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那個看上去冷漠的婦人,原來她有一顆那么溫暖善良的心,而他,自以為一切只是幸運??蛇@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幸運呢?
欠下房租的第50天,他終于決定偷偷離開。因為他依然沒有找到工作,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錢來支付房租,他快要連吃飯的問題都無法解決了。而且,房東已經(jīng)來催過幾次,雖然沒有說什么太難聽的話,也沒有趕他走,可是他能感覺出來,對他拖欠房租的行為,房東已經(jīng)有些不快。
那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瘦瘦的,很少看見她笑,話不多,有些冷淡。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理由責怪她的態(tài)度。租房交房租是應該的,不僅如此,按照合同,他現(xiàn)在應該把后面一個季度的也提前交付?,F(xiàn)在,他倒還欠了前面的。
他知道是自己不對,一個拿著高等學歷的大學生,一個23歲的男子漢,他也不想那樣,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亦不能再回家要錢,為了供他讀書,家里已經(jīng)負債累累。
他算了算,50天的房租大約是400塊錢,他住的是相對便宜的城中村的房子??墒?00塊錢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龐大的數(shù)字,足夠他一個月的生活費了。他實在交不起了。
湊巧,這幾天,他也剛剛聯(lián)系到一個跟他一樣留在省城的同學,他離開這里,可以去同學那里暫住一段,等找到工作再說。
這樣計算過,他就開始偷偷收拾好了東西,決定天一亮便離開。
冬天天亮得遲,六點鐘外面還是黑洞洞的,他卻已經(jīng)起了床。房東的兩層小樓占據(jù)的院子里很寂靜,他拎著自己并不太多的行李,悄悄打開門,匆忙離開了。
走之前,他還刻意制造了假象——把自己那床簡陋的被子和一個枕頭依舊留在床上,這樣看過去,房間里并沒有任何變化。至少,一時半會兒,房東不會發(fā)覺他的出逃。
他心里也有些內疚,走出門,停頓了一下。但很快,那內疚就被現(xiàn)實的生活打消了。隨后他加快了腳步,天亮的時候,到了同學的住處。
同學也是剛剛找了工作,住得很簡陋,給他臨時搭了個地鋪。吃過早飯,他又開始出去繼續(xù)為找工作奔波。
這次,他總算運氣不錯,三天后,他通過了一家網(wǎng)絡公司的面試可以過去上班了。他高興不已,晚上,用所剩不多的錢買了瓶廉價白酒和幾個小菜,跟同學喝了起來。
是喝到微醺無意伸手撫摩頸部時怔住的。頸中,他戴了七八年的那個翡翠小菩薩吊墜竟然不見了。那幾天,他一直為逃跑為奔波著找工作焦灼,竟然忽略了自己一直隨身佩戴的物品是什么時候丟失的。
他的酒一下醒了。那個翡翠菩薩,是母親去世時留給他的。母親說,是家傳的老物件,雖然小,可是貴重。母親臨終前親手給他戴上,叮囑他萬萬不要丟失和損壞,是可以保平安保富貴的。
母親走了,他就一直戴著。他倒不信什么可以保佑平安富貴,可是,那是母親的遺物,在他心里,是無價之寶。
他慌忙地左找右找,翻遍了房間和自己所有的衣物,還是沒有找到,急得快要哭出來。
還是同學的話提醒了他,會不會丟在以前的房子里了?
