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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求進步(中篇小說)

        2017-09-30 00:20:50李鐵
        長城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菊

        李鐵

        張竹帶著李志鵬來見母親。家門是張竹自己用鑰匙打開的,張竹和李志鵬換上拖鞋了,母親才發(fā)現(xiàn)他倆進屋。張竹看見母親眼睛睜得好大,母親的眼睛原本就大,這一刻瞳仁全在眼眶之外,張竹從母親的瞳仁里看見了自己的臉。母親瘦削,肥大的睡衣使她的身體看起來像一塊木板。張竹也瘦,她盡量穿修身的衣服,這樣能使戴了乳罩的乳房顯得大一些。

        李志鵬是張竹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張竹話里話外跟母親提起過他。提得零星,避免全面。她知道母親擇婿有一些特別的要求,李志鵬又偏偏不在這特別之中。搞突然襲擊,張竹是蓄意的。李志鵬是個帥小伙,她想用他的帥,擊潰母親的“特別”。母親的眼睛恢復到正常大小,讓座,沏茶,遞水杯,熱情得出乎意料。母親還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一邊喝茶一邊和李志鵬閑聊,當然問了她關(guān)心的那些特別的問題。張竹盯著母親的臉,她沒有捕捉到什么特別的變化。

        這就是帥的作用吧。獨自送李志鵬下樓時張竹說。李志鵬扭頭看她。張竹說,我沒跟你說話,我是自言自語。在樓口分手,李志鵬四下張望,沒人,他抱住張竹,和她親了嘴。張竹推開他說,這不是地方。李志鵬說,哪是地方呀?張竹說,以后地方多著呢。李志鵬說,我在你媽這兒通過了嗎?張竹說,要是沒通過,我媽不會跟你聊這么多。

        上樓,開門進屋,張竹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睜得比剛才還大。母親說,趕緊跟他斷了吧。張竹也瞪大眼睛,問,你沒通過?母親說,沒通過。張竹說,沒通過你干嗎和他聊那么多?母親說,那是禮貌,你和她斷了,也要想出一個他能接受的理由,禮貌地斷。

        失望的情緒從腳后跟兒升到腦頂。張竹知道自己還是過于樂觀了。不用問,母親的不通過還是源于她的特別要求。這特別要求不復雜,不過是經(jīng)濟條件。李志鵬的父母都是當年的下崗工人,家境比張竹家強不了多少。母親是在張竹上大一時和父親離婚的,離婚原本是母親掛在嘴邊的口號,口號嘛,喊喊也就罷了。動真格的是張竹鼓動的,她說,離了吧,不然我大學都讀不完。母親一咬牙,拉著丈夫去了民政局。母親和父親有過一段和諧期,問題出在張竹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在合金廠上班的父親下崗了,在紡織廠上班的母親也下崗了。母親自謀職業(yè)開始了游擊式的打工生涯,她在超市做過保潔,在餐館做過改刀,在人家做過保姆,一直以自己微薄的收入維持這個家的運轉(zhuǎn)。父親只出去打過為期不足一個月的工,因為老板損了他幾句,他扔下手中活兒,拂袖而去。以后再不打工。父親的自尊心強得偏執(zhí),他說寧可餓死也受不得人家指來喝去。張竹認為,她由此以后所受的苦一半是由父親造成的,她上大學時生活費只是同學們的四分之一。沒了父親的負擔,張竹和母親輕松了一半。

        張竹說,我要是不和他斷呢?

        母親說,你要不和他斷,就和我斷。

        張竹不能和母親斷,只好和李志鵬斷。母親安慰張竹,說,天下條件好的小伙子多得是,憑我閨女的長相,才華,不愁找不到能讓我通過的。張竹賭氣說,我找不到。母親說,你找不到我?guī)湍阏摇?/p>

        趙立軍就是母親托人介紹的。這人長一張圓臉,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皮膚白皙,看人時笑紋會從眼角溢滿整張臉。母親本沒看上他的長相,但他家經(jīng)濟條件基本符合母親的特別要求,他家道殷實,父親是副縣級的領(lǐng)導,他本人在某機關(guān)工作。張竹也覺得趙立軍的條件不錯,理智地看,反而是李志鵬的帥成了可有可無的條件。

        張竹和李志鵬在公園里約會。李志鵬選擇約會地點時總會把消費成本考慮進去。他在一家國企做技術(shù)員,每月的工資只有兩千多,不精打細算一個月過不下來。約會時間是晚上七點鐘,正是公園最熱鬧的時間段。走圈兒的,跳集體舞的,唱戲的,練操的,人的密度要比超市或醫(yī)院還高。二人穿行于人群,耐心地等到九點鐘,人影稀疏了,他倆躲在某棵樹后開始親吻。等到十點鐘,沒幾個人了,他倆開始互相撫摸。等到十一點,舉目不見一個人,他倆已經(jīng)忍無可忍,天當被地當床,動真格的來一回。然后迅速撤退。這一次,動真格之后,張竹哭了。李志鵬問,哭啥,疼了?張竹說,疼了,是心疼,因為這是咱倆最后一回了。李志鵬問,啥意思?張竹說,我媽不通過。李志鵬說,這是咱倆的事,你通過就行。張竹說,問題是,我必須聽我媽的。

        張竹說到做到,從此再不和李志鵬來往。

        與趙立軍第一次單獨見面去的是咖啡廳。最初二十幾分鐘里,李志鵬那張帥氣的臉不時疊加在面前的這張圓臉上。二人的反差甚大,張竹一想做那件事時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張餅子臉,心里就抵觸得不行。隨著交談的深入,李志鵬的臉漸漸淡去,眼前的圓臉漸漸清晰。趙立軍健談,幽默。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一件很平常的事他會說得妙趣橫生。張竹笑了,趙立軍自己也笑。二人的笑聲重疊在一起,絲毫沒有違和感。

        兩天以后,趙立軍打電話約第二次見面,時間是晚七點,地點是公園。張竹腦袋轟地一響,與李志鵬做那種事時的影像浮到眼前。她說,換個地方吧。趙立軍問,你喜歡啥地方?她脫口說,只要不是公園,隨便。趙立軍說,那就咖啡廳吧。

        第二次見面熟絡(luò)了些,除了趙立軍繼續(xù)風趣幽默,張竹也能主動挑起一些話題了。吃過牛扒晚餐,趙立軍叫服務(wù)員撤去殘盤,換了水果和飲品。他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盯住張竹,說,我可以坐到你身邊嗎?張竹愣一下,知道坐身邊意味著什么。她問,坐對面不好嗎?趙立軍說,不是不好,是坐身邊更好。張竹笑了。在她的笑聲中趙立軍繞過餐桌,坐到了她的身旁?;疖囎?,坐身旁等于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趙立軍順勢將一只手搭上她的肩頭。她沒躲,說,聽說你爸是領(lǐng)導?趙立軍說,芝麻官而已。她接著說,商場不太適合我,能讓你爸給我調(diào)個工作嗎?趙立軍遲疑一下,說,這個嘛,得有個理由,你有啥特長嗎?她說,我會寫劇本。趙立軍驚訝道,你會寫劇本?她盯著趙立軍的眼睛說,我喜歡舞臺劇,寫過好幾個本子了。趙立軍說,想不到你還有這兩下子。張竹說,看得多了,就試著寫了。

        張竹寫劇本是在上大二的時候。一個室友愛看小劇場話劇,總是買兩張票,硬拉著她去看。起初她對舞臺劇并不感冒,看劇完全是陪太子讀書。看了幾場下來,一點點感冒了。那種四周皆靜,只有舞臺上喧囂的環(huán)境;那種四周暗下來,只有舞臺亮著燈光的視覺效果;那種被放大了的人物道白以及夸張的表情,讓她心底里生發(fā)出一種與真實世界迥然不同的感覺。她屏息凝神,心跳加快,渾身出汗。猜得著猜不著的劇情折磨著她,令她漸漸著迷。去劇場看劇的機會畢竟有限。她開始買影碟,借書籍,只要能看到的舞臺劇,不論是話劇,還是京劇、評劇、越劇、豫劇、歌舞劇……她什么都看。后來開始試著寫劇本,讓寢室里的室友演著玩。學校搞文藝演出時,也拿給同學們排練,演出。效果越來越好。endprint

        趙立軍說,你是想當專業(yè)編劇吧?

