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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鄉(xiāng)(中篇小說)

        2017-09-30 01:22:33夏玉祥
        長城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媽媽

        夏玉祥

        臘月的一天傍晚,寒風(fēng)嗷嗷地嚎叫著,瘋狂地沖灌著北京前門外一條寬長的街道。一排排光禿的樹枝上見不到一只麻雀,只有肆虐的沙塵在劈劈啪啪地?fù)浯騻€不停。街道的人群川流不息,男人們戴著厚厚的棉帽,女人們蒙著長長的頭巾,一個個費(fèi)力地半睜著眼睛死死地瞄著前行的方位和腳下的路徑,在狂風(fēng)的裹挾中鴨子似的蹣跚而行。

        藥材公司批發(fā)部的財務(wù)科副科長高恩海剛剛下班。他聳著肩膀縮著脖子穿過街道拐進(jìn)一個胡同,匆匆地走到單位職工宿舍的院門口,看見門衛(wèi)老周的鴨舌帽檐從傳達(dá)室的窗口探了出來。

        “老高呦,你的信!”

        話一出口,那帽檐很快地縮了回去,捏著一封信的三個手指從窗口伸出來。高恩海站了站腳,接過信,道聲謝進(jìn)了宿舍。

        這信是兒子萬成寫的,高恩海一看封面就知道。他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捏住信封的開口處輕輕地撕開一條口子,把信拉出來。

        “爸爸,你趕緊回家吧!”這是信上的頭一句話。高恩海一看就著急了,他趕緊接著往下看:

        “家里沒一點兒糧食了,這幾天光吃苞米骨頭,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奶奶病得更厲害了,起不了炕,一天到晚喊著你的名字。媽媽守著奶奶唉聲嘆氣。爸爸,我真的很怕,怕過不了幾天,奶奶、媽媽、我和弟弟妹妹就會餓死,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高恩海出了一身冷汗,心撲通撲通地越跳越急。往常兒子來信,都是以他奶奶的口氣,這次咋是他自己的口氣?難道是老人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家里挨餓挨了三年了,怎么老是挨不過去?高恩海急得在屋里來回地轉(zhuǎn)磨,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腦袋漲得嗡嗡響。回家吧!不干啦!他心急火燎地跑出宿舍,去找批發(fā)部的于書記。

        于書記正在辦公室加班。她穿著身沒有領(lǐng)章的、領(lǐng)袖口有些發(fā)白的舊軍裝,右手夾著支黑色的金星牌鋼筆,左手按著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神態(tài)凝重。在屋頂燈光的照射下,她鬢角的花白頭發(fā)和臉龐上的稀疏皺紋看得很分明。她見高恩海進(jìn)來了,略微直了直腰,把手里的鋼筆輕輕地放在辦公桌上,慈祥地問:“小高,有事嗎?”

        “有?!备叨骱F蕉艘幌滦木w,低聲地說,“我想回家?!?/p>

        “回去多少天?”于書記以為他是家中有事,臨時請幾天假。

        高恩海說:“書記,我不是請假,我是想下放回家,不在北京工作了?!?/p>

        于書記慢慢地站起來,驚愕地看著高恩海,沒有搭腔。此時,國家正處在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城市養(yǎng)活不了原來那么多人了,各單位都在動員干部職工和家屬們下放到農(nóng)村去。高恩海所在的藥材公司批發(fā)部已經(jīng)下放兩批了,但是沒有他。他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不是下放對象。于書記曾經(jīng)明確地對他說過,組織上沒有考慮過讓他下放,囑咐他安心干好工作,他也答應(yīng)過于書記,說沒有想過回鄉(xiāng)的事。對于他剛才提出的要求,于書記感到非常突然。

        “我不同意。你在這里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要回家?”

        “我爸不在了,家里只有我媽和我媳婦,三個孩子還小,沒有頂事的人,我想回去?!备叨骱]敢如實地說出家里沒糧吃快要活不下去了,他怕犯忌。前兩年反右傾,一個從小和他光著屁股一起長大、后來又一塊兒參軍的同村兄弟周亮,就曾因為說大躍進(jìn)搞糟了被關(guān)進(jìn)了大獄,使他每每想起來都心中滴血。

        于書記在屋里慢慢地踱著步,說:“小高,你跟我說的不是真實原因吧。你家的情況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前你從沒說過需要回家,怎么今天就需要回家啦?”

        高恩海怔怔地望著于書記,一時語塞。

        “現(xiàn)在許多地方都在鬧饑荒,我知道你家肯定是有了困難。但是我們應(yīng)該相信,困難只是暫時的,群眾的生活一定會逐漸地好起來,你家的生活也應(yīng)該可以好起來。你還年輕,才三十多歲,未來的路很長很長,你要把眼光往遠(yuǎn)里放,咬咬牙把困難挺過去,才算是沒有辜負(fù)組織上對你的培養(yǎng),也算是我沒有為你白操心。”于書記說著說著,忽然沉默了。這么多年來,有句話她從未對小高說過,卻一直是掛在心里的,那就是她早就把小高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她對小高各方面要求都很嚴(yán)格,為的是鍛煉他摔打他,不斷提高他的素質(zhì)和能力。她眼看著小高日益成熟起來,工作越干越好,下個月還準(zhǔn)備提他當(dāng)科長,讓他把整個單位的財務(wù)管起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會要求辭職回鄉(xiāng)。這么好的苗子要是走了,真是太可惜了,她心里是一萬個舍不得。

        高恩海對于書記給予自己的關(guān)愛是銘刻在心的,也是感激不盡的。這種感激并不是始于進(jìn)京之后,而是進(jìn)京之前。在解放戰(zhàn)爭的遼沈戰(zhàn)役中,高恩海參加了打錦州一戰(zhàn),那時他剛參軍兩年多,在團(tuán)部當(dāng)傳令兵。錦州攻克后,部隊要入關(guān)作戰(zhàn)。一天拂曉,團(tuán)長叫他往部隊送行軍口令,他伸手一摸挎兜,口令不見了。團(tuán)長氣得兩眼圓瞪,青筋暴跳,大手一揮讓保衛(wèi)人員把他捆了起來,兩手反綁著,肩膀上勒著繩子。他說,團(tuán)長,我絕對沒有通敵,這口令肯定是放在挎兜了。團(tuán)長說,放在挎兜怎么不見啦?難道是讓人從挎兜里掏走啦?就算是讓人掏走了,你也不可饒??!他嚇得臉色刷白,渾身不住地篩糠。

        正在這時,于書記過來了,她是團(tuán)長的愛人,當(dāng)時在救護(hù)隊當(dāng)隊長。她用母愛般的眼神看著高恩海,輕聲輕語地說,孩子,你別著急,仔細(xì)想一想口令是怎么丟的?他說想不起來了。于書記從上往下仔細(xì)打量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挎兜里塞著一卷手紙,不禁心里一動,隨口問道,這手紙是哪兒來的?高恩海一聽,忽然眼睛一亮,大聲喊道,我想起來啦!我想起來啦!晃蕩著被捆綁的身子,帶著保衛(wèi)人員來到附近一個土崗下。土崗下有一泡稀屎,稀屎上沾著一些手紙,一張口令就在屎旁邊幾個土疙瘩的空隙中夾裹著,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抖動。

        ??!口令找到啦!一直跟在高恩海身旁的于書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高恩海愧疚地低著頭,敘述了口令丟失的經(jīng)過。原來,部隊打下錦州后,高恩海去打掃戰(zhàn)場,從一個陣亡的國民黨軍官衣兜里掏出了一疊柔軟雪白的紙。他從沒見過這么好的紙,忙問身旁幾個戰(zhàn)友這是做什么用的。有個識貨的戰(zhàn)友告訴他,這叫手紙,是擦屁股用的,他就隨手塞在了自己的挎兜里。入關(guān)行軍前那天晚上,軍務(wù)參謀把行軍口令給了他,他也裝在了挎兜里。夜間露天宿營時,他鬧起了肚子,跑到這個土崗下拉了泡稀,掏手紙時把口令帶出來掉在了地上。endprint

        團(tuán)長讓保衛(wèi)人員給高恩海松了綁,但是不再讓他當(dāng)傳令兵了。他難過地背過臉去抹著淚,卻不敢哭出聲來。于書記對團(tuán)長說,把小高交給我吧,就帶著他到了救護(hù)隊。從那時起,他就一直跟著于書記。他讀過小學(xué),有點兒文化,還會打算盤,于書記就讓他兼做救護(hù)隊的財務(wù)工作。解放后于書記轉(zhuǎn)業(yè)到藥材公司,又把他帶了過來。這樣前前后后算起來,他跟著于書記工作都有十一個年頭了。在家時讓他最感溫暖的是母親的愛,參軍后讓他最感溫暖的則是于書記的關(guān)懷。在于書記手下工作,是他的人生之幸,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從個人成長進(jìn)步上,他都不該辭掉工作,離開于書記回到故鄉(xiāng)。然而,他再不回去說不定就會有親人活活地餓死了。

        “書記,我知道國家的困難是暫時的,可是我家里眼下就過不下去了,不然我絕對不會要求回去。我參軍以來,從錦州到北京,一直在您身邊工作,您對我恩如慈母,我終生難忘,也舍不得離開您,可我如今實在是邁不過這道檻了?!备叨骱囊露道锇褍鹤拥男盘统鰜?,遞給于書記。

        于書記看完信,半晌無語,只是低著頭不停地來回踱步。她半新的黑皮鞋一下一下地落在洋灰地板上,發(fā)出輕輕的節(jié)奏均勻的聲響。高恩海惴惴不安地望著她,大氣也不敢出。

        “小高,這種情況,就算你回去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你回到家里就能有糧食嗎?” 于書記踱著踱著,停住了腳步。

        “書記,是這樣,”高恩海說,“我算了算,我現(xiàn)在要是下放回家,能領(lǐng)一千多元的安家費(fèi),這些錢能買些糧食?!?/p>

        “現(xiàn)在糧食貴得跟金子一樣,一千元能買多少糧食?”

        “能買多少是多少,哪怕就是買個十斤八斤的,一家人也能熬幾天。”高恩海說。

        于書記一聲長嘆:“你回去吧,我批準(zhǔn)你,明天下午就辦手續(xù)?!?/p>

        第二天上午,于書記專門為高恩海的事開了個黨委會,下午就給他辦完了手續(xù),發(fā)給了他一千多元安家費(fèi)。知道高恩海第二天早晨就走,于書記說:“今天晚上不要在食堂吃飯了,到家里來吧。”

        高恩海望著于書記,有些猶豫。自從進(jìn)京以后,他到于書記家吃飯本是常有的事,有時是節(jié)假日,有時是老團(tuán)長和于書記過生日??墒谴蚯澳晁l(fā)覺于書記家的口糧不像以前那么充裕,就不再常去了。

        “怎么,不想跟你的老團(tuán)長告?zhèn)€別嗎?”

        “想?!备叨骱Zs緊回應(yīng),“一會兒我就過去。”

        晚上,高恩海到了于書記家,見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是于書記親自下的廚。有一海碗粉條燉肉,一盤炒雞蛋,幾樣素菜,主食是純白面的饅頭。于書記說:“今天正巧你們老團(tuán)長發(fā)了點兒特供,給你餞個行,從今以后,恐怕你很難再吃到我做的飯了。”話音一落,熱淚滾落下來。

        高恩海震顫了。在他的記憶里,于書記只落過一次淚,那是老團(tuán)長在戰(zhàn)場上負(fù)了重傷。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位經(jīng)歷過殘酷戰(zhàn)爭洗禮、意志堅如磐石的老人今天竟因為自己的即將離去落了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動和難過,眼眶也濕了。

        臨別,于書記用一塊蒸布包了十個饅頭放在一個布袋里遞給高恩海:“拿著路上吃吧!”

        “吃不了這么多,有兩個就夠了?!?/p>

        “吃不了就帶回家吧?!?/p>

        次日一大早,高恩海擠上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他抱著行李包裹和十個饅頭登上了開往灤縣的火車。火車長嘯幾聲,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亻_動了,他的身子隨之晃動了幾下,一陣濃濃的惜別之情忽然涌上心頭。他打開窗口,把腦袋伸出去,瞪著兩眼望著一個個向后面離去的街道和樓房,還有樓房之上那熟悉的天空,淚水奪眶而出。他想起了北京和平解放、人民群眾萬人空巷、載歌載舞歡迎解放軍入城的情景;想起了跟著于書記到藥材公司批發(fā)部工作的年年歲歲,還有朝夕相處的同事們;還想起住了十多年的那條長長的胡同,那個很大的院子,那間溫馨的宿舍,和宿舍樓前那棵百年的老槐樹。老槐樹正對著他的窗戶,春天滿樹的白花散發(fā)著醉人的芳香,秋天結(jié)出千百顆淡黃色的如小葫蘆的果實。那果實黏得像膠泥,可以把幾個大銅錢牢牢地粘在一起,做成錁子。他在參軍前就是用這種錁子和伙伴們“扔坑兒”做游戲的。他不光喜歡它的花果,也喜歡它高高盤露在地面上的宛若龍爪的根,和那成年人張開兩臂才能抱到半圈的粗大樹身。臨別時,他把行李放在地上,抱了抱那棵老槐樹,將半邊臉緊緊地貼住了樹皮,久久不忍離去。

        高恩海熱愛北京,熱愛這些年在北京的工作、事業(yè)和生活。他之前每月掙八十多元工資,小部分用于自己的生活,大部分寄回家里,家里的日子過得蠻不錯。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辭掉工作離開北京,倒是想過讓母親遷移到北京跟自己一起生活,可是母親故土難離。他也曾想讓上小學(xué)的大兒子萬成來北京讀書,但兒子說想媽媽想奶奶,沒有來。妻子是愿意來的,可她離不開,她得照看老人和孩子。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動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念頭。因為城市的干部職工家在農(nóng)村的很多,和家人兩地分居的情況司空見慣,沒有誰把這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幾年家鄉(xiāng)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大饑荒,鄉(xiāng)親們餓得肚皮貼住了脊梁骨。高恩海為了接濟(jì)家里,三年沒買一件新衣服,星期日只吃兩頓飯,把省下來的錢和糧票布票全部寄了過去。他總以為家里的苦日子這樣就能挺過去,萬萬沒想到最終還是要熬不過去了。不回家救母,枉為人子,當(dāng)多大官掙多少錢也生之無味;回家救母,報養(yǎng)育之恩,縱然窮困潦倒也無怨無悔。

        高恩海慢慢地關(guān)上車窗,把頭靠在座位上,不再向后張望。北京漸行漸遠(yuǎn),望也望不見了。他只想著快點回到家里,早點兒見到母親和妻子兒女。

        火車走了四個小時,下了火車,又坐了兩小時的長途汽車趕到樂亭縣城,這時已是下午兩點多。西斜的太陽在茫茫的灰云中散發(fā)著纖弱的光線,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沙塵打在他的身上,發(fā)出撲撲的聲響。他凍得連著打了幾個寒顫,使勁地搓了搓手,跺了跺腳,便將鋪蓋卷兒提起來背在背上,一手抄起一個包裹,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高恩海的家在城南十里的高莊。他在北京工作這些年,每年休一次探親假,全是安排在春節(jié)期間,這次辭職竟然也是趕在了春節(jié)前。在家鄉(xiāng)沒鬧饑荒時,他春節(jié)回來,總要從北京買上一些鄉(xiāng)下見不到的上等年貨??勺詮那澳昙亦l(xiāng)鬧災(zāi)后,他節(jié)衣縮食,把攢下的錢逐月寄回家里,就再也買不起這些東西了。這次還鄉(xiāng),他雖然領(lǐng)了一千多元安家費(fèi),但這筆錢是全家用來活命的,連個鋼镚兒都不可輕易地花出手。早晨起來他急著趕火車,沒吃東西,到了下午,背著行李包袱趕了幾里路,腸子在陣陣地絞動,餓得難受。腳脖子發(fā)酸了,大胯骨也發(fā)酸了,套著兩個肩膀的行李繩愈勒愈緊,手提的包裹似乎沉重了許多。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把兩個包裹放在地上,掏出挎兜的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揚(yáng)起腦袋向著家里的方向望了望。endprint

        他的家在高莊最北那趟街的最東頭,后院原來有棵很大的老榆樹,從背面遮掩著房屋。前年家里把樹皮扒下來吃了,老榆樹枯死,就再也沒有什么遮擋房北視線的樹木了。高恩海走幾步望一望,走幾步望一望,房子在他的眼里逐漸地清晰起來。他把目光聚集在房頂上,房頂上空蕩蕩的,一物未置。這要是在正常年份里,上面總是要囤放一些苞米棒子的,如今連苞米骨頭都吃了,哪里還有苞米棒子呢?他心里想著,失望地低下了頭。過了會兒,他又把頭抬起來,盯住了房頂上那一尺多高的煙筒。如果家里能吃上兩頓飯,現(xiàn)在是做晚飯的時候了,煙筒應(yīng)該冒煙了,可是為什么沒冒呢?他頓時緊張起來,不敢再往下想,一顆心吊在了嗓口眼兒上。

        正在這時,他突然看見自家的房頂上爬上去一個男孩兒。是萬成!他沒餓倒?他還有力氣上房?他上房干什么?高恩海一陣子驚喜,大聲地喊道:“萬成!萬成!”可萬成沒有回應(yīng),朝他望了一下,便倏地轉(zhuǎn)身下了房。

        轉(zhuǎn)瞬間,他看見萬成、萬順、萬穎從家里風(fēng)一般跑出來,后面跟著妻子賢淑。

        “爸爸!”

