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約記者 陳 敏
張楊:我比從前更像自己
文|本刊特約記者 陳 敏
▌導演張揚
《皮繩上的魂》8月18日全國公映,而它的姊妹篇《岡仁波齊》剛剛獲得了不錯的口碑和票房。
這完全出乎張楊的意料,他本以為這種文藝片知己寥寥。
盡管他拍攝的第一部電影《愛情麻辣燙》獲得了第18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而后憑借1999年的《洗澡》和2005年的《向日葵》,兩次獲得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2001年的《昨天》和2007年的《落葉歸根》也都口碑不俗……但那些畢竟都過去10余年了。
26年前,他24歲,第一次進藏,帶著一臺Walkman(隨身音樂播放器)流浪了三個月?!澳谴温眯袕氐赘淖兞宋业娜松?,它讓我變野了,在城市中再也待不下去了?!蓖局兴粩嘧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電影和真實生命的關系又是什么樣的?
黃沙撲面迷眼。沒有一條路是筆直的,他在藝術和商業(yè)之間也曾搖擺,也曾彷徨。
如今,張楊帶回了兩部西藏題材的影片。在北京繁華的通盈中心大廳,他戴皮帽,留長發(fā),膚色黝黑,像個地道的康巴漢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谝槐姶虬鐣r尚的人群中。
在拍攝《岡仁波齊》時,張楊帶著十幾個人的攝影團隊,跟著朝圣者一路風餐露宿,跋涉2000公里,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拍了近一年,最終剪成不到兩個小時的“紀錄片”電影。演員是張楊從西藏的普拉村選擇的幾戶村民,包含屠夫、孕婦、老人和小孩。他們也曾被同路的朝圣者質(zhì)疑:這究竟是在朝圣,還是在拍電影?
張楊回答:“都是?!边@種即興的拍攝手法,也讓他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表達上的自由。
途中,他們遇到一個小伙子騎車摔死了,張楊問當?shù)厝藭趺刺幚?。他們說會為他念經(jīng)祈禱,到了拉薩點一盞酥油燈。但最后,張楊把這段剪掉了,覺得偏戲劇化。在朝圣的路上,有新生,也有衰亡,生老病死,順其自然。他想拍的就是藏族人民普通的生活,這需要摒棄電影拍攝技巧。
拍完后,他首先放給藏族人看,他們都覺得真實,他才認可。
“我認為絕對的真實是沒有的,只希望能拍出盡量逼近真實的片子?!?/p>
16年前,張楊執(zhí)導的電影《昨天》被稱為當時最勇敢的電影,由演員賈宏聲和其家人主演。片中,賈宏聲30歲,戒毒成功,出院后過著安定的生活。片外,這個消瘦的男子重回大眾視野,但依舊跟自己較勁,缺乏應酬的熱情,罵走商業(yè)片的導演,孤獨到底。43歲時,他從自家的窗口跳下,完成了他一直想要的飛翔。
張楊感嘆:“其實,我特別理解宏聲,他和世界的那種隔閡,我也有。他的偏執(zhí)里有我們這群人的痛苦。20世紀90年代,我們都喜歡代表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導演戈達爾、德國的法斯賓德、美國的馬丁·斯科塞斯……從小說、音樂、戲劇到電影,我們都渴望擺脫上一代人的鄉(xiāng)土氣?!?/p>
“跟自己死磕”的演員賈宏聲,磕長頭的虔誠的藏族人,張楊理解這種純粹,也營造出真實的詩歌和遠方。如此才能令人落淚,心生震撼。
我們也逼問自己一把:“我們的‘岡仁波齊’在哪里?該用怎樣的方式‘朝圣’?”
