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迅
石濤:筆墨當隨“錢袋”
文/喬迅
(石濤)信札:
弟昨來見先生者,因有話說,見客眾還進言,故退也。先生向知弟畫原不與眾列,不當寫屏。只因家口眾,老病漸漸日深一日矣。世之宣紙,羅紋搜盡,鑒賞家不能多得;清湘畫因而寫綾寫絹,寫絹之后寫屏,得屏一架,畫有十二,首尾無用,中間有十幅好畫,拆開成幅。故畫之不可作屏畫之也。弟知諸公物力皆非從前順手,以二十四金為一架?;蛴幸ň罢撸耸羌苌吓锷?,伸手仰面以倚高高下下,通長或走或立等作畫,故要五十兩一架。老年精力不如,舞筆難轉動,即使成架也無用,此中或損去一幅,此十一幅皆無用矣,不如只寫十二者是。向來吳、許、方、黃、程諸公,數年皆是此等;即依聞兄手中寫有五架,皆如此;今年正月寫一架,亦如此。昨先生所命之屏,黃府上人云:是令東床所畫。昨見二世兄云:是先生送親眷者。不然先生非他人,乃我知心之友,為我生我之友,即無一紋也畫。世上聞風影而入者,十有八九。弟所立身立命者,在一管筆,故弟不得不向知己全道破也?;蛄钣H不出錢,或分開與眾畫轉妙。絹礬來將有一半,因兄早走,字請教行止如何?此中俗語俗言,容當請罪不宣。所賜金尚未敢動。
花卉冊頁之七 31.2cm×20.4cm 1694年 清·石濤 上海博物館藏
江世棟派管家委任石濤制作一件屏風,管家預付石濤銀兩,并告知這件屏風并非放在普通地方,而是江世棟的寢室,暗示石濤對這件作品要特別著力。事實上,江世棟還有特別的要求,他希望這是一個通景屏,構圖必須橫跨整組屏風的十二幅。此外,屏風要以絹本設色這種較難的媒介。但石濤顯然發(fā)現了兩個問題:首先,石濤或許在管家離開后,打開銀兩包裹才知道,所付數目與委托的重任及難度并不相稱,其特殊性沒有得到應有的金錢報酬。接著,石濤后來偶遇江世棟兄長,進而發(fā)現屏風根本不是專為江世棟寢室訂制,而是當作禮物送給一位石濤不認識的人,更使原來的傷害增添羞辱。江世棟,或者他的管家,利用石濤對友誼的重視以獲取這種(已經是不合理的)價錢所能得到的最佳作品。
石濤的回應列舉出幾項要點。第一,他訴諸兩人關系的交情層面,提醒江世棟自己并非普通的畫家,接受這種典型工匠式的委托已經讓他心有不快。當中,他透露自己不僅厭惡屏風或連屏的形式,也討厭用綾及絹作為媒材。他甚至可能想借由暗示這非他的最佳作品,試圖教育江世棟舍棄這些形式和質材的裝飾性委托。其次,他轉向純粹的商業(yè)層面,大費周章地解釋為何通景屏與一般委制的屏風不同,以及何以價格是后者的兩倍。他也不忘指出一直以來維持低價,先發(fā)制人地提出因為主顧們的日子不景氣,所以他也甘于降價。第三,也許部分原因是避免要求江世棟補送酬金以致丟臉,他嘗試說服江世棟接受十二幅單獨畫幅的屏風作為解決。他用江世棟委制的前例,以及出售給其他江世棟會認為身份相當的顧客的其他屏風為例,來支持其論述。
荷花紫薇圖 125cm×54.8cm 1697年 清·石濤 四川省博物館藏
在冗長的開場白之后,石濤終于提起有關這件屏風真正用途的尷尬議題,這是界定他們關系基礎的出發(fā)點。他在友誼與契約的交易之間,畫上一道清楚的界線。如果畫作是友情的表征,金錢(理論上)在這事件當中毫無立足點,也沒有承受不了的辛苦,良好聲譽就足以抵償一切;但如果畫作僅是被主顧當作可以用錢買到的商品,就像江世棟的例證,那么石濤就會依照“一般商品”,亦即是參考那些作坊出身的競爭對手(諸如李寅或袁江)的定價。兩者的對立被尖銳區(qū)分開來—簡直比石濤的經濟行為所能證明的更加尖銳。大多數的委任都包含著介乎兩端的灰色地帶,石濤在信中試圖區(qū)分友情和市場概念,在現實生活中卻是緊密不分的。事實上,正是兩者間的關系給職業(yè)文人(相對于作坊出身的職業(yè)畫家)的特殊社會經濟行為勾畫出定義。并由于其彈性而為文人企業(yè)家的特殊觀念所注定的內在社會矛盾提供了一劑解藥。假如石濤對江世棟意圖利用他們交情的含糊表現出過激反應,那么他也同樣失禮,最終在失去面子的同時也損失收入。至少,這是石濤的態(tài)度;但對于作品價格的歧見是可以理解的,雙方都可各執(zhí)一詞。石濤希望作品的經濟價值可與對手如袁江等量齊觀。袁江的繪畫以感官展現畫家傾注的勞動力,這種畫作的價值無須倚重畫家的聲名;它們是代表純粹投入勞力的高度工藝性物品。江世棟(或那位管家)顯然認為石濤聲名、技術、勞力的結合,不值得他付出像其他屏風作品一樣多的價錢。當然,畫家的信札旨在以不同觀點說服他。
梅竹雙清圖 53.4cm×23.7cm 1698年 清·石濤 遼寧省博物館藏
花卉冊頁之三 31.2cm×20.4cm 1694年 清·石濤 上海博物館藏
摘自《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代行》(三聯書店)
點評:
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一直以來被我們掛在口上,當作是“筆墨”必須隨“時代”而新,表現“時代精神”的經典。當然,用這樣的理解來支持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過,看了這封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石濤寫給他客戶的信札,“當隨時代”的“時代”到底是指“時代”的哪一點,可能有些另外的意思。
“我自用我法”,氣壯如牛目空一切的石濤,在這里真的是有點卑躬屈膝,讓眾多的“石粉”慘不忍睹。這是因為“人窮志短”。你要“市場”,那么,“顧客就是上帝”。
純粹的藝術家是“甲方”,他不用看誰的“臉色”。就如倪云林,我畫的是竹,只是抒胸中逸氣,你說畫得像蘆葦像麻,和我沒關系。
而市場上的藝術家是“乙方”,他只能看“甲方”的臉色行事。
石濤還是深諳“市場”游戲規(guī)則的??此f話多有技巧。比如委婉地暗示,老板的生意現在也不好做,所以,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也可以適當地降點價。這和我們目前的市場倒很像。市場的畫家就是在這點上也應該好好向石濤學習。
“筆墨當隨時代”,如果你是市場里的藝術家,那就應該隨時代的“錢袋”。
陳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