趁姐姐去廚房他就趕快離開了。

        村主任家是另一番景象,熱火朝天,熱氣騰騰,熱鬧非凡。鞭炮炸得天昏地暗,就像慶賀解放似的。路上全是鞭炮屑,大禮炮放過的硬盒一層層碼在門口。現(xiàn)在風聲緊了,聽說請客限定桌數(shù),領導也不來,但村民擋不住。支客說不收錢,但來的人要登記,以后暗中給就行了,這個誰都懂。仝大喊手上拿著別人敬的煙,他想找到黃古。他蕩了一圈,沒見著,村主任王法在里面跟人聊天。王法新剃了頭,把黑臉全露出來了,還腫,笑的時候將臉上的腫肉艱難推開。他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高中同學,書記今天沒來,城里的鄉(xiāng)下的高中同學都來了。過去王法不是村主任,可人家高中同學硬要將村主任栽給他。怎么將老村主任文爹擼掉呢?這事兒好辦,栽樹。因為是全國綠化先進縣,就讓你栽行道樹,美化鄉(xiāng)村。來檢查,說樹栽小了,存活率低,就把村主任給擼了。王法當上了村主任,一切就聽書記同學的。書記說,你要爭取完成五百畝土地流轉的栽樹指標,就是新增綠化面積,于是王法就流轉了五百畝給來福公司了。來福公司是縣里的投資大戶,栽樹,還有木芯板廠。王法因為是在縣城讀的高中,人脈關系足,經(jīng)常請人到豐收賓館(就是村招待所)住,吃甲魚火鍋,吃蘿卜燉鱖魚。只要來的上級領導,走時都有伴手禮,當然就是幾條剛打上來的活蹦亂跳的鳊魚啰。這幾年村主任常年在醫(yī)院,他的舅子——“二村長”黃古就把公章揣褲兜里了,粗看就像襠里的勃起物。因為是治保主任,聽說家里警棍手銬都有。

        換了棉襖戴上帽子,手上拿著支客遞的香煙,有人喊“大喊來打牌”!他和大伙點頭。會問的不問,不會問的問“回來了?”“狗日的放出來了?”一個村幾年不回來的多了去了,有的十幾年沒回來過。他一個讓別人斷了三根肋骨和傷了卵蛋的人回來,多少有點凱旋的味道。不與他們啰嗦。他去了后院,院子里全是燒菜做飯的。在爐子大鍋里蒸煮著各種菜肴,香味撲鼻。蒸菜多,也簡單,蒸肉蒸魚蒸糕蒸藕蒸肉丸子蒸豆腐丸子蒸茼蒿蒸芋頭。各個大鋁鍋里盛滿了紅燒肉、干子、芹菜、千張、辣椒、洋蔥、甲魚。甲魚一看就是很次的飼料甲魚。屋檐下一口大缸泡的是蘿卜、球白菜和鳳爪。一只只飼料雞大鳳爪趴在臭水缸里像死人慘白的手。咋這么臭哩?那個熏人,眼睛都會被熏翻,人們繞道走。還有魚凍,就是荊州人說的凍子魚,將鯽魚提前一天做了,鯽魚燉蘿卜絲,晚上一放,因為有膠質,加上氣溫低,就凍住了。就這么吃,一塊塊的魚湯凍子進口爽滑沁心,味道不可言說。凍子魚呀凍子魚,想你好久,今天是我的菜!

        “辣椒!辣椒!”掌勺的大師傅喊。

        端紅辣椒的“二村長”黃古沖了進來,找辣椒救急來的。

        “親自下廚呀黃主任!”仝大喊有分有寸地問候。

        “啊啊啊。”他笑。一筲箕尖辣椒差點全倒進鍋里了。

        還敬煙。說話不方便。他得瞅個時間。敬酒吧。敬酒也不是時候,那得鄭重其事地說,這是大事,是咋回事,這得說清楚。這不是小事,關乎他后半輩子的生活,還有面子。他要地。酒不能說明我與他、與村委會和諧穩(wěn)定。要弄清楚。老婆的話也不能全信。

        “你過來。”老婆拉他。要他去搶席。人太多,先搶先吃。

        一個托盤上菜的人差點撞上了他。

        一個小伢哭著喊:“我要喝動脈,我要喝動脈呀!”

        有人說:“個苕貨,哪來的動脈,是脈動!你又沒上人情你還喝動脈,喝靜脈去吧!”

        搶席如搶火。仝大喊一坐定,背后就站了兩三個人,等著他吃完了搶席的。支客老頭嘶啞著喉嚨說:“大家按先來后到的秩序不要亂搶,一切聽安排!……”沒有人聽他的,誰先搶到誰先吃。

        珍珠丸子。泡鳳爪。涼拌粉絲。熗球白??廴?。沔陽三蒸。爆鱔絲。湘妃魚糕。凍子魚。爆毛肚。干子炒肉?;ㄉ?。甲魚火鍋。蕓豆肚片湯。排骨藕湯。搛了個泡鳳爪到嘴里,果然臭。聞起來臭,吃起來更臭,跟吃屎一樣。不能吐,用酒吞下去,再吃凍子魚。先下手為強,在凍子最多的地方一筷子鏟下去,就是自己的了。還得快點吃,放進熱碗里就化了。

        幾個老頭喝慢酒,不是他的對手。要喝動脈的小伢現(xiàn)在抓住了一只香噴噴的鱉殼,啃它的糯裙邊??曜幽貌焕鳎瑓s緊緊不松手,與鱉殼展開了殊死搏斗。他感到一陣腹痛。

        想到小倩得過黃疸肝炎,也要多吃甲魚,就找來個空塑料碗,不管別人高不高興,搛了幾塊甲魚在碗里,打包帶回去。那些人側目而視也不敢說什么。endprint

        吃過后有人喊他去喝茶,村里有茶室,還有麻將室,都是武漢知青當年的房子,破爛不堪,坑坑洼洼。吃茶的人不講究,只要有個地方咳嗽扯閑罵人就行了。一杯茶一塊錢。

        他想給大家講講家常,重新建立感情,還有稀有蔬菜和全自動大棚的事。端上茶來,有個不曉事的愣頭就問他:“大喊,聽說人一進去了就坐電椅?女的用竹簽穿乳頭?”

        好在有明白人說:“瞎說,現(xiàn)在還那樣,不是舊社會了!”

        “怎么網(wǎng)上還有那么多屈打成招的?什么佘祥林、趙作海、聶樹斌……”

        “聽大喊說!”

        仝大喊不好說,不愿意說那些事,這些人只對坐牢的事感興趣。

        “沒有的事。”他按著肚子說。他肚腹疼痛難忍,怕不是昨晚涼了肚子?“村里昨天又運回了三四臺自動麻將機,這錢如果搞全自動蔬菜大棚,該多賺錢??!沒人想這個事么?”

        “大喊那我問你,監(jiān)獄里可不可以叫小姐咧?不叫小姐,不就跟當和尚一樣的?”村民老茍問。

        “你扯雞巴蛋吧老茍,如今有幾個素和尚?不全都是葷的!當和尚是最賺錢的行業(yè),比咱們種田好一萬倍,個個開奔馳寶馬……”

        “種恒溫稀有蔬菜大棚的話,一畝少說賺兩三萬,最高可賺七八萬……”

        “男的跟女的是不是關在一起?”老茍縮著鼻子抽煙,滿口黑牙齒,不依不饒地問他。

        “就是關在一起的,而且不準穿衣服。”一個老頭逗老茍說。

        “還這么?”老茍一臉的憧憬。

        “你趕快犯事進去,比村里強多了,天天與女犯人打炮,一夜一百次都沒人管你。老茍艷福,等你精盡人亡光榮歸來……哈哈哈……”

        “哄我老茍開心,”老茍抹著哈喇子咧嘴笑著,“你說監(jiān)獄里女人的毛都沒一根,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大喊?再怎么找只母狗捅捅也行呀……”

        “我去趟廁所……”

        他溜了。

        仝大喊搖搖晃晃從意楊林里系著褲子出來,肚子還是疼,快受不住了,冷汗直冒。心想是不是在監(jiān)獄里頭吃慣了味淡的,這么辣的菜腸胃消受不了?還有火鍋,過去一個桌上一個火鍋,現(xiàn)在吃飯至少上三個火鍋。

        回到家腹中絞痛,去老村主任文爹家開的小診所買藥,一看,有許多人在那兒買藥,都是腹瀉,都買瀉停封。不都是在村主任王法那兒吃了酒的?問題一定出在臭鳳爪上。老婆不心疼他,說:“還不是吃多了,餓牢里放出來的?!?/p>

        仝大喊腰都疼彎了,肚子抵著床沿,不想跟她打嘴仗,見著這一堆不講感情的肉,問:“我問你實情,你的合同究竟是么樣代我簽的?”

        “我勸你不要問了,你問老娘也簽了。”

        “為什么不問?坐了四年牢,地就沒了,三四千塊錢你就賣了???”

        “老子賣了?賣了你不感謝老子,你娘的!你種一畝地一年辛辛苦苦能賺八百多嗎?種水稻的話一年賺兩百就不錯了……”

        “我種稀有蔬菜的!”他爬起來找出帶回的種子摔在床上,“一畝我精心種大棚至少可以賺三五萬曉得啵?”

        “種金子啊!見你媽的個洋絆!老娘睡不睡的?”老婆將那些裝種子的塑料袋子扒下床,身子像一塊水泥板壓到床上,接著呼嚕轟隆。

        第三天

        仝大喊一夜拉了七八次,起床的時候像一只風箏飄飄欲倒。他知道黃古有個女兒也與小倩同班,想趕在第一時間將黃古逼在學校是最好的。黃古是三婚,前兩個老婆一個給他生了個弱智,另一個也生了個弱智,兩個伢都丟給他老父母了。后來與一個在鄉(xiāng)村演出團跳甩發(fā)舞的演員搞上了,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伢,聽說經(jīng)常參加縣市電視臺的演出,乖巧得像是狐貍精投胎。

        沒有碰到。原來來福公司要在一個土坡上搭個防火瞭望鐵塔,村民老茍為補償跟來福公司的人干上了,黃古在那兒處理。仝大喊趕去的時候,架已經(jīng)打了,黃古滿腳泥巴,估計調解時遭了誤傷,一只耳朵在流血。老茍舉著一顆牙齒在問:“打了?打了?”“打了?!薄把来虻袅??”“掉了。那還不掉!”老茍哇哇地哭起來:“來福公司打掉老子的牙齒呀,警察叔叔快來呀!”老茍舉著連根拔起的牙齒,眼睛充血,渾身泥濘,手舞足蹈。施工的老板背著手,不屑地說:“呔,就一顆,再鬧老子打得你滿地找牙!”老茍說:“你們就欺負農(nóng)民,小心我煩了把你們與村干部勾結的事告到省里,不信搞不臭你們這些黑社會的?!崩习搴俸僖恍φf:“你這雞巴惡人!你要惹黑社會的嘛??粗献?,不像黑老大是吧?黑老大非要手臂擼出來有幾條龍就是的?敢跟老子玩?你想當這個出頭椽子,呵呵。跟老子對著干,也不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個苕貨!”老茍把自己的牙齒丟到地上踩了一腳說:“是我的牙齒我和淚吞,不惹黑社會,五千塊錢兩清。補牙齒,還要去買消腫藥吃的。”老板說:“老子是二包,水都干了,一包才三萬,你要五千,老子捅你死娘,不讓老子喝口水?老子坐了十年牢出來學雷鋒?”最后老茍非要三千,說兒子是個精神病,也要吃藥。老板一臉痛苦,像痔瘡犯了:“把你個狗日的全家買藥去吃。村里的荒坡你竟敢敲詐老子,老子又沒招惹你,找死!”給了五百,用發(fā)臭的涎水一張張點,然后撒到地上,老茍的苕兒子立馬笑嘻嘻地撲上去搶。

        旁邊的人都不敢吭聲。有人低聲給大喊說,老茍膽粗,惹黑社會,還有虧吃。

        老板給看熱鬧的村民分好煙,還上火,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p>

        是呀,必須以流氓懟流氓,你流,老子比你更流。

        “黃古主任,你先抽支煙。”仝大喊說。

        “大喊你派出所報到了么?”黃古邊走邊問。細看他腿有點瘸,是他大老婆用石頭砸瘸的。

        “第一天就去了?;貋砭椭牢依掀糯灹撕贤阋泊謇锖灹撕贤D憧吹搅宋医o老婆的委托書嗎?”直截了當。

        “委托書?什么委托書?”

        “我老婆代我簽土地流轉合同怎么會沒有我的委托書咧?戶主是我呀?!?/p>

        “我又不是搞法律的。委托書,你問你老婆不就得啦?!秉S古用手按著流血的耳朵顯得不耐煩,急匆匆地走。但仝大喊不會錯過時機。他要講清楚。到一個水閘那兒他攔住了黃古。endprint

        “你老婆兩年的錢都領了,還說么屄唦!”

        “話不能這么說,主任。記得走的時候你教導我,忍字頭上一把刀,左鄰右舍的,沒有殺死冤仇。今天再難受的事,恨不得捅他十八刀的,明天睡一覺再一想,就不算個事了。的確退一步海闊天空,不然就毀了自己,我就是典型呀??扇甓嗷貋?,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學了技術回來搞大棚蔬菜,結果地沒了,你說這事咋搞?”

        “問你哩,繼續(xù)說?!秉S古坐在閘上,知道走不脫。

        “我簡單地給你說吧主任……是這樣的,我不求真相,只求一個說法。我再說一遍,不求真相,只求說法。你給我老婆說是經(jīng)過我同意的。我家里的女人,是你把她灌醉讓她糊里糊涂簽的?……”他說出后一句就感到頭皮一陣發(fā)癢。他抓。

        “噢,大喊,你不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嗎?我提個壺將她灌醉?你……信么?她說是我說的,說你同意了的?拿證據(jù)來,我哪天說的?”