        “爸爸!”

        “爸爸!”

        三個孩子跑到高恩海跟前,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咧著嘴放聲大哭。賢淑一邊抹著淚,一邊笑著說:“孩子他爸,你可回來了。”

        “回來了,再也不走了。媽怎么樣啦?”

        “還病著呢,不過這兩天比以前好些了。”

        進(jìn)到家里,恩??匆娔赣H躺在炕上,瘦得眼眶和臉蛋都塌下去了,兩個顴骨高高地支著干癟的面皮,嗓子不停地咳嗽著,朝著他慢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媽!”恩海握住媽媽的手,一頭扎在炕上,號啕大哭。妻子和三個孩子也都跟著哭起來。

        “哭啥?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死不了,你回來了,我就好了?!眿寢屚蝗挥辛司?,噙著幾滴老淚,露出了一絲笑容。

        恩海放開媽媽的手,從包裹里把十個饅頭拿出來:“媽,你看看,這是純白面的!”

        饅頭?純白面的?媽媽驚呆了,妻子驚呆了,三個孩子也驚呆了。她們已經(jīng)三年沒見到這樣的饅頭了,此刻突然見到了,覺得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興奮得半晌說不出話。萬順萬穎一人搶了一個,張開小嘴兒就要吃。萬成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看了看爸爸,望了望媽媽,吧嗒了幾下嘴。

        “先別吃,媽給你們熱一熱!”賢淑把饅頭從萬順萬穎手里要回來。萬順噘了噘嘴,萬穎哭了。

        “別哭,媽現(xiàn)在就給你們熱!”賢淑隨手掀開鍋蓋,從缸里舀了幾瓢水倒進(jìn)鍋里,而后擺好了用細(xì)高粱稈兒穿成的平屜,放上了六個饅頭。同時放上去的,還有半盆白薯片粥。

        “怎么剩下四個?”恩海看著沒放進(jìn)屜里的饅頭,問了一聲賢淑。

        “我和仨孩子每人半個,你和媽每人兩個,剩下四個留著媽吃,媽有病,得補(bǔ)養(yǎng)身子?!辟t淑說。

        “啊?是這樣。我昨天晚上在于書記家吃了一頓,今天不想吃了,我那兩個你們吃了吧。我好久沒吃過白薯片粥了,想嘗嘗鮮兒?!?/p>

        “那就讓仨孩子吃了吧,我也不想吃?!辟t淑一邊蓋著鍋蓋,一邊扭頭望著恩海,心情看上去輕松了許多。

        恩海說:“萬成給我寫信,說家里沒一點兒糧食了,光吃苞米骨頭,哪兒來的白薯片兒呢?”

        “是文平送過來的。”賢淑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傾著,一手拉風(fēng)匣,一手往灶里添柴,沒顧得上抬頭,“萬成給你去信的那幾天,家里啥吃的都沒了,就剩下了一筐苞米骨頭?!?/p>

        “那肚子受得了嗎?”

        “受不了也得受呀,要不就得瞪著眼睛餓死?!辟t淑說,“剛吃是咽不下去,等到強(qiáng)咽下去了,嗓子扎得難受,胃里火燒火燎地疼,三天兩天拉不下一泡屎來,后來可拉下了啦,又是跑肚拉稀,拉得讓人都不敢系褲子,一天到晚耷拉著腦袋,抬不起眼皮兒來。要不是文平送了半口袋白薯片兒,媽媽和萬穎恐怕就挺不過來了?!?/p>

        高恩海問:“文平從哪兒弄來的白薯片兒呢?”

        賢淑說:“拿狐貍換的?!?/p>

        “什么?”恩海睜大了眼睛。

        “拿狐貍換的!”賢淑加重語氣重復(fù)了一句。

        恩海愕然了,像是向賢淑發(fā)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哪來的狐貍?狐貍又怎么能換白薯片兒?”

        “是這么回事,爸爸?!边@時,萬成在一旁搭了腔,“我二舅前幾天打了個大狐貍?!?/p>

        “你二舅打了個大狐貍?怎么打的?”

        “那天,我二舅拿著木耙子到河堤上摟樹葉,有個大狐貍正在堤邊找食吃,看見我二舅掉頭就跑,我二舅拿著耙子就追。那狐貍沒跑多遠(yuǎn)進(jìn)了一片墳地,眨眼就不見了。我二舅發(fā)現(xiàn)一個老墳上有個洞,特別深,從東頭兒進(jìn)去,西頭兒出來,兩頭兒通著。他想狐貍肯定是鉆進(jìn)洞里去了,就回家叫上了我大舅和三舅。三舅一溜小跑從家里拿了兩挎兜尖辣椒,一把大蒲扇,一盒火柴。大舅看了看風(fēng)向,叫二舅三舅張開口袋把東面的洞口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自己蹲在西面洞口點著了辣椒,發(fā)狠地用蒲扇往洞里搧,嗆得那狐貍實在呆不住了,就從東洞口沖出來,一下子鉆進(jìn)了大麻袋,二舅三舅緊緊地把麻袋口用繩子捆住,將狐貍活捉了。”萬成興高采烈地敘說著,好像是在講故事。

        “那后來呢?”

        “后來就把狐貍抬到了他們村的胡屠戶家,胡屠戶把狐貍殺了,剝了皮,卸了骨,自己留了一副下水,算是工錢?!辟t淑說,“文平他們有點發(fā)愁,想把肉吃了吧,舍不得,想把皮留下吧,不會加工,胡屠戶就幫他們出了個主意,送到縣城賣了。肉給了一個賣鹵肉的,皮給了一個做裘皮大衣的,說是賣,其實都沒動錢,就換了兩口袋白薯片兒?!辟t淑把話說完了,便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柴灰,揭開鍋蓋,看了看饅頭,見熱得還不是很透,又把鍋蓋扣上了,接著燒她的火。

        恩海陷入沉思。他好像親眼見到了那個狐貍被捕捉殺害時凄慘可憐的樣子,聽見了它令人心驚肉跳的哀嚎。在他的印象中,狐貍通人性,知命運(yùn),懂因果,能救人,從來都是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樯耢`的,千萬傷害不得。人們把獾捉住,把刺猬捉住,把黃鼠狼打跑,把蛇打死,都是常有的事,可要說是把一只狐貍活活地殺死了,真的從來沒聽說過。endprint

        恩海心中一片凄涼。他打過仗,殺過敵,卻從來沒宰過一只兔一只雞。他喜歡小動物,下不去那個手。今天聽說文平他們把狐貍捕殺了,感到挺不好受??墒撬仓溃麄冋媸丘I得急了眼才那么做的,哪怕是當(dāng)?shù)厝藦奈磦^的狐仙。

        可惜呀,可惜!恩海默默地念叨著,又無奈地?fù)u搖頭??龋皇悄煤倱Q了白薯片兒,媽媽能夠熬過這幾天嗎?

        高恩?;税税僭X從集市上買了兩口袋白薯片、三口袋蘿卜干兒和半口袋小米,一家人熬過了嚴(yán)冬。春耕到了,公社從糧站借給了各家各戶一些高粱苞米白薯片兒,讓社員們下地勞動。高恩海拿著一把鐵鍬來到生產(chǎn)隊集合上班的村頭道邊兒上,社員們你喊我叫地爭著和他打招呼,現(xiàn)場呈現(xiàn)出一片親和歡快的氣氛。

        高恩海一一回應(yīng)著,心里很是感動。對于生養(yǎng)自己的這塊熱土,他離開得實在太久了,真是有點既熟悉又生疏。說熟悉,是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勞動生活的日日月月,沒有忘記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父老鄉(xiāng)親。說生疏,是眼前的一切都跟那時有了太大的變化,土地歸生產(chǎn)隊了,勞動集體化了,剛從饑寒交迫中掙扎過來的社員們,雖然個個都還是面黃肌瘦,但是看得出來,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跟在舊社會不一樣了,他們的言談話語中透露出他們現(xiàn)在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生產(chǎn)隊長開始派活兒了。他是高恩海的童年伙伴,叫侯杰,小時候臉蛋光光的,沒有一根毛,現(xiàn)在長滿了絡(luò)腮胡子。兩個眼睛很大很亮,有點向外突。他很果斷,很有魄力,叫誰去干什么就是一句話,沒商量。唯獨到了高恩海,他忽然改換了口氣,和藹地笑了笑:“恩海哥,你剛才見了,今天就兩樣活兒,一個是趕車送糞,一個是翻地施肥,你看干點兒啥?”

        “我施肥吧?!备叨骱Uf,“很多年沒摸鞭子了,車怕趕不好。”

        “那你就悠著點勁兒,別累著。這么多年沒下地了,慢慢地來,不要著急?!焙罱荜P(guān)心地說。

        “行,你放心吧!”高恩海把鍬往肩上一扛,跟著施肥的幾個社員一塊兒下地去了。

        高恩海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他嘴上答應(yīng)了干活兒悠著點勁兒,可心里并不那么想。他當(dāng)兵前扛過活,鍬鎬木掀鋤全都拿得起來,對于干莊稼活兒并不打憷。他和其他社員一樣,一鍬一鍬地把糞堆上的糞均勻地撒到地面上,又一鍬一鍬地深翻到地皮下,每一鍬都得挖下去一尺多。干這活兒要的是力氣,不需要多少技巧,他鉚足了全身的勁,總算是跟上了趟。

        下班回到家里,他覺得像散了的架子似的。踩著鍬的左腳掌起了血泡,兩腕兩肩兩肘兩膝和腰眼一動就疼,臉上沾滿了灰土,那模樣簡直像個泥猴兒。

        賢淑心疼得一個勁兒地抱怨他:“哪有你這么干活兒的?不要命啦?都十好幾年沒下地了,能干多少是多少,沒人會攀著你,你咋這么死腦筋?”

        恩海呵呵地笑起來:“看把你急的。這種活兒要比起挖戰(zhàn)壕,可是輕松多了?!?/p>

        從春到夏,除了陰天下雨,高恩海沒曠過一天工。他漸漸地找回了參軍前干活的感覺,儼然是個莊稼人了。

        夏收的時候,高恩海家分了二百斤小麥、一百斤大麥和一百斤黍子,還有斷斷續(xù)續(xù)加起來好幾百斤的甜瓜。鬧了幾年的饑荒終于結(jié)束了,但生活依然很困難,糧食還是不夠吃。

        一天,吃著晚飯,賢淑對恩海說,這幾天有好幾家買豬了,咱是不是也去買一只。以前沒鬧饑荒時,哪家都養(yǎng)豬,就是咱家豬圈空著。要是養(yǎng)個豬,不光能掙點錢,還能積不少圈肥。那時的圈肥拉到生產(chǎn)隊是一車一個工,頂個整勞力干一天活兒,我估摸著以后也得是這個樣子。恩海夾了口咸菜,一邊嚼一邊說,明天縣城就是大集,我去看看。

        次日大清早,他就找對門兒的張泉去借自行車。整個生產(chǎn)隊,就張泉有輛自行車,是五年前從供銷社抓彩抓來的,白山牌。已經(jīng)騎得少了三根輻條,缺了一個把套,鈴鐺按著不響,氣門嘴兒歪著,還拿著當(dāng)寶貝,輕易不肯借給誰。但他愿意借給高恩海。

        高恩??┲┲ǖ仳T著自行車趕往豬市,自行車后座上綁了個長方形的柳條筐,準(zhǔn)備用來裝豬崽兒。

        豬市在縣城西北角一片三四畝地的空場上??赡苁且驗榇鬄?zāi)剛剛過去,養(yǎng)豬業(yè)尚未恢復(fù)過來,偌大一個地方只有二三十頭小豬在主人們的木籠里探頭探腦,等待出售。高恩海推著自行車,挨著攤兒逐個地看了一遍,最后在一個大約四十多歲剃著光頭的賣豬人跟前停下來,問道:

        “這豬有多少斤?要多少錢?”

        “二十五斤,五十元錢?!辟u豬人挑起眼皮盯著高恩海,彎著腰站了起來。

        兩元錢一斤,跟前頭看的那幾個一樣。高恩海心里盤算著,扭頭要走。

        “大兄弟,先別走,聽我跟你說?!辟u豬人抬起寬大的手,張開粗糙的五指,沖著高恩海晃動著,“今兒個打聽這頭豬的人,少說也有一巴掌多了,我一個沒搭理。為啥?一看就知道不識貨,這么好的豬要賣到他們手里,實在是可惜了兒的?!?/p>

        高恩海撲哧一笑:“看你說的,這豬反正是要賣的,誰買去不是一樣?”

        賣豬人腦袋搖成撥浪鼓:“那不一樣。誰都愿意聽個好兒,買我的豬,不知道得了便宜,我心里不舒坦?!?/p>

        高恩海撇了撇嘴,不再搭腔,他覺得這人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賣豬人眼珠兒一轉(zhuǎn),探過身子拉住了高恩海的袖口說:“大兄弟,你再看看這頭豬,比起一般的來,它的耳朵大不大?它的鼻子長不長?它的腿粗不粗?它的腰圓不圓?”

        高恩海沒有多想,又把豬仔細(xì)地看了看。果不其然,這豬耳朵很大,鼻子很長,腿很粗,腰很圓,他不由得點了點頭。

        “你知道這豬是啥品種嗎?”賣豬人往右肩膀上歪著頭,兩眼斜望著高恩海。高恩海淡然一笑:“不知道?!?/p>

        “這是巴克夏,正宗的巴克夏!個頭兒大,長得快,喝口水都長膘!用不了一年──也就是八九個月,長個一百七八沒有一點兒問題!”賣豬人嘴角濺著白沫兒。

        高恩海忽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點不大對勁兒:“這豬肚子這么鼓,是豬食喂多了吧?”