        張竹說,沒那個奢望。

        趙立軍說,在我爸那兒,這算不得奢望。告訴你吧,我爸是文廣新局的副局長,咱市的五個劇團全歸我爸分管。

        趙立軍在張竹的驚訝中吻了她。接著,手也開始有所作為。張竹沒有躲。有了身體的探索,兩人關(guān)系有了質(zhì)的飛躍。說起話來也隨意多了。張竹說,拿我的事當事辦。趙立軍一邊探索一邊說,讓我爸給你辦事,總得讓他看看你吧。張竹說,我聽你安排。

        交往不到半個月,張竹便隨著趙立軍去了他家。趙立軍的父親有著一張和趙立軍一模一樣的圓臉,一模一樣細細長長的眼睛。趙立軍母親的長相出乎張竹的意料,她長臉,雙眼皮大眼睛,盡管長得也不好看,但風格與趙立軍父子差別很大。他們對張竹相當熱情,當場表態(tài)歡迎她進入這個家庭。趙立軍用耍嬌的口氣對父親說,張竹會寫劇本,你得幫她找一個相關(guān)的單位。趙立軍的父親對張竹說,下次把你寫的本子拿給我看看。張竹連連點頭。她覺得趙立軍父母身上都有一團火,耀得她暖融融,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感。

        張竹和趙立軍交往到四個月頭上,被調(diào)到文廣新局屬下的藝術(shù)研究所,事業(yè)編,鐵飯碗。第一天下班,趙立軍拉張竹去咖啡廳慶祝。要的是包房,這是他們咖啡廳時光中第一個包房。門關(guān)上,完全是一個二人世界。吃過牛扒晚餐,趙立軍繞過桌子,坐到張竹這一頭。擁抱,接吻,動手動腳。做足了前戲,趙立軍起身將門插上?;厣?,開始撥張竹的褲子。死活被張竹阻擋了。

        趙立軍說,早晚的事。

        張竹說,還是留給新婚之夜吧。

        趙立軍說,你以前也處過對象,你們沒有過?

        張竹說,沒有過。

        趙立軍說,好,聽你的吧。

        張竹說沒有過說得有些心虛,和李志鵬在一起不到一個月,他們就有過了。在深夜公園的草地上,也說不清是他主動還是她主動,后來的交往實際上就是對那件事探索的過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為自己這第二次戀愛,選擇一種與第一次截然相反的形式。她守住自己業(yè)已膨脹的身體,像守住一份難以啟齒的秘密。

        到底是新婚之夜才做了這件事。忙出一身透汗的趙立軍爬起來,有意查看張竹身下的床單。床單上除了幾絲卷曲的毛發(fā),沒有出現(xiàn)預(yù)想的顏色。趙立軍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

        王菊從另一座城市來看張竹。她就是張竹那個喜歡看小劇場話劇的室友,畢業(yè)后天各一方,卻始終保持密切聯(lián)系。每個星期通話三次,每半年,都會見一次面。由于經(jīng)濟條件的關(guān)系,電話總是王菊打給張竹,乘火車趕過來的也會是王菊。王菊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中層,她的丈夫是某機關(guān)工作人員。王菊從公司的前臺做起,僅僅用了三年時間,就跨越了幾道門坎,坐到中層管理者的位置。對于張竹來說,王菊就是一個勵志的榜樣。張竹也想干出一份事業(yè),怎么干呢?王菊是一本現(xiàn)成的教科書。

        王菊從火車站打的去張竹指定的咖啡廳。這家咖啡廳是張竹婚前和趙立軍常去的地方,婚后再沒去過。以往王菊來,二人都在中餐廳吃飯,王菊買單。這次張竹想買單,就想起了環(huán)境更好一些的咖啡廳。

        張竹在咖啡廳門前接到王菊,擁抱,手挽手進廳。找個挨窗的位置落座。王菊目不轉(zhuǎn)睛盯住張竹,這是她第一次看婚后的張竹,把張竹看得不自在了。張竹舉起一只手在王菊眼前晃了晃,說,不認識了?王菊說,還真有點不認識了,看你的臉有紅有白的,比以前水靈多了,這婚姻果真滋潤人呢!張竹臉發(fā)燒,說,不說婚姻說工作,我調(diào)到藝研所了,我怎么干才能有好的發(fā)展,想聽你的高見呢。

        張竹不是謙虛,她是真心想從王菊這兒取經(jīng)。上大學時王菊是班長,學生會的干部,個人魅力和組織能力高人一頭。她出生在小城市的普通家庭里,沒任何背景,大學畢業(yè)后獨自去了那個陌生的大都市闖天下,先后換過五個工作,才在眼下的這家公司扎下根來。她曾跟張竹講過一段自己的經(jīng)歷,那時她還在公司站前臺,有一天,她看見老總愁著臉來上班,下班依然愁著臉。她跟老總的秘書打聽,說老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事。秘書說,還真讓你猜著了,有一張幾億元的大單,本來勝券在握,誰知要簽合同這一天,客戶反悔了。她問為啥反悔。秘書說,還能為啥,肯定有人挖墻腳了,給了比咱們更多的回扣了。王菊打聽了這個客戶下榻的酒店,當天晚上摸上門去。