他的心一驚,完全有可能,離開前的那晚,他幾乎翻來覆去整夜沒睡,興許就是他翻轉時那條已經(jīng)陳舊的紅繩脫落或者斷了。當時因為慌張,只想著離開,他忽視了。
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該怎么把它找回來?他能想出因為自己的逃跑房東的憤怒。她有理由憤怒,他的行為簡直像個騙子。即使她發(fā)現(xiàn)了撿到了那個翡翠菩薩,完全可以不還給他,她可以賣了抵他欠的房租,甚至如果她說沒有撿到,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他是沒有道理的,他是有錯的……
同學在旁邊勸他,還是回去看看吧,興許還能找回來呢……
想到這里,他真的哭了,如果真的丟在了以前的住處,那么也就注定他失去了母親最后留給他的物件,失去了和母親唯一的關聯(lián),失去了母親留給他最后的愛。
他失去不起,那么高的男子漢,站在那里噼里啪啦掉眼淚。
同學也替他著急,在旁邊勸他,還是回去看看吧,興許還能找回來呢,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應該去找……
他擦了把眼淚,同學說得對,即使有一線希望,他也要回去找。哪怕房東罵他打他甚至把他送到派出所,他都認了。對他來說,那個小小的翡翠菩薩比他的面子重要,比一切甚至比他的生命重要。
這樣一想,他抬腿就往外跑,在門口,同學拉住他塞給他幾百塊錢,叮囑他,多跟人家說好聽的。
他用力點頭,知道。只要能把心愛的東西找回來,讓他做什么,他都認了。
在熟悉的房門前,他還是遲疑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像個可恥的叛逃者,只是逃跑的結果更糟,讓他丟失了生命至寶,只能無奈地厚著臉皮回來。他覺得,這簡直是上天對他這種可恥行為的懲罰。但是他無法躲避,只能認下。
他敲院子的大門,開門的是房東。
他低下頭,抿著唇,想象迎面而來的憤怒的斥責和謾罵??墒牵龊跛囊馔?,他橫下心來等待的咆哮并沒有發(fā)生,那個和母親年紀相仿的婦人,只是像往常一樣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簡單地問了句,這兩天出差了???
他怔了半天才說,啊,對,對,出差了。一剎那,驚喜萬分,房東竟然沒有察覺出他的出逃,那么,他的房子還在,他的寶貝,也一定還在。
他掩飾著自己的心虛,沖房東笑笑,低著頭快步朝自己住過的那間房子走去。走到門口時,卻又聽見房東在身后說,帶鑰匙了吧?你那天走的時候是不是太匆忙了,門都沒鎖,晚上看你沒回來,我就幫你鎖上了。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啊,帶、帶了。幸好因為忙碌,那把鑰匙他還沒有來得及丟。否則,謊言興許就被拆穿了。
打開房門,開亮燈。屋里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被子,枕頭,都好好鋪在那里。
關上門,他沖過去翻找,可是床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著急了,一把扯起枕頭,心里的石頭咚地落了地,那個他無比熟悉的翠綠色的小菩薩,正好好地平靜地躺在那里,對著他微笑。
怎么會落在枕頭底下了呢?他有些詫異,如果滑落了,該在被窩里才是??墒撬呀?jīng)無暇顧及這些,小心捧起翡翠菩薩掛到頸間,失而復得的歡喜,讓他再度落淚。
找回心愛之物,他也決定把同學暫借他的錢先還了欠下的房租。這也該是最好的結局吧。
于是,他穩(wěn)穩(wěn)情緒拉開門,走到房東的門前,敲門。
房東把門打開,他說,對不起阿姨,欠了那么久房租,我先把欠的錢給您,另外,房子我暫時不住了。他撒謊道,我想住在離單位近點的地方。
行。房東答應得很痛快,似乎依舊懶得多語,只是把他領到屋里,拿出計算器算出他應該交的房費,接過他的錢,又找了零,說想搬就搬吧,別忘了東西。
他答應著,如釋重負。
這一次,他的離開顯得格外輕松,好像并沒有之前的那一次出逃。甚至從容地帶走了自己的被子。走出門時,因為高興,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回到同學那里,他笑著說了找回東西的過程,說他的幸運。同學聽著,先是為他高興,然后忽然說了一聲,我覺得她是故意不戳穿你的,你遇上了好人。
他一愣,看著同學。同學也看著他,用提醒的眼神。
片刻,他終于醒悟過來,那個貴重的小菩薩之所以會好好地躺在枕頭底下,那個房門之所以好好地鎖著,房東看見他之所以沒有任何意外,原來,是因為她其實什么都明白。而她不戳穿他,配合他的謊言,不過是想給他——一個剛剛踏上社會的年輕人保留足夠的尊嚴。
那個看上去冷漠的婦人,原來她有一顆那么溫暖善良的心,而他,自以為一切只是幸運。可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幸運呢?
再一次,他含著眼淚敲開了曾經(jīng)為了交不起房租一直害怕面對的那扇門。
門內,房東的神情依然淡漠,并未詫異他的再次回歸。
他看著她,彎下身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阿姨,謝謝你。
抬起頭,他看到她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孩子,我知道你會回來,回來就好。我也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他說不出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房東的手,視線再度模糊。
是的,他會回來,并且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會出逃。永遠不會。
孔羽摘自《人生與伴侶·下半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