        “你說呢?”

        “我看還是你說?!秉S古不安地扭動身子,到處找煙和打火機。

        “你說?!辟诖蠛罢f。

        “你說。你怎么說老子也認了?!?/p>

        “行行行。但我還想問……你果真敢跟我家那肥貨上床?”

        “是上……船啦還是上……床?這個得說清楚。”

        “說上床是給自己臉上貼金,說上船是給別人臉上貼金……”

        “此話怎講?”

        “你明白?!?/p>

        “喂,大喊,少繞些圈子,我還沒說明白嗎?我也不想與你打嘴仗,是這樣的,你女兒得肝炎,你老婆也沒有什么收入,幾畝地一個人,又是田里,又是家里,打田收割,打藥治蟲,全是她一個人。還得運回家去呢?還得賣掉呢?一畝地刨去種子化肥農(nóng)藥,能純賺幾個錢?卞如花東拉西借給你女兒治病,醫(yī)保很多報不了,就借錢,借的錢還沒到醫(yī)院就打麻將輸了。她急需錢,只有賭,想贏,還是輸了,又想買碼賺回來,整天抱著一些書猜晚上開碼。第二天去田里撒化肥,將借來的一袋米當化肥撒了,看到滿地的雀子啄米,她哭得稀里嘩啦,就跑到湖邊上了船,想一死了之……接下來呢,我救起了她。我不想說我是什么雞巴英雄,我可不敢跳下去拉她,那么胖的一個人,我就跳上船伸給了她一把槳,將她拉上來了。她很感激,就這么,上船,簽了。加上青苗補償費有好幾千,不是這個你家女兒能活到今天?……”

        “喔,這樣看,我要感謝你。不過這簽字也是乘人之危呀?不是別的,這幾畝地,你沒有想過,我回來,幾畝地就是我最后的臉面了,我雖然感謝你,合同我是不會認的!不管是你講假話還是我老婆講假話。”他說。他又說:“地我要定了,沒有地,我下面想說的就沒有用了……”

        “有屁快放!”

        “我給主任你講的就是,我不是無理取鬧。說你不信,我種的蔬菜,如果能達到最先進的管理水平,又有好設備,還有銷售渠道,一畝最高可賺八萬到十萬?!?/p>

        “搶錢喔,棚子里全是種錢?莫嚇我!”黃古將煙頭吐到水渠里。

        “所謂種菜是工廠化的操作,工業(yè)流水線的生產(chǎn),制冷、通風、澆灌,全是自動化的。大量是無土栽培,空中菜園,大棚里一層層的架子,可以搭五層八層的,一畝地能種出五畝八畝地來,泡沫里種菜,液體養(yǎng)分。智能溫室大棚,光、水、濕、溫全自動控制,自動調節(jié),完全模擬蔬菜生長的環(huán)境。如果沒有錢投大量設備,可以一樣搞空中種植、無土栽培,不過多投入勞力就行了……”

        黃古早走了,甩下話:“無土嘛,你要地干什么?空中種植,你空中搞去唦!……”

        回到家里,仝大喊親了小倩兩口,又揪著老婆的耳朵說,再怎么困難也不能尋短見。沒有了老婆,家就沒了,一袋子米算什么,再不賭博不買碼不就行了嘛。我也不計較是你說的假話還是黃古把地騙走的,只要地要得回來,不愁翻不了身。終歸沒有委托書,所以簽字無效,這地是有希望要回來的。兩口子夜里商量到兩三點。

        早晨起來直奔曹炎家,只見到了曹炎的父親,卞如花的表叔。表叔是個歷史悠久的棺材匠,三代做棺材,大半個野貓湖鄉(xiāng)一百年的死人都是睡他家的棺材。生前呢?生前歸他們的子孫曹炎管。大伙兒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有一陣子,曹炎父親做水泥棺材,那時野貓湖木材奇缺,后來恢復了做木頭棺材。老婆講,她們小時候死活都不愿往曹家去拜年,雖然大人說表叔有壓歲錢——當?shù)亟醒浪皱X,牙酥錢也抵擋不住對那黑漆漆棺材的害怕。有一年,這里發(fā)生過一件慘事,幾個小伢躲貓貓,一個藏進棺材里,另外幾個將那小伢蓋上了,那小伢就悶死在棺材里了,表叔披麻戴孝才了結。不過曹炎爭氣,會讀書,成了鄉(xiāng)里的干部。

        表叔一臉酒紅地接待他們,進門就問提的什么酒。他說:“我只喝散裝酒,趙五錠槽房里親自接的頭道酒,70度,打火機點得燃的?!编垡幌?,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就點燃了杯中酒,“茅臺我都不喝,跟喝醬油一樣?!北硎搴仍缇?,吃雞雜,一根皮包骨的土雞爪啃得像鐵一樣光溜。

        “你們不要去找曹炎了,他昨晚一夜沒睡急得一頭的包,今天鄉(xiāng)里要開專題民主生活會,縣委組織部和紀委都要來人監(jiān)督的……你看你,大喊,大冷天穿拖鞋,這個樣子,哪像遵紀守法的公民?來喝一杯?……”

        老婆埋怨他,可是換鞋來不及了。說不去找曹炎的,走了一半,仝大喊還是想找曹炎,卞如花強迫他去買了雙十元的布鞋,把拖鞋裝進塑料袋里,寄放在賣鞋的那里,就踅到鄉(xiāng)政府那條僻路上。路兩邊是水洼和水杉,鄉(xiāng)政府有一陣子是個恐怖的地方,狗都不朝那邊咬。是在十多年前,鄉(xiāng)政府喝的水有臭味,一查,樓上水箱里泡著個死人,一個上訪戶在里面溺水自殺了。

        他們在曹炎辦公室門口的樓梯上坐著等,果然聽見會議室有很大的說話聲和爭吵聲。因為腹瀉,一天沒敢吃,沒東西可拉了,頭暈、心慌,想吃塊鍋盔。等到下午五點,仝大喊出去吃了塊鍋盔回來,會議室的門才打開。與曹炎打了照面,但人家要送客人。又過了一會兒,曹炎拿著一堆書籍和文件,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出現(xiàn)了,說:“今天水都沒有喝的?!辟诖蠛胺驄D連忙說,我們不喝水,不喝水,剛喝了的。卞如花說去了他家,給叔叔拿的酒叔叔說他只喝散裝酒,不喝茅臺。曹炎說哪兒有茅臺喝,他自己吹牛。然后說,現(xiàn)在從嚴治黨,兩學一做,四個意識,八項規(guī)定,三項紀律,天天開會。每周都要作個人對照檢查,要在政治合格、執(zhí)行紀律合格、品德合格、發(fā)揮作用合格等四個方面進行黨性分析,還要學《關于新形勢下黨內(nèi)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和《中國共產(chǎn)黨黨內(nèi)監(jiān)督條例》,按照要求查找理想信念、政治紀律,還有什么政治規(guī)矩、作風、擔當作為、組織生活、落實全面從嚴治黨責任等六個方面的問題。要實事求是、發(fā)揚民主、暢所欲言,敞開心扉,要真刀真槍刺刀見紅……endprint

        仝大喊夫婦像聽天書,聽了半天也沒聽懂是什么意思。

        “要動刺刀啊曹炎哥?”卞如花嘆著氣問。

        “是比喻,就是互相揭短嘛。哦嗬大喊,我去上個廁所……”曹炎打開幾個抽屜找紙。后來抓到一張報紙就急匆匆去了廁所。

        兩個人又坐在那里枯等。等了一會兒,發(fā)覺曹炎是在躲他們,天色都晚了,回家要天黑。卞如花說,我們是不是走?仝大喊說,既來之,則安之,未必他在里面數(shù)蛆?卞如花說,人家知道我們是來找麻煩的,坐在這里就不是表哥了,你沒聽他說,現(xiàn)在誰都怕事……

        躲了半天還是躲不過的曹炎就進來了,大喊把想好的話簡單扼要說了。還沒說完,曹炎就不耐煩地說:“這事你找王主任。你找過他嗎?沒有找過,你到我這兒來還不是解決不了?!彼蛔聛恚桓币叩翩i門的樣子。

        “當時簽字是他舅子簽的,找過沒用,王法又到縣醫(yī)院去了。”

        “大喊,你剛回來不了解形勢,一是政治形勢,一是我們縣里的經(jīng)濟形勢。縣里的產(chǎn)業(yè)升級,土地流轉是必然的,流也得流,不流也得流。是流轉,不是流產(chǎn)。過去政府管流產(chǎn),現(xiàn)在政府管流轉。我們是全國的綠化模范縣,全縣要進行產(chǎn)業(yè)升級?!?/p>

        “當時的情況想你也知道,女兒小倩得了黃疸肝炎,這地就被強迫流轉了,的確沒有我的委托書……”他把那份流轉合同拿出來給曹炎看。曹炎不想看?!安苎赘缒阏f的產(chǎn)業(yè)升級,種樹成不了大氣候,還是要搞別人沒有的,比方說種稀有蔬菜,我在監(jiān)獄里學的就是這個……”

        “你的產(chǎn)業(yè)升級是你個人的升級,我講的產(chǎn)業(yè)升級是全縣大戰(zhàn)略,是政治任務。我們現(xiàn)在全縣的森林覆蓋率是52%,這在平原縣算相當高了,但新增綠化面積要有3萬畝,森林活立林蓄藏量要達到1500萬立方米,木材工業(yè)木材經(jīng)濟是我縣的命根子。這是全縣各級政府進行調研論證制定的產(chǎn)業(yè)升級計劃,縣人大一千多人會議通過了的。莫非這么多人研究的計劃敵不過你一個剛回來的人?我說話蠻重的。”

        “問題是我沒同意呀。”

        “那這樣,這事啊,這流轉的事不是我抓的,是書記?!彼麎旱吐曇?,又看看門外,“他馬上調到縣里當副書記,這幾天就走,上訪的不少,反正我不管?!彼弥割^點著桌子說,“不是我管的事我去管,你們想想,不說我是故意搞他么?這些忌諱你們也懂……現(xiàn)在的形勢是什么形勢?紀委用一百雙眼睛盯著你,不要說以權謀私,就是花公家一張衛(wèi)生紙,也有人暗中舉報你,這不正常啊。不是我不幫你們,現(xiàn)在一崗雙責,我不是一把手。上面有想讓我當一把手的,如今當一把手有卵意思,沒有好處,只有責任,送把我當我都不當。電視問政時,像個小丑被別人詢問,連起碼的尊嚴都沒有。天天開會學習,問責,有表不敢戴,有煙不敢抽,有酒不敢喝,跟犯人似的。唉,不說也罷……”

        只好走了。

        第四天

        仝大喊清晨坐班車去縣醫(yī)院,沒有找到村主任王法。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被保安逮住了問他是干什么的。人在監(jiān)獄久了,眼神和動作都有點荒,不與常人同。他說清楚了,一個科室一個科室找了,連婦產(chǎn)科都找了,沒有狗雜種王法。又轉身去中醫(yī)院,也沒有見著。電話關機,打了十幾遍。他在縣城大街上啃一口鍋盔喝一口早酒大喊道:“狗日的瓢哥,跟我出來喝酒!”

        瓢哥呀,再見到你再打斷你三根肋骨,讓你卵蛋開花!過去我們是多好的朋友哥們兒呀,現(xiàn)在我沒了地,你沒了老婆??善案绲睦掀庞袠s多孝順呀,比瓢哥孝順多了,有榮常把戚媽抱到有太陽的禾場洗澡。老人就剩下幾根骨頭,可是洗澡時像個小伢笑瞇瞇的。有一次,大喊遠遠看到在美麗的夕陽下,在草垛旁,有榮給她婆婆洗澡,夕陽通紅,雀尕子亂飛,田野上霧氣蒙蒙。戚媽雖然像干尸,但咧開沒牙的嘴笑得燦爛輝煌。一抹金黃色打在她的臉上,給人生出無限感慨,可惜大喊不會寫。

        瓢哥喝酒不耍賴,喝酒看一個人。瓢哥喝酒嗚嗚囔囔地愛說話,平時不說話,嗚嗚囔囔地不知說啥。瓢哥嘴唇縫起后說話還是不利索,讓喝就喝,脖子一直,就喝下去了。平時三杠子打不出個屁來,一臉冷若冰霜。喝上酒,臉上桃紅柳綠,與他勾肩搭背像兄弟倆。有幾次大喊感動了,說,等我有錢了幫你找親生爹娘。這事不是說說的,大喊還在碼頭上調查過。后來為糞坑動武,這事就不存在了。

        “吳二瓢——瓢哥——”

        “哪個狗的喊我?”

        一轉過身,看到蓬頭垢面穿油光閃閃棉襖的瓢哥,正在路邊翻垃圾箱。是瓢哥嗎?遠看是個藝術家,近看是個叫花子。

        “你個狗的?!卑凑账牧R法罵。

        瓢哥看起來像個神經(jīng),其實沒有神經(jīng)。當瓢哥認出他來后,拔腿就要跑,被大喊一把薅住了。

        “喝酒去!”拉著他就近進了一家路邊餐館,點了個牛雜鍋仔,兩杯散酒。瓢哥就是不喝,雙手夾在腿縫里,要走。

        “個狗的。我走!不走你打我。”瓢哥嘟囔著堅持說。

        “保證不打你。我只想與你喝酒。你說說,個狗的,你的地呢?你堂客有榮呢?”

        “你去江邊公園找她。”

        “她不是在超市嗎?”

        “個狗的,你江邊公園找她去?!彼麍猿终f。

        “你拓鍋盔的唦,個狗的!”

        “拓雞巴。”

        “錢呢?”