        房間門被王菊敲開,一個穿睡衣的中年男人怔怔地看她。她微笑,說,朱主任吧,我叫王菊,能讓我進屋嗎?這個朱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皺起眉頭說,對不起,沒啥可說的。要關(guān)門,被王菊用胳膊擋住了,說,用這態(tài)度對待一個女孩,沒風度了。朱主任冷笑道,美人計吧,我見得多了,小兒科,拿開胳膊,我要關(guān)門了,掩了你的手概不負責。王菊繼續(xù)微笑,說,那你就關(guān)吧,別說手,胳膊我也不要了。朱主任不耐煩了,說,別跟我磨蹭,只要是XX公司的,你胳膊不要了,我也不能讓你進屋。王菊說,可我不是XX公司的。朱主任說,那你是?趁朱主任猶豫,王菊擠開他的身子進屋,坐下,說,我要是上門服務(wù)的三陪,你不會信吧?朱主任回身打量了一番王菊,說,說不準,這年頭看著像學生,實際是小姐,看著像小姐,沒準兒是學生。王菊說,恭喜你答對了,我就是小姐。王菊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頭發(fā)扎成普通的馬尾,一臉的天真相,看起來還真像個學生。朱主任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下滑,滑到白皙的頸項。下滑,滑到胸部。王菊的乳房小巧而高挺,有著誘人的輪廓。下滑,滑到小腹部交叉著的一雙白嫩小手上。也是孤夜寂寞,朱主任一瞬間動了凡心,說,只要不是XX公司的,一切好商量。王菊說,八百。朱主任說,成交。上床,令朱主任意外的是,王菊居然是處女,鮮紅的血在白色床單上畫出一幅艷麗的圖案。朱主任自覺上當,驚呼,你騙我!王菊卷起帶血的床單,收進自己的挎包。然后掏出手機撥110,說有人強奸了她。警車在途中,朱主任就告饒了,說你想咋樣,談條件吧。王菊說,我是XX公司的,啥條件你應(yīng)該清楚。朱主任不甘心,咬牙不吭聲。王菊拉開窗戶,雖然酒店在窗戶上做了手腳,只能開三分之一大小,一般人鉆不出去,但苗條得不一般的王菊還是擠出去了,她站在只有十五厘米寬的十八層樓的窗臺上毫無懼色,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抓著窗框,沖著嚇傻的朱主任說,你若不簽?zāi)怯唵危揖蛷倪@兒跳下去,還要在網(wǎng)上直播。朱主任丟掉不甘心,徹底服輸。警察到,王菊承認自己氣頭上惡搞男朋友,警察訓了她幾句,撤了。第二天,這筆大單就簽署了。endprint

        王菊略加思考,說,你得借助藝研所這個平臺,把自己寫的那些劇本真正搬上舞臺。張竹說,新人新作,人家很難采用。王菊說,這就要看你的努力了,直的不行來彎的,成功才是硬道理。

        藝研所所長劉子安是當?shù)仡H有名氣的劇作家,創(chuàng)作過話劇、京劇、歌舞劇等許多劇本。張竹來上班前做過功課,對藝研所的每一個人都做過調(diào)查。藝研所也沒幾個人,一個科級單位,總共八個編制,張竹調(diào)過來后,還空著一個編。這七個人中,搞戲劇研究的有一人,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有兩人,純行政辦公人員兩人,搞劇本創(chuàng)作的只有劉子安。張竹覺得自己只要好好干,在這里一定會有前途。

        到藝研所上班的第一天,先到所長室報到。劉子安起身和她握手,讓她坐下,給她一臉的笑容。劉子安男人女相,五官秀氣,臉上沒一點胡茬兒,皮膚細膩的程度不比張竹差。面對他的笑容,張竹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舒展開。她覺得劉子安是個容易接近的人。

        劉子安說,趙局長的兒媳婦,我會特別關(guān)照的。

        張竹說,謝謝您。

        劉子安說,趙局長今年六十了,好像再有兩個月就退休了。

        張竹也搞不清公公的具體年齡,劉子安的這句話令她松弛的神經(jīng)又繃緊了。

        劉子安說,聽說你寫過不少劇本?

        張竹說,成型的也就三個。

        劉子安說,拿給我看看,如果有基礎(chǔ),我可以幫你修改。

        張竹說,那太好了。

        第二天,張竹拿了三個本子又進了所長室。劉子安告訴她,在這里工作,能夠安身立命的就是要拿出能公演的劇本,只要你有名氣了,這里就沒人能比得了你,升職晉級一帆風順。劉子安的話令張竹的心河驟起波瀾。

        從這一天開始,張竹下決定要干出一番名堂。她原本對這一行一無所知,而一無所知又助長了她的激情。藝研所沒有硬性的工作指標,屬于沒啥事的單位,但張竹卻把自己搞得忙碌緊張,整個工作時間絕不閑著。她搞衛(wèi)生,除了搞自己所在的辦公室,還搞走廊,搞樓梯,搞所有公共空間。她燒開水,挨個屋挨個杯子倒?jié)M。上司交代的事,她連跑帶顛地去做,絕不拖延一分鐘。她在別人詫異的目光中忙來忙去,不分析,義無反顧。以一條道跑到黑的方式獲得一種安寧。

        一個月后,劉子安把張竹叫到自己辦公室。把三個本子還給張竹。張竹第一感覺是劉子安沒有看好她的本子。

        張竹說,都差得遠吧?

        劉子安點點頭,搖搖頭。說,一看就是些不懂規(guī)則僅憑激情寫的東西。

        張竹說,劉所說得對。

        劉子安說,不過呢,有些好東西就藏在這不懂規(guī)則之中。你這三個本子,有兩個沒啥價值,只有一個,就是這個叫《有一種方式》的,還是有修改價值的,我已經(jīng)想好了修改方案。

        張竹說,那您就趕緊指點我吧。

        劉子安說,別急,有一種狀況我必須告訴你,你在這個領(lǐng)域毫無名氣,你寫的再好,也沒人敢冒險排演你的本子。如果你有一個強有力的合作者,那狀況就不同了。

        張竹說,我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合作者呀?

        劉子安說,我倒可以考慮做這個合作者。

        張竹說,那太好了!

        張竹說這話發(fā)自真心,她興奮得渾身簌簌地抖。像劉子安這樣的人物能跟她合作,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覺得劉子安此時就是一個法師,他的魔法會使一朵缺光少水正在萎蔫的蓓蕾猝然開放。

        劉子安開始講他的修改方案,張竹拿了筆往本子上記。講完了,記完了。劉子安說,回去改吧。

        張竹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改好本子,又送到劉子安手里。劉子安說,剩下的我來修改吧,我一定要把它搬上舞臺。劉子安說到做到,一年后,市話劇團開始排練《有一種方式》。在打印好的劇本第一頁,編劇欄上寫著劉子安和張竹的名字。

        話劇團彩排的時候,張竹一個人溜進劇場。她放輕腳步,悄悄地走,劇場光線暗下來,只有舞臺的燈光亮亮的,演員拿腔作調(diào)的聲音和夸張的表情,令人有一種不真實感。話劇腔在四周亂撞,回響。張竹坐在劇場里僅有的十幾個人的后邊,興奮而緊張。以前寫本子是讓同學們演著玩,現(xiàn)在真的被專業(yè)劇團在排演。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事實,“告訴”使她覺得自己漸漸偉大起來。

        劇場籠罩在溫和的黑暗中,興奮和緊張慢慢消失了。張竹安靜下來,想到這可能是一個普通的開始,以后的生活也許會與這種場景密不可分。就像一個熟人,常來常往,日常而普通。

        停!導演喊了一嗓子。劇場燈光驟然亮起,導演這個那個地給演員說戲,說完,又喊開始。就在燈光又暗下來時,導演回頭發(fā)現(xiàn)了張竹,他凝視她片刻,招手把她叫到身邊。

        導演問,你就是藝研所的張竹?

        張竹說,是。

        導演又問,這本子是劉子安和你合作的?