        “實不相瞞,頭來集上是喂了點兒。可是話又說回來,哪個豬早晨不吃食?牲口、人是一樣的,都得吃?!辟u豬人把屁股蹲下去,打開了籠口,“這豬喂得不算多,不信你摸摸?!眅ndprint

        高恩海放下自行車,也蹲了下去,把手伸進(jìn)籠子摸了摸豬的肚子,搖了搖頭。他懷疑這豬喂得太飽了,長了不少分量。賣豬人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快地說:“你別光摸,你摁一摁!”高恩海把豬推擠到籠子的一角,朝著豬肚子的側(cè)面和下面連著摁了四五下。那豬縮起脖子,哼哼了幾聲,沒有躲閃。賣豬人說:“這豬的肚子是不是感覺有點兒硬?要是軟的,那是拿豬食撐起來的,要是硬的,才是肉長得結(jié)實!”

        高恩海眉頭微皺:“我咋覺得這豬有點發(fā)蔫呢?”

        “大兄弟,這你就外行啦?!辟u豬人說,“羊要歡,豬要蔫。羊不歡搶不上草,豬不蔫長不了膘,難道你不知道?”

        高恩海不言聲了。這話他當(dāng)然知道,可是他忘了說的是大豬,不是豬崽兒。賣豬人見他有些動心了,把手一揚(yáng),擺出一副慷慨的樣子說:“這么著吧,大兄弟。這豬你如果要的話,咱便宜點兒!”

        高恩海把豬馱回家中,解開麻繩放進(jìn)豬圈就喊賢淑,說已經(jīng)晌火了,趕快給豬馇食。賢淑把食馇好,倒進(jìn)了豬食槽,翹動著舌尖兒嘞嘞嘞地叫了半天,豬也沒出來。她以為這豬認(rèn)生,不吃就算了,便把豬食倒回瓦盆。到了傍晚,她把豬食拿八眼鍋熱了一番,又端到圈門口。開門一看,豬在圈炕上倒著呢。腦袋側(cè)歪著,眼睛閉著,四條腿有兩條壓在身下,兩條僵硬地支棱著。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你快過來!豬不動了!”賢淑驚慌地喊起來。

        高恩海從屋里跑出來,兩手一撐上了圈墻,緊接著從圈墻跳到了圈炕上,貓腰低頭仔細(xì)一看,豬死了。他頓時愣住了,眼睛睜得老大:“怎么會這樣呢?”

        他蹲下身子,摩挲著小豬的脊背和肚皮,感覺還有余溫。他一邊摩挲,一邊回想上午買豬的情景,越想越覺得這豬死得蹊蹺,趕緊跑到對門兒去叫張泉。張泉進(jìn)了豬圈,先扒開豬嘴和眼皮看了看,搖搖頭沒說話,接著就去摁豬肚子。摁了沒幾下,他就大聲地說:“這豬喂洋灰了,是讓洋灰撐死的!賣豬的為了給豬增加斤兩,在豬食里摻了很多洋灰,拉屎沒能拉出來,凝結(jié)在腸子里,把豬活活地?fù)嗡懒恕!睆埲f。

        高恩海大吃一驚:“怎么會有這種事?”

        張泉讓高恩海往豬跟前靠了靠。高恩海兩手一摁豬肚子,果然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硬塊在里面頂著,像石頭。

        “以后趕集可得小心點兒,一不留神就會上當(dāng)!”

        高恩海怔怔地說:“真想不到竟有這樣的人?!?/p>

        “這樣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自從這幾年鬧饑荒,有的人良心都讓狗吃了,有個順口溜兒不知你聽到過沒有?”

        “啥順口溜兒?”

        “瘸拐李,白眼擠,你騙我,我騙你,騙了東家騙西家,騙了七姑騙八姨!”

        高恩海神色愕然。

        張泉臨走的時候,指著死豬告訴高恩海:“這豬沒毒,它不是病死的,可以吃。”

        高恩海黯然神傷:“咳,不吃了,能吃也不吃了?!?/p>

        “那你就把它賣掉!”張泉說,“這豬要是剝了皮去了骨,我看能落十斤肉,賣個十元八元沒問題。”

        高恩海說:“不賣了。有毒沒毒的,畢竟是個死豬,好說不好聽?!?/p>

        “那你打算咋辦?”張泉眉頭一揚(yáng)。

        “埋地里算了。”

        “那多可惜!你要是不要,那可就歸我啦!”張泉嘴里說著,還沒等高恩海應(yīng)聲,便張開兩臂將死豬緊緊地抱在懷里,一晃一晃地走回家去。

        兩天后的傍晚,張泉又來到高恩海家。屁股往炕沿上一坐,吧嗒了兩口旱煙,下嘴唇習(xí)慣性地兜住了一點兒涎水,開門見山地說道:“恩海,明天縣城又是大集了,你還去買豬不?”

        高恩海懊喪地說:“大哥,不買了。上集沒買好,糟了那么多錢,心里挺別扭。”

        “要是讓我說,這豬你還得買。不光要買,還得抓緊?!睆埲f,“莊稼院兒過日子哪有不養(yǎng)豬的?既然養(yǎng),就早點下手,趁著現(xiàn)在遍地都是野菜,不愁喂的,最好明天就到集上買個來?!?/p>

        高恩海還是有點猶豫。賢淑穿著身藍(lán)圍裙,拿著個正在洗著的白瓷碗,從過道屋走過來:“我看大哥說得對,這豬早晚都得買,那就早一點兒,別再往后拖了?!备叨骱O肓讼胝f:“好吧!聽你們的,明天就買?!睆埲f那我就跟你一塊兒去,幫你挑一挑。高恩海說不勞大哥費(fèi)心啦,我自己去吧。賢淑一聽恩海要自己去,趕緊叮囑:“仔細(xì)點兒!可千萬別再挑個喂洋灰的了?!倍骱Pα耍骸翱茨阏f的,我咋會還那么傻!”

        第二天公雞剛剛打鳴,高恩海便騎上車子到縣城去買豬。上集用來裝豬的那個柳條筐再次綁在了車子的后座上,隨著車子的快速轉(zhuǎn)動不停地顛動著。天上還有不少的星星閃動著清亮的光。成群的小鳥已經(jīng)在起勁地喧叫和歡快地飛翔。狹窄土路兩旁的高粱苞米谷子上掛滿了晶瑩的露珠,在晨風(fēng)的吹拂搖落中漸漸地沾濕了他的袖口和褲腳。

        豬市早就聚集了不少的人。他像上次一樣仔細(xì)地看了看每個豬攤兒,發(fā)現(xiàn)有些賣豬的上集就來過,似曾相識,而那個賣給他洋灰豬的四十多歲的光頭卻不見了蹤影。他本想打聽一下那光頭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到哪里去了,然而終于沒有說出口。他轉(zhuǎn)念一想,看那光頭窮兮兮的樣子,恐怕就是為了多賣幾元錢,不一定知道豬會死掉,你就算找到他又能怎么著?算了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就不要再尋思了,尋思也沒有用。他自己勸慰著自己,繼續(xù)挑選要買的豬。

        可能是上過一回當(dāng)余悸未消,也可能是豬類趨同難以取舍,高恩海轉(zhuǎn)悠了一大圈兒,也沒打定主意是買哪一個。他正打算再轉(zhuǎn)一圈兒,突然看見一個頭戴醬蓬簍、光著肩膀子的年輕人,推著輛木制獨輪小車,噌噌跑進(jìn)豬市。小車上有個豬籠,豬籠里傳出豬崽兒的叫聲。

        “看看咱的小豬兒!俊不??!歡實不歡實!”

        年輕人把兩手握著的車轅朝下一放,便大聲喊起來。獨輪車的兩條支柱嗞的一下同時落在地面上。豬籠仍在車上放著,沒有往下拿。

        嗬!竟有這樣賣豬的!高恩海好生奇怪,立即走了過去。只見一個小豬兒正在籠子里不停地轉(zhuǎn)動,嘴里叫著,尾巴晃著,黑黑的鬃毛油光锃亮,簡直像是打上了蠟。endprint

        高恩海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再仔細(xì)一看,那小豬兒的兩個耳尖和四個腳后跟上各長著一塊白毛,大小差不多,干干凈凈的,煞是好看。

        “小伙子,這豬是什么品種?”高恩海大聲問道。

        “六白!這是六白!”年輕人說,“您看見了嗎?它渾身漆黑,唯獨耳朵和腳跟上長著六塊對稱的白毛,漂亮得很。我敢說,這豬在全樂亭縣都是蝎子拉屎──獨一份!除了我有,你找不到第二家?!?/p>

        高恩海點了點頭:“這豬確實是好看?!?/p>

        “好看吧?”年輕人得意地笑了,“這豬落在咱莊稼院兒純粹是白糟蹋了,要是在北京,往動物園一撒,就是個珍奇動物,就得買票參觀!”

        高恩海也笑了:“你去過北京動物園?”

        “沒。”年輕人搖著腦袋,“咱可沒那條件,咱連唐山都沒去過?!?/p>

        高恩海繼續(xù)打量著那只小豬:“哎,小伙子,我咋總覺得這豬長不了很大呢?”

        “長不了很大?你想讓它長多大?”年輕人說,“要說個頭兒,它肯定長不過巴克夏,它沒那么大的骨頭架子,可是它長得渾實,它有個外號叫肥嘟嚕兒,你知道不?”

        “不知道?!?/p>

        “就是說六白骨頭不大肥肉多。巴克夏喂一年能長一百八,六白能長一百六;巴克夏毛著一斤能出八兩肉,六白能出八兩半,算起來實際上差不多,但是六白吃得比巴克夏少,一口豬喂下來能省不少飼料?!?/p>

        年輕人手指著籠中的小豬朝高恩海說,你要是不信,就摸摸它的膘兒。嘴里說著,伸手便打開了籠口。那豬見籠口開了,腦袋一鉆要往外跑,年輕人兩手一掐攥住了小豬的脖子,將小豬抻出籠子。小豬在年輕人手中懸空著,哏兒哏兒地尖叫,四腿亂蹬。高恩海湊上前去,用手指摳了摳小豬的肚子,軟軟的,不像吃了洋灰;摳了摳小豬的脊背,厚厚的,摸不著骨頭。

        高恩海滿意地買回這只小豬,放進(jìn)圈里就去叫張泉。張泉果然識貨,過來一看就說這是一只六白,很少見的。又說這豬的鬃毛咋這么亮,是不是抹上了啥?跳進(jìn)圈里把小豬抱在懷中仔細(xì)地摸了又摸,瞅了又瞅,嘴里說:“啥也沒抹。”便貓著腰從圈門走出來。

        “這豬不錯吧?”高恩海笑著說。

        “是不錯,可是不好養(yǎng)?!?/p>

        高恩海一頭霧水:“既然不錯,咋又不好養(yǎng)?”

        “六白這種豬,個頭兒雖然不大,但肉挺厚實,是個不錯的品種,可就是有偏食的毛病。如果從小喂得太好,往后要是接續(xù)不上,恐怕就有些麻煩?!睆埲f,“七八年前,我養(yǎng)過這么一只,賣豬的人家從小喂的是豆腐渣兒,看著挺油光,到了我家以后,只能喂糠喂野菜,它就不好好地吃食了,喂了八個月才長到七十斤,我一看不能再往下喂了,就找個車?yán)郊腺u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只六白從小喂的是豆腐渣兒?”高恩海敏感地問。

        “很有這種可能?!睆埲f,“要是喂糠菜長不了這么胖,也長不了這么光滑?!?/p>

        “誰家能有這么多豆腐渣兒?喂這么多豆腐渣兒那得磨多少豆子呀!”高恩海覺得不可思議。

        “平常的人家肯定沒有這么多豆腐渣兒,可是你不要忘了,賣豆腐的人家一定會有。他們買了豆子,磨成豆腐,拿到集市上去賣,剩下的豆腐渣兒不值錢就喂了小豬,這在咱方圓左右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你在外邊年頭兒多了,可能還不知道?!?/p>

        高恩海問:“這豬要真是喂的豆腐渣兒,該怎么辦?”

        “必須賣掉!”張泉毫不猶豫地說。

        “哎,都怪我不識貨,又得自認(rèn)倒霉了?!?/p>

        “自認(rèn)倒霉?恩海,你這不是明白人說傻話嗎?這事要是沒辦法挽回了,你只能認(rèn)倒霉,可現(xiàn)在不是不能挽回,你為啥要自認(rèn)倒霉?”

        “大哥,你別著急,你的好意我知道??墒?,把這種豬賣出去,是會坑了別人的,我不能這么做?!?/p>

        “啊?”張泉笑了一聲,“恩海,都啥年月了,你還這么想?假如你現(xiàn)在還在北京掙工資,這豬不賣就算了,現(xiàn)在你可是回來過莊稼日子,掙工分了,沒有了來錢的道兒,你就不能再顧慮別人會咋樣了。你顧慮別人,誰顧慮你?”

        高恩海不說話。張泉愈發(fā)著急了:“恩海,不是我說你,腦瓜子該開開竅了。我給你說說咋過莊稼日子,你可別不愿意聽?!?/p>

        “我愿意聽,大哥你說吧!”

        “咱到屋兒去說?!睆埲谇邦^走著,高恩海在后面跟著,進(jìn)了屋,坐在炕沿上。張泉說:“你回來這么長時間了,有個話磕兒聽人說過吧?干部下把摟,會計下筆勾,社員縫個大挎兜!”