        “被個狗的女的騙了,城里的女人好惡燥。”

        趁他不注意,瓢哥起身就跑,霎時無影無蹤。

        仝大喊只好去江邊公園。

        這么冷的天公園沒有什么人,江風吹得嗚嗚響,江水瘦得見了底。在一棟老倉庫邊看到了一些自帶凳子打牌閑坐的老頭,一些三四十歲的鄉(xiāng)下女人有的坐著,有的幫老頭們按腳,有的干脆把腳伸進按摩女人的懷中。有的女的把手伸進了老頭褲襠。這是做么鬼的?仝大喊往回走,就見一個女人往防浪林里閃,樣子極像有榮。他就跟上去,在后面喊:“有榮!”

        有榮看跑不掉了,轉過頭來故意吃驚地看著他,說:“……是大喊哥?”

        “那還有錯?!眅ndprint

        有榮被江風吹得干黑,但畫著眼圈和眉毛,穿很紅的毛外套、短裙。這是有榮嗎?奶還是那么大。

        “正要找你哩?!辟诖蠛罢f。

        有榮像做賊似的低聲對他說:“這里說話不方便,到一邊去?!?/p>

        跟她來到堤坡下的一個高大破船廠,往里走,堆的全是生銹的機器。打開門,一股子從半截磚墻外撲過來的廢柴油味,黑咕隆咚。一張小床,一個矮床頭柜。就坐到床上。剛坐下,就聽有榮石破天驚地哭起來:“大喊哥呀,你是從天而降,天兵天將,救我來了!”

        大喊蒙了,咋的啦有榮?你不哭不哭,你這一哭就說不好了?!?/p>

        “嗚嗚嗚……我給你點錢,你再把二瓢打殘,打得他躺在床上起不來最好了,我求你了大喊兄弟!”

        “怎么怎么的呀你這是……我剛才見著了瓢哥,他很可憐,撿荒貨哩,我打他?”

        “他搞了個破鞋把我們娘兒仨攆出門,我都不想活了,準備抱兩個伢兒一起跳江的。把家敗啦,我好后悔來縣城,可我現(xiàn)在回去,地也沒有了,能干啥呀!嗚嗚嗚我的個娘老子呀……”

        勸不住。哭得倒在了床上,哭得快噎氣了。脫衣。只好去抱抱她。手就伸進大喊下面了,哭著說:“我給你找個套子……”大喊也不知道咋回事,下面就讓她套上了,在她身上鼓搗了一會兒。反正隔著橡皮,不痛不癢,床又薄,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的。各自匆匆穿衣收拾自己。

        “有榮,你可以回去。如果要回地,可以種大棚蔬菜,我給你們當技術顧問,一畝地再不會種也能收一萬吧。”

        “有這么好的事?”很驚喜,但又黯然嘆氣,“唉,要不回來了?!?/p>

        “要得回來。我在里頭學了不少,這幾年專門種高科技蔬菜大棚。地跟娘一樣,沒地,那地方就不親了,也沒牽掛了。再怎么辛苦,那地還是咱的,心里有個踏實處,眼睛有個張望處。我回來是要地的,我希望我能要回地來,你們也能要回來,在外面飄不是事?。 ?/p>

        “人家拿了好處,你要不回來。王法在縣城買了好大的房子,不是人家公司拿的錢么?聽說是別墅哩……”

        “村主任在縣城買別墅?……”仝大喊驚詫地看她。小屋里的柴油氣味和人的酸臭味熏得難受,細看還有一地煙頭,垃圾桶里全是衛(wèi)生紙和安全套。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廢棄的車間里有許多敞開的油桶,是些廢柴油。他站住了,說,沒人管吧,我搞兩瓶回去。有榮就幫他找了兩個礦泉水瓶子,灌滿了,擦干凈,用塑料袋提著走了。

        仝大喊在江邊坐了一會兒,看大江東去,船舶航行,江水碧藍,遠岸迷蒙,鷗鳥凄叫。想去找王法揍他的念頭都有了。后來他喝了一肚子冰涼的江水壓了自己的情緒。你不在村里住還刮村里百姓的油水,讓你舅子繼續(xù)代政,家天下?。∵€謊說是生病,原來住在縣城。怪不得村里的新房才一層,普通村民都是兩層三層的,是在想村主任王法咋這窮?障眼法啊!不是有榮說哪知道這些,黑呀!他曲曲彎彎地邊找邊罵。找不著,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咋樣?

        到處都是樓盤,水泥路寬闊無比,叫新區(qū)。高層樓房、別墅與農(nóng)家與意楊林與廢棄的溝渠和垃圾山毗鄰夾雜。到了過去城郊的蔬菜大隊,基本沒有什么大棚了,大棚改成了小區(qū)和樹林。那個叫江郎的不是這里有名的種菜大戶嘛,墻上怎么寫著“江郎出售奧運祥云火炬”?事情好蹊蹺。

        江郎不是全縣唯一的奧運火炬手么?人人都知道奧運火炬手江郎,種菜種得好,全縣大棚王。

        進了江郎的院子,人家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來買火炬的?仝大喊說是向你來討教大棚技術的。一只狗朝他惡聲惡氣地猛吠。江郎瘦瘦丁丁,就那么一點臉全鋪著笑,說:“我哪還種大棚,哪來的地?我準備在林子里張網(wǎng)捕鳥的,警察罰了我三百。果然院子里堆著混亂的絲網(wǎng),網(wǎng)上有鳥毛。

        “你的地呢?”

        “征啦,國家要發(fā)展,不征地哪行。”

        “所以你就賣火炬?”

        “我這里是個指標,我只要一賣火炬,縣委書記就調到省林業(yè)廳當副廳長,呵呵?!?/p>

        “你現(xiàn)在種菜種什么?”

        “冬天還不是老三樣,不會虧的。蘿卜、萵筍、土豆。夏季嘛,黃瓜、番茄、茄子,這都是最好賣的?!?/p>

        “你種過紫背天葵、高山血菜、孢子甘藍、紅葉甜菜嗎?”

        “那些洋玩意兒賣不了,現(xiàn)在化肥也貴……”

        “用豬糞……”

        江郎搶著說:“你去豬場拖豬糞看看,比化肥還貴,還不一定能長菜。你一年不搞三季,你就劃不來……”

        “你搞自動噴灌么?”

        “我們打井,一口井打三五百米是常事……”

        仝大喊跟他對話沒一點意思,這個曾經(jīng)的蔬菜大王落伍了,得虧去了監(jiān)獄,監(jiān)獄是個大學校??!他感嘆。

        他踩著星星的影子半夜回家。月亮不錯,看到瓢哥和有榮的房子趴在月光下,就像一蓬野草在瘋長,孤魂在那兒游蕩。有榮尖銳的哭聲一直跟著他,跟進了村子。

        第五天

        村委會那兒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都是背著洋鍬的村民,等著來福公司來叫人挖坑栽樹或挖樹。他們將流轉的地種了許多觀賞樹木,這些天都在挖樟樹和欒樹。大卡車在村里的道路上來來往往,把路輾得凹凸不平,灰塵彌漫。

        “……大家聽好了,今天只要五個,年輕的男勞力,年紀大的就在家休息,大冷的天休息保健康!你、你……你,還有你……”

        點到了的,站到一邊。沒有點到的炸了:“為什么我不能去?我天天在這兒等,半個月都輪不到我們一次?!?/p>

        “我一個月沒輪到了,個雞日的!吃啥哩?”

        “活兒就這么多,大家熬熬,春天事就多了,包你們做不完的活,還要加工資……”

        “一百五啊?”

        “我只要五十,今天讓我去做吧老板?求求你了,我沒錢買米了……”

        公司的人帶著五個年輕村民走了,留下吵嚷的人在那兒拄著洋鍬蔫著氣發(fā)牢騷罵人。

        風一直在刮,冬往深處走。村子又安靜了,仿佛在說,你要不回來的。這里有一股巨大的否定力量。樹在冬天的陽光里非常自信,站得筆直,影子很美,落葉也厚,好像長了很久,是這兒當然的主人。這片土地,是專門長樹的,過去田野里的記憶是假的。endprint

        剃頭鋪比較熱鬧,村民們準備褪村主任王法的褲子。他在剃頭鋪剛焗過油,因為還未到半個小時,他圍著焗油的圍裙,耳朵上戴著耳護,染發(fā)劑直往脖子里淌,脖子黑了一圈,像是從煤窯里爬出來的。黃古陪著他在嚼檳榔,吐了一地的渣子。有人說,村主任不老,村主任說,不老老子焗油干什么?卵毛都白了。于是有人提議將他的褲子脫了,幫他卵毛染幾刷子。村民要褪,村主任不讓褪,被摁住了,剃頭師傅乘機放倒了刮臉的躺椅,幾個人按住王法的四肢就開始解皮帶。王法掙扎,染發(fā)劑弄了滿臉,殺豬一樣嚎。黃古在一旁看戲。

        這時候,他們看到仝大喊折了一枝蒼耳進來,幾個蒼耳果長著歪歪扭扭的褐刺。他臉色很暗,長眉毛高揚起。

        “開了,開了!好騷臭!”有個婦女拽住了王法褲襠里的臟物,但王法急中生智,將頭發(fā)上的染發(fā)劑抹到那婦人的嘴巴上。那婦人就松了手,王法騙過腿爬起來,捋起褲子往外跑,差點與仝大喊撞了個滿懷。

        手拿蒼耳枝的大喊讓了一下,他有很大的陰影。他沒有說話,臉色是拉過肚子后的恍白,好像血管里的血全拉走了一樣。

        “他要地的?!秉S古說。眾人止住了打鬧。他們看著大喊一步不離地跟著村主任去了二樓的辦公室。

        他們有爭吵。有激烈的爭吵。大喊說看不慣這樣。王法說你不是拉肚子唦賠你幾個錢。他因為有糖尿病,腳腫得厲害,兩只腳不停地在脫下來的鞋子上拍打,這樣舒服些。還有,襠里顯然是被剛才的野蠻村婦抓疼了。但遭到了一個剛刑滿釋放的家伙批評,這讓他很窩火。

        “你想怎樣呢?”

        “把地要回種地過窮日子。”

        “哪來的地,你剛回來就這么大的火?是黃古簽的,我也不知道內(nèi)情。”

        “那你們就是推啰。我也不是恨你們,我只想說一下,沒一個人聽我說完。我說我沒有簽字,必須有委托書,不管誰代村里簽的字,還不是村里嗎?有村里的公章,你們跑不脫的。再說據(jù)我所知,有不少人想拿回地。王法哥,像我這樣的人,有火是必然的。我沒想去黑道上當跟班當馬仔打架,我一把年紀了,我只想種點大棚蔬菜。過去之所以我們不種蔬菜了,不是地種薄了,是種不好。像土豆,必須每年到外地進種,本地的土豆只會退化,一年不如一年……”

        “回來個技術員啊。”

        “那還真是。你不在乎,我很在乎,王法哥,幾畝地對我意味著全部,后半生的幸福與不幸福都在這里了。你現(xiàn)在,全村流轉給別人,地還是你的地,因為你是村主任,一方諸侯,薤村一霸?!?/p>

        “你說遠了,大喊。你在外面幾年,嘴皮子練利索了。”

        “王法哥你話里有刺,我不說這個。瓢哥和他老婆有榮記得么?他們也想要回地,決不止我一個人要,后悔的人多了。你有工資,我們有什么?”

        “不說工資,那是轉移支付,你不懂的,一年就幾千塊錢。有蠻大個油水不成,你想搞你來搞,大喊?!?/p>

        “我沒有這個野心,也沒有這個能耐,我只想種大棚,有自己的地。”

        “搞這個雞巴村主任,搞出一身的病。過去我有嗎?吃出的病,睡起的瘡——老話講的。為什么吃?求人呀。建水塔,要錢,人家說,先喝三碗再談錢。一斤的碗,三碗一口干,菜都不吃一箸。喝了直接去醫(yī)院住院。為什么住院?一口喝三碗酒。第二天找修路的錢,也是一個雞巴腔調,先喝三碗再說話。三碗,一斤一碗,再去住院。倒在馬路上,不是被人發(fā)現(xiàn),早軋成肉餅了……”

        “您郎嘎是村里功臣啰?!?/p>

        “我不是跟你表功,你又不是我的領導,給你表功卵用。我現(xiàn)在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痛風、脂肪肝,這叫村主任職業(yè)病。還說老子們一個個涉黑,黑社會頭子,有這樣的黑社會頭子嗎?當時也沒說讓我搞村主任,就是去省里學習治蟲技術,背回了一塊‘青年文明號牌子。后來讓我治稻飛虱,我找到了治這個蟲子的門道。是泰國那邊趁南風飛來的稻飛虱。聯(lián)合用藥,我用的是稻飛虱吡仲和卷葉蟲毒死蜱配合,這樣縣里看上了我,非得讓我搞村主任。當時縣農(nóng)業(yè)蟲情測報站讓我去當技術員我都沒去,還是鐵飯碗……我說大喊,你沒事干,打工,或是到來福公司栽樹也行啊,一天少不了一百?!?/p>

        “王法哥,實話給你說,監(jiān)獄的全自動蔬菜大棚還留我哩,說讓我繼續(xù)在他們的大棚種菜,一個月幾千塊錢我都沒干,我就指望刑滿后自己搞大棚。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就留下來了,也不麻煩你們了。我確實沒有委托過任何人。我曉得你住院,不是你搞的,但事情出了,就得解決。我老婆說是你舅子黃古說了假話?!?/p>

        “我是在住院,一個說有委托,一個說沒有,又無文字又無錄音,兩年前的事了,合同已經(jīng)簽字生效,我撕毀合同人家公司要我賠,我用什么賠?用命賠?我說大喊,八年很快的,過了兩年,還有五六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等等。三年不一晃就過去了嗎?”