        張竹還是說,是。

        導演笑了,說,我就知道他會和你合作。

        張竹看得出導演的笑帶有一絲鄙夷的成分,她的心有些亂。

        導演又說,我就沒看過他不和別人合作的本子。

        張竹生孩子了。女兒。母親來伺候月子。整個月子期,公婆只來過一次,婆婆拉著長臉,說話陰陽怪氣,全沒了婚前的熱情。

        不光是婆婆,公公也是重男輕女。他當著張竹的面唉聲嘆氣,說,老趙家就是這個命吧。婆婆橫了他一眼,說,命運是人創(chuàng)造的,我就不信老趙家是這個命。張竹坐在床上氣得周身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用沒底氣的聲音反抗道,男孩女孩都是你老趙家的根兒。婆婆冷笑一聲,拉著公公走了。

        張竹沖著趙立軍發(fā)了脾氣。趙立軍坐到她身邊安慰道,我媽老觀念,她說的話你別當真就是。張竹吼道,事實擺在這兒,能不當真?母親也沖著趙立軍發(fā)脾氣,說,男人是女人的依靠,我咋覺得你靠不住呢?趙立軍不接她的茬兒,躲開了。

        張竹哭鬧著要跟母親回娘家。母親沒有意氣用事,好話歹話攔住了張竹。

        女兒兩歲時,婆婆又發(fā)難了。這年中秋節(jié),趙家人一起吃晚飯,席間女兒趙微微吵鬧,婆婆生了氣,沖著趙微微發(fā)脾氣。趙立軍也是跟母親撒嬌,說,媽你別沒耐性好不好,她可是你親孫兒。婆婆扭過頭盯住趙微微,說,你要這么講我還真得說兩句,你看這孩子的長相咋一點沒有老趙家人的影子?張竹愕然。趙立軍說,媽你說啥呢?婆婆不管不顧接著說,都說眼睛隨爹,你看這孩子眼睛,雙眼皮大眼睛,哪是你的,還有五官,沒一點像你的地方。趙立軍也盯住趙微微看,也覺得這孩子一點也不像自己。他抬起頭看張竹。張竹說,你啥意思?婆婆替趙立軍答,啥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能說清孩子是誰的只有你吧?張竹羞辱難當,炸開,說,你們這是侮辱人!婆婆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心里有鬼才無法安生。張竹與婆婆大吵,團圓飯不歡而散。endprint

        回到小家,張竹與趙立軍鬧翻。張竹說,你憑良心講,趙微微不是你的又能是誰的?趙立軍說,我不知道。張竹說,我算看出來了,你和你媽就是一個鼻孔出氣。趙立軍說,我要真和我媽一個鼻孔出氣,早就和你離了。張竹也是維護自尊心,說,離就離。吵架升級,張竹抱著孩子回了娘家。

        幾天以后,趙立軍真拿出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張竹要離婚多半是賭氣的成分,真要離,她也傻眼。她拒絕簽字,一拖再拖。有一天上班,看見婆婆來了,走進了劉子安的辦公室。張竹坐立不安,預(yù)感到不妙。婆婆離開后,劉子安把她叫過去。張竹搶先說,劉所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婆婆是來講我壞話的,我不想聽她說了些啥,我只想聽您的看法。劉子安讓她坐下,抬頭望一眼窗外,她也順著劉子安的眼光向外望去。她看見停車場上,婆婆正和一個胖女人比比劃劃說著什么。那個胖女人是藝研所的副所長錢秀麗,一個以傳閑話為樂趣的中年女人。劉子安收回目光,落到張竹的臉上,說,她雖是老領(lǐng)導的夫人,可我有我判斷是非的能力,她說的話我不會全信。

        張竹說,那就是說,您還相信一部分?

        劉子安說,一部分我也要辯證地看,比如她講孩子不是她老趙家的種,我就絕對不相信。

        張竹說,她這是血口噴人。

        劉子安說,她讓我做你思想工作,答應(yīng)和她兒子離婚。

        張竹說,本來我是主動要跟她兒子離婚的,她這么做,我還偏不離了。

        劉子安說,我不會要求你什么,我只想跟你說一句,心態(tài)要放平,主意要自己拿。

        張竹從劉子安辦公室出來,迎面碰上了錢秀麗。錢秀麗一反以往高傲的姿態(tài),主動跟她打招呼。那種得了獨家新聞般的喜悅高掛眉梢,張竹一陣惡心。

        離婚風波持續(xù)了半年。這半年張竹瘦了一圈。每天下班她不是回家,而是四處找人。她沒告訴別人要找什么人。找了一個月,人找到了。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由一棵缺肥缺水蔫頭耷腦的植物,變成了一棵飽含肥水挺胸抬頭的植物。一個陽光洶涌的下午,張竹從藝研所出來,徑奔婆婆的家。

        公公開門,見是張竹,他吃驚的樣子,側(cè)身讓張竹進屋。這半年張竹還是第一次登門。她甩開公公,進廚房,婆婆正在洗菜。張竹說,媽,我有事跟你說。婆婆的臉由吃驚變成高傲,說,沒啥可說的。張竹說,東門中醫(yī)院有個叫杜金章的醫(yī)生,他的私生活挺有趣的,你不想聽聽?高傲又變成了吃驚,婆婆放下手里的菜,說,咱到外邊說去。張竹的身上立馬有了氣焰,說,還是在屋里說吧。婆婆的語氣近乎哀求,說,還是到外邊說吧。

        張竹隨著婆婆在公公疑惑的目光中走出家門,下樓,躲進一棵大槐樹的陰影里。婆婆極力克制但還是一臉的慌亂,她說,你想說啥你就說吧。張竹不緊不慢地說,杜金章醫(yī)生有個老相好,以往他們一個星期幽會一次,地點就在杜金章的家里,約會時間一般在午后,就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杜金章的孩子上學老婆上班,家里空無一人,他從醫(yī)院溜回家,開門,鋪床,等著相好的如期上門……婆婆打斷張竹的話,哆嗦著說,你咋知道的?張竹說,把虛假的事變成事實比登天還難,把真實的事搞個清楚順手拈來,用不用我也給公公講一講。婆婆崩潰,用哀求的口氣說,千萬別跟他講,求你了。

        張竹說,我只想從你嘴里知道,趙微微是不是你們趙家的根兒?

        婆婆說,都怪我想孫子想瘋了,其實心里清楚著呢,微微就是我們老趙家的骨肉。

        和婆婆分手回家,一路上張竹的身體輕得要飛起來。她飛快地走,公交車都不想坐了。婆婆與杜金章的關(guān)系原來她只是捕風捉影,她用了超常的耐力跟蹤調(diào)查,才搞清這個事實。也是一個下午,她用同樣的手段逼迫杜金章道出真相。他和婆婆相好了十年,因為格外小心,成功地瞞過了兩邊的家人。據(jù)杜金章講,婆婆并非是個水性的婦人,公公從四十歲開始就性無能了,不到四十的婆婆卻如狼似虎,和杜金章來往,單純地圖這一口罷了。后來年齡大了,婆婆也就主動斷絕了與他的關(guān)系。

        路過一個水洼時,一輛汽車擦身駛過,濺了張竹一褲子稀泥。

        離婚風波過后,張竹和趙立軍又住到了一起。張竹把主要心思還是放在工作上。她和劉子安合作,又搞出了一個現(xiàn)代京劇的本子。她寫初稿,劉子安修改。張竹能獨立完成話劇的本子,卻不能獨立完成京劇的本子,京劇本子要設(shè)計半文半白的唱詞,她只會用順口溜的形式寫,改成有韻味的唱詞全靠有這方面功底的劉子安。

        這部京劇后來公演效果不錯,還進京參加了匯演。雖然是第二編劇,張竹也跟著風光了一把。這一年,藝研所的一個中級職稱的人成功晉級副高,中級的指標空下來,大家都認為初級的張竹應(yīng)該晉級。劉子安也是這么想的,張竹也是這么想的??陕鋵嵉臅r候,這個指標卻給了一個新調(diào)進來的人。張竹找劉子安理論。劉子安嘆口氣,壓低聲音說,這個人來頭不小,這個指標是上邊的人要給他的。張竹說,晉級不看成績看關(guān)系嗎?劉子安點點頭說,如果你公公沒退休,這指標肯定是你的了。

        張竹鬧情緒,歇了一周的病假。她給王菊打電話,說要過去看她。王菊說,你別過來了,還是我過去看你吧。她說,總是你來看我,這次就讓我去看你吧。王菊用堅定的不容辯解的口氣說,我去看你,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王菊趕過來。在飯店吃飯,喝酒,訴說心中憤懣。王菊隨著她罵了新來的人,罵了他背后的靠山,也罵了無章可循的晉級邏輯。罵過之后,王菊又把話拉回來,說,別為這事消沉了,打起精神,像我一樣奮斗吧!