新電影《皮繩上的魂》,是張楊在《岡仁波齊》拍到第八個月的時候,新建了一個150人的團隊,抽出三個月的時間完成的。它改編自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短篇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和《去拉薩的路上》,頗具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
一個作家去小說里尋找他創(chuàng)造的人物—這個立意十年前就打動了張楊。
導演張楊也曾在尋找中迷失過。
處女作《愛情麻辣燙》讓他一舉成名,《昨天》《洗澡》先后上映,投資方開始找上門來,周圍的朋友聊的也都是市場和票房,他難免焦躁,變得顧慮重重。2010年,他嘗試拍了商業(yè)片《無人駕駛》,預估票房為六七千萬,實際卻只有2000多萬;2012年拍了《飛越老人院》,他怨自己“沒能堅持把它的黑色、荒誕和個性做到極致”,最終也是票房慘淡。
那段時期,努力在商業(yè)和藝術之間找到平衡的張導,日漸陷入對自我的深度懷疑之中。
在北京焦灼了一段時間,2012年年底,他搬到了大理名為“歸墅”的住所,面朝洱海,欣賞倏忽萬變的海光天色,看看片,讀讀書,閑時騎著哈雷出去,載一車花回來。就這樣,他一邊發(fā)呆,一邊思考。
發(fā)呆發(fā)夠了,張楊籌劃進藏拍戲。面對投資人,他開門見山,說下部電影可能是個賠錢的買賣,但是投進去很值得,因為“它會真正具有藝術的價值,贏得別人的尊重”。
在導演手記里,張楊記錄了和扎西達娃聊劇本的情形:“七年前,我希望扎西達娃能加強劇本的沖突和戲劇性,強化商業(yè)性。而現(xiàn)在,我希望減少戲劇性和商業(yè)性,要空靈一些,簡潔一些,讓整部電影充滿冷酷的詩意?!?/p>
當劇本做出顛覆性的改變,張楊不清楚有多少觀眾能看懂。
采訪的當天就有觀影活動。
▌《皮繩上的魂》電影海報
電影講述了獵人塔貝殺鹿后獲得天珠,后被雷電擊中而亡,但活佛使他復生,讓他將圣物天珠護送至蓮花生大師掌紋地,以此贖罪,并降服心魔。這一路,他遇上了甘洌的愛情,遭到仇家追殺,因目睹生死輪回而在清晨的湖邊俯首大哭。塔貝一度迷失方向,而去掌紋地的地圖卻神秘地刻在了他的后背上—距離在腳下,道路就在自身。
然而,這還只是一個時空。作家格丹創(chuàng)造了塔貝這個角色,卻丟失了他的結局。帶上狗,背上包,他決定去劇中找尋。
從西部公路走到內(nèi)心深處,虛擬和真實層層交纏,每個人物都在他所處的時空愛恨殺離,導演在多時空里展示出數(shù)代人之間的追逐……
張楊曾自比作家格丹。廣袤的森林、沙漠,獨特的丹霞地貌,神秘的掌紋地,其中90%以上的無人區(qū)取景地都是張楊自己一步步跑出來的,而他尋找的不僅是電影語言的可能性,更是電影對真實生命的洞徹。
賈宏聲說自己出生于倫敦,是列儂的兒子,現(xiàn)在也有人說張楊就是個康巴漢子。他從大理或者西藏回北京時,戴著牛皮帽子,穿著綁帶的皮靴,不聲不響地往座位里一縮,大家過了半晌兒才認出是他。
朋友說他變了,媒體說他頭發(fā)留長了,但張楊自己說,上大學時他就留長發(fā)。那時,他和同學在中央戲劇學院組建了Hospital(醫(yī)院)樂隊,下了課就把大音響搬到窗臺上放搖滾樂,讓周邊的中學生都“入了坑”。
▌《皮繩上的魂》劇照
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了當年甩發(fā)打鼓的荷爾蒙,他語速很慢,聲音低沉,表情也像電影的慢鏡頭,偶爾抹一把臉,好集中精神認真答題。
當談到他的穿著時,他說:“甭管我穿什么,其實我骨子里一直挺搖滾的。搖滾的核心就是自由,是以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我覺得我比以前更像自己了?!?/p>
不再搖擺的張楊,把頭發(fā)留回了當初那位搖滾青年的長度。
拍電影不是為了票房,重要的是你在表達什么
▌《讀者·原創(chuàng)版》:《岡仁波齊》是文藝片市場的一匹黑馬,你對《皮繩上的魂》是否也有這樣的信心?
張楊:沒有什么信心,黑馬可能是特例。但能發(fā)片就好開心,票房不好我也開心。越藝術越小眾,這是電影規(guī)律。藝術往往更具實驗性和極端性,不會向大眾妥協(xié)。導演也清楚,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但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只希望有一部分三觀相合、知識結構相近的人懂得。影片會找到屬于自己的觀眾。
▌《讀者·原創(chuàng)版》:這是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片子,同時拍難嗎?
張楊:不難,因為我腦子是特別清楚的?!秾什R》比較即興,也是我的修行。我們曾遇到一群朝圣者,他們計劃圍著岡仁波齊轉1000圈,已經(jīng)轉了兩年,600多圈了。雖然面目漆黑,衣衫破爛,但他們的眼神里充滿虔誠。
《皮繩上的魂》的劇本2007年就寫完了,2014年才拍出來,因為投資、環(huán)境等各種客觀條件不成熟。好在十年前讀的扎西達娃,現(xiàn)在看也一點兒不過時,他的小說很先鋒。
▌《讀者·原創(chuàng)版》:《皮繩上的魂》重點要表達什么?