        “你還是騰幾畝地給我吧,村主任,委托書沒有就是違法,我不想把話說深。在法律上,每個人都是自然人,老婆不能代表我,就算是口頭委托,沒有文字也是無效的。”

        “地不在我手里了,在來福公司手里,錢也給你老婆了,她也收了兩年,成為事實。我沒有一分地,給你什么?再說,你哪兒有錢搞大棚?一個大棚一兩萬。土地流轉哪個不喜歡,坐家里拿錢,風吹雨打一年,臉朝黃土背朝天,你能賺多少?人心要知足啊大喊!”村主任艱難地起身說,“好了,我要去洗頭了,染發(fā)劑是有毒的?!?/p>

        “不,”他說,“我不這樣想,三四年前我可能這樣想,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p>

        “大喊你喊什么!不扯橫皮。我曉得凡是像你們從里頭出來的人,心理會出毛病,認死理?!?/p>

        秋秋的小超市門口,大家看到仝大喊與村主任前后出來。一個人問他:“村主任答應了嗎?”

        大喊搖搖頭。

        “你想買點什么?”秋秋問。

        “我想搞把椅子坐坐?!彼妥诹艘话蚜疽巫由?,坐在棺材那兒,棺材把風擋了一些。大伙都窩在那兒躲風,也有背著鍬還沒散的。

        “唉,一說流轉,就有人盯著老子們這幾畝地了,農(nóng)民手上就這么點東西,遲早是他們的菜,今天不搞去,明天也要被他們搞去。看還要搞我們農(nóng)民什么東西,就是命啦。”一個人說。endprint

        “農(nóng)民伯伯的命不值錢?!?/p>

        “聽說當初我們村沒有這么多,一百畝的任務,后來加到五百畝的?!?/p>

        “村主任是書記提上來的,又是同學,肯定要聽他的?!?/p>

        “所以流轉得好,就升官了嘛。”

        等人散了,秋秋給他敬了支好煙,說:“大喊,消消氣。”

        “我沒有氣,有氣做汽油?你這里不賣汽油?。俊彼麃砹诉@么一句。這句話秋秋聽得真切,那是氣話。她朝他瞥了一眼,看他在拖鞋上摳著腳。她連連說:“不賣不賣的,在加油站啊?!彼噶艘幌隆?/p>

        “棺材不打折嗎?”他又問。

        好怪,這個叫仝大喊的好陌生古怪。幾年沒在村里,坐牢放出來的人捉摸不透,簡直像從山洞里鉆出來的一樣。

        “能忍則忍,”她說,“我弟弟,不是也進去了嗎,這個春節(jié)估計也出不來。還不是為生活所迫,在漢口抓進去的。給人家賭場照場子,我老公要不是公公生病回來,也一樣抓了。他現(xiàn)在到處找人,一點用都沒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表弟,一表人才,父親死得早,騎摩托販豬娃被汽車撞死的,他老娘拖著他們兩姊妹,做小餐館養(yǎng)大他們,表弟招到中央警衛(wèi)團,哪知訓練時腦殼撞在石頭上,搶救了好久活過來,天天打激素,比如花姐還胖,他母親說這不行,弄回老家找中醫(yī)吃草藥,這兩年竟然吃好了。找了個城里的女伢,搞房地產(chǎn)的。表弟的岳父在省里的開發(fā)區(qū)拿了一塊地,幾百畝,工業(yè)用地,想改成商業(yè)用地,找他戰(zhàn)友,是市長公子,說事成后給表弟一百萬。我問給你戰(zhàn)友呢?表弟說,人家開口就要一個億。一個億呀,搞成沒不知道。想想,人比人,氣死人。我門口擺棺材賣,一口棺材代銷才兩百塊錢,一個億要代銷多少口棺材!充五十元的話費才賺八分錢……”

        “你有這么大的超市。我在城里見到瓢哥兩口子了,過的不是日子。他們還不是想要回地來,回來有地種,總餓不死?!?/p>

        “我表弟說,他最惱火的是他老婆,總是提她前男友,前男友怎么怎么,在床上都說,我前男友床上功夫怎么好,不像你,上來就射……”

        “地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只是公開站出來說了,其他人膽小怕事。當然我的地是有問題的,我沒有簽字我當然有權要……”

        “你不曉得城里女人好賤,老提前男友,這事講得的么,還不是仗著她家有錢……”

        拖樹木的汽車經(jīng)過時卷起一股煙塵,他講他的,秋秋講秋秋的,秋秋不聽他的。沒有人聽他說。他把椅子拖到棺材旁,秋秋在后頭說:“你要買汽油到前面加油站,可以零賣。你買了輛摩托車嗎?”

        大喊路過茶館,有人叫他。幾個老人在吃鹵菜喝酒,鹵菜沒了,只有一些辣椒炒的焌豌豆。這里將蠶豆叫豌豆。老頭們牙口不好,將那難嚼的豌豆在嘴里滾來滾去。本來他不想在這些地方坐的,沒心思,但瞄到了有文爹在那兒,他就進去了。

        “有眉目么大喊?”文爹問他。

        仝大喊搖頭說哪有這么簡單。老頭中有人埋怨他老婆卞如花的,開始罵買碼,罵搶錢搶地的來福公司,罵書記,罵王法沒有王法。“地拿不回來的,好多人試了?!?/p>

        “過去文爹是有立場的,維護咱們農(nóng)民的利益,真是跟村民一條心,沒有外心,真正是全村人的家長?!?/p>

        “想想文爹那時,村辦企業(yè)有漁場、打米廠、榨油廠,村里一年純收入幾十萬,又沒有接待開支。文爹自己站得正,不為自己謀私利,接待費封頂,文爹自己一年五千元,副村主任三千元,吃完了自己掏。到了春節(jié),還分肉分魚?,F(xiàn)在毛都沒有,魚讓關系戶全吃了。還有幾百萬的債務,光利息聽說一年就有十好幾萬……”

        “這個沒有夸張?!蔽牡f。

        “漁場還在,魚我們吃不到了。池塘呢,還有田埂路呢?連水坑里的甲魚烏龜都不是我們的,不準捉,螺螄螃蟹也不準撈,樹上的知了都不準逮,落葉樹枝也不準撿,以后只怕自己的雞也不讓吃,老婆也不讓睡……”

        “胡吣個什么!老村主任在這里,文爹未必心里沒數(shù)。大喊的地讓文爹幫忙說說去?!?/p>

        “好吧?!蔽牡f,“我都知道了,按法律來說,大喊是有道理的,我說不一定有用,但該說的我會去說。”他拍拍大喊的肩,“大喊,你要冷靜,不要大喊大叫?!?/p>

        媽說的要他們?nèi)コ燥?,姐打來的電話??蓩屆髅骺斐燥埩耍帜弥癜易雍捅澈t,想是去打點落葉燒。仝大喊去后,媽給他說:“你來一下?!?/p>

        媽把他叫到屋山頭,沒人的地方,說:“你姐說,屋是當年我給你做的,住你那兒去。”媽的襪子一只紅,一只藍,鞋子是解放鞋?!澳闶莾鹤?,我拖累你們了?!?/p>

        仝大喊無言站著。媽說吃飯就是為了說這個?他在監(jiān)獄里不是沒想,他那五畝地,拉些貸款,一年純收入不下十萬吧。這幾年的一身技藝都要用上,自己辛苦點,全家就有好日子過了。再做一棟樓房,肯定要將媽養(yǎng)著,請個保姆伺候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在監(jiān)獄真是在心里感謝瓢哥,不然,他能學到那么多大開眼界的技術?直接從農(nóng)業(yè)部弄來的項目,國內(nèi)絕對是最先進的。

        姐姐的后園有媽蒔弄的蔬菜,上海青、卷心菜、芫荽、甜菜。甜菜人不吃,是專門讓雞啄的。

        遠遠看見肥胖得像一袋棉花的老婆牽著小倩來了,老婆一見到他就怒氣沖沖地說:“要你去接,你忘了,讓她一個人在學校過夜嗎?”

        “我不是說了我不想去學校,不想見她那個老師,太丑。”

        “你是相親?。總€婊子養(yǎng)的!”

        “你不要當著我媽我姐罵。我想問你,你就連給我媽買雙襪子的錢都沒有?”

        “有錢?”

        “這是錢的問題么,你一天輸幾百。我還問你,這些年,你喊過我老娘一聲媽么?”

        老婆的口氣軟了些,理虧,“能給你把小倩帶成這樣就不錯了,你還能要我怎樣?老子不跟男人跑就是你福氣?!?/p>

        仝大喊火在喉嚨里燒,滿口的牙齒都因為憤怒而發(fā)酸。

        “想跑是吧,跑!跑!跑了老子清靜!”他大喊。

        哪知老婆果然說風是雨,丟下小倩的書包就開跑。小倩一看,哭喊著媽媽,去追。仝大喊也覺不好,搶先幾步就拉她,她一把推開他,手抓到了他的肉。他又不松手,兩個人就動了手,抓,打,拉,扯,掙,搡,拽,撕,罵。endprint

        大喊的姐姐聞聲從屋里跑出來,看到弟弟兩口子在她的屋場上你來我往,激情爭斗,罵罵咧咧,旁邊小伢在哭喊著。仝大喊因為幾年牢獄生活,水煮鹽拌的沒了雄性荷爾蒙,卞如花因為得天地靈氣積蓄了一身的力量,等拉開時,仝大喊牙齒跑血,毛衣的袖子也撕散了。又聽見門口的溝里有人呻吟,仝大喊去看,媽在用鐮刀割自己手臂。

        仝大喊望著墻上掛著的囚服棉衣,還有背包,他真正地開始想念監(jiān)獄里的大棚,甚至監(jiān)獄里的生活。他想監(jiān)獄。

        卞如花沒吃沒洗裹著被子睡了。他要照管小倩做作業(yè),盥洗。但小倩不洗屁股,不脫褲子?!皨尳o我洗的,不要男的洗,男的都是流氓。”

        那就不洗,去睡。他給她蓋被子,她一把打開他的手。他坐到堂屋里抽煙,里面小倩咳。他來到了門口草垛邊。一只野貓閃著兩顆鬼火眼從瓢哥屋前直朝他過來,怕倒不怕,這樣的曠野五心哀鳴。好陌生,鳥在樹上拍打翅膀,在夢中打架。什么樣的仇恨犯得著半夜動手較勁?星星薄小,在村子上空閃爍游弋。

        第六天

        曹炎來衛(wèi)生院找他,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親戚,人家也是大鄉(xiāng)長,仝大喊感動得一陣哆嗦。他還是個服刑剛釋放的人,別人對他避之不及。也許曹炎是來看病,得知老娘在打針。仝大喊激動了一會兒還沒反應過來,曹炎就將他叫到走廊上,大喊以為是退地有消息了,哪知他問:“大喊,聽說你在到處買汽油?咋回事?”

        問得很嚴肅,有居高臨下的凜冽,剛才的笑臉不見了,黑著一臉的怒氣怨氣。

        “我沒有呀?!彼裾J。

        “沒有人家不會瞎說。我跟你不是來對質的,我是問你是不是想把我的飯票子搞掉的?你究竟如何恨我?”

        莫非曹炎有神經(jīng)?我恨他干什么?他看著眼前這個官,不拿他當親戚。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根本不親了,老婆卞如花只是自作多情,表哥表哥的。他還在說:“過去給書記配合搞招商引資我是搞了,每個人都有任務,我們鄉(xiāng)就是三個億,交給政府保證金。那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還有綠化任務呢?,F(xiàn)在是我管維穩(wěn),你要是對村里對政府有意見,你搞汽油,那我就不客氣了!”

        大喊覺得他就是個神經(jīng)?!澳懵犇膫€說的?滿街跑的車不都是汽油嗎?不都加油么,你為么事不問別個?”

        “你沒有車,另外你是剛釋放回來的,再是,你在鬧事。”

        “我鬧事?”仝大喊好震驚。我是怎么鬧事的?我鬧了什么?我不就是讓村里把我的地怎么流轉的搞清楚嗎?我哪一點是無理取鬧的?難道刑滿釋放就是壞人,一直是壞人?就跟過去的五類分子一樣?

        “我要問秋秋,那個臭娘兒們?yōu)槭裁匆獙⑦@點笑話告訴你們呢?監(jiān)獄有打小報告的,未必村里也有了?”

        “不管是誰,你還是老實一點,現(xiàn)在形勢這么緊,你不明白,你還是老老實實按法紀來,走法律程序,不要想歪點子,拆我的臺……”

        曹炎又轉回輸液的病床給大喊媽塞了二十元錢,說是買點什么吃的就匆匆走了。大喊心里好不是滋味。

        狼把草。狗尾草。豬殃殃。羊躑躅。我日你死娘的。鐵筷毛艮。蒼耳。都張牙舞爪。野構樹。垂楊柳。都灰頭土臉。荊棘只剩下老來無人情的刺,火棘只留下紅光滿面的果。

        壟上公社連鎖小超市門口,龐大的棺材邊有幾個人在竊竊私語,見大喊來了,突然噤聲窺伺著他。好像要下雨,寒潮似乎來了,云靄灰溜溜的,風刮得草垛嗚嗚響,幾個枯葫蘆在垛尖上左搖右晃,像癌癥晚期病人,痛得不肯死去。

        秋秋在給買甘蔗的人削甘蔗,她戴著手套用刀嚓嚓將甘蔗砍成一節(jié)一節(jié)時,就像砍人的手臂。大喊改變了主意,那么多人。他去買煙,錢又沒有了,但來了總得要買點什么,不是來找這個告密女人扯皮拉筋的,他要快走?!百d包五塊的煙?!彼f。

        秋秋很樂意,給他柜子里拿煙?!盎鹉??打火機不要么大喊哥?”