        張竹說,奮斗?

        王菊說,奮斗。

        奮斗應(yīng)該是個充滿正能量的官方詞語,姐妹好友私下用這個詞怎么聽怎么別扭。張竹在別扭一陣后,還是接納了這個詞。聽王菊講,她已經(jīng)成功升任公司的高管了。王菊的身份就是奮斗所得。張竹想進步,除了奮斗還能怎么做呢?

        吃完飯,張竹跟著王菊去了一家賓館。開房間門,進屋。房間是那種大床房,一張雙人大床夸張地占據(jù)了房間大部分位置。張竹將自己摔在床上,四肢舒展開,張大嘴,呼呼喘了一陣粗氣。像剛剛過完性生活似的不想動一下。endprint

        張竹說,今晚我和你一起住了。

        王菊說,我還沒和同性睡過一張床呢。

        張竹說,那今晚就試試,看我們誰睡得香。

        洗澡。喝水。躺著聊天。有那么幾個時刻,張竹的手或身體觸碰到了王菊的身體。不知為什么,張竹有一種想擁抱或被擁抱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與性無關(guān)。

        劉子安把張竹叫到辦公室。張竹進屋時他正斜倚在長沙發(fā)上抽煙,神情倦怠,有點像在自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樣子。見到張竹,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給她一個微笑,說,坐,然后他和張竹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聊生活,聊劇本……張竹一邊應(yīng)付一邊扭頭看劉子安,她發(fā)現(xiàn)劉子安的鬢角全白了,額頭、眼角也有了清晰的皺紋,看來劉子安真的老了。

        劉子安說,我和你雖然共事不長,但我看得出,你是最適合在藝研所工作的人,前途無量。

        張竹說,謝謝劉所夸獎。

        劉子安說,眼看我就要到站了,如果不出意外,錢秀麗會接我的班,這個女人有靠山,幾年前有一次差點擠掉我取而代之,我退了,她不會放掉這個扶正的機會。

        張竹沒吱聲,她不知該怎么接茬兒。

        劉子安說,這樣副所長的位置就空下來了,我想向上級推薦你當副所長。

        張竹精神一振,覺得血流的速度立馬加快。想一想自己昏天黑地的奮斗就要見到曙光,她沒法不激動了。

        張竹說,您對我太好了。

        劉子安說,應(yīng)該的,咱不說這個,張竹呀,我的推薦雖然起很大作用,但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局領(lǐng)導。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公公畢竟是老領(lǐng)導,讓他出馬找找現(xiàn)任局長,估計這事就八九不離十了。

        張竹不住地點頭,激動得一塌糊涂。

        張竹提前下班回家。她先去菜市場買了菜,買了趙立軍愛吃的皮皮蝦?;丶乙活D忙乎。等趙立軍回來,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擺了一桌子。趙立軍瞪大一雙細小的眼睛,問,有喜事?張竹點點頭。趙立軍又問,啥喜事?張竹說,邊吃邊聊。

        張竹給趙立軍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杯子與杯子撞了一下,有冒著氣泡的黃色液體溢出杯口。一飲而盡,張竹放下杯子說,所長退休,副所長扶正,老所長推薦我晉升副所長。趙立軍說,這真是喜事,來,我敬你一杯。趙立軍給張竹又倒了一杯酒,舉杯,被張竹伸手擋住。張竹說,先不喝這杯,等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再喝。張竹的事就是讓趙立軍去找他父親,讓他父親出馬去找現(xiàn)任局長。趙立軍面露難色,說,我爸退休后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原單位,讓他去找現(xiàn)任局長說小話,恐怕做不來。張竹說,做得來做不來我不管,我只管求你。趙立軍沉吟一會兒,咬了牙說,為了媳婦,我非得讓我爸做得來。杯子與杯子又撞在一起,又有黃色液體濺了出來。

        兩天后,張竹在辦公室接到了公公打來的電話。公公說,他舍出老臉找了現(xiàn)任局長,局長滿口應(yīng)承,此事大局已定。張竹撂下電話感覺身子發(fā)輕發(fā)鼓,像一只充了氣體的氣球。只等有風吹來,便可飛上天去。

        張竹在屋子里走了兩圈,坐下,強迫自己鎮(zhèn)定。這種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別讓自己飄起來,出任何差錯都可能讓煮熟的鴨子飛走。還需要做點什么呢?張竹思來想去,起身,調(diào)整情緒,出屋。

        張竹敲開錢秀麗辦公室的門。錢秀麗見了張竹,臉上掛出與往日不同的熱情。張竹說,錢所,我是來匯報思想的。錢秀麗說,好說好說,不用客氣,以后咱倆還得搭班子工作呢。張竹的身體再一次輕了,搭班子意味著什么?看來錢秀麗已經(jīng)聽到什么風聲了,煮熟的鴨子真的就是煮熟的鴨子,只差往嘴里塞了。

        張竹說,還靠錢所多多提攜。

        錢秀麗說,放心吧,劉所鼎力推薦我接他的班,我能不聽他的安排,不鼎力推薦你嗎?

        張竹說,以后,我一定盡心盡力配合您的工作。

        錢秀麗說,咱姐妹強強聯(lián)手,藝研所的明天一定更美好。

        錢秀麗是唱歌的出身,在歌舞團時是獨唱演員,美聲,氣息足,說話愛用歌詞。聽她說明天更美好,張竹覺得挺滑稽的,但這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她覺得錢秀麗說的沒錯,藝研所的明天,或者說她自己的明天,一定會更美好。

        劉子安如期退休。幾天后,局長帶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到藝研所,開新所長任職會。開會之前張竹將會議室打掃一遍,連以往只雇人擦的窗玻璃都擦了。新鮮的陽光無遮攔地射進來,滿屋亮得沒有死角。張竹抖著兩手水珠預(yù)想著即將召開的會議,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光感。

        長條形會議桌,局長坐在靠墻一側(cè)的中間位置。他的左手邊坐著錢秀麗,右手邊坐著他帶來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局里的干部處長,女的張竹不認識,挺漂亮的,這一年張竹三十三了,這女的看起來要比張竹年齡小。會議由局長親自主持。開場白過后,他宣布了對錢秀麗的任命,大家鼓掌。錢秀麗的臉上放射出紅蘋果一樣的光彩。然后,局長又宣布對副所長的任命。他說,為了給藝研所配齊班子,調(diào)來了市評劇團的女演員孫寧來當副所長。大家鼓掌。掌聲中張竹呆了,臉上發(fā)出蘋果即將腐爛的醬紫色。