張楊:個體在自己的困惑中如何尋找和救贖。就像格丹小時候逃避了小女孩遞過來的天珠,長大后成了作家,尋找主人公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尋找自我。最后他接過天珠,直面自己的使命,繼續(xù)走下去。而他創(chuàng)造的主人公塔貝,則映射了作家的另一面,就是想贖罪。兩個人最后相遇,作家說“我終于找到你了”,就是指找到了自己的責任。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1997年就拿到導演獎,這20年對于“導演的責任”的理解有變化嗎?
張楊:基本沒有。電影對我來說還是一種個人表達,希望更多地跟我的生命和生活有一些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不會純粹為了娛樂或者某個概念去拍電影。越個人,就會離大眾和市場越遙遠,但這兩部電影,我都是在往個人表達極致的方向走。拍電影不是為了票房,重點在你要表達什么。
▌《讀者·原創(chuàng)版》:這種表達會受到限制嗎?
張楊:限制是多種多樣的。你過去可以說是審查制度,后來你發(fā)現(xiàn)資本和商業(yè)也都是限制,創(chuàng)作還是一樣難。但重點還是,你內(nèi)心的自由度有多大?你是否徹底放開去表達?最起碼,我覺得自己獲得了對電影認識的一種自由,不會讓資本構成限制。
比如我用手機拍一個幾分鐘的短片,也是一種表達。我把《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兩部片子放到一起拍,花了3000萬就拍完了,這就是一種自由。錢多了就不自由了。
▌《讀者·原創(chuàng)版》:現(xiàn)在你拍的電影和過去相比,表達上有什么變化呢?
張楊:我拍電影是有底線的,不會突破自己的底線。像《洗澡》《昨天》,雖然每個階段表達的重點不同,但我當時都挺喜歡的,不然不會去做。
《飛越老人院》關注的是老人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這個浮躁的市場,缺少跟普通人的生活對接的電影。
到《無人駕駛》,我開始在商業(yè)和藝術之間搖擺。它有點兒擰巴,自己有點兒不滿意。當時就覺得必須剎車,再這樣拍下去可能會把自己拍丟了。
相對來說,這兩部西藏題材的電影,是我在思考之后,徘徊之后,比較堅定地想要去做的。它們都側重“精神”層面,是我愿意聊聊的。我深知會做得很艱難,尤其在必談票房的今天。但這次創(chuàng)作很自由,很自我,沒有什么障礙,讓我重新堅定了電影的本質(zhì)。
也許觀眾能從看完電影的那一刻重新面對生命。
▌《讀者·原創(chuàng)版》:前幾年你搬到大理,思考自己要往哪里走。能跟年輕人分享一下你的解決途徑嗎?
張楊:無解。你很難教育別人,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什么都是無用的,年輕人就得自己經(jīng)歷。導演也沒有別的能力,只能拍個電影讓你看看,或許對你有影響,或許改變不了任何人?;蛟S看的時候,你的心會突然軟一下,共鳴一下,但走出電影院,回到生活中,一切照舊。
▌《讀者·原創(chuàng)版》:那“逃離北上廣”搬到大理或者麗江呢?你說人生總要有自在的、接近內(nèi)心深處的、不由自主的剎那。
張楊:那倒無所謂。在哪里都可以獲得自由,只是我個人很喜歡大理閑適和散漫的生活。在北京就是聊電影聊得太多了。
城市是我的一部分,在路上是我的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西藏、云南我都很喜歡,那里的那種開闊的視野是城市無法給予的。當你站在曠野之上,內(nèi)心就會有一種震撼。路上的風景永遠都在變幻,大理每天的云彩和星空都不一樣,怎么看都不會厭煩。
在路上,你才能感受到世界如此之大,永遠有和你的生命截然不同的故事在發(fā)生,陌生的景色和新鮮的人們,讓你不再局限于個人的小格局。
▌《讀者·原創(chuàng)版》:有人說你的新作是在過度消費西藏。
張楊:關于西藏的電影很少,所以不存在過度消費。西藏本身就有很好的故事,有人文環(huán)境、歷史風俗、宗教傳說,但呈現(xiàn)在電影里的非常少,九牛一毛。我反倒覺得拍攝西藏的電影越多越好,這樣可以讓觀眾更多地了解西藏。
▌《讀者·原創(chuàng)版》:對拍電影這件事情還有野心嗎?
張楊:我就想拍幾部自己內(nèi)心真正認同的好電影,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有鮮明的獨特性。與這個密切相關的,是導演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這也是電影絕對不能躲開的東西。當然導演也在發(fā)展,一點一滴地建立他的世界觀。對我來說,如果這個東西缺失了,那拍電影的意義就不大,無非就是你做了一個叫作導演的工作。
不過,創(chuàng)作永遠都有焦慮。在焦慮和困惑之中不斷思考,才能拍出好電影。
這兩年來,我覺得自己更藝術了,更堅持了。我在用最笨但最真的方式表達著自我。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