        “好,來一個。最好是防風的?!?/p>

        秋秋說,早沒進貨了,防風的多一塊錢,基本沒人買,我給你找找。在屜子里面亂翻,給他找出了一個,試了試火,果然是防風的,“兩塊的,村里人消費不起呀。”

        “好吧,七塊?!彼f。

        路上有燂野火的小伢們在點火。煙霧拖曳成濃濃的一線,并且倏地蓬勃到天空,在路邊翻滾。好在只是路邊,沒到林子里去,林子圍了些鐵絲,攔住了人與畜。他在兜里捏著火機,好想燂一把野火。日他娘的!世道賤人多!

        晚上很靜很黑。就說晚上。晚上老婆沒理他,他還是要說,就說了。這次老婆完全站在他一邊,把秋秋臭罵了一通,關起門來罵,說秋秋是婊子,黃古的姘頭,肯定是跟黃古講的?,F(xiàn)在村里人都不到秋秋超市說是非,只要說了什么,馬上就會讓黃古王法他們知道。罵了一會兒就睡了。

        火是從老遠的意楊林燒起來的??吹侥沁吰鸹?,仝大喊也不驚奇,林子里落葉不讓人耙,那么厚的落葉,雨又沒下下來,能不出事么?一個煙頭就完了。

        仝大喊已經(jīng)睡了。夢里有土地,驚醒時土地變成了一團火。聽到人喊“救火”,仝大喊恍惚在監(jiān)獄宿舍里聽到集合指令,翻身即起,穿衣開門。漆黑一團的村莊和田野里,有了亮光,火光在奔騰掙扎,火生風,風朝村民的屋場刮來,又熱又干,卷來的熱風像是一些鬼魂。

        大喊找水桶,一把被老婆喊住了:“你個狗婊子苕東西,瞎眼看不見?樹林燒起來的!”

        人聲很嘈雜,村民都驚醒了,路上跑著人。就算恨來福公司,我為么事不去一下?他說完就跨了出去,穿上老婆的套鞋,有點夾腳,在門口操了一把竹掃帚。

        火頭從意楊林里蔓延過來,一條或數(shù)條大大的火線,逶迤卷來,好嗆人,熱氣撩人,一陣熱風一過,像要把臉燙傷?;痤^不高,但寬闊,照得那些樹影千軍萬馬似的,而且透亮。沒有人敢沖進火場,有人在用手機拍照,發(fā)微信。有人在嘆息喁語,有人大聲在給119火警講地方。聽說有三輛消防車趕來了,來福公司的人在火場里撲火。拿著桶和掃帚的村民大多袖手旁觀,抽煙咳嗽。不過還是有一些人在打火。看不清有誰,他跑了過去,和大伙一起撲打,用洋鍬掀土打,用掃帚打,用水潑。水很遠?;鸬教庛@,此起彼伏,像一些金光閃閃的蛇。一個人的褲腿燒著了,一陣驚叫。有人朝那人腿上亂打,喊快脫快脫!整個田野上都是火光,人都往后退,口腔里像吞了生石灰一樣不舒服。endprint

        路上又有一群人來了。是一些干部,他們遠遠地看著火場,討論著什么,嘀咕。聽見有人大喊:“刺猬!”一只帶火的刺猬就爬到了一個干部的腳上。另外的人就揮鍬去打,幾下就將刺猬打死了。一些鳥在林子里亂竄,撲騰,掉進火里。從一壟樹打滅到另一壟樹,滅了好幾個火頭,就有消防車鳴笛來了,夜空中到處是手電筒的光柱,汽車車燈的光柱。高壓水槍射過來的時候,救火的人躲著水跑。有的跌倒了,被人扯起又跑。又一個小刺猬從洞里燒出來了,有人尖叫著去捉。仝大喊感到腳底生疼,跳上大路,趕緊脫鞋,原來套鞋的右腳底熔化了,穿了一個洞,腳底疼痛的那兒好想有冷水澆,就去找消防車水槍澆的水,踏在水里有了緩解,有冰涼的舒服。但疼痛處鼓出了一個水泡,他抱著腳哈冷氣,太疼。他站起來,丟下竹掃帚,掃帚成了光桿。他瘸了,也沒人顧他。鳥被火燒,又被高壓水槍打,池鷺、夜鷺、烏鴉、八哥、喜鵲,在煙火里水花里哇哇叫,不停地栽倒在地。

        仝大喊想抽支煙,一摸,火機沒了。

        第七天

        先是黃古,他站在門口的屋場上,再是一個警察,喊仝大喊??斓街形鐣r分,大家都在做中飯。有人喊他。一看,就很沮喪。黃古說,派出所的找你問個情況。大喊說,就在屋里問不行嗎?警察說還是去所里吧。仝大喊穿襪子穿鞋,腳底起的燎泡挑破了,沒有抹藥,墊了些棉花。老婆問黃古找大喊有么事?黃古說,我也不曉得。仝大喊不在乎,沒有什么慌亂。給老婆說,幫我去給秋秋還七塊錢。老婆罵了句什么。他迎著太陽走出去的時候,路上沒有人。他一腳輕一腳重地跟著他們。車停在村委會門口,黃古跟警察握手就轉身了,車把仝大喊一個人拉到了鄉(xiāng)派出所。

        一路上有草木焚燒過后的焦煳味。派出所前面有一塊油菜地,另一邊也種的是樹。門口當街,很亂,自行車摩托車排滿了。一個面攤黑乎乎的,炸些面窩油條之類,有人在吃面。

        派出所過去應該是鄉(xiāng)棉花采購站的房子,空間很高,窗戶也高。他被帶進一間房子,望著高曠的屋頂和頂上的老梁老瓦。想著在窗戶外頭是一個亂葬崗。小時候他們隨大人賣棉花時,這院子里放著一臺人工壓水的消防車。兩個人坐在兩端壓水,跟蹺蹺板一樣。

        現(xiàn)在他在一間辦公室里,屋里有濃重的宿煙味,煙頭堆滿在一個大玻璃杯里。

        “你叫什么?”警察坐在他的升降椅上問他。沒有表情,公事公辦。眼睛像熬夜之后的紅艷,也像醉意朦朧。

        “仝大喊?!?/p>

        “你有打火機嗎?”

        “沒有。”

        “你昨天不是買了個打火機嗎?”

        “是賒的。”

        “打火機呢?”

        “哪個曉得丟哪里了?!?/p>

        警察從抽屜里拿出個打火機,被火熏得黑不溜秋的,有點像他昨天買的那個鐵紅色打火機,是防風的?!笆沁@個嗎?”

        “我不知道啊。打火機多的是?!?/p>

        “你想想吧?!?/p>

        仝大喊腦子絕對發(fā)炸了,他的心硌在石子尖上。他看到墻上有一件雨衣也被焚燒的火灰和泥巴裹得烏七八糟。他突然有絕望的感覺。

        “你們看我不順眼,我剛回來,是不是不順眼呢?”

        “哎哎哎,老仝,不要這么說啊,與你從哪兒回來的沒有關系?!?/p>

        “扯我頭上了?”

        “現(xiàn)在我們不是在排查嘛,你要曉得昨晚過火面積超過1000畝,來福公司損失慘了……你有一說一,要說實話?!?/p>

        “我曉得是黃古搞的鬼,那個小超市的老板秋秋,給你們告密的就是他姘頭,這可不是我說的。我找他要地,他想害我一下,讓我重回監(jiān)獄,不就是這樣嗎?心好黑呀!好在有我老婆作證?;馃饋戆胩煳也判眩缓笕ゾ然?,我雖然不是什么救火英雄,我是救了火的。你們調查看看有多少人看到我救了火。我腳負傷了,被燒傷燙傷了這是假的嗎?”

        他脫下鞋,讓警察看他的有血水的腳板心。

        警察揪捻著下巴上的一撮痣毛說:“哎老仝啊,你不要激動。你這樣,你先把昨晚上做什么的經(jīng)過寫個材料,要真實,說假話要負法律責任的好不好?”

        幾張紙,一支筆。

        就按警察教他的,昨晚怎么賒煙和火機以及晚上救火的經(jīng)過。就晚上的經(jīng)過吧,不說救火,沒卵意思。他看手機上的日期。是個舊手機,在秋秋那兒補的一張卡。他不記日子,在監(jiān)獄讓自己糊里糊涂地過。剛進去半年,心急火燎的,天天掰著指頭算日子,有人跟他說,這樣算會算出神經(jīng)病的。真是度日如年啊,后來老天保佑,讓他種菜,幾乎就是自由的菜農(nóng),日子就好混了,一日三餐也吃順口了,一晃就到了。可現(xiàn)在比在監(jiān)獄里還難受。這種難受襲來的時候,渾身突然冒汗,發(fā)熱,腦袋要爆炸。沒寫幾個字,就想跳起來,踹門。“我是救火的,不是放火的!”他心里大喊。但是門已被反鎖上了。他得緊緊扼住自己憤怒的呼吸,因為他快瘋了。他顫抖著筆,一字一字。撕了一張紙,平靜了許多。世上有不少惡人,專門盯著你的,天生是你的仇人。你也沒沾惹他,與他無怨無仇,他就盯上了你,跟你杠上了,要置你于死地。

        把我的地奪了,還不能有疑異,否則就整你。這么好的地方不讓人活呀。這里都曉得是楚莊王的龍脈之地,往西四五十里,就是熊家冢子。那么大的墳冢,冢子前九九八十一個陪葬墳清晰可見。這地兒皇氣浩蕩,太陽明亮,山清水秀。土地肥得冒油,花紅柳綠,連綿千里。那時候的田野要稻子有稻子,要蓮花有蓮花,要小麥有小麥。還有一些不見記載的童年記憶:野生小金瓜特別好吃,一口一個;甜雞梗子清甜,野桑葚酸甜;六月雨水漫道后一些退水的小水坑里會有許多大鯽魚;稻子成熟的晚上,你去田埂上踩烏龜,一個晚上踩一簍上百斤。晚上烏龜爬上田埂吃下垂的谷穗……如今這田野里沒有一壟莊稼,沒有一條播種時節(jié)會流淌得嘩啦作響的清悠悠水渠,沒有背鍬在田頭瞎逛的農(nóng)民,沒有冬天大片沼澤上起伏的蘆花蕩。大地上的事情太單調。大地是要有一個季節(jié)擠走一個季節(jié)的熱鬧,要一個季節(jié)全部被農(nóng)民砍伐和收割的歡欣。要有冬日翻耕時群鳥在犁后的瘋狂搶掠,泥壟像大地粗壯的辮子呼啦啦甩向遠方。燂野火的小伢們是季節(jié)派來的剃頭匠,將那些枯黃的、披頭散發(fā)的衰老植物一股腦兒給燂干凈,將大地收拾得清清爽爽,也是大地的施肥員,一瞬間讓不易腐爛的雜草變?yōu)榛鸹曳柿?,讓火把這個季節(jié)撩撥得溫暖如春,煙霧騰騰。讓村莊和田野有一些放肆的野意,讓被北風欺凌的日子有一些激動和光芒,讓煙火燒出大地植物的清香。大地本來是狂放的、散漫的、隨意的、吊兒郎當?shù)?,也是稀奇古怪的,大地是金粉世家,是白銀門第,也可以燒得漆抹黑,成為原始部落??涩F(xiàn)在它被徹底地算計了,死了,村莊和一些老人給它守靈。不再佯裝打扮成野花、兔子、土獾、鋸拉草、鶴草花和墳冢,成為人們感情的寄托和釋放之地,不再滋潤得冒油滲水,不再有春雨綿綿中的犁耙水響,秋風颯颯里的搶摘新棉。沒有苦楝樹攀爬,就沒有了童年之樂;沒有野桑喂蠶,就沒有了春天之趣;沒有了背鍬游蕩的老人,就沒有了田野風景;沒有牧馬放牛割青草,就沒有了少年的暑假和晚歸。只有一茬連一茬的莊稼,一季趕一季的時間,匆匆忙忙,時光才會過得飛快,大地抓住人們,心思全在地里。就如家庭的牽絆、忙碌才忘記痛苦和命運,一日三餐才有滋有味。麥浪搖晃像是搖籃,稻谷沙沙就是枕頭。楓楊樹下的清風才是真正地活著,田塍上抽煙小坐才是充實悠閑。春秋往返,雁來雁去,蛙入池塘,蓮涌暗香。穿過壟上細雨,走入清晨薄霧。每一顆種子都恰到好處地長出它們應該達到的樣子,有落照,有黎明,有牛相守,有月相伴。有田就有存在,沒有任何厄運。如果知足,我會活得很久,與土地共用身體,視若前世夫妻。除了那些能讓種子生根的泥土,一無所有都不怕。繁星如蓋,鳥聲微鳴,橘子落地的聲音噗噗感人,蟲吟蛙鳴都是親人的問候,一片落葉砸在頭上,你被一年的幸福砸中了……endprint

        沒喝,沒尿。人跟死了一樣。內(nèi)心的潮濕擰得干巴巴的。他有時心狠地想:你們怎么收拾我,我就怎么收拾你們。主要是冷,腳傷疼痛。他放出來主要是因為警察要下班了。他坐了一個“摩的”到學校,學校空無一人,都放學好久了。他沿著學校的一側往村委會走,那兒有個稻場,不知是誰,用拖拉機拉著一個石碾在碾,準備鋪水泥的。稻場旁邊停著一臺生銹的“洋馬”牌多用收割機,半喂入式的。聽說這些機械只是到了五六月,被組織到河南去收割小麥。除這之外,這里只收割得到星星月亮鬼火和荒草。

        焚燒過后的意楊林,有一種大荒氣勢,鷹飛得格外黑,候鳥的叫聲像是送葬,野貓帶一身寒霜從林子里出現(xiàn)。

        “打你沒?”老婆問。

        “我準備去接小倩的?!?/p>

        “你好可憐。”

        “坐牢的人還不可憐?!?/p>

        老婆猛虎下山般吼:“不曉得打死二瓢吃顆槍子完事,早打死他你早解脫了?!?/p>

        “我還是去犯罪?”