        散會,張竹木頭似的順水而流。她身邊的藝研所的兩個男性在耳語,一個說,我看藝研所成領(lǐng)導養(yǎng)小蜜的地方了。另一個說,美女多養(yǎng)眼呀,對咱們也算是個福利吧。

        回到家張竹大哭了一場。趙立軍在一旁勸她,說,女人嘛,別那么要強,有個工作有份工資就知足吧,要進步,看你老公的。

        趙立軍的文筆不錯。他的文筆和張竹不同,張竹善于寫劇本,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他善于寫公文,寫發(fā)言稿,屬于機關(guān)里的筆桿子。趙立軍在某局某處室工作,職務(wù)是副科級的副處長。本來工作范疇沒有給領(lǐng)導寫發(fā)言稿這一項,但局長、副局長、紀檢書記、處長等人的發(fā)言稿大都出自他的手筆。能者多勞,沒辦法的事情。

        睡覺的時候,趙立軍有意往張竹身上蹭,被張竹推開了。趙立軍想親近一方面是有了欲望,另一方面也是想通過親近安慰一下情緒不佳的張竹。既然張竹不領(lǐng)情,強烈反對,他也就不霸王硬上弓。對趙立軍來說,解決性欲并不困難,他經(jīng)常陪外單位的關(guān)系戶,經(jīng)常有出入歌廳、酒吧等娛樂場所的機會,找個小姐解決解決順手牽羊。這是低層次的解決,高級一點的還可以搞女同事,相貌不夠才氣湊,他的才氣在局機關(guān)里數(shù)一數(shù)二,又會處事,會看領(lǐng)導的眉眼高低,歷任主要領(lǐng)導都挺賞識他。女同事當然也就高看他一眼,還真有那么一兩個主動往他身上粘的。為了躲避不必要的麻煩,他都巧妙地躲開了。endprint

        趙立軍的現(xiàn)任局長是個女的,兩年前從外單位調(diào)過來當一把手,叫李麗穎。人長得頗有韻味,是那種粗看端莊嚴肅,細看風情萬種的中年女人。她平素老板著面孔,做出的官威具有一定威懾力,遇到高興事,她也盡量讓高興在端莊與嚴肅的范圍內(nèi)盤旋。只有遇到突發(fā)的高興事,那種屬于骨子里的風情才會突破與越獄,露出無拘無束的內(nèi)在燦爛來。同事之間是不會議論領(lǐng)導的,趙立軍聽過李麗穎原單位人的議論,說這李麗穎原本天性風流,完全是一頂官帽子硬把她壓制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趙立軍討問李麗穎喜歡什么樣的下屬,比如文筆好的,有才氣的,勤快的,愛思考的,凡事會想在領(lǐng)導前邊的……那人一笑,說,都不喜歡。趙立軍說,總不能什么都不喜歡吧?那人又一笑,笑容中有一份詭秘,說,喜歡比自己年輕的,帥氣的男下屬。趙立軍也笑了,說,你把我們領(lǐng)導說成什么人了。那人舉例說明,悉數(shù)經(jīng)李麗穎提拔起來的干部,還真就都是年輕她五歲以上的男性,且個個稱得上美男子。

        趙立軍有自知自明,他不是美男子,這條進步之路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在把工作干好這條路上找轍。他也不相信李麗穎不在乎工作出色的下屬。他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要把有限的工作做出無限的成績來。各類發(fā)言稿被他寫得天花亂墜,各種該干不該干的活兒他都搶著去干。有一次張竹問他,你這么用心地干,給誰看呢?他脫口說,給李麗穎看唄。張竹又問,就為了給她看?他說,不給她看又給誰看?話出口一種悲哀感下雨般淋滿全身,他的所有努力不過是給一個人看的,這個人憑什么掌握著他的命運呢?他聽見自己內(nèi)心深處響起了一陣坍塌聲。

        趙立軍在三十五歲這年迎來了命運中的一道閃電,處長因公調(diào)離,處長的位置開始向他招手。處長走了,處室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同事。女同事剛參加工作兩年,業(yè)務(wù)還不太熟悉,顯然不具備提拔的資格。他原本是副處長,扶正順理成章。但問題還是來了,有一天,有個同事偷偷告訴他,說其他處室的某某正在活動,想調(diào)過來當這個處長。他慌了,敲開局長室的門,激情陳述了自己的種種優(yōu)勢。李麗穎等他講完,說,你說的沒錯,我也覺得你工作做得挺出色,你接這個處長沒啥不妥,但話說回來,別人接這個處長也沒啥不妥,至于要誰來接,組織上會妥善安排。

        趙立軍說,可是……

        李麗穎說,別可是了,你要相信組織。

        趙立軍走出局長室,走到走廊一側(cè)的窗戶邊,茫然凝視窗外的景致。窗外的景致此時在他的眼里不過是一片模糊。他回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要想什么又什么都想不出,如同記憶里平白無故失去了某些重要經(jīng)歷,努力回想到的都不過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

        趙立軍從走廊往回走時,發(fā)現(xiàn)李麗穎匆匆進了衛(wèi)生間。他經(jīng)過衛(wèi)生間聽見李麗穎的手機響了,她在衛(wèi)生間的小門簾里站著接電話。趙立軍知道,李麗穎的一側(cè)是洗手池,另一側(cè)是蹲位的小門。趙立軍把步子放到輕得不能再輕的節(jié)拍上,手機另一頭說什么他聽不到,但從李麗穎的話中他聽出了這次通話的大概意思。李麗穎家的太陽能熱水器漏了,有水流從樓頂順著房檐流下來,物業(yè)的人要她趕緊采取措施,而李麗穎的丈夫又恰好出差了,她只能選擇趕緊回家。

        趙立軍回自己辦公室,關(guān)門,站到門后掛著的那張小鏡子面前,凝視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自己不爭氣,怎么看也不是美男。他灰心地閉上眼睛,一瞬間什么都不想。睜開眼睛再看,鏡子被窗外投射過來的一束陽光照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變成一片虛白。

        趙立軍還是咬住牙關(guān),推開門。穿過走廊,下樓。走出辦公樓。

        白色的陽光令世界顏色變淺,趙立軍在淺得發(fā)虛的視野里走進一條小街。這條街沿途長著兩排叫不上名字的樹,身材不高,樹冠黃綠色,鮮嫩好看。他疾疾地走,身體像半虛半實的皮囊,里面的骨骼和血液碎片一樣相互撞擊,發(fā)出混沌的聲音。走進小區(qū),依然還有這種樹木,樹木中間是一條環(huán)形小道,走到中間分不清哪一頭是前往,哪一頭是離開。

        趙立軍幾乎和李麗穎同時到達了李麗穎的家門口。李麗穎疑惑地看他,他連忙解釋,說沒別的意思,你領(lǐng)導當?shù)迷俅笠彩桥?,修理太陽能這樣的活兒只能是我們男人干。李麗穎的臉上不知是感激還是厭煩,一時竟沒說出話來。