        “聽說過,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尤其是挨餓那幾年。生產(chǎn)隊的糧食不讓多分,家里沒有種糧的地,不這樣誰能活得過來?就你們家死心眼兒,上年紀(jì)的有病偷不了,偷得了的不去偷,瞪著眼睛挨餓,要不是文平他們打了那只狐貍,說不定都會餓出人命來?!?/p>

        高恩海低頭無語,滿臉的自責(zé)。張泉慢慢站起來:“兄弟,我不再多說了,你自己尋思尋思。眼下咱莊稼院兒是笑話缺吃少穿的,不笑話揪田捋穗的,你家人多勞力少,掙的工分都不夠分口糧,要是像現(xiàn)在這么過下去,除了受窮沒別的路?!?/p>

        高恩海把張泉送到院門口,心情沉重地說:“大哥,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可是我真的做不來。”

        六白喂了十一個月,才長到九十斤。高恩海七十元錢把它賣到供銷社,算是出了欄。心沒少操,錢沒掙著,只起了十車豬圈糞,送到生產(chǎn)隊給記了十個工。往供銷社送六白的時候,張泉過來幫著捆了捆四條腿。往日多話的他啥也沒說,只是不住地?fù)u頭嘆息。

        高恩海家后院有一畝多地,在全村算是比較大的了。以前生活富足時,這塊地除了有棵老榆樹,還栽了幾棵菱棗兒幾棵毛杏兒,都長得很大。不指著賣錢,也不怎么管理,長個啥樣是啥樣。果實熟了,家里人摘,村里人來了也摘,吃得滿地都是核兒。那時候,誰不羨慕高家的日子?可是自從鬧饑荒,賢淑就和婆婆商量著找人幫忙把樹都刨了。連著三年都是大塊兒種苞米,小塊兒栽大白菜,寨子底下點上豆角倭瓜。因為婆婆有病,恩海在外,全憑賢淑忙活。種苞米最累的不是點種薅苗掰棒子,這對賢淑來說算不了啥。最累的是耪三遍、割秸稈和刨茬子,這原本都是男人的活兒,而今統(tǒng)統(tǒng)都得由她來干。耪三遍是在伏天,烈日高懸,空天似火,苞米地形成的青紗帳被寨子和房墻四面圍著,密不透風(fēng),悶熱難挨,連家雀都不愿往里飛。賢淑用一塊毛巾緊緊地包住頭發(fā),穿一條長衫把胳膊套住,兩手端著鋤頭鉆進(jìn)青紗帳,貓著腰一耪就是一大天。累得股臂酸疼,腰像折了一樣,臉上的汗珠掉在苞米葉上嗒嗒響。割秸稈也得包著頭、套上袖,一手?jǐn)堊〗斩挘皇謸]動鐮刀,朝著離地一尺的位置,一棵一棵地往前砍,全部砍完有兩千多棵??惩杲斩捑团俨缱樱俨缱泳偷脪啻箧€。樂亭人好說“四大”,什么“四大紅”啊,“四大綠”呀,“四大沒準(zhǔn)兒”“四大膩歪”呀,好多好多。其中有個“四大累”,說的就是“刨天茬子扣天坯,拔天麥子挖天泥”。要是刨上一天茬子,別說是女人,就是壯小伙子也會累得齜牙咧嘴,上炕喊腰疼。賢淑要把這么多茬子刨出來實在是難以想象,可她必須得刨。她早晨披著星星,中午頂著烈日,晚上戴著月亮,苦苦地掙扎著刨來刨去,像一條可憐的干細(xì)柳樹在狂風(fēng)的掃蕩中艱難地支撐著。她的雙手磨破了皮,鮮血滲出來沾在鎬柄上;她掄大鎬帶出來的土塊兒碎落在頭頂上、脖子上、肩膀上,整個人像剛從土坑里鉆出來,連牙縫里都是一條條的沙土。婆婆心疼得從炕上爬下來,一步一晃地扶著墻挪蹭到后門口,喊著讓賢淑歇會兒吧。endprint

        這塊地,賢淑種了三年,恩?;貋斫又N了二年,后來改栽了一片桃樹。栽桃樹是西邊鄰居吳老奇出的主意,這可不是他心血來潮,是早有的打算。吳老奇從穿著開襠褲起就跑來跑去地看他爸爸栽桃樹,十二歲學(xué)會嫁接和剪枝,二十多歲便成了遠(yuǎn)近有名的“桃樹王”,雖說已經(jīng)有十六七年沒整這玩意兒了,可是手藝還在。

        “恩海呀,咱兩家這么大的院子,光種苞米白菜實在是有點可惜了兒的?!?/p>

        高恩海從板柜上拿了個麥秸子編的煙笸籮,放到吳老奇跟前:“有啥可惜了兒的,每年下來三四百斤苞米,夠一個人一年的口糧,還有不少白菜,吃不了還能賣點兒,一家人過日子可是頂不少的事。”

        吳老奇卷著煙喇叭說:“三四百斤苞米在挨餓的那幾年,確實是天大的事,那時一斤苞米值二三十塊錢,不用說三四百斤,就是十斤八斤都了不得??涩F(xiàn)在跟那時不一樣了,一斤苞米才一毛錢,三四百斤也就值個三四十塊,去不掉咱身上這張窮皮。咱要是真想著讓這塊地多出息點兒錢,就不能再苞米白菜的這么種下去了,咱得想別的轍。”

        “莊稼院兒就是土里刨食,哪有別的轍可想!”高恩海說,“咱兩家能有這么大個院子,就算是很不錯的了,有的人家巴掌大的地方都沒有,不用說種苞米種白菜,就連一棵蔥都栽不下,那才叫受憋呢!”

        “聽你話里的意思,我們就永遠(yuǎn)這么苞米白菜的種下去了,是不是?你想沒想過栽上桃樹?”

        “糧食還不夠吃呢,哪能栽桃樹?!?/p>

        “你咋老是一條道兒跑到黑。”吳老奇把卷到半截兒的煙喇叭放回?zé)燇突j,“一畝園,十畝田。我們要是栽上桃樹,肯定能賣不少錢,只要有了錢,還怕沒糧食?我說句話給你擺到這兒,要是明年春天就栽,用不了五年,咱這院子就會變成聚寶盆。到了那時候,別說是苞米白菜,就是粳米白面雞鴨魚肉咱都買得起?!眳抢掀婺樕巷@現(xiàn)出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手一伸,把剛才放下的沒卷完的煙喇叭從煙笸籮里揀起來,重新開始卷,速度明顯加快。

        高恩海覺得他說的有點玄乎:“大叔,真能出息那么多錢嗎?”

        “那當(dāng)然?!眳抢掀婢砗脽熇?,塞實了煙末兒,叼在嘴上拿火柴點著了,一邊吸一邊說,“我算了算,咱兩家的院子,每家都能栽四五十棵桃樹,五年后,要是長得好,每棵能結(jié)一百多斤桃,長不好也能結(jié)個五六十斤。我們照現(xiàn)在每斤一毛多的價錢算,即便是長得不好,也能賣二百多塊,比種苞米白菜的收入至少高出三四倍。要是長得好,那就不止這些了,沒準(zhǔn)兒能高出八九倍,甚至是十倍以上!”

        “可是,”高恩海說,“您說的這是五年以后的事,那么在五年之前,這地是不是就等于閑著了?”

        “怎么能讓地閑著?我們可以套種草莓,也可以培育桃樹苗,這些都能賣點兒錢?!?/p>

        “草莓倒是能賣點兒,桃樹苗恐怕不大好賣。我春天趕集,看見過賣桃樹苗的,過來過去的光有人問,沒有人買?!备叨骱Uf。

        “這就得看誰賣了,要是別人賣,真興沒人買,要是我賣,買的人就得扎了堆。”吳老奇忽然有些洋洋得意了,“恩海,我說這話你信不信?”

        高恩海笑了笑,沒吭聲。吳老奇急了:“怎么,你不信?我有個外號,你聽說過嗎?”

        高恩海想了想:“以前的,還是現(xiàn)在的?”

        “以前的,也是現(xiàn)在的!”

        “是桃樹王嗎?”

        “對!桃樹王!”吳老奇自豪地點了點頭,“我桃樹王重出江湖,還能賣不動桃樹苗?”

        高恩海心頭一顫,對呀,他可是桃樹王啊,他應(yīng)該賣得動桃樹苗──不,不是應(yīng)該,是肯定!肯定!高恩海說:“您肯定賣得動,這我相信,我相信!”

        吳老奇興奮起來,順手將煙喇叭往嘴里一放,吧嗒了一下,然而因為方才光顧了說話,許久沒吸它了,它已經(jīng)熄滅了。

        高恩海趕緊抓起火柴,嚓地一下劃著了火,給他點上了煙。他更加興奮了,似乎有些半仙半醉了。

        到了春分,吳老奇和高恩海到集上買了三百棵桃樹苗,栽在兩家的后院,成活后,進(jìn)行了嫁接。第二年他們賣了二百棵,留了一百棵。留下的這一百棵,讓吳老奇在離地一米的高度上剪掉了頂枝,修整了樹形。他說這樣可以多分出幾個大的枝干,并且讓這些枝干均勻地向外伸開。高恩海問,是不是枝干多了就能夠多結(jié)果實?吳老奇說,不光是多結(jié)果實,還有利于通風(fēng)和光照。如果枝葉分散不開,陽光照不進(jìn)去,風(fēng)透不過來,果實肯定長不好。高恩海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秋天過后,桃葉落光,吳老奇又把細(xì)長的枝子剪短了些,把所有的瘋枝全部剪掉了。“恩海,這樣的枝叫瘋枝,它是不結(jié)果的,不但不結(jié)果,還爭奪養(yǎng)分,影響通風(fēng)透光,必須剪掉。還有這些太長的細(xì)枝,它是挑不動幾個桃子的,要剪短一些,讓它往粗里長?!眳抢掀媸捌饚讉€剪過的枝子,一邊指點著一邊讓高恩海看。

        高恩海一一記在心里,末了,他心存期盼地說:“大叔,都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dāng)年能賣錢──明年咱這桃樹是不是能夠結(jié)桃啦?”

        “是的。不過結(jié)不了太多。”

        “后年呢?”

        “后年是第四年,正常情況下,一棵樹差不多能結(jié)個二三十斤?!?/p>

        “那大后年呢?”

        “大后年?大后年是第五年,可以豐收了。一棵樹摘個五六十斤應(yīng)該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了?!眳抢掀嫘ξ卣f。

        兩人都沒想到,天有不測風(fēng)云。到了第四年的谷雨過后,突然連著刮了兩天狂風(fēng),下了兩天大雨,將兩家滿院盛開的桃花打了個七零八落。高恩海大驚失色,指著桃樹對吳老奇說:“大叔你看,咱這樹還能結(jié)桃兒嗎?”“結(jié)不了啦,結(jié)不了啦。”吳老奇蹲在樹底下,捧起一把沾滿泥土的落花,淚水嘩嘩地流下來,“這是啥年頭兒呀!春天也下這么大的雨……春天也下這么大的雨…… ”哭著哭著,一屁股坐在了樹底下。

        一年后,又到了谷雨時節(jié),兩家的后院又開滿了桃花。高恩海高興地說:“今年的花比去年還旺。”吳老奇說:“可不是,這樹畢竟又長了一歲,粗大了許多?!备叨骱Uf:“記得您說過第五年就會豐收,今年應(yīng)該豐收了吧!”“應(yīng)該!應(yīng)該!”吳老奇連連點頭,“去年沒長幾個桃兒,樹沒挨累,今年應(yīng)該比一般年分長得還要多一些?!眅ndprint

        “老天保佑,這幾日可千萬別像去年那樣刮風(fēng)下雨了?!备叨骱2粺o擔(dān)憂地說。

        “按說不會吧!我們這兒的氣候,谷雨是從來不下暴雨的,也很少刮大風(fēng),去年絕對是龍王爺犯糊涂了?!?/p>

        “它一犯糊涂,可把我們坑苦了?!备叨骱Uf,“天候難料,咱還得多留點兒心。我看這幾天吶,咱得注意一下天氣預(yù)報?!?/p>

        “天氣預(yù)報?誰給你預(yù)報?”

        “公社不是有個氣象站嗎,他們每天都預(yù)測天氣,寫到黑板上,咱抽空兒去看一眼,心里好有個數(shù)兒。”

        “哈哈……”吳老奇笑得彎了腰,“你是說公社氣象站啊,他那個預(yù)報一點準(zhǔn)頭都沒有,看不看沒啥意思。就說前年伏天吧,他們預(yù)報的是晴,結(jié)果下了雨,氣象員打著傘把‘晴改成了‘雨,人們到現(xiàn)在還在當(dāng)笑話說?!?/p>

        高恩海也笑了:“看您說的,人家不會總那么沒準(zhǔn)兒吧!”

        “也有準(zhǔn)的時候,不過沒人信?!眳抢掀嬲f,“要是預(yù)報準(zhǔn)了,人們就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p>

        高恩海不再言聲。吳老奇沉吟了一下說:“恩海,你對這幾天的天氣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就去問問杜老頭兒吧?!?/p>

        “哪個杜老頭?”

        “侯杰老丈人,他正在侯杰這兒住,咱可以找找他?!?/p>

        “他會看天氣?”

        “是?。 眳抢掀嬲f,“三天之內(nèi),十問十準(zhǔn);五天之內(nèi),十問九準(zhǔn);十天之內(nèi),十問八準(zhǔn),老爺子神得很。”

        “他怎么會看得這么準(zhǔn),他是猜的還是算的?”

        “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他是看的。他是個老漁民,大半輩子在海上打魚。船一出海,人命關(guān)天,他必須看清天氣,避開風(fēng)雨,不然就會船翻人亡,葬身海底。”

        “哦,是這樣。那我抽空兒去問一下。”

        晚上吃了飯,高恩海到侯杰家去找杜老頭兒。杜老頭兒正盤腿在炕頭兒上坐著。古銅色的圓臉,閃光發(fā)亮的大眼睛,胸前飄著厚厚的白白的胡須,乍一看像是武俠小說里的老劍客。聽高恩海說明了來意,老人立刻顯得興奮起來。啊,你是問這幾天有沒有大雨呀,我給你看一看。他一挪屁股從炕上出溜下來,三步兩步走到室外,仰著頭就地轉(zhuǎn)了兩個圈兒,看了看東西南北的天空。天空一片墨藍(lán),彎彎的月亮正在從樹尖兒上往上飄。星星露面的還不是很多,但個個都閃爍著賊亮賊亮的光。老人高興地說,看這樣子,三天內(nèi)不會有雨。五天內(nèi)即便是有雨,也不會很大?!澳俏逄煲院竽兀俊备叨骱??!拔逄煲院笤倏匆淮??!崩先宿D(zhuǎn)身回到屋里去了。

        高恩海從侯杰家出來,馬上去找吳老奇。吳老奇說:“既然杜老頭兒這么說,這五天我們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幾天好覺吧!”

        五天剛過,高恩海又去找杜老頭兒,杜老頭兒正在炕桌上吃晚飯。他腮幫子一下一下地鼓動著,嘴里嚼著飯,揚(yáng)了揚(yáng)拿著筷子的手:“我已經(jīng)看過了,這五天也沒雨!”

        高恩海滿臉帶笑地告辭了。又過了五天,桃花紛紛凋謝,坐住了許許多多的小桃兒。那小桃兒像一個一個的豌豆,綠綠的,圓圓的,一天一天地往大里長,并且披上了細(xì)細(xì)的茸毛。隨著桃子越長越大,那茸毛又漸漸地褪下去,桃面顯得光滑起來。過了大暑,這些桃子長得都有拳頭那么大了,幾乎全都泛起紅來。有紅了嘴的,有紅了臉的,有紅了屁股的,還有這三處都紅了一部分的。吳老奇心花怒放地說:“恩海,我看再有個十天半月的,桃子就可以摘了?!薄澳歉仪楹?!”高恩海說,“您估摸一下,咱一家能摘多少?”吳老奇說:“保守著說,一棵樹摘七十斤,一家能摘三千五百斤,去了給親戚朋友送點兒,家里留點兒,落三千斤沒問題?!薄澳蔷褪钦f,能賣三百多塊錢啦?”“能,肯定能?!眳抢掀鏉M有把握地點著頭。

        高恩海歡喜得熱血沸騰起來,心撲噔撲噔直跳。我的天吶,三百塊!這可是一筆很大的收入啊!自己在生產(chǎn)隊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土里滾泥里爬地干一年,最多掙三百多個工。每個工值四毛五分錢,合起來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塊。這點兒桃樹一年出息的錢,竟然能頂我干兩年的活兒,簡直就是搖錢樹了。要是照這樣下去,不用說十年八年,就是三年五年的,全家也夠花了。高恩海辭職回家已經(jīng)七年,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愁中苦苦地煎熬著,如今從桃樹上看到了掙脫貧困的希望,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快樂。他回到房間后,從鍋臺上抓了個空瓶子,拿水涮了涮,跑到供銷社打了一斤老白干。讓賢淑拍了幾個黃瓜,炒了盤雞蛋,請吳老奇到家喝了一頓酒。

        “大叔,不瞞你說,我還是能喝幾兩的……不過我有十年沒喝了。在北京三年沒喝,回來后七年沒喝。我不是不想喝,是喝不起呀……喝不起呀……”幾杯酒下肚,高恩海忽然由樂轉(zhuǎn)悲,潸然淚下。

        吳老奇放下酒杯,夾了一口菜嚼著說:“恩海,你別傷心了。這些年哪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只不過你家過得更難一些??墒窃捰终f回來,我們不是眼瞅著就要熬出來了嗎?我們應(yīng)該歡喜,應(yīng)該慶幸,你說是不是?”