        “老子是你老子要殺人?!?/p>

        “好吧?!?/p>

        不等仝大喊行動,卞如花舀了一盆豬糞,興奮著就沖向了“壟上公社連鎖小超市”,潑糞她是一把好手,動作專業(yè)神速。秋秋老遠見到一個從黑暗中沖向她的披頭散發(fā)的妖怪,一盆豬糞就到了她柜臺上。

        “個婊子養(yǎng)的騷屄賤貨,臭死你!看你還害人不!老子的老公不會干放火之事,偷你這個偷人精的屄還差不多!”

        “潑婦??!潑婦??!”哭聲如雷的秋秋趕快打電話。

        可也苦了門口跳廣場舞的婆婆媽媽們,糞水濺得到處都是,臭氣熏天。婆婆媽媽們手上拿著紅綢扇子,躲到路那邊去了。音樂還在放:“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纏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什么樣的節(jié)奏最呀最搖擺,什么樣的歌聲最開懷……”

        仝大喊踮著疼腳趕到的時候,看到有個男人揪住了他老婆。老婆再胖也不是男人的對手,像一個南瓜架子噗地坍塌了。手上的痰盂盆子叮叮哐哐地滾向廣場舞演員們的腿縫,大伙避之不及,大呼小叫,紛紛潰逃。黃古旁邊還有個剛考試選拔來的小文書用手機拍照,大約是向上級邀功請賞的證據(jù)。最后的造型是腳踩肥豬卞如花,還叉腰亮相。

        “黃古呀你這個不要臉的嫖客!你們這對狗男女來害我老公的!狗男女,狗連襠!……”卞如花在地上抓撓,可是她幾次都沒能抓到黃古。黃古喝令她老實點,“你這肥豬由不得你在這里發(fā)瘋!”

        “治保主任打人哩!來人呀,看治保主任護他的二奶打人呀!”地上的人喊。

        “打的就是你,一點不懂規(guī)矩!就是省長的表妹老子也打定了,你看人家商店全臭了,你幾惡心呀!服不服?”

        “不服!不服!”卞如花的聲音渾濁像含著豬糞。

        就是,豬糞塞進了她的嘴里。

        仝大喊遠遠就看到老婆受辱,但他走得太疼,到了跟前,只能餓狗撲食般地猛沖過去要將黃古撂倒。他先是想撞開,又拉又撞,等于空襲,黃古倒了。卞如花雖然胖,幾番掙扎就起來了,兩口子將他摁住,下暗腳,二人的流星錘一頓猛砸。黃古吃了拳頭,頭有些暈,好不容易爬了起來。小文書忙拉開他們,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話好好說。

        “大喊,你們回去了,我就不要叫警察,只當你是喝醉了?!?/p>

        “主任,你別欺人太甚,老仝我是坐過牢的,不怕第二次!”

        “你想怎樣?”

        “殺人?!彼脑捲谇嗌囊箍绽锴宕嗟鼗仨憽?/p>

        那個晚上,卞如花記得黃古的皮鞋踩著她的臉,并且揪著她的頭發(fā)。這種羞辱是不能承受的。你沒動過老娘嗎?只因老子不如秋秋那婊子漂亮風騷,就這樣嫌棄老子欺辱老子嗎?找人報仇。晚上連夜就電話叫來了她所有不怕鬼的兄弟父母,盡管大喊不停地給這些人遞煙倒茶,這些人也不理他,認為他沒卵用。老婆的父親是個熱血老頭,鼻子高大,眼鼓如球,決定去棺材鋪直接找鄉(xiāng)長侄子。但凌晨回來的情況不妙,鄉(xiāng)長曹炎反沖他們發(fā)了一通脾氣,要他們按兵不動,說不要上當。這是非常時期,問責制,有人在背后拱他?!澳銈儾挥媚X子想事的?不想想黃古是個什么貨,就是個二百五,你們跟他一般見識?這段時間就是打死也不出聲。打死也認栽,綜合治理一票否決制。他鬧他的,看他跳好高,這種人會遭報應的。他這么搞,其實非常危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害人終害己,玩火者必自焚。但他不知,愚蠢之極。等過了這陣,老子再慢慢收拾他?!边@話是曹炎親口說的。

        第八天

        窗外的雞叫聲濕漉漉的。從窗戶可以看到瓢哥門口的破腳盆里枯萎的野豌豆在搖晃。風很大,山河怒卷,哀吟之聲低回曠野,貼地飛翔。

        “狠人一出現(xiàn),村莊會變樣。”一個人說。

        大喊說:“我不是狠人。我只是想告訴你們……”

        有人不聽他說,打斷他:“現(xiàn)在的維穩(wěn),有點風聲鶴唳,大喊不可能放火。”

        “動不動就給村里鄉(xiāng)里報告,人品有問題,我看潑點糞能醒腦?!?/p>

        “嘻,那不跟清涼油一樣的?”

        大伙七嘴八舌。說的是茶社。

        “村里差英雄,這年頭。”說這話的是一個文革時候的薤村造反司令。那時不叫薤村,叫中阿友好大隊。是阿爾巴尼亞還是阿爾及利亞,他們忘記了,說是吃過古巴糖。

        “那你去當英雄?!庇腥酥S刺老司令說。

        老司令竟然無言以對。他現(xiàn)在口眼歪斜,中風偏癱。他坐在門口,一塊錢的茶水錢也不想出,身邊有一臺東方紅504旋耕機,刀片都是禿的。地上一堆舊刀片,他拿著一個刀片刮汗毛。

        “大喊你胖了?!彼玖罹谷贿@樣說。

        “胖不胖關你卵事,你只說想不想當英雄?!庇腥巳⌒λf。

        “末路英雄,”司令嘆息說,“這些刀子都是換下來的,又不能殺人。準備賣掉,沒有田耕了。前幾年村里辦養(yǎng)雞場,地里磚頭多,打一季田,換七八十把刀子,一把刀子十塊,要多少錢?還要請焊接工呢?村里瞎折騰,不是王法當初搞的么?那時不叫土地流轉,叫什么種植合作社,要辦養(yǎng)雞場屠宰廠,說一年養(yǎng)雞殺雞,達到一千萬只,一只雞賺兩塊就是兩千萬,大家分錢用麻袋裝。這等好事啊,都把田給村里,村里給人家屠宰廠。結果一場雞瘟,全死了,每戶分100只快死的雞,腌了吃,哪個吃雞嘴巴沒吃出血泡……”endprint

        有人說:“司令,你還是拉隊伍吧?!?/p>

        司令連連擺手,“不是往年,現(xiàn)在哪個敢動彈。當年老子上訪,文爹還親自提白云邊去求我。后來形勢變了,不講客氣,你上訪就來人提繩子將你一捆,進去就一頓好打。我是將繩子掙斷了的,截訪的人說你有氣功哪,抓住頭發(fā)幾轉幾旋,旋得天昏地暗,我還是站定了。截訪的人說你有定功呀,對我的肚子一頓好踢,我鼓著氣,不讓把腸子踢斷。結果打腰,腰打歪了,我老子是不敢跟政府作對了……”

        大喊今天就是故意換上監(jiān)獄出來時的那身行頭,頭發(fā)也刮光了,眼里有寒冰,拒人千里。有人就對他說:“大喊你不要聽挑唆,自己留心眼?!?/p>

        “我沒做什么?我救火反成放火了,有這種惡人……”

        大伙看他起身,在村委會門口踢了一腳野狗,徑直上了二樓。

        有村民在找村主任王法,仝大喊插進去對王法說:“只跟你說一句話?!蓖醴ò涯菐讉€人轟走了,說:“你坐下。我還要去打針的,我先給你說一下,聽說你老婆往超市潑糞。這幾年我們沒少照顧你家里,過年還給你家一百塊錢的補助?!?/p>

        “我不想講那些事,你舅子下手狠。又說我放火又說我買汽油,我沒啥說的,惡有惡報。我只想村里給我開個證明,證明在簽合同時沒看到我的委托書,我不扯皮,我冷靜好了。”

        王法搖頭攤手:“這咋開?你不就是反悔要幾畝地嗎?多大個事呢!”

        “我壓根兒沒有給你們,也就不存在反悔?!?/p>

        “合同我不可能更改,法制社會。地的確沒有,地不是可以再生的?!?/p>

        “那你給我開個證明,我不找你了行吧。直接走法律程序……”

        王法一時無話,臉色有變,浮腫的嘴唇在顫動。

        “這個,這個,大喊,你威脅咧。”

        “通過法律威脅什么?”

        “打官司?這可是個大事。給你說,不管誰放的火,還沒查清,你還是待在家,不生事。那些事,群防群治,這反映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覺悟水平提高了,共同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另外,我想給你說說,你想種菜,你沒有調查下大棚種植行情吧,我發(fā)現(xiàn)你一無所知。一個大棚竹木的,最屁一萬塊錢;貴的,鋼結構的,三四萬。農(nóng)產(chǎn)品種植是當前風險最大的產(chǎn)業(yè),你能保證不遇到風災洪災蟲災?哪一樣你有能力抵抗?。哭r(nóng)藥化肥的價格你弄清楚了?你抽什么煙?紅金龍的,五塊。我抽黃鶴樓的我也不敢搞大棚!你說生態(tài)、有機,這概念炒了二十年了,有幾個是真有機,全部用農(nóng)家肥的?不用化肥你長個屁。不用生長激素你搶什么季節(jié)?用,一畝三百多。好,生物農(nóng)藥,低毒的,你用德國的,現(xiàn)在都用的是德國的,國產(chǎn)的殺不了蟲,蟲的抗藥性超強了,德國拜耳的殺菌劑普力克,20毫升,八九塊,還有德國生產(chǎn)的二氧化碳氣肥,確實好,施了很少有根腐爛病、雙霉病,可15克就是十塊錢。德國拜耳的殺蟲劑拿敵穩(wěn),價格沒人敢買??涩F(xiàn)在的害蟲只服外國藥,你現(xiàn)在滅鼠拌谷子米飯鼠都不吃,要拌三明治肯德雞,味口刁啊。國產(chǎn)有啊,便宜啊,像敵克松,多用一點就殘留,你敢用?所以,種田沒有種得起的,一聽說土地流轉,哪個不高興?不說百分之百吧,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百分之二三十的人罵我這是難免的。你要多想想,多問問,多看看,把事理想明白,三年的牢飯不能白吃……”

        “我的大棚不是你傳統(tǒng)種植的概念。我的牢飯沒有白吃,我種了三年多全國最先進的大棚蔬菜,是農(nóng)業(yè)部的試驗項目,全部的設備是農(nóng)業(yè)部免費提供的,包括技術,花多少錢也學不來的。到海南,到山東壽光,那還是傳統(tǒng)種植?!?/p>

        “地呢?”

        “你們給我?!?/p>

        “還是這個問題。你托誰都沒地。你托了文爹,托了鄉(xiāng)長。托省長都不中,沒地,辦不了!”

        “那逼我上訪啰!”他說。

        “你嚇我!我再念個今天的新聞你聽,我也是剛看到?!彼蜷_手機,翻屏,將手機放老遠念道:“云南一貪官潛逃13年躲農(nóng)村種地,租了70多畝地,農(nóng)忙時凌晨三四點鐘就起床到地里干活,但到了最后,不僅錢沒賺到,還欠下數(shù)十萬元的地租和化肥錢。今年11月12日,他選擇了投案自首……看看,這地是人種的么?”

        村委會門口正好有個體戶面包車在喊去縣城的上車了,仝大喊招手朝下面的車喊“等等我”,跑下樓就跳上了汽車??墒堑溶囈_時,上來了兩個人直接到他的座位上,要請他下車。王法在車窗外對他說:“大喊,你借刀殺人去的?”

        大喊說:“借什么刀?剪刀?典刀(殺豬刀)?”

        無論怎么也得下車。仝大喊被那兩個人弄下了車,再陪他回家去。仝大喊笑了幾聲。一說上訪就有人來,這事怪。這兩個不認識的人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呢?天上掉下來的?

        “哎,守犯人???你們是干什么的?哪個要你們來的?”卞如花問門口那兩個人。

        “你們村里啊?!?/p>

        “你們又不是我們村里的,你們是哪里的?好像在賭場幫忙的?”仝大喊詐他們。

        那兩個人就認了,說:“你么樣曉得?”