        趙立軍說,是我不小心聽到的。

        趙立軍又說,修太陽能的人馬上就到。

        李麗穎進屋,趙立軍跟著進屋。她家是帶閣樓的房子。上閣樓,開窗,跳到陽臺上,爬上樓頂。趙立軍對太陽能完全是外行,看見漏點也不知從哪下手。好在修理工很快趕來了。人家修,他就打下手,做監(jiān)工。人家修完了,撤走。他就打掃戰(zhàn)場。李麗穎說,不用你了。他不答話,只顧干活兒。李麗穎見勸不住,也過來一起干活兒。

        收拾得完好如初了,趙立軍和李麗穎退回閣樓,互相看看,身上、臉上都掛了污痕,都忍不住笑了。笑容驅(qū)走了最初的尷尬。李麗穎說,脫了衣服,去洗洗吧。趙立軍說,不用。李麗穎說,這樣出去也不好看。趙立軍從李麗穎的臉上看到了誠意,就不再推辭,脫掉外衣,進了衛(wèi)生間。

        他原本是想站在洗手池邊洗臉的,看見腳上也染了臟,便脫了拖鞋和褲子,赤裸著站到淋浴的蓬蓬頭下。擰開,水流如注,涼熱適宜,顯然檢修并沒有放掉水箱里的熱水。水流沖在身上,大腦一片空白,舒服還是不舒服全無感覺。洗完了,穿上衣服,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他看見李麗穎的臉上居然有一層酡紅色的光澤。

        趙立軍說,李局你也洗洗吧。

        李麗穎臉上依然酡紅,搖搖頭。

        趙立軍覺得該有所表現(xiàn)了,浴后的自己鮮嫩欲滴,不是美男也算美男了。他與李麗穎提拔的那些美男不過是差了這一層關(guān)系,他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的判斷,決定英雄赴死般把自己獻出去。

        趙立軍伸出手去觸李麗穎,被她撥開了。他再一次去觸,又被撥開。他用力氣去摟對方,被對方更用力地推開了。

        李麗穎說,你太過分了。李麗穎的臉更紅了,趙立軍看得出這是氣紅的。他一下子意識到什么,他知道自己完了,自己把自己玩殘了。

        李麗穎說,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給我滾!endprint

        趙立軍倉皇逃走,如一條喪家之犬。

        辦公桌上的電腦亮著,盯著電腦的趙立軍眼睛灰暗著。對面桌年輕的同事在玩手機,走廊里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隔壁房間也有一些細碎的無法聽清的聲音。這些最近的聲音遠沒有腦海里的一些聲音聽得清晰。腦海里的聲音聲聲都是喪鐘,趙立軍陷入一種末日來臨的恐懼中。

        到點開會了。同事說。

        趙立軍起身,隨同事出屋,奔會議室。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了一些人,趙立軍坐下,又坐了一些人。等李麗穎到了,會議也就開始了。會議內(nèi)容趙立軍什么也沒聽見,他甚至沒聽見李麗穎宣讀某某到他所在處室任處長的聲音。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人把腦袋湊過來,壓低聲音跟他說,我們都以為你能扶正呢。趙立軍嗯了一聲,沒有應(yīng)有的失落,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一年。一天,趙立軍被一個電話叫到局長室。李麗穎的臉上掛著憂郁的笑容,拉他坐到長沙發(fā)上,李麗穎自己也坐到長沙發(fā)上,用一種近乎撒嬌的神態(tài)看著他。趙立軍一時恍惚,覺得此時的李麗穎不像一個領(lǐng)導,倒像一個在外邊受了委屈,急需一個男人來安慰的小女人。

        李麗穎說,XX工程的事被市紀委調(diào)查了,承包商把什么都交代了。

        趙立軍說,他交代就交代唄,與我們有啥關(guān)系?

        李麗穎說,你忘了嗎,他給過我們二十萬好處費呢。

        趙立軍腦海一閃,想起來了。這項工程外包是他負責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工程,當時外包商找他行賄,被他拒絕了。招標的前兩天李麗穎找到他,明示要這家承包商中標。他不敢違背領(lǐng)導意圖,只能想辦法讓這家承包商中了標。事后,承包商給了他兩萬元好處費,他不收。又是李麗穎讓他收,他才收下。

        趙立軍說,不是二十萬,是兩萬。

        李麗穎說,這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嗎?

        趙立軍愣愣地看李麗穎。

        李麗穎說,兩萬也是判刑,二十萬也是判刑,如果你把這二十萬都扛下來,你的生活,出獄后的工作,我全包了。如果你只扛兩萬,出來后你會走投無路的,你不傻,你應(yīng)該能想通吧?

        趙立軍什么都明白了,他差點塌坐到地上。

        李麗穎給了趙立軍二十萬。趙立軍主動倒贓,投案自首。鑒于他的良好表現(xiàn),最后法庭對他寬大處理,判了兩年徒刑。

        趙立軍沒有跟張竹說這二十萬的來歷。他怕節(jié)外生枝,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張竹被這突發(fā)事件打蒙了。婆婆與她抱頭痛哭時,被她用力推開。

        張竹有一個月沒有去上班,她請了病假。連趙微微也不管了,買了一張火車票,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火車上,她腦袋木木的,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沒想。身邊一個女旅客好幾次試圖跟她搭訕,她都沒理人家。

        下火車,出站臺。排隊打的,她告訴司機的是李志鵬所在的公司地址。二人分手后,李志鵬就辭掉了在國企的工作,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打拼。有幾個瞬間她也驚訝于自己的行動,但驚訝相當短暫。潛意識里的東西無法阻擋,它們幾乎脫離了身體的格局,變成一只隨時飛走的鳥兒。

        停車,付車錢,鉆出出租車,邁上臺階,進了那座堂皇的大廈。打聽保安。保安說李志鵬已是本企業(yè)高管,想見他,得電話預(yù)約。保安問,你叫啥名,我給你預(yù)約。張竹遲愣片刻,搖搖頭,退了出來。

        張竹沒有離開,她找了處樹蔭站住,眼睛盯住大廈門口,心里在努力回憶一些與李志鵬有關(guān)的細節(jié)。面對那扇大門,她表現(xiàn)出十足的耐心。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下班時間到了,門里陸續(xù)走出一些人,她幾乎沒怎么費勁就從這些人中分揀出了李志鵬。李志鵬穿西服扎領(lǐng)帶,走路輕快??此哪?,比以前豐滿了,白凈了,有一層油光,和陽光一樣明亮。他一溜小跑下臺階,正好有一輛黑色轎車駛來,停在臺階下,他拉開車門上車,車子拖著一條看不見的線開走。消失。李志鵬的臉還在她的視覺里無拘無束地燦爛著,比陽光還明亮。

        張竹轉(zhuǎn)身離開,打車去了火車站。車上她鼻子發(fā)酸,聞到了眼淚的味道,但眼淚一直沒有流下來。司機是個愛說話的中年男人,一路上不停地說這說那,她嗯啊敷衍,腦袋里一片空白。

        回到自己的城市,張竹打電話叫來了王菊。

        王菊坐動車趕到,走進約好的咖啡廳。一見面王菊就大聲埋怨,說,不會是天塌下來了吧,這么急叫我過來,好像我就住在你隔壁似的。

        張竹說,趙立軍背著我,私藏了二十萬。

        王菊說,私房錢唄,沒啥大驚小怪的,就為這個,大老遠的把我調(diào)來了?

        張竹眼神直直地看她。

        王菊說,他藏錢是為了包二奶吧,我要跟他通話,問問他為啥要這么干?