        “是!是!應(yīng)該歡喜,應(yīng)該慶幸!”高恩海吸溜了一下鼻子,把酒杯舉起來,“大叔,干一杯!”

        咣!兩個酒杯一碰,底兒朝了上。

        第二天早晨,日頭都照了屁股,高恩海還沒起炕。昨天晚上他喝高了,腦袋有點迷昏。賢淑想讓他多睡會兒,沒有叫他,自己吃了點兒飯下地去了。

        高恩海睡到天近中午,才從炕上磨蹭下來。也沒吃飯,直接進(jìn)了桃園看桃子。一宿過去了,滿院的桃子比昨天又紅了許多,有不少的鳥兒在樹枝上啼叫著跳來跳去。嗬!這桃子長得是越來越好看了,怪不得古人都把桃子叫做仙桃呀!大概在百果之中,能夠稱得上“仙”的,只有桃子了……高恩海滿臉喜氣,甚而至于有些意滿志得了。

        “恩海!在家兒嗎?”突然,有人從前院走進(jìn)來,直接到了后門口,高聲喊叫他。

        恩?;仡^一看,呀!是大隊革委會郄主任。

        “三叔,哪陣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快到屋里坐!”恩海趕忙把郄主任領(lǐng)到屋里,遞上了煙笸籮。

        “不抽了?!臂е魅伟褵燇突j往外推了一下,“恩海,今天我來,有件事要跟你說,你要想得開。”endprint

        高恩海心里一咯噔,問道:“啥事這么嚴(yán)重,能讓我想不開?”

        “就是后院這幾十棵桃樹?!臂е魅握f。

        “桃樹怎么啦?”

        “不能再這么長著了,得除掉。”

        “除掉?為啥?”高恩海急了,騰地一下站起來。

        “剛才我去公社開了個會,說根據(jù)上級的部署,要在全社范圍內(nèi)開展一場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yùn)動,各村必須立即行動?!?/p>

        “啥叫割資本主義尾巴?”

        “從上級的要求看,主要涉及到三塊。一塊是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只能種糧棉;一塊是社員的自留地,只能種糧食;還有一塊是各家的莊戶地,凡是在二分以上的,也只能種糧食,不能種別的?!?/p>

        “要是種了別的呢?”

        “那就得毀掉?!臂е魅握f,“剛才說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就是這個意思。”

        “這么說,凡是種了不符合這三塊要求的作物,就屬于資本主義尾巴啦?”

        “對?!?/p>

        “那我院子里這點兒桃樹是不是也算資本主義尾巴?”

        “算。”

        高恩海汗珠子從額頭上冒出來,顫動著嘴唇說:“三叔,既然不讓種別的,為啥不早說?我這桃樹都種了五年了,五年少打了多少糧食您應(yīng)該能算得出來吧!”

        郄主任面色尷尬,爬在眼角和臉窩的皺紋不自然地跳動著:“不是我不早說,是上級原來沒有這種要求。恩海,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以為我愿意干這種事嗎?你以為我不知道鄉(xiāng)親們的日子有多難嗎?可是我沒有辦法呀,上級講得很嚴(yán),下頭不整不中??!”

        高恩海不再言聲了,他感覺到了方才絕對是誤會了郄主任。郄主任與他雖然不是本家也不是親戚,但情義很深。郄主任有個兒子叫宗瑜,與恩海同年同月同日生,兩人從小在一塊兒玩耍,一塊兒上學(xué),后來一塊兒參了軍,好得就像親哥兒倆。宗瑜在打天津時中彈犧牲,恩海就把郄主任當(dāng)成了自己的老人,多年來孝敬有加。尤其是鬧饑荒之前他在北京上班時,每年回家探親都要給郄主任買不少東西。郄主任從一解放就在村里當(dāng)支書,在大事小情上對高家也很關(guān)照。兩家這種特殊的情分,那是盡人皆知。郄主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給高家虧吃,這次肯定是上命難違,實在抗不過去了。

        高恩海語氣緩和下來,不無歉意地說:“三叔,我剛才著急了,您別在意。吳老奇說,我們兩家這片桃樹,再有個十天半月的就可以摘桃了,您看能不能寬限我們十天半月的,等摘了桃兒再把樹除掉?這桃樹我們苦巴苦曳地侍奉五年了,也眼巴巴地盼了五年了,現(xiàn)在可長了桃了,就這么把它毀掉,我實在是接受不了?!?/p>

        “接受不了有啥辦法?”郄主任說,“恩海呀,你說的這些話我在公社開會時就說了。我說我們村有個下放干部,生活很困難,院子里栽了點桃樹,眼看桃兒就熟了,能不能摘了桃兒再除樹?公社領(lǐng)導(dǎo)說,那不行,這是上級統(tǒng)一的安排,三天內(nèi)必須把所有的資本主義尾巴全部割掉,三天以后還要下來人逐村逐戶地檢查落實情況。我接著說,這個下放干部當(dāng)過兵,打過仗,對革命有貢獻(xiàn)。公社領(lǐng)導(dǎo)說,那他更應(yīng)該帶頭斗私批修,帶頭把資本主義尾巴割下來。你看,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公社領(lǐng)導(dǎo)就是不松口?!?/p>

        “他不松口,咱只能認(rèn)了。”高恩海說,“三叔,您別為難。您定個日子,咱這樹哪天除?”

        “從今天算,三天之內(nèi),哪天都中?!?/p>

        “那咱就下午吧?!?/p>

        “下午就下午?!臂е魅握f,“下午是你自己除,還是找?guī)讉€人過來?”

        “您找?guī)讉€人過來吧,我下不了手?!?/p>

        “那好吧?!臂е魅握酒鹕韥?,“我走了,你保重。”

        “您先別走,我有個要求?!备叨骱F嗫嗟赝е魅巍?/p>

        “啥要求?你說吧!”

        “你們把樹除了以后,最好不要拉走,留給我冬天當(dāng)柴火燒。桃子不讓摘了,留把柴火總可以吧!”

        郄主任緊緊地?fù)ё《骱5募绨?,點了點頭,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高恩?;丶业牡谌?,賢淑生了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孩兒,干干凈凈的。就是因為母親營養(yǎng)供不上,稍顯得瘦了點兒。孩子的奶奶說,這個小四兒鼻子眼睛長得跟他爸一模一樣,靠在旁邊的被羅子上一瞅就是半天,笑得滿臉皺紋一會兒往里聚集,一會兒往外舒張,咋也安靜不下來。賢淑斜躺在炕上,頭離開枕頭,看著孩子吃自己的奶,瘦瘦的臉上浮現(xiàn)著淡淡的愁容。孩子把鼻尖兒貼在媽媽稍微有些腫脹的乳房上,口含著乳頭兒,貪婪地嘬著甘甜的乳汁,小腳兒時不時地蹬一下媽媽的肚子。

        高恩海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早就預(yù)備好了的鮮艷的紅布條,牢牢地系在了一根細(xì)長光滑的竹竿上。而后跑到前院,將竹杠高高地豎在了南墻上。紅布條在竹杠頂上隨風(fēng)飄起,分外耀眼──這是樂亭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告訴過往的人,家里有人坐月子,不要進(jìn)來打擾了。串門兒的會悄然折返,乞討的會過門不入。

        高恩海豎那布條時,張泉正在自家院門口叉腰站著,他朝著恩海大聲喊道:

        “恩海,又大喜啦?——弟妹添了個啥?”

        “小子!”

        “哦——小子,好!好!恭喜!恭喜!”

        高恩??嘈χf:“大哥,你看看,這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又多了張嘴吃飯?!?/p>

        小四兒過了百日,適逢萬成小學(xué)畢業(yè)。萬成對高恩海說:“爸,給我置辦一套家什吧,我要下地干活兒了?!?/p>

        “你說啥?”高恩海問,“你不上學(xué)啦?”

        “這不畢業(yè)了么,不上了。”

        高恩海說:“小學(xué)畢業(yè)了,還得考初中呀!”

        “初中我不想上了。”

        “為什么?”

        “要是再上,咱家就更窮了。我長大了,想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

        “那不行!”高恩海說,“家里再窮也得供你上學(xué),你必須去考!”

        “咱家連吃飯都發(fā)愁,拿啥供我上學(xué)?”

        “這你就別管了,我想辦法?!眅ndprint

        “想辦法我也不上?!?/p>

        “你咋這么不聽話!”高恩海生氣了,“是不是書沒念好,不敢去考?”

        “不是?!?/p>

        “既然不是,就去考一下??忌狭耍又?,考不上就掙工分。文化是立身之本,沒文化一輩子沒出息,你知道不?”

        “知道。”

        “那就不要再想別的了,集中精力把功課復(fù)習(xí)好,準(zhǔn)備參加考試?!备叨骱2蝗莘直娴卣f。

        填報考學(xué)志愿那天,萬成跑回家跟爸爸商量:“爸,老師讓填志愿了,我填哪個學(xué)校?”

        高恩海問:“有哪幾個學(xué)校?”

        “樂亭一中,還有湯家河中學(xué)。”

        “讓填幾個志愿?”

        “最多兩個?!?/p>

        “那就都填上吧。第一志愿樂亭一中,第二志愿湯家河中學(xué)?!?/p>

        “爸,我不想報一中?!?/p>

        “為啥不報?”

        “一中招的是住宿生,要求在學(xué)校食宿,湯家河中學(xué)是走讀,不在學(xué)校吃住,上一中比上湯家河中學(xué)要多花不少錢?!?/p>

        “多花就多花,”高恩海說,“一中是名校,教學(xué)質(zhì)量好?!?/p>

        考試那天,窗外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雨,萬成早晨起來,想看看街道的泥水有多深,去考場用不用穿膠鞋。他來到院門口,拉開兩扇大門,伸著脖子往地上瞅了幾眼。

        首先撲入萬成眼簾的,不是泥水,是一元錢。

        那錢被雨水淋濕,平正地粘在地面上,深紅顏色,格外顯眼。萬成又驚又喜,撿起來就往回跑:

        “爸!爸!”

        爸爸從屋里出來了:“啥事呀,大喊小叫的!”

        “我撿了一塊錢!”

        “一塊錢?從哪兒撿的?”

        “門口兒?!比f成把錢遞給爸爸 ,“您看,還是張新票兒!”

        “呀!真是張新票兒!”高恩海笑了,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給了萬成,“你拿著吧!考試完了順便到商店轉(zhuǎn)一轉(zhuǎn),稀罕啥就買點兒啥。今天咱家是紅運(yùn)當(dāng)頭,出門見喜,這學(xué)肯定是考上啦!”

        考試完了,萬成攥著這一塊錢在商店轉(zhuǎn)了三個圈兒,沒有舍得花,回家后又給了爸爸。

        過了半個多月,學(xué)校接到了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全校一百二十多人參加考試,考上了二十個,沒有萬成。

        萬成大惑不解。我考得不錯呀!為啥沒錄???是不是忘記填寫姓名啦?沒有哇,我明明記得拿到卷子先把名字填上了呀……

        高恩海急得一個勁兒地沖著萬成瞪眼睛:“萬成,你考砸了鍋都不知道!”

        賢淑說:“孩子不著急,你著啥急?沒考上的不光他一個,有啥大不了的,也值得你上這么大的火?”

        “我上火──我能不上火嗎?他才十幾歲,上不了學(xué)干啥去?”高恩海氣得直跺腳。

        賢淑輕描淡寫地說:“上不了學(xué)就下地勞動,反正沒工分過不了日子。”

        “你說的都是什么呀!”高恩海說,“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不知啥輕啥重!”

        “我知道我見識短,──可是,就算我見識不短又能怎么著?孩子終歸是沒考上,著急上火頂啥用?”

        高恩海不再吭聲。是啊,孩子已經(jīng)落榜了,當(dāng)老人的著急上火有什么用?不說了,啥也不說了。可嘴上不說了,心里還是郁悶難消,一張臉整整陰了好幾天,萬成見了他就往一旁縮。

        這天吃了晚飯,高恩海正在屋里悶坐,忽然聽見院外有人喊:“老高在家嗎?”

        高恩海迎出去一看,是兩個人,雖不太熟,倒也認(rèn)得。那個頭發(fā)灰白蓬松、戴眼鏡的看著五十多歲的是小學(xué)校長,姓王;那個不戴眼鏡留著平頭、看上去四十來歲的是萬成的班主任,姓趙。

        “王校長!趙老師!您好!您好!”高恩海稍躬著腰,伸出一只手,“屋里請!屋里請!”

        王校長和趙老師帶著一陣風(fēng)進(jìn)了屋,痛痛快快地往炕上一坐。不待高恩海打聽來意,王校長便滿面春風(fēng)地說:“老高,今天我倆是給你道喜來啦!”

        “道喜?”高恩海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有啥喜?”

        “萬成考上一中啦!”趙老師欠了欠身。

        “啥?萬成考上一中啦?”高恩海說,“他不是哪兒也沒考上嗎?”

        “他考上一中啦,錄取通知書下午才到?!壁w老師說。

        “他的錄取通知書咋到得這么晚呢,聽說別人早就到了?!备叨骱Uf。

        “那是湯家河中學(xué)的,不是一中的,一中到得晚?!壁w老師說。

        “哦,是這樣,”高恩海笑了,“我還以為是萬成沒考上呢!”