        “看見你們幫人放碼。”

        混混。村里請的混混。混混才請混混。

        到了下午,卞如花給她表哥發(fā)了三條短信,才有通知來把兩個馬仔撤了?;匦诺臈l件是仝大喊不能去上訪。

        事情是這樣的。這天的傍晚太陽才出來,一出來就是夕陽。夕陽中有金子。村莊的房舍也從灰土里竹筍一樣拱了出來,還有雀窩和鳥,鴨子雞子羊子歡叫,好久緊鎖的云層松動了,讓出一條道給天空。天空重現(xiàn)很干凈的蔚藍,枯草閃閃發(fā)光。仝大喊的目光追逐幾只喜鵲在過火后的林子里啄蟲,就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伢出現(xiàn)了。

        風吹蘆葦花,滿目皆風景。女伢手上的蘆穗是她父親摘的,他們在一路蘆花的田埂上邊走邊說話。大人喊,小伢嚷。小伢的聲音尖,大人的聲音重,但風是往更遠的田野里飄的,仝大喊沒聽清什么。聲音很怪,像輕煙一樣在田野上飄,就好像田野上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在前面吸引她,讓仝大喊有些貪婪地看。那個小女伢太好看了,像手機上的圖片。后來他發(fā)現(xiàn)是黃古和他的女兒,他就僵在那兒了。endprint

        第三個老婆的女兒才真叫女兒。前兩個伢是廢人。當時第二個老婆不同意離婚,黃古準備與甩頭舞演員私奔的,甩頭舞演員才二十多歲??伤亩鹤与m然弱智,還偷雞摸狗攆女伢,關了進去。老婆要他把兒子撈出來,他的條件是簽字了就撈出來。老婆為了弱智兒子,只好被逼著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簽完字老婆就不能言語,神情癡呆,又啞又瘋了。

        夕照的光線下有重重的暗黑,但田塍的輪廓明亮細長,一條水渠里有厚厚的水草與高高的岸坎。水渠蜿蜒,一直伸到不知名的地方。小女伢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就像一塊塊明亮的瓦片在水中飛舞。哦,這個村莊和晚上都好美,這讓他一陣心痛。好像這個村莊只屬于村主任和治保主任,他們才是這兒的主人,并且他們會安寧愉快地在這里生活一萬年,世世代代。

        他心如刀割,越來越難受,不知為何,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從心靈很深的地方翻出來。他想讓自己不想這事,把它們壓下去,用水泥將它們灌筑??墒撬馐芰耸裁礃拥纳??恨狗日的瓢哥?恨誰,找不到對象。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就在手持沖鋒槍和盾牌的警察看守下吃飯,電鈴像催魂一樣一次次把他們從夢中驚醒,排隊上廁所。拉屎都在監(jiān)控之下。對任何人畢恭畢敬,永遠是高墻、電網(wǎng)、排隊、立正、稍息,必須大聲回答,必須防止做錯,防止被人告密,必須不停地勞動以爭取減刑……啊,你盼呀盼呀,回家了,出獄了,回來卻一無所有。連夕陽、野草、落葉都不屬于你。你怎么表現(xiàn)都會遭人誤解,永遠是個壞人,天下的壞事都是等你回來干的。

        他抹淚。一支接一支抽煙。

        有地種,不與任何人相干,一瓢糞,一把汗,一杯酒,一天日子就這么過了,這樣的生活也沒有嗎?當然我內(nèi)心是有雄心的,誰不想出人頭地?我有這個本事了,可英雄無用武之地,生活遭到了阻隔。

        他坐在自己的田頭,法律上講土地還是他的,只流轉八年。但這里已沒有了自己勞動的痕跡。他用眼睛畫大棚的位置、朝向、寬窄距離。十幾個大棚就這樣在眼前矗起了。他在這里,有他的生活。多晚回家都行,睡在大棚里也行,大棚門口是一條黑狗,白狗也行。但現(xiàn)在是燒得死去活來的意楊。遭了什么難呀,土地?

        “算了吧。”他說。他站起來?!八懔税伞!彼f。

        月亮像一把鐮刀出現(xiàn)了,天色還有亮,天空紅黑各半,在朝黑暗快速滑落。無論何時,村莊總有一線時隱時現(xiàn)的亮光,從村子房屋的上方劃過,隔開了最遠的天空和漆黑無聲但厚實的大地。那些漸次亮起的燈火,將各家的生活和一小塊地方畫出了輪廓,還有狗的叫聲,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地守護著它主人的那塊場地。

        一輛摩托的燈光像一柄利劍把村莊的黑夜一刀刀分割。

        那天如果我燒死了,我也許會成為英雄,也許會成為死有余辜的縱火犯。去你娘的,個臭婊子!牛雞巴擼的!這條命怎么也不能落下個清白。

        “是哪個?從湖里捉魚才回的?”一個路人在黑暗中問他。

        他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算是走夜路打個招呼。

        小女伢的笑聲一直在他的耳邊,跟風一樣忽大忽小,像妖怪的笑。這地頭,就是他們的,難道我就不能笑出聲嗎?

        第九天

        老婆卞如花的眼睛被踩后腫得像兩個青番茄。

        不贅。

        第十天

        他跟小倩一起迎著早晨冬陽的光芒向學校走去。他沒有什么異樣。他喝了一杯早酒。后來又添了半杯。但他把兩瓶擦得干干凈凈的柴油放在了棉襖的荷包里。這兩瓶廢柴油放在雞窩上,沒讓老婆發(fā)現(xiàn)。

        路過文爹的屋時,在菜園掐白菜薹的文爹,聽到有人喊他,見是仝大喊。

        他說:“文爹,知道您郎嘎給村主任說了,感謝呀?!蹦鹃葕A的園壁子,旁邊是一個水塘,有一條小道。釣魚的人會坐在塘邊,但太早,還沒有人來釣魚。他氣色不好,牽著他的女兒,失魂落魄的霉樣子,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

        “我說話不靈了?!蔽牡f。他想的是這個人近年走的運不好,人總有這樣的時候。大凡這種人要恢復正常,得有個過程。比如不想事,多打麻將,多吃幾次婚酒,喪酒也行,做一回“八大錘”(抬棺人),唱一夜喪鼓歌,這樣才能與村里的氣氛融洽。他穿拖鞋是對的,大冷天要這樣,千萬不可再對人畢恭畢敬,給人讓路,不可將身子站得筆直,最好是“葛優(yōu)癱”。要與村里的姑娘婆婆們開玩笑,最好是葷玩笑,順手摸她們一把最好,書上叫打情罵俏。大喊的荷包里鼓鼓囊囊的,文爹后來才明白是些廢柴油,簡直是瘋了。瘋了也不會干這種傻事,只能說人想窄了,自己的路也窄了,最后沒好結果。

        “得慢慢談?!蔽牡f。但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好遠。

        拿著蘆穗歡笑奔跑的女伢,又與學校和老師開始了新的幸福的一天。

        他現(xiàn)在耳朵里全是那個奇怪的笑聲。昨晚這個笑聲在他耳邊響了一夜,像是從瓢哥黑黢黢的門縫里跑出來的。但女伢就在面前,沒有笑,聲音卻在。陽光很好,再噩的夢在新一天的陽光下都抹平了,一切重新開始。他已經(jīng)是第二天看到那幾支蘆穗依然風采不減地插在教室的窗臺上,插在一個玻璃瓶子里。

        據(jù)這位女老師回憶,這個頭發(fā)剃得光光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學生家長,并沒有將他的小伢帶進教室。他在學校門口突然站定,給小伢說是今天放假,上午去奶奶那兒。小伢有點疑惑,遲遲不去,他就攆了。小伢就站在學校門前的路上,看著她的滿口酒氣的爸爸走進了學校。

        學校沒有鐵門。霧氣有點濃,甚至詭異,就像自動噴灌后大棚的情景。他恍惚走在大棚里,恍惚還在監(jiān)獄的高墻里。大棚有一種淡淡的、暖暖的霉味兒。所有栽培的蔬菜都是水靈靈的,紅的、綠的、紫的、黃的、金的;黃的金的是以色列彩椒和袖珍南瓜。

        上課鈴聲響起,老師走進教室,師生互相問候之后,開始寫板書,是一篇關于秋天的課文:“梨樹掛起金黃的燈籠,蘋果露出紅紅的臉頰,稻海翻起金色的稻浪,高粱舉起燃燒的火把……”老師邊寫邊想詩人真會形容啊,聽見背后一陣騷動,轉過頭來,看到教室的暗影里站著一個高高的男人,愁容不展,滿臉蠟黃,手上還抓著一個學生,是薤村黃主任的女兒。老師覺得不對,思考了一會兒,感覺是出事了,人在有事的時候反應很慢,她終于反應過來了。電影電視上的綁架估計就是這樣,于是她的腦海里蹦出了“綁架”兩個驚心動魄的字。endprint

        “您郎嘎是怎么回事呀?”她一改過去對他的態(tài)度,和顏悅色地說,她的心里像摔下八十層高樓一樣空。但是那個男人還比較冷靜,瞄了瞄窗臺上的蘆穗——那些白白的、下垂的蘆穗,兩只通紅的眼睛像找她求救似的,手舉著一瓶紅色的液體,擰開了蓋子,說:“你讓她父親來?!?/p>

        她是聽清了,但她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會是她的班上。女老師與仝大喊對峙著。女老師不知道應當先做什么,她完全傻了?!白屗母赣H來,黃怡的父親?”她問。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這個學生的名字。

        “呃,對。”

        教室里鴉雀無聲,那些小伢的亮晶晶的眼睛一共有二十多雙,他們還是坐著,一動不敢動。望著那個男人手上舉著的晃動的液體。那個黃主任的女兒被他緊緊抓著,女伢不知所以,不明白這個陌生人為什么要抓住她,不讓她坐下。

        “我沒有她爸爸的電話,怎么通知呢?”老師說。

        那瓶液體就像一顆炸彈懸在學生們的頭上。她第一時間懷疑是硫酸。她沒有太多的化學知識。

        “快一點。”那個人顯然有點緊張,他將瓶子傾倒過來了,他潑出來了,灑在地上,濺到課桌上,還有他的衣服和女伢的衣服上。氣味馬上飄來,是柴油,這個她懂,汽油是淺黃色的,氣味不同。柴油,她心里說。

        “大哥大哥,大人們的事不要牽扯到小伢身上,與他們無關呀!他們懵懂無知,天真無邪,您郎嘎千萬不要動他們??!”

        “行!我找她父親,我也是被逼的?!彼f。他感到冷,抽筋,口干舌燥,腳還疼。

        “她叫黃怡?!崩蠋熞舶l(fā)抖。她說。她聞到了那個人嘴里噴出的早酒的氣味。這地方的男人早晨都愛這口。

        “學生伢子不準出去?!彼ㄖ煺f。

        “你是要我叫黃怡父親嗎?我得出去叫。”她說。

        “可以??禳c!”他不耐煩地說。

        “我要去辦公室翻家長電話?!彼f。

        “快點!”他遲疑了一下,說。

        小伢們感受到了什么,一個個龜縮在座位上,有的在抽泣,不敢出聲。有的是哭相,但還沒哭。

        他跺了跺腳,想把抽筋的那只腳撫平。抽筋很疼。手里的女孩亂動,想掙脫他,卻被他吼道:“不準動!”他看見她眼睛的睫毛好長。

        女老師出去沒見回。其實大約也就10分鐘,但這個時間像是熬了一萬年。仝大喊不知道,事情鬧大了,鄉(xiāng)里、縣里的領導都在火速趕來,手持95式突擊步槍的特警和警察也快速集結。薤村小學有一個剛刑滿釋放的歹徒劫持二十多名小學生作人質!

        我只是嚇唬他,你把我土地拿來換你女兒。你為什么要對我老婆下狠手?你賠個禮道個歉,把合同作廢,地給我就行了。

        女老師再次出現(xiàn)時門口有了另外幾個老師。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黃主任馬上就來,很不好找,打手機沒接。您郎嘎喝水嗎?”她現(xiàn)在肩負著將此人穩(wěn)住的重任。她盡量讓自己能走穩(wěn)。

        沒有水。仝大喊沒說喝也沒說不喝。這提醒了他,他感到口渴。非???。他瞄了瞄手上的柴油瓶,又眼巴巴地望著外面,只等黃古那狗東西一來,給我個說法。那些陌生的老師倚門或在走廊站著,氣氛有些滯重。

        “您郎嘎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說嗎?”女老師說。

        “你解決不了。”

        “我可以給您郎嘎反映呀,何必這樣呢,您郎嘎說呢?”

        有警笛聲響過來了。許多警車陸續(xù)地靠近了學校,停在學校門口,還有120急救車。出警很快,20里地,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剛才女老師的出去,這里就成為了全縣有史以來重大治安事件的發(fā)生地。對仝大喊來說,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等著黃古來論理。但是,某一刻,他在與女老師閑扯并等待的空隙抬頭看時,教室外已是黑壓壓的人。他一個人與之對峙的,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是整個政府和專政機關。他們與他面對面站著,準備一決雌雄。

        事情是真的,果然有一個光頭男人,手上握著柴油瓶,也許是別的液體。還有一瓶放在桌子上。一屋的學生伢,小學生,成為了他的人質。

        “大喊,你先把我姑娘交給老師,一個村里的人,有什么話不好說,犯得著這樣?”黃古來了,焦急地對他說。

        早晨太辣的牛雜面和苦蕎酒從胃里翻出喉嚨,辣得他難受。他只是擺手,喉嚨發(fā)噎,噎住了說不出話。他不相信這個人,他見了還是不相信。他對這個人和這個村都不信任。警察、鄉(xiāng)里的領導、曹炎,還有更多陌生的人,這么多人,他都不敢相信。因為不相信,所以噎在那兒。

        “你有什么要求當著縣里的領導說不行嗎?”黃古快哭起來。他被這場面嚇住了,來這么多人,就是來解決要他拿土地換女兒的事。他直瞪瞪地看著女兒和那瓶好像要爆炸的液體。他非常沮喪。繃著臉,汗順著脖子往下淌。他脫不了干系,事情是沖他來的。村里公章在他的褲荷包里像一塊大石頭,墜得難受。一雙死魚眼看著前面的挑釁者,后面的各路大神。他掉以輕心,災難臨頭。其他算他娘的,寶貝女兒可不能有一點閃失呀。女兒雖然沒哭,但臉上掛著幾顆晶瑩的淚水,這讓他心驚肉跳,心痛欲割。心里大喊:姐夫啊姐夫,你撒手不管,可讓我管出了大事!

        “……那我問你,”黃古聽到仝大喊在大聲質問他,“我沒有土地流轉的委托書你為什么逼我老婆簽字?你說我同意了的,我是怎么同意的?領導們看,他這不是知法犯法嗎?這不是明簽暗搶嗎?有沒有腐敗你心里清楚,老百姓心里也清楚。你還把她灌醉了,有沒有這回事你心里更清楚。你為什么打我老婆,為什么報告派出所懷疑我放火?不干別人的事,不干學生們的事,是我兩人的事,我只找你,拿我土地換你女兒。農(nóng)民只有土地,你把我土地黑走了我不跟你拼命??!”