        “萬成不但考上了,而且考得很棒!”王校長騰地站起來,不無激動地說,“老高,不怕你笑話,我們學(xué)校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有考上一中的了。三年吶,三年!這讓我想起來就感到十分內(nèi)疚,就覺得對不起畢業(yè)的學(xué)生們,也對不起他們的家長。我們?yōu)榱烁淖冞@種狀況,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可就是不見成效。我甚至拍著桌子對畢業(yè)班的班主任們說,你們兩個班一百幾十個學(xué)生,哪怕能給我考上一個也算我們沒有白費(fèi)心血。一個,就一個,能不能做到?”王校長說到這里,平靜了一下,“當(dāng)然啦,我也知道,一中確實是難考,他們初中班每年只招收二百個住宿生,平均百十名考生中只能考上一個。但是難度再大,也總會有人考上,而我校卻連著三年榜上無人,實在是讓我寢食難安。這種狀況不僅給教師們帶來很大的壓力,也挫傷了學(xué)生們的上進(jìn)心。從今年報考的志愿看,就有不少學(xué)習(xí)本來不錯的學(xué)生沒敢填報一中……唉,這真讓我這個當(dāng)校長的汗顏呀!老高,您看,您是當(dāng)過兵打過仗的,士兵們要是沒有勇氣,這仗怎么打?同樣的道理,學(xué)生們要是沒有了信心,這學(xué)怎么教?真難吶……”

        王校長一席話,讓高恩海深感震撼。在部隊時,他曾目睹過老團(tuán)長是怎樣地為謀取作戰(zhàn)的勝利嘔心瀝血,為戰(zhàn)士的安危牽腸掛肚。在藥材公司時,他曾見到過于書記是怎樣地為藥材事業(yè)的發(fā)展殫精竭慮,為改善職工們的生活工作條件東奔西走??墒牵麉s從未見到過一個小學(xué)的校長是怎樣地為培養(yǎng)自己的學(xué)生而傾注著父母般的愛。endprint

        “王校長,您不要自責(zé)了,您已經(jīng)非常盡心盡力了。學(xué)生會感激您的,家長們會感激您的。我,萬成,我們?nèi)?,也都十分感激您。萬成考上了一中,這完全是您和趙老師培養(yǎng)教育的結(jié)果,我們?nèi)矣肋h(yuǎn)不會忘?!?/p>

        “老高,您可千萬別這么說,應(yīng)該感謝的,是您和萬成。您養(yǎng)育了一個出色的孩子,萬成給學(xué)校爭了光。萬成會激勵更多的學(xué)生發(fā)憤圖強(qiáng),努力學(xué)習(xí)。我校將把萬成作為一個榜樣,號召全校學(xué)生向他學(xué)習(xí),向他看齊。”

        二十天后,高恩海從生產(chǎn)隊趕了輛老牛車,送萬成去一中上學(xué)。車上拉著萬成的鋪蓋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全新的。高恩海是個要好的人,家里再窮,他也不想讓孩子帶著一副寒酸的模樣走進(jìn)一中的校門。他卷起自己最心愛的也是最值錢的一件猞猁皮大衣,拿到集市上賣了六十塊錢給萬成備足了第一個學(xué)期的費(fèi)用。這件大衣是他十年前到長白山出差時買的。猞猁皮僅次于貂皮,勝過狐貍皮,他在東北當(dāng)兵打仗時就聽說過。高恩海將這件大衣視為至寶,輕易舍不得穿一下。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把這件大衣賣掉,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萬成上學(xué)等著用錢,他只能忍痛割愛了。

        老牛車在通往一中的田間土路上不慌不忙地走著。前兩天剛下過雨,地上還有些積水。蒼鷹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悠閑地盤旋著,不動聲色;紫燕擦著淺紅的高粱穗來往穿梭,嘰嘰喳喳。莊稼和野草散發(fā)著帶有濃郁泥土味兒的芳香,陣陣地沁人心脾。高恩海坐在牛車前板的內(nèi)側(cè),耷拉著兩條小腿。左手搭在左大腿上,右手攥著一條土灰色皮鞭的鞭桿兒和鞭梢兒,輕輕地撂在牛屁股上。

        正走著,對面來了一輛小驢車,趕車的是個留著一面倒發(fā)型的小伙子,車上坐的像是他媳婦。小驢兒踩著碎步,一顛一顛跑得挺快。高恩海提了提神,松開了手中的鞭梢兒,握緊了鞭桿兒,眼看著驢車從他膝前匆匆地跑了過去。

        “這小伙子不大懂事?!备叨骱M艘谎勰切』镒拥谋秤埃皟蓚€車離得這么近,錯車時應(yīng)該把速度減下來。跑這么快,不安全也不禮貌。萬成,你要記住,以后凡是碰到與別人有關(guān)的事情,要先想想別人會有什么感受,可不能像剛才這小伙子,眼里只有自己?!?/p>

        還沒等萬成應(yīng)聲,高恩海又說到了樂亭一中:“萬成,你不知道吧,樂亭縣中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最著名的就是李運(yùn)昌將軍,他領(lǐng)導(dǎo)了一九三八年的冀東武裝抗日大暴動,創(chuàng)建了冀東抗日根據(jù)地。我見過李運(yùn)昌司令,他長得高大魁梧,威風(fēng)凜凜。有一年夏天,他騎著雪白的高頭大馬,帶著一支部隊從咱村經(jīng)過,頭上戴著灰帽子,身上穿著灰衣服,腰里扎著黑皮帶,別著匣子槍,微笑著向圍觀群眾招手致意。那一年我十五歲。我十五歲的時候見到了李運(yùn)昌司令和他的隊伍,這對我后來參加解放軍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p>

        萬成聽得震顫了:“爸!我真沒想到一中出了這么大的人物,我將來長大了,也去部隊當(dāng)兵。”

        “好哇!”高恩海一聽兒子想當(dāng)兵,笑容立馬寫在了臉上,“你有這個志愿,爸很高興。你知道啥叫部隊嗎?部隊就是一個大家庭,從班到排到連到營到團(tuán)到師到軍……你知道啥叫首長嗎?首長就像父親,他教育你,指揮你,著急了也許會罵你,可他的內(nèi)心深處,會把你當(dāng)作他的兒子,像愛護(hù)他的兒子一樣愛護(hù)你,關(guān)心你……你知道啥叫戰(zhàn)友嗎?戰(zhàn)友就是在一個鍋里掄馬勺,在一個炕上打呼嚕,在一個戰(zhàn)壕里打仗,在一個陣地上沖鋒……戰(zhàn)友可以沖上前去為你擋住敵人的子彈,戰(zhàn)友可以把你按在地上躲過敵人的炮火,戰(zhàn)友可以與你有苦同受,有難同當(dāng),有死同赴……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部隊更可愛的單位了,沒有比首長更可敬的領(lǐng)導(dǎo)了,沒有比戰(zhàn)友更可親的同事了。如果將來你能在部隊磨練幾年,對你的成長、你的人生會有很大的益處。不過,這都是以后的事,不是當(dāng)下的事。當(dāng)下的事是念書。只有念好書,有了文化基礎(chǔ),你才能當(dāng)個出類拔萃的兵,當(dāng)個能文能武的兵,干好了還可以當(dāng)軍官。”

        又過了兩年,萬順小學(xué)畢業(yè),也考上樂亭一中。萬順自幼上學(xué)心盛,如今又將與哥哥同校讀書,樂得一天到晚歡蹦亂跳,得空兒還哼上幾句小曲兒。高恩海卻愁得起了一嘴泡。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每況愈下,供一個中學(xué)生已經(jīng)很吃力,兩個怎么供?母親還是久病之身,需要長年醫(yī)治,也得花不少的錢,到哪里去找?從親戚朋友借吧,他們也都不富裕;靠勞動吧,掙得工分太少,分紅根本沒份。這可如何是好,簡直愁死人了。一天夜里,幾個孩子睡著以后,賢淑輕聲地對恩海說:“萬順上學(xué)的事兒真是讓咱發(fā)愁??!”恩海說:“萬成還沒畢業(yè),媽媽長年有病,都等著用錢,這可咋辦?”“要讓我說,就別讓萬順上了,讓他在家跟你掙工分吧,要不咱這日子真的沒法兒過了?!薄澳憧慈f順歡喜得那個樣子,我們怎能忍心不讓他上呢?他要是沒考上,只能在家掙工分,那怨不著別人,我們也認(rèn)了??伤忌狭?,咱不能誤他一輩子啊。假如他將來長大了,像咱倆這么窮困潦倒的活得不像個人樣兒,我們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也合不上眼睛,我們對不起孩子呀!”

        賢淑抬了抬壓著褥子的肩膀,睜大兩眼望著恩海:“是啊,哪怕是賣房子賣地,也要把他供出來。嗷,我不是說真的要賣房子賣地。房子賣了沒住的,地是國家的也不讓賣。我是說值點兒錢的物件,能賣的就賣掉,能賣多少算多少。也許天無絕人之路,孩子真的能把中學(xué)上下來?!?/p>

        恩海說:“你說得對,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剛才說到賣房子賣地,倒是提醒了我。咱家的房子比較大,可不可以往小里改一改,下來點兒錢供孩子上學(xué)?”

        “咋個改法?”

        “現(xiàn)在咱這房是上下一丈二,東西三丈八,南北兩丈六,檁、柁、椽子、窗戶、門全是松木,前后都有大房檐。假如把它拆了,再蓋個小點兒的,比如說上下低二尺,南北少六尺,前后不要房檐,再把檁、柁椽子換成楊木的,是不是能夠下來一筆錢?”

        “應(yīng)該是,”賢淑說,“只是不知道能下來多少。”

        “我抽空兒去集上打聽打聽,打聽好了再說?!?/p>

        恩海連著跑了三個集,打聽了各類木材的價格,終于打定了拆房的主意,但是過了好幾天也沒下得去手。

        眼下這個房子是恩海十年前親自操持著蓋起來的。三間大正房,在全村最大最闊氣,可說是人見人愛。對于高家而言,如果說日子過得實在是讓人覺得寒酸,那么唯一還能體現(xiàn)著一點體面的就是房子了。他對房子特別心重,那里面有他的心血,有他的過去,有他和全家人的溫馨幸福和苦難艱辛?!霸圻@房子,少說也能再住幾十年!”他曾不止一次地對著妻子和母親說過這樣的話。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把房子拆掉。真的,從來沒有??墒撬F(xiàn)在別無良策,只能拆房了。endprint

        “咱這房子一拆,恐怕以后再也蓋不回來了。”恩海傷心地說,“當(dāng)初辭職回來,想的全是解救家中之難,對于長遠(yuǎn)的日子怎么過并沒顧得上多想,不知道饑荒鬧過去以后生活還會如此困難。冬愁棉,夏愁單,青黃不接愁吃飯,孩子考上學(xué)了,自己卻供不起?!?/p>

        賢淑說:“都怪我不好。那年要不是我讓萬成給你寫信,你現(xiàn)在還在北京上班,咱的日子咋也不會窮到這個份兒上?!?/p>

        “可那時沒辦法呀!那時不回來,咋能熬過那個冬天?回來沒有錯,不回來不行,問題是我們上有老,下有小,工分掙不夠,又沒啥別的出路可尋。”恩海滿面愁容。

        賢淑勸恩海:“事情到這地步了,心窄也沒用。既然這房子早晚得拆,就別再拖著了。”

        “那就跟媽商量商量,”恩海說,“這事光咱倆還定不下來?!?/p>

        “媽會同意嗎?媽要是不同意呢?”

        “咱就不能拆?!?/p>

        “萬順的學(xué)還上不?”

        恩海無語。

        拆房賣房又蓋房,這在一個家庭是天大的事,特別是將蓋得年頭不多、依然是全村最好的三間大正房改成小了許多沒有房檐的小禿房,媽媽乍一聽會不會受不了?事到臨頭,高恩海有些擔(dān)心了,不敢跟媽媽說。

        “別再猶豫了,早晚得說,就早點兒說吧。媽是經(jīng)過大苦大難的人,也許不像你想的那么攤不了事?!?/p>

        兩人坐到了媽媽的炕頭上。賢淑笑著說:“媽,有個事兒想跟您商量商量?!?/p>

        “今兒個你倆是咋的啦?吞吞吐吐的?!眿寢屨f,“說吧,到底是啥事兒,媽不著急?!?/p>

        沒想到,還沒等恩海把話說透,母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母親像個打坐的菩薩,十分平靜地說:“你別著急,慢慢地說,這房子拆了以后,咋蓋?!?/p>

        “我想蓋成上下一丈,南北兩丈,東西三丈八的,也是三間,大房檐不要了。再就是除了門窗還用松木,檁、柁、椽子、柱角都換成楊木,這樣能下來一筆錢。”說到這兒,恩海低頭嘆了口氣,“只是這么一來,好像是敗了家了?!?/p>

        “啥敗家不敗家的,不是那回事兒,咱也別往那兒尋思?!眿寢屘岣吡松ひ?,“我聽清了,房子跟原先一樣寬,間數(shù)不少,炕還是那么大,也不少住人,中!”

        恩海和賢淑大感意外,幾乎是同時下了炕頭,站起身來:“媽,您同意啦?”

        “我為啥不同意?供孩子上學(xué)是大事,拆房算不了啥。房子以后有條件了還可以往好里蓋,學(xué)要是不上,一輩子找補(bǔ)不回來。”媽媽兩眼看著恩海,“你三歲那年,你爸爸闖關(guān)東去了沈陽,跟一個姓孟的合伙做買賣,兩個人立了字據(jù),也摁了手押,白紙黑字,人家認(rèn)得,你爸爸不認(rèn)得,結(jié)果賺了錢都讓人家拿走了,你爸爸連個零頭都沒得到。到衙門打官司,衙門說那字據(jù)上寫的紅利就是這么分。你爸爸氣得當(dāng)場吐了血,一病不起,死在了東北。從那時我就覺得不識字就是睜眼的瞎子,就會瞪著眼睛受人家騙。你小時候咱家那么窮,我都供你去上學(xué),就是因為這。如今輪到你倆當(dāng)家過日子了,就是窮得沒了房子沒了地,也得想法兒讓孩子們上學(xué),孩子們考不上咱沒辦法,考上了就得上!”

        母親話說得多了些,顯得有些累,但剛毅的目光里始終閃現(xiàn)著一種趨乎常人的理智和堅毅。

        恩海幼年喪父,是媽媽含辛茹苦地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媽媽給了他生命,給了他體魄,也給了他善良的心地、剛強(qiáng)的性格和過人的膽量。他感激媽媽,崇敬媽媽。聽奶奶說,媽媽是十六歲嫁到高家的,她身材高大,長得俊俏,沒有纏足,特別有勁,干起活兒來小伙子都比不上。媽媽結(jié)婚十年有了恩海,恩海三歲那年爸爸卻病死在沈陽。噩耗突如其來,媽媽匆匆地跟著爺爺去沈陽操辦爸爸的后事,看見爸爸身上蓋著一床白布、閉著眼睛平躺在一張木板上,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媽媽撲在了爸爸的身上,使勁搖晃著爸爸的肩膀,沒命地哭著喊著說,孩兒他爸,你睜睜眼吧……你說句話吧……我沒跟你過夠哇!我沒跟你過夠!咋說病就病、說走就走了呢?讓我們咋活呀?

        恩海經(jīng)常想起奶奶講述中的場景,媽媽的哭喊經(jīng)?;仨懺谒亩?。從父親去世時起,媽媽對著爺爺奶奶,是又當(dāng)兒子又當(dāng)媳婦;對著恩海是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一個人把家撐了起來。

        小時候,恩海最期盼的,就是坐上老黑的車跟著媽媽去趕集。老黑的腿腳特別快,只要是媽媽將手里的鞭鞘兒高高地?fù)P起,在它頭頂上空甩個脆響,它保準(zhǔn)放開蹄子唰唰地跑起來?!榜{!駕!”每逢這時,恩海都會高興地?fù)]動著小小的拳頭,沖著老黑使勁地喊個不停。他恨不得一眨眼就趕到集上,看那東來西往的人群,看那熱熱鬧鬧的場面,尤其是看那賣耍物兒賣吃貨兒的一個個攤點兒。媽媽從那些攤點兒上給他買過風(fēng)箏、鞭炮、玻璃球兒、小喇叭,還有包子、油條、煎餅、麻花、饅頭,他想吃啥媽媽就盡量給他買,還給爺爺奶奶買,可從來不打自己的份兒?,F(xiàn)在想起來,他恨那時年紀(jì)小不懂事,光知道吃,竟然不知道給媽媽剩幾個。

        恩海參軍時,媽媽兩天兩夜沒吃沒睡,哭得淚人一般。媽媽說,孩子,當(dāng)兵就得打仗,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你千萬要小心。還說,你要是到別處去,我的擔(dān)心可能還輕一點兒,如今你是去東北,我特別害怕,你爸爸就是去了東北再也沒有回來。恩海走后,媽媽想起來就登上房頂,默默地望著恩海離家時走過的路,望著東北方向天的盡頭。在那片黑土地上,有他長眠的丈夫,還有他生死未卜的兒子。她曾夢見兒子死去了,像他爸爸一樣躺在木板上;她也曾夢見兒子還活著,跟著她在家里地里集上跑來跑去。她漸漸地消瘦了,衰老了。

        有時候,媽媽會盤腿坐在炕頭兒上,輕輕地哼著從她自己心底流出來的小調(diào)兒:

        我兒當(dāng)兵呀去打仗,

        無音無信的你在哪方?

        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怎不叫媽哭斷了腸!

        她一邊哼著,一邊慢慢地?fù)u晃著身子,目光呆滯。

        我的兒子還活著嗎?

        我的兒子還能回來嗎?

        有一陣子,她聽人說解放軍和國民黨在錦州打了大仗,血都流成了河,心想兒子一定是兇多吉少了,不禁大病一場,一個多月起不了炕。endprint

        兒子走了幾年,媽媽苦苦地想了幾年,等了幾年,熬了幾年。前些天,跟恩海一塊兒當(dāng)兵的周亮回了趟家。周亮對媽媽說,恩海沒有死,活得好好的,在北京呢,當(dāng)下正準(zhǔn)備脫下軍裝轉(zhuǎn)到地方工作,具體單位還沒定,一旦定下來,過不了多久就該探家了。他讓我先來看看您,給您捎個信兒,讓您不要惦記。媽媽聽了,淚水像雨一樣順著顴骨和鼻溝向下流淌。

        過了一個多月,恩海回來了,母子抱頭大哭一場。媽媽說:“孩子,不是不打仗了嗎,你咋還這么瘦?”恩海說:“媽,您覺得我瘦嗎?我可是比打仗那空兒胖了不少呢!”“那么說,打仗的時候你更瘦?”“可不是,瘦得都皮包骨了?!薄鞍パ僵ぉぁ眿寢層挚蘖?。

        “媽,您別難過。我們勝利了,咱苦盡甜來了。”恩海替媽媽擦著淚,看著媽媽的皺紋和白發(fā),“媽,您比我走的時候老多了?!薄拔夷懿焕蠁??你爺你奶走了,你沒消息,讓我沒有一天不擔(dān)著心。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活不下去了。”恩海安慰媽媽說:“都怪兒不孝,讓您受了這么多的罪。如今我留在北京工作了,我想過段時間安頓下來以后,把您接到北京去,那里生活條件比咱這兒要好得多?!薄霸俸梦乙膊蝗チ?,我離不開咱這個家。咱這個家里,有我?guī)资甑谋瘹g離合,我割舍不下??吹侥慊钪貋恚倚木头哦亲永锪?,你就是遠(yuǎn)在天邊,我也覺得你還在這個家里,還在我的身邊,我不孤單?!?/p>

        過了一會兒,媽媽說:“恩海,有個事跟你說一下。你爺你奶臨終的時候,都特別惦記你。倆老人死不瞑目的,一個是你沒在身邊,一個是沒看到你成家給他們生個孫子。他們說,這仗打起來咋就沒個完呢?恩海萬一有個好歹的,咱高家的香火都斷了……我想,這回你回來了,就多待幾天,成了家再回去?!?/p>

        恩海愣了:“成家?跟誰成家?媽!我連對象還沒有呢!”

        “沒有就找個?!?/p>

        “哪能說找就找,”恩海說,“現(xiàn)在連個目標(biāo)都沒有,到哪兒去找。”

        “我看好了一個,明兒個托人去說一說,如果人家同意,你們就抓緊結(jié)婚?!?/p>

        “看您說的,哪能這么輕率?!?/p>

        “咋叫輕率?我跟你爸就是這么成的,我們倆面兒都沒見,媒人一說,兩家老人一點頭,就把親定了?!?/p>

        恩海笑了:“媽,您可能不知道,現(xiàn)在跟你們那個年代不同了,不時興父母包辦,時興自由戀愛?!?/p>

        “啥叫自由戀愛?”

        “就是自己找媳婦,自己找婆家,男女要兩廂情愿。”

        “自己找媳婦?說得倒輕巧!你咋沒給我找一個來呀?你要能給我找一個來,我就不用操這份心了?!?/p>

        “媽,如果您同意我自己找,就容我一段時間。”

        “幾天?”

        “幾天哪行,一年半載?!?/p>

        “那就是說,這次回來你這家還成不了?”

        “可不是?!?/p>

        “那不中,這次你必須成了家再回去。我老了,身邊需要有個人。再說啦,我得盡早抱上孫子,咱村像我這么大年紀(jì)還沒抱孫子的,沒有別人了?!?/p>

        恩海看著媽媽那著急的樣子,有些動心了。媽媽的話有她的道理。假如她愿意去北京,自己就可以在她身邊照顧她,也可以在北京找個媳婦。可她不愿意離家,那就只能找個能在家里服侍她的媳婦了。

        “媽,您別著急,我聽您的?!倍骱Uf,“剛才您說看好了一個,她是誰?”

        “她叫賢淑,比你小兩歲,是王老成的外甥女,我見過,長得挺秀氣,來頭兒意思也好,聽說還特別賢惠?!?/p>

        賢淑?王老成的外甥女?恩海眼睛一亮:“她是晁莊的嗎?”

        “是。她常到王老成家來,我碰見過幾次。每次見了,她都打聽你,你們是不是認(rèn)識?”

        “認(rèn)識,小時候在一起玩兒過。”恩海說。

        是六七歲的那年麥秋吧,恩海在王老成家門口那棵大柳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粘知了。那柳樹上知了很多,翹著翅膀叫得可歡啦。恩海舉著個長長的高粱稈兒,高粱稈兒上插了個細(xì)細(xì)的竹棍兒,竹棍兒的頭兒上箍著塊用新鮮麥粒嚼成的面筋。那面筋黏得像膠,往知了翅膀上一挨,就能把知了粘住。恩海不一會兒就粘了兩個,特別地開心。正要接著再粘幾個,忽然有個小姑娘從王老成院里跑出來,穿一件花格襖,扎兩個羊角辮兒,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沖著恩海喊道:“哥哥,你能給我粘一個嗎?”

        恩海扭頭望著她:“我有現(xiàn)成兒的,給你個吧!”

        “我不要現(xiàn)成兒的,我要你給我粘一個?!毙」媚锍蛑骱?,目不轉(zhuǎn)睛。

        恩海仰起頭來指著一個樹杈說:“你看見了嗎?那上面有一個,正往上爬呢,我給你粘下來!”

        “好!”小姑娘說,“你手輕點兒,別把翅膀弄壞。”

        “放心吧,弄不壞的?!?/p>

        恩海站穩(wěn)了腳,把高粱稈兒從枝葉的空隙中舉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塊面筋靠近知了的下身,輕輕地向上一捅,便粘住了知了的一只翅膀。那知了嘎嘎地叫著,使勁地?fù)渖戎硪恢怀岚?,想要掙脫出去?/p>

        “粘住啦!粘住啦!”小姑娘樂得跳起來,拍著手。

        恩海把知了摘下來,看了看,翅膀沒有損傷,便給了小姑娘。小姑娘接過知了,左瞅右看,歡天喜地,問道:“哥哥,你叫啥名字?”

        “我叫恩海。你呢?”

        “我叫賢淑?!毙」媚镎f,“哥哥,我記住你的名字了,以后我再來舅舅家就找你玩兒,你喜歡跟我玩兒嗎?”

        “喜歡!”恩海爽快地說。

        “你的家在哪兒?告訴我,我好去找你?!?/p>

        “斜對門兒就是?!倍骱V噶酥缸约业拈T口。

        “我記住了?!毙」媚镯樦骱5闹府?,仔細(xì)地看了看恩海家的院墻和大門。

        可是不知為什么,后來恩海并沒有見到小姑娘到家里來找他。

        過了兩年,恩海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從晁莊路過,忽然有個穿著綠布衫留著齊耳短發(fā)、看上去有六七歲的小姑娘迎面走過來,不住地打量著他:

        “你是恩海哥吧?”endprint

        “嗯,你是——”

        “我是賢淑,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倍骱Uf,“那年你穿著花格襖,扎著羊角辮兒,是吧?”

        “是?。 辟t淑說,“你給我粘了一個知了,那個知了我玩了兩天。”

        “后來呢?”

        “后來我看它挺可憐的,放了?!?/p>

        “它還能飛嗎?”

        “能。眼看著飛到一棵楊樹上去了?!?/p>

        “它一到樹上,就又該叫喚了?!倍骱Uf,“知了叫起來是很好聽的?!?/p>

        “可不是嘛?!辟t淑說,“放了它以后,我找過你三次,想和你玩兒,你都不在家?!?/p>

        “是嗎?”

        “是啊!”

        打那兒以后,恩海時常在上學(xué)路上與賢淑相遇——有時候,恩海覺得她是在有意等候他。兩人每次相遇,都要親親熱熱地說上一會兒話。倘若有個十天半月的沒碰面了,恩海會覺得有些失落。

        恩海上完小學(xué),很少再從晁莊過往了,就再也沒有碰見過賢淑。但他有時會想起她,甚至很想見到她。童年時期那個讓他粘過一個知了,見面就叫“恩海哥”的熱情開朗的小姑娘,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當(dāng)他在時隔多年之后聽到媽媽提到她,而且是要托人去說親的時候,仍是激動不已:

        “媽,賢淑現(xiàn)在啥樣兒啦?看上去還好嗎?”

        “挺好的。出息成大姑娘了,比小時候更俊了?!?/p>

        “她還沒找婆家嗎?”

        “沒有哇!她要是找了,咱還提啥親?”

        “她為啥還沒找呢?她都有二十歲了?!?/p>

        “聽說是她不想找?!?/p>

        “她不想找,咱還去說親干啥?!倍骱S行┦?/p>

        “她以前不想找,不等于現(xiàn)在不想找,姑娘大了總是要出嫁的,咱托人說說怕啥?她同意了更好,不同意只當(dāng)沒這回事?!?/p>

        “這樣的話,媽您今天就托人去說一說,她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咱心里好有個底?!?/p>

        媽媽樂了,抬腿就往外走:“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找王老成?!?/p>

        “媽,您別急?!倍骱Uf,“見了王老成,先別說提親的事,就說我回來了,想見見賢淑。”

        “為啥這么說?”

        “您想啊,要是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鰜?,人家要是不同意,咱兩方面都會顯得挺尷尬。要是說我想見她,她愿意見,這事就有點門兒,她不愿意見,這親咱就別提了?!?/p>

        媽媽想了想說:“好吧!就照你說的來!”

        時候不大,媽媽從王老成家回來了,滿臉帶笑:“王老成說,不用問賢淑了,肯定愿意見。他讓你定個時間?!?/p>

        “那就今天吧?!倍骱F炔患按卣f。

        “好,我去告訴王老成?!?/p>

        不到一個鐘頭,王老成就笑呵呵地跑過來了:“恩海,賢淑到我家了,你過去吧!”

        恩海在王老成家跟賢淑見了面??吹贸鰜恚芨吲d,也很激動,但表情沉穩(wěn),沒有了童年時那樣的活潑和稚氣。她的臉蛋兒還是白白的,眼睛還是亮亮的,眉毛還是彎彎的,鼻子尖兒仍舊微微地向上翹著,兩顆左右對稱的整齊潔白的虎牙一笑就會露出來。有所變化的是,她長高了,長大了,豐滿了,隆起的乳房和突出的臀部使她苗條的身段兒形成了優(yōu)美的曲線。

        “賢淑,好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吧?”恩海在屋內(nèi)一把靠墻的老榆木椅上坐下來,兩眼注視著賢淑。

        賢淑坐在一頭兒炕沿上,斜對著恩海,抬起頭來輕輕地說:“還好。你呢?”

        “也行吧,槍林彈雨的,總算過來了?!?/p>

        “聽說你到北京了,是嗎?”

        “是的,在藥材公司批發(fā)部工作?!?/p>

        “這次是回家探親嗎?”

        “對。不打仗了,轉(zhuǎn)業(yè)了,有點兒時間,回來看看?!?/p>

        “是你自己來的,還是跟嫂子一塊兒來的?”

        “自己來的?!倍骱Pα诵?,“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呢,你哪兒來的嫂子?”

        賢淑低下頭,不再說話。

        恩海從椅子上站起來,往賢淑跟前走了走:“賢淑,還記得咱倆小時候在一起嗎?”

        “我記得,可是你不記得了?!辟t淑眼含幽怨。

        “我也記得。我想起過也夢見過?!?/p>

        “那你后來為啥不理我?”

        “我不是不理你,是小學(xué)畢了業(yè),不從你們莊路過了?!?/p>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還是心里沒有我?!辟t淑委屈地說,“你知道我多想見你嗎?”

        恩海面帶歉意:“賢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p>

        “自從你不打我們莊里路過了,我心里就覺得挺孤單的。剛開始我老瞎想:恩海哥是輟學(xué)了,還是出了啥事?咋見不到他了?后來跟人打聽,才知道你是畢業(yè)了。你知道嗎?我很留戀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獨自一人到咱倆相見的那個路口,一幕一幕地回憶我們說話的情景……我好想你……”

        賢淑哭了。

        恩海和婉地說:“別難過,慢慢說?!?/p>

        賢淑抹了抹淚:“我到我舅這兒來過幾次,想找你見你,可總是沒好意思走進(jìn)你的家門。我是個女孩兒家,總得顧點兒臉面吧!我怕別人說閑話,還怕你已經(jīng)把我忘了,我會自討沒趣。

        “于是,我就盡量地克制自己別去想你,慢慢地就把你從心里放下了??墒呛髞硗蝗宦犝f你當(dāng)兵走了,我心里又翻騰起來。我成天提心吊膽的,怕你受傷,怕你犧牲,怕你再也回不來了。我曾經(jīng)跑到你家跟老人打聽過你,可是老人沒有一點兒消息,提起你就擦眼抹淚,后來我就不敢再來打聽了。現(xiàn)在好啦,見到你了,我就沒啥牽掛的了。希望你一生好運(yùn),恩海哥。”

        賢淑從衣兜掏出手絹,不住地擦著淚。

        恩海也落淚了。他被賢淑的情誼深深所感動,他對與賢淑交往中的單純和粗心而懊悔,他為自己給賢淑帶來的痛苦而自責(zé)。

        “對不起,賢淑?!倍骱Uf,“我上完小學(xué)后,就跟著媽媽下地勞動,長年累月沒有時閑兒。那時家里生活狀況不好,我心情特別低落,長到十七八歲了,都沒敢想過成家的事。后來參軍上了戰(zhàn)場,活了今天沒明天,就更是啥也不心思了。我真的不知道你牽念了我這么多年,我讓你受苦了。我們今天把啥話都說開了,謝謝你對我的好。其實,我跟你心情一樣,雖然這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但我始終沒有忘記你,你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美好印象,我喜歡你,我想和你成親!”endprint

        成親?這話來得太突然了,賢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里跳得怦怦的響,兩頰泛起紅暈:

        “恩海哥,你說啥?”

        “咱們結(jié)婚,以后永遠(yuǎn)在一起?!?/p>

        “你媽會同意嗎?”

        “我媽喜歡你,她讓我娶你?!?/p>

        “真的?”