        他說這些的時候,有兩個警察正打算推開窗戶進來。他迅速掏出打火機作出撳燃狀,指著他們大喊:“都給我離遠點!不要在這里!不干你們的事!”他將柴油往空中灑去,落到學生們的頭上?!半x遠點!”他繼續(xù)大喊。

        他的臉變形了,兩腮在搐動,牙齒外露。他受到了驚嚇。endprint

        他看到黃古十分委屈地哭喪著臉在向縣里來的領導解釋。你也有今天啊,個雜種!

        曹炎說話了:“大喊,事情是可以得到圓滿解決的,要相信政府。你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放下瓶子和打火機!”

        仝大喊卻更加緊緊地攥著不放。

        “這樣,我說大哥,我來問黃主任,黃主任,你能過來嗎?”

        黃古在眾目睽睽之下,畏畏縮縮地環(huán)顧左右,不敢靠近。他沒膽了,這讓曹炎很開心。心里一掠而過的開心。

        “黃主任你說一句話,你表個態(tài)行嗎?”曹炎說。這話里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黃古只是死死盯著他的女兒,有人扒拉他一下,他才說:“啊啊啊,我、我們要研究?!?/p>

        “這個時候你還打官腔,你是什么人?”一個縣里的領導問他。

        “我就是個治保主任,我們村主任住院了……”

        “他是村長的舅子!”仝大喊高聲說。

        “鄉(xiāng)里呢?曹鄉(xiāng)長!”領導橫著眼睛問。

        “村主任長期病假,具體情況才知道,事先他們沒有給我們反映。但看來村里應當可以解決,此人是想走極端解決得快些吧。”曹炎對領導說。

        “既然問題不大,何以至此?”縣里領導再問。

        曹炎無言以對,但他故意裝著沒聽見,對仝大喊說:“大喊,你想讓哪個跟你談?你是要解決問題的,不是發(fā)酒瘋的!”他啐了一口唾沫,他想降低事情的嚴重性,他定性為“發(fā)酒瘋”。

        “我找黃古。伢的這個老師作中間人!”仝大喊知道曹炎想推脫。他也就省略這位表哥,不給他為難。事情肯定讓他為難了,哪個叫你推三諉四不講感情的,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此時只有信賴這個女老師,她是他的救命稻草。她不那么冷漠,在情在理,梯形臉也不那么難看,至少年輕,皮膚可以信賴,年輕人沒有一肚子壞水。

        女老師再一次面對他,她示意仝大喊坐下,隔著一張桌子說話。但兩個人都沒有坐下。

        “我沒有其他的要求,我只要地?!彼鼻械卣f。他于是給女老師說到當前蔬菜因為化肥農(nóng)藥難吃,好吃的蔬菜很多,也不貴。他在監(jiān)獄學到的蔬菜種植真的是國內(nèi)最先進的,一畝地種好了,設備投入到位了可以賺七八萬,十萬也可能。沒有那么好的自動噴灌和全自動化電子監(jiān)控的,就算是人工,也可以賺兩三萬一畝,最低一萬吧,總不至于就來福公司的八百多塊錢,打發(fā)討米佬啊。無土栽培,空中菜園,電子屏上軟件控制。電腦上點“光照”,大棚頂就全部慢慢打開了;點“通風”,兩邊的排風扇就轉起來了?!啊銢]有吃過孢子甘藍和烏塌菜嗎?秋葵你一定見過,紫背天葵和羽衣甘藍呢?還有高山血背菜、田七葉子,下火鍋太好吃了,以色列彩椒、荷蘭辣椒、太空南瓜,都是口感非常好的綠色食品,價格比蘿卜白菜高幾倍,都是一塊地種,不知比種樹好多少……”

        女老師在看著他說話,看著他兩片嘴唇啪啪啪地像是放鞭炮,看著他手上搖晃的打火機,害怕他往下一撳。她連連點頭,不停地說“是、是、是”……

        “應該允許給您郎嘎一塊田試驗,說不定全村因此就富了,如果您郎嘎的試驗在村里成功,這是一條很好的帶領鄉(xiāng)親們致富的路。畢竟您郎嘎是見過世面的,見過大世面……”

        這話他很感動,這個女子,雖然面相不中看,但善解人意,誰娶了她誰有妻財運。他突然放下瓶子,從很深的荷包里取東西,女老師和在場的人一陣緊張驚慌,他掏出了一包一包的東西,一小包一小包,用塑料袋裝的,不是炸藥,不是雷管,不是刀槍,是種子,蔬菜種子。他一包一包往外面掏,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了十幾包,放在課桌上。他的荷包真大,真能裝。

        他對所有的人大喊著說:“這不是假的,我不是說著玩兒的,這全是珍貴的蔬菜種子,政委送給我的。我老仝就像電視里說的,擼起袖子加油干!我過去在村里就摸索過‘土豆——黃瓜——苦瓜的立體栽培模式,有假的嗎?村里都曉得!還有‘土豆——豇豆——秋土豆模式也是我搞的,我種苦瓜好多人說會失敗,說苦瓜賣不出去豬都不吃,豬有我的苦瓜吃嗎?全賣光了!”

        他像背書一樣這么說著,吸入太涼的空氣,他想嘔吐,酒有點多,在胃里翻滾作祟。

        “大喊!”他的老婆焦急地在外喊他,“放下打火機!”

        老婆和自己的女兒也來了。他在人堆里搜尋老婆和女兒,看到了。老婆的眼睛還是青腫的。他驚恐絕望的眼里有了一絲溫情和心疼。他有點醒過來,有一點后悔?;谝庾躺臅r候,門口的那些人像噩夢中出現(xiàn)的走馬燈似的人物。臉薄薄的,不真實。但愿這是一場夢多好。不是噩夢,是現(xiàn)實。怎么有這樣的現(xiàn)實?他還是在夢游。所以他要不停地說話,以證實他是在現(xiàn)實而不是在夢中。但現(xiàn)實比夢中可怕,他騎虎難下……

        他沒有放下打火機。他又拿起柴油瓶攥在手里。他必須孤注一擲,開弓沒有回頭箭……

        門外的人越涌越多,整個學校都是人,特別是二十多個小伢的家長,全都擁擠過來,警察開始疏散人群,外頭鬧哄哄的。女老師無法看懂外面的人給她手勢的暗示,所有的暗示都是不要與他兜圈子了。女老師的腿在發(fā)抖,但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因為有她一個班二十幾個學生,不能出任何事情。她也希望這個看來不壞的人與黑洞洞的槍口不要發(fā)生關系……

        “這樣,仝大哥,能不能讓孩子們出去,您郎嘎跟領導好好談呢?”

        “我今天必須把地要回?!彼f。

        “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么大喊?”曹炎遠遠地對他說。

        “請主任答應他。”女老師對黃古求情說。

        “讓他拿合同來,把合同撕了??禳c,黃古,我看不得你,你給我滾遠點,你不夠資格跟我談!”

        他再次激動起來,胃里的東西到了喉嚨口,他差一點吐出來了,許多人都看到了。他摳著自己的脖子,掐喉結。

        曹炎想他一定是喝多了。這時曹炎最恨的是校長,不應該這樣報案?,F(xiàn)在校長也一副著急的模樣在人群里。校長夸大其詞:因與村里土地糾紛,一個剛刑滿釋放的歹徒綁架二十多個小學生為人質,還手拿汽油。曹炎趕到一看,就斷定大喊兇多吉少,基本完蛋了。他懂得這個。唉,110出警真快,會火速報告政府,如此重大的維穩(wěn)事件……但誰又不怕出大事呢?如今當一把手誰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endprint

        “大喊,你是不是喝了早酒?”曹炎提高了嗓音重復地問,也趕快提醒他給他一個臺階下,醉酒鬧事,不是綁架人質,不是綁匪,不是暴徒,不是的,就是多喝了幾杯騷尿瞎雞巴搞,惡作劇,馬上給他醒酒治安拘留就完了。

        “我沒有喝酒!”大喊回答得倒爽脆。

        這個苕貨!不懂啊,那你活該!曹炎心里恨得流血,你自找完蛋,自掘墳墓就不怪我了?!斑@樣吧,你讓老師出來,換我與你談行不?”

        曹炎明白門外的警察與領導早等得不耐煩了,子彈上膛,扳機就等一扣動,結束這次行動,還跟你這樣的暴徒綁匪磨蹭個什么。這也許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曹炎突然想。他估算著大喊手上的柴油沒有多大個殺傷力,那柴油也不純,燃點不如汽油。另外他本身又是酒鬼,又是膽小鬼,不敢點火。也說不定,坐了牢的人心理比較偏執(zhí)……

        “要不,我們有一個領導跟你談?”縣公安局的一個穿便衣的局長說。他們叫來了談判高手,剛趕到,勸阻成功過許多行兇暴徒和尋死者。

        “還是我去?!辈苎讏猿终f。他在仝大喊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猶豫不決。他緊緊盯著他,他手上的打火機。此人思維簡單凝滯,一意孤行,頭腦不清。

        “你們都退幾步!”大喊喊。

        人慢慢往后退。

        “什么都可以談,只要不傷害學生伢們。”

        “我說了,讓他們拿合同來,把合同撕了!地給我!快?。 彼麑赏葕A著的黃古的女兒夾得更緊,生怕人搶去似的。

        “扯橫皮的?!秉S古說,“他就是個扯橫皮的,坐牢前就是這樣,我小伢要遭殃了?!秉S古強調仝大喊的犯罪前科,在領導和警察中間說。

        “我來換老師,我能拍板的,我當著領導的面拍板行嗎?你還不相信我嗎?”曹炎看著這一切,他拿定了主意,視死如歸。這對他極其不利甚至是置他于死地的事件,他若能制服這個人,也許可以反轉,只能快速行動了……

        仝大喊看到的曹炎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頭上冒汗,毛衣領口的拉鏈全拉開了,像是要窒息的感覺,口氣柔軟甚至帶著乞求。

        但是曹炎果斷地進去,他一把將女老師拉到背后來,就擋在了仝大喊面前。好決絕、冷靜。這個交換很成功。誰都沒有料到。

        “你一定喝了早酒,大喊。”他麻痹他。

        但是大喊很犟,他依然回答“沒有”??墒撬l(fā)現(xiàn)眼前的人換成了曹炎,女老師不見了,一時的恍惚,跟他說話的人就變了。這時那個女伢想從他兩腿間掙脫出去,哭喊起來:“爸爸,爸爸!”

        這稚嫩的叫聲揪心,甚至撕心裂肺。一瞬間,學生們就都哇哇地哭出了聲。哭聲在傳染,教室內(nèi)外在騷動。

        “把她給我,讓她過來!”曹炎隔著課桌對仝大喊厲聲喝道。他完全變了腔調,面目猙獰,口氣像砸鐵,“你趕快放人,投案自首。這是綁架,你知道綁架罪嗎?”他說。

        仝大喊聽清了,頭發(fā)直往外冒汗,眼里是恐懼的大壑,有被吞噬感。你的下場將很慘,你自討的,上帝活該叫你滅亡,這多危險,再怎么也不能拿小伢們的生命開玩笑。走極端的你只好消失吧,你沒救了。他娘的!他猛地去抓他手上的打火機。仝大喊一讓,沒讓抓到,柴油潑出來,潑得到處都是,淋到他自己和那個女伢身上,還有曹炎身上。這個動作很危險。

        “你到外村給我?guī)桩€地也行。”曹炎聽到仝大喊說出這樣一句話,這近乎哀鳴。

        “你早說呀?,F(xiàn)在晚了。”他一口拒絕。

        “難道外村也不行嗎?湖邊灘涂也行呀?!?/p>

        “你想抽煙?”曹炎忽然問。

        這提醒了仝大喊,是故意提醒的,仝大喊下意識地看了下手上的打火機,也許緊張的他早忘了手上拿著打火機。曹炎引誘他去看打火機太英明,曹炎去掏煙,栽到他嘴上,他的大拇指只要向下一壓,事情就變質了,就是向特警發(fā)出的信號。

        曹炎慢慢騰騰地從荷包里摸索出了一支煙,他用左手遞向他的嘴邊。沒等仝大喊咬住,他扯起喉嚨喊:“你找死啊!”同時趁其不備,一把薅住他的衣服,用身子撲上去,將仝大喊的腦袋狠狠地壓在桌子上,桌上的種子袋四散亂飛,落到地上,另一瓶柴油也飛向墻角。兩個人兩只手在爭奪著打火機。打火機終于掉落地上。仝大喊雖然腦袋被壓著,在抗命掙扎,嘴里發(fā)出嗚咽嗚咽的喊叫。他頂開了曹炎。曹炎已經(jīng)豁出去了,機會千載難逢,必須孤注一擲、全力一搏!他把仝大喊死死往墻角里扯,扯離課桌,機靈的小女伢從課桌底下溜出來了。兩個人的身子終于糾纏在一起。這時候,仝大喊的上身抬起來,他的另一只手上是剩下的半瓶柴油,亂潑亂灑。特警的槍口早就瞄準了那個人,只是沒有找到最佳角度,以避免誤傷他人。曹炎讓出了地方,讓仝大喊身子暴露出來,那個墻角很空曠。“砰”的一聲,非常悶,就像自行車爆胎,不像是從鐵管里射出來的。曹炎感到眼前一片血紅,血水飆到了他的臉上和眼里,又辣又腥又咸。再睜開眼,槍聲沒了,就像一次大風的撞門聲。仝大喊手抓著那個柴油瓶子,像一條大蟲子軟綿綿地扭曲著身子委在了墻角。他最后聽見了老婆卞如花喊他:“大喊呀大喊!”他那個光光的腦袋貼在了自己的黏血和散落的蔬菜種子里。

        “畜生!”領導模樣的人罵道。警察們跑過去將驚嚇得亂喊亂哭的學生們抱出來,交給同樣哭成一片的家長。仝大喊安靜了,他什么也不再知道。眼睛卻睜著,看著地上,就像在尋找什么。

        責任編輯 師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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