        “真的。”

        賢淑停頓了一會兒,眨著眼想了想說:“恩海哥,你找個媒人到我家提親吧?!?/p>

        “我媽早說啦,想請你舅做媒?!?/p>

        “那敢情好,我爸我媽最信服我舅啦?!?/p>

        兩人的婚事很快由兩家老人表態(tài)定了下來。商量迎親的事情時,恩海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不必抬花轎了,我找個推車把賢淑的嫁妝推過來就行了。媽媽說,那不成了逃難的啦?恩海又說,要不就找個牛車。媽媽說,那也不中,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就娶一回兒媳婦,不說辦得多像樣兒吧,也得讓人說得過去。這么著吧,我過門兒是坐的四人抬,也給你雇個四人抬吧!再請幾個喇叭,熱熱鬧鬧地把賢淑接過來!

        恩海和賢淑結(jié)婚后,一年添了萬成,三年添了萬順,五年添了萬穎。媽媽見家里人丁興旺,日子紅火,孤獨感煙消云散,心情舒暢歡欣,身體漸漸好起來。一天到晚幫著賢淑忙活家務(wù),照看孩子,活得有滋有味。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七年,她就經(jīng)歷了國家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在饑寒交迫之中,患上了嚴(yán)重的慢性氣管炎,活得非常艱難。

        媽媽見不得一點兒冷,即便是在春秋兩季,稍一著涼,也會咳嗽得喘不過氣來,臉憋得像紫茄子,脖子上努著一道道青筋。到了冬天,更是成天偎在炕上,不敢出屋,只能靠坐在墻邊,用兩手緊緊地抱住壓在腿上的枕頭,挺住劇烈咳嗽時的胸肩振動和腹內(nèi)疼痛。她的嗓子總是腫著的。她有時咳嗽得血從口出,眼窩濺淚,有時一口痰糊住嗓子好久吐不出去,憋得死去活來。不知有多少次了,她使勁地用拳頭捶打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喊叫著:“老天爺呀──,你別讓我受罪啦──,你讓我死了吧──,我這是哪輩子作了孽呀,你這么跟我過不去……”

        恩海和賢淑輪流陪伴媽媽,給媽媽喂水喂藥,端屎端尿。媽媽坐累了,扶著媽媽。媽媽吐不出痰,給媽媽捶背。媽媽有什么招呼,他們在旁邊伺候。夜復(fù)一夜,年復(fù)一年,不厭其煩,不知疲倦。

        萬成萬順上了中學(xué)后,家里花費(fèi)增多,生活已是雪上加霜,恩海賢淑奉養(yǎng)媽媽一如既往。媽媽需要常年服藥。氨茶堿,麻黃素,咳必清,甘草片,止咳糖漿等,今天吃這個,明天換那個,天天不斷,每年下來都要花不少錢。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別說是恩海這樣的窮人家,就是日子好過的家庭也很難擔(dān)負(fù)其重。恩海賢淑無論多么為難受憋,都要及時給媽媽買藥,從無延遲和中斷。

        平時吃飯,恩海賢淑和孩子們吃的是粗糧稀飯,鹽水煮菜。給媽媽做的是大米白面,魚蝦雞蛋,隔段時間還有點兒豬肉。媽媽喜歡吃魚,恩海有錢就去買,沒錢就去打。為了給媽媽打魚,他買了漁網(wǎng),學(xué)會了撒網(wǎng)。冬天撒不了網(wǎng),他就鑿冰去撈。有一次到河里撈魚,冰凍不牢,被他踩裂,腳下咔吧咔吧響,嚇得他回身就跑。一只腳剛邁到岸上,那片冰就嘩的塌了下去。“好險吶!”他一手拿著抄網(wǎng),一手攥著魚兜,回頭望著冰河,看見塌冰處露出一片碧水在陽光下閃動著波紋。哇!那里一定有不少的魚,可惜今天撈不得了。

        一個盛夏的深夜,恩海一家正在睡覺,突然大地?fù)u震,山河崩裂,房屋劇烈地晃來晃去,門窗嘎吧嘎吧瞬間變形。

        恩海猛然驚醒,打著晃站立起來?!暗卣鹄?!地震啦!快跑!快跑!”他嘴里使勁地喊叫著,飛快地抱起媽媽,踹開房門就往外跑。賢淑萬穎拉著小四兒緊隨其后。

        老天下著大雨,嘩嘩啦啦。院里宛如鍋底,黑咕隆咚。恩海想到屋里拿點衣物雨具和火柴,又不敢進(jìn)去,五個人就互相依靠著坐在了一堆麥秸上。恩海、賢淑、萬穎輪番舉著一個廢棄的大簸箕,給媽媽擋著雨。

        大雨漸漸停歇,烏云開始分散,幾道晨曦從云縫里鉆出來,露出淡淡的紅。恩海忐忑不安地察看著房屋的上下前后,發(fā)現(xiàn)它沒倒沒塌也沒有大裂,只是東墻下沉了一尺多。恩海緊張的心情松緩下來,心說這房震得這么厲害,竟然沒有坍塌,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各家各戶都在忙著搭地震棚。原來的房子,塌了的不能住,沒塌的誰也不敢再住了。恩??沉艘欢严愦粯涓?,搭起了棚架,棚架的四邊抹上了草泥,頂上蓋了幾張草席,然后用木凳架起幾張門扇當(dāng)作床板。媽媽上了年紀(jì),身體虛弱,怕熱怕潮怕蚊子,還怕門板硌得慌,住了三天就嚷著要回屋里去睡。恩海說,媽,現(xiàn)在地震還沒完,說是還有余震,屋里睡覺不安全。媽媽說,我不管他魚震蝦震的,反正我得回去。賢淑說,咱家的房已經(jīng)震歪了,要是再震的話,恐怕會倒塌,您不能去。媽媽說,倒塌怕啥?倒塌我就死在屋里,省了在棚子里受這活罪。恩海見媽媽主意已決,便不再勸了。對賢淑說,你把我和媽的鋪蓋收拾一下搬到屋里去,我陪媽去住,萬一有地震,我好把媽救出來。賢淑說,這怎么行,真有了事,我怕你不但救不了媽,還得把自己搭上。恩海說,搭上就搭上,反正我不能讓媽一個人去住,別說了,就這么著吧!

        這年的嚴(yán)寒來得特別早。剛?cè)攵?,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了一場大雪。大雪過后,狂風(fēng)肆虐,寒氣逼人,直至呼氣成霧,滴涎結(jié)冰。恩海家的房子因為東墻下陷,結(jié)構(gòu)生隙,四處漏風(fēng)。媽媽不耐其寒,病情加重,由氣管炎發(fā)展到肺氣腫,呼吸極度困難,哮喘咳嗽加劇,心跳微弱,昏迷不醒,四五天不能進(jìn)食了。給媽媽看病的是恩海托人從醫(yī)院請來的老名醫(yī),戴著白帽套兒,穿著白大褂兒。他對恩海說:“老人情況不是太好。該想的法兒都想了,該用的藥都用了,繼續(xù)治療也不會有啥作用了,我看你們就準(zhǔn)備后事吧?!倍骱R宦?,淚水唰唰地流下來。

        親戚本家和鄉(xiāng)鄰們都過來幫著準(zhǔn)備后事。一條用作停放尸體的大紅漆春凳子擺在了過道屋。賢淑和萬穎抱著壽衣,跪坐在媽媽的兩邊。

        “萬成他媽,給我大嬸把壽衣穿上吧!”恩海一個沒出五服的本家兄長恩舟站在炕邊吩咐著,他負(fù)責(zé)操持媽媽的喪事。endprint

        賢淑把一件上衣拿出來。

        “先別穿!”恩海朝賢淑擺擺手,“媽還有氣呢!”

        恩舟說:“恩海,老人的衣裳就得趁著還有氣的時候穿上,要是斷了氣,身體就僵硬了,就不好往上穿了?!?/p>

        “哥,老人還沒走呢,還是等會兒吧。”

        等了一會兒,媽媽的氣息越來越弱,幾乎都看不見呼吸了。

        恩舟說:“恩海,不要再等了,穿上吧!”

        恩海俯下身子,耳朵貼住媽媽的胸口:“哥,我媽還有氣兒呢,再等會兒吧!”

        “不能再等了,再等就穿不上了?!?/p>

        “還是等一等吧,哥。這時候要是一折騰,老人肯定就沒命了,要是再靜一會兒,說不定還能緩過來?!?/p>

        恩舟氣得轉(zhuǎn)身離去。

        恩海瞪著兩只熬得充滿血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媽媽。過了會兒,他看見媽媽的呼吸比剛才動靜大了些;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媽媽呼吸的間歇少了?!皨寢尵忂^來啦!媽媽沒事兒啦!”恩海大聲地喊起來,“賢淑,把壽衣收起來!過道屋的,你們把春凳子抬出去!”

        外人都走了。恩海讓賢淑點著灶燒了點兒熱水,晾得不燙了,給媽媽往嘴里喂了幾調(diào)羹,媽媽的舌頭動了動,嗓子有了輕微的吞咽。恩海趕緊讓萬穎騎上自行車跑到醫(yī)院把那位老名醫(yī)請了過來。老名醫(yī)看了看說,是比那空兒好些了,但是病癥未除,能不能挺得過來還很難說,就是這次能挺過來,恐怕也熬不過冬天,老人畢竟都七十多歲了。他留了個處方,用的還是原來那些藥。

        媽媽逃過了一劫,能吃點兒飯了,但精神頭兒越來越不濟(jì)。恩海急得到處求醫(yī),都沒找到比醫(yī)院那位老名醫(yī)更好的辦法,最后他決定自己試著給媽媽治一治。

        恩海在藥材公司工作多年,對中草藥有些研究,但從未給人開過藥方。這次救母心切,竟開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服藥方。他想,與其看著媽媽等死,不如放手一救。他采用當(dāng)歸、丹參、甘草、三七、黃芪等多種草藥,自制了一服旨在養(yǎng)心清肺、活血化瘀、消腫止咳的湯藥,給媽媽服用。第一服吃了七天,咳嗽哮喘輕了一些,心動比以前有了點勁;第二服又吃了七天,臉上的氣色好了許多;連吃五服以后,竟然坐了起來,話也多了。有一天媽媽望著窗外的天空說,恩海,是臘月了吧?恩海說,臘月十五了。媽媽說,臘七臘八,凍死娘兒仨。臘八都過去了,我應(yīng)該算是熬過來了。恩海說,您是熬過來了,再過十多天就打春了。媽媽回過身來,看著恩海:“我病了這么多年,把你和賢淑累苦了。賢淑真是個好媳婦,親閨女都沒她這個樣兒?!倍骱Uf:“你們娘兒倆處到這個份兒上了,賢淑常跟我說,您對她像親閨女?!眿寢屨f:“有賢淑幫你撐著咱這個家,我就是合上眼睛也放心了?!薄皨專鷦e這么說,您不會有事的。剛才不是說了嘛,春天很快就到了,春天一到,天就暖和了,您就可以到屋外面走走了?!倍骱N拷鍕寢屨f。

        媽媽喘息了一會兒,問:“萬成兩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他能回來嗎?”

        恩海說:“前幾天我剛給他去了信,叫他回家過年,他還沒回信。”

        萬成在中學(xué)讀書時投筆從戎,到了內(nèi)蒙古軍區(qū)邊防部隊。當(dāng)兵是他少年時就長在心里的愿望,他一進(jìn)軍營就覺得如魚得水,干得特別歡。下連一年就調(diào)到連部當(dāng)了文書,當(dāng)了一年文書提了排長。在一次組織全排進(jìn)行手榴彈實彈投擲時,有個新戰(zhàn)士慌里慌張地把手榴彈掉在了身前。引信已經(jīng)拉著,嗞嗞地冒著火,情況萬分危急。萬成大吼一聲,從掩體躥了出來,箭一般的沖了上去,抄起手榴彈就向遠(yuǎn)處扔去。手榴彈快要落地時在空中轟然爆炸,一場人員傷亡得以幸免。上級表彰了萬成的英勇事跡,給他記了二等功,時隔不久就破格將他提升為連長?,F(xiàn)在他已是內(nèi)蒙古軍區(qū)最年輕的營長了。他每月掙五十二元工資,除了留點伙食費(fèi),其余全都寄給家里,家里的日子也好過了。他還時常給奶奶買些吃的穿的寄過來,奶奶十分想念他。這次聽說他還沒回信,有點著急了,立刻拉下臉來說:

        “他咋總這么忙呢?連過年都回不了家?!?/p>

        “他是一營之長,工作很忙,輕易離不開部隊。”

        媽媽瞟了恩海一眼:“你再去信催催他,就說我想他?!?/p>

        “行!我馬上就寫?!?/p>

        “還有萬順,你給他也寫一封。”

        恩海說:“萬順過幾天就放寒假了,不用去信了?!?/p>

        萬順沒上完初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輟學(xué)在家兩年多,而后未經(jīng)考試直接上了高中。高中畢業(yè)后在一中留校任代課教師。這年國家剛剛恢復(fù)高考,他就考上了全國名校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成為第一個從村里飛進(jìn)名牌大學(xué)的金鳳凰。他志向很大,說將來要當(dāng)一個出色的工程師,投身國家工業(yè)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他在大學(xué)一年級第一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中,各門文化課都是全班第一,任課教授們都說他是多年少見的高材生,絕頂聰明,又勤奮好學(xué),將來必成大器。他正乘坐著火車奔馳在京哈鐵路上,很快就要到家了。

        幾天以后,萬成回信了。說是回家過年,大年二十八就到。大年二十六那天媽媽對恩海說:“萬成后兒個就來了,明兒個你到集上去買兩只熏雞,等萬成來了吃。──記得有一年你給我買了只熏雞,萬成萬順偷著吃了個腿兒,你打了他倆一人一巴掌,氣得我把熏雞摔到了地上,說了你好幾句,你還記得嗎?”

        “唉,那時咱家正困難,好不容易攢點兒錢給您買了只雞,哪有他倆的份兒?”恩海說,“媽,這事您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了,您這一說,我好心酸?!?/p>

        大年二十七是縣城的大集。恩海早晨起來匆匆忙忙吃了口飯,要去趕集買熏雞。萬順說,爸,雪下得這么大,別去買啦。高恩海說,今天不買,年前就沒有集了。萬順說,要是非買不可,我去。高恩海說,還是我去吧,這是你奶奶吩咐的,也是我必須親自辦的。萬順說,您一定要去,那我跟您一塊兒去!爺倆一前一后就往集上趕。凜冽的北風(fēng)迎面撲來,天上飛卷著凌亂的雪花,地上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兩人把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眼睛在風(fēng)雪中瞇縫著,一步三晃,像直立不穩(wěn)的白熊在艱難地向前挪動。這樣足足地?fù)u晃了兩個鐘頭,才趕到了往常一個鐘頭就能趕到的集市。還好,集市上人挺多,賣貨的也不算少。高恩海喘了喘氣,把手套和口罩摘下來,解開了帽子帶兒,將兩個帽耳朵卷上去系在了帽頂上,從萬順手中要過籃子,擠在人群中尋購熏雞。擠來擠去,終于在一個地攤兒上找到了三個賣家。嗬!賣雞的還不少!他高興極了,蹲下身去從趙三的攤兒上挑了兩只最肥最大的。趙三熏雞用料講究,做工精細(xì),味道鮮美,全縣出名,今天能買到這種熏雞,讓他喜出望外。“萬順!”他大聲地說,“今天這么大的雪,我還怕集上沒人呢,沒想到人還是這么多,賣啥的都有!”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兩只熏雞放進(jìn)籃子,滿臉是笑。熱汗順著兩個鬢角從帽檐兒里流出來,彎彎曲曲停留在他過早地刻在臉上的那幾條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上。

        萬順望著爸爸,半晌說不出話來,淚水涌出了眼窩。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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