        張竹說,你跟他通不了話了,我也跟他通不了話了。

        王菊說,為啥?

        張竹說,他進去了,兩年。

        王菊大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張竹竹筒倒豆子,把情況都跟她講了。王菊經(jīng)過驚訝、嘆息、無奈等過程,還是決絕地走出來。開始安慰,開導,叫她要有勇氣面對現(xiàn)實。張竹苦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她知道,此時對她來說,王菊本身就是一劑良藥。

        幾天后,張竹銷假上班。出現(xiàn)在同事面前的張竹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她依舊做自己的事,依舊微笑應(yīng)對其他人。錢秀麗拉住她的手,盯住她的臉左看右看,說,你沒事吧?張竹笑道,沒事,我挺好的。錢秀麗松開她的手,說,沒事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只有回到家里,內(nèi)心才會涌上一種傷痛感。家作為受傷的地點而存在,像一塊偌大的金屬制品,邊角具有相當?shù)匿h利性。

        一天,在班上。張竹聽到兩個同事的聊天,說一個同事退休了,騰出來一個副高指標。張竹的心頭即刻裂開一條口子,一種欲望以疼痛的形式?jīng)坝慷?。張竹的副高職稱于半年前評定,但藝研所指標已經(jīng)用完,她只能遙遙無期地等。沒想到指標會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

        張竹敲開所長室的門,湊到錢秀麗的桌子旁,探過頭去,說,那個副高指標……張竹話說了一半緊急停住,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盯住錢秀麗的眼睛。錢秀麗也盯住她的眼睛,四目相對,熱辣辣的,張竹沒有回避。反而是錢秀麗率先移開目光,說,放心吧張竹,我會優(yōu)先考慮你的,你在困難的時候,我很想幫你一把。張竹沒有不感動的理由了,她說,謝謝錢所。順手摸了一把眼睛,眼睛有些濕。endprint

        從所長室出來,張竹發(fā)現(xiàn)走廊的地面臟了。她踟躕片刻,去衛(wèi)生間找來拖布開始拖地。有好幾個人看見她拖地,其中一個還說,這是保潔大媽的活兒,你干嗎要干呀?張竹笑笑,沒回答,繼續(xù)拖地。

        將拖布放回衛(wèi)生間,洗了手,手機響了。張竹抖了抖一手的水珠,接電話。是婆婆打來的。婆婆的聲音像失控的風箏搖搖晃晃,婆婆說你公公不行了。

        張竹跟錢秀麗請了假,打的去了醫(yī)院。當她趕到急救室時,公公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一些醫(yī)務(wù)人員正在拆卸一些急救設(shè)備。公公的臉蒼白如紙,張竹看過后用床單遮住他的臉。婆婆在走廊里哭泣,兩個小姑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她,眼睛都是紅紅的。張竹湊過去,想一想獄中的趙立軍,眼淚也流淌下來。公公是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的,突然失去親人的悲痛籠罩在家人的臉上。料理后事的鬼頭帶著窄長的紙盒做的棺槨,風風火火從走廊的一頭往這邊走。在張竹眼里,他們就像是一伙嗅覺靈敏的食腐動物。

        籌備追悼會時遇到了麻煩。公公退休前是文廣新局副局長,怎么說也是個副縣級領(lǐng)導干部,按慣例,文廣新局是應(yīng)該出一位副職參加追悼會的。但老干部處的劉處長說,連日來市里的會議特多,局領(lǐng)導都去參加會議了,沒工夫參加追悼會。婆婆是個要臉的人,這樣的境遇她一時接受不了,她就近撲在張竹懷里,拖著哭腔說,人走茶涼,到哪兒說理去。張竹用一只手拍了拍婆婆的后背,說,媽你放心,我找說理的地方去。

        張竹去了文廣新局,徑直闖進局長室。啪啪啪一頓機關(guān)槍,沖著局長掃射過去。局長在槍林彈雨中被迫地想,也覺得張竹講的不無道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屈尊跑一趟殯儀館罷了。他擺手止住張竹的掃射,說,明早我去,這總行了吧?張竹臉上掛著淚珠咧開嘴笑了。有一把手參加,婆家算是賺足了面子。

        張竹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寫了一個謳歌典型的話劇本子。典型是新樹立起來的,各級領(lǐng)導看到這部劇一定都高興。錢秀麗捧著本子興奮地在屋子里走了好幾圈,她一邊走一邊對站在一旁的張竹說,我明天就把本子送到局里去,不,直接送到市委宣傳部去。張竹想乘機問問職稱的事,話到嘴邊沒張開口。

        一周以后,市委宣傳部的主管副部長來藝研所調(diào)研。會議桌的一邊坐著副部長和隨行而來的文藝處長,另一邊坐著藝研所的人。副部長講了一些官面上的話后,點到了張竹的新劇本。副部長大加贊賞,說一定要敦促市里投資,盡快讓市話劇團排演。副部長講完話沒有讓錢秀麗接著講,而是點名讓張竹談?wù)劯邢?。張竹血往上涌,覺得心和臉都熱得燙人。她講了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講了對典型的崇拜,講了自己對工作的滿腔熱忱。講得口滑,居然一不小心講了許多心里話。她講藝研所的工作除了研究就是創(chuàng)作,不出人才不出作品,搞活動搞得再花哨也是失敗的。話講完她才意識到了什么,她扭頭看錢秀麗,看副所長孫寧,又看看其他幾個人,這些人的臉上全掛著不快。現(xiàn)在所里這些人都不是搞研究搞創(chuàng)作的,他們熱衷的工作就是搞各種各樣的活動,搞活動可以請各級領(lǐng)導參加,媒體報道。引起社會效應(yīng)是這種單位最討巧的工作方式。貶低搞活動等于犯了眾怒,看來頭腦發(fā)熱是為人大忌,她告誡自己再不能這樣了。

        半年后,這部話劇開始公演,觀眾雖是各個單位組織起來的,但場面熱烈,電視臺拍新聞時還抓拍到了觀眾臉上的淚花。后來,話劇團又去其他幾個城市演了多場,效果都說得過去。市里開文藝工作會議時,宣傳部長點名表揚了張竹。

        一天,張竹小解完,站到衛(wèi)生間的洗手盆邊洗手。無意間抬頭,看鏡子里的自己,居然被自己嚇了一跳。她的頭發(fā)蓬亂,暗淡,沒有三十多歲女人應(yīng)該有的光澤。她的臉色也是暗淡的,細看,眼角已經(jīng)浮出不易察覺而又確實存在的魚尾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已經(jīng)由青年開始向中年過度,或者,她就是一個人到中年的貨真價實的黃臉婆了。一瞬間,一股氣體在身體里泛濫,她有了急待釋放的沖動。就這時候,她從鏡子里看到了另一張臉。她低頭,看見光可鑒人的地面,轉(zhuǎn)身,沖著那張臉揚起了頭。

        張竹說,錢所,那個副高職稱啥時能給我呀?

        錢秀麗說,張竹,這幾天我正想找你談?wù)勀?,你年輕,機會有的是,這回呢,咱所又要調(diào)進一個老同志,所里研究,這個指標先給他了。

        張竹身體里的氣體終于有了釋放的口子,她沖著錢秀麗爆發(fā),有多少水就泄多少洪。她從到藝研所開始一直說到現(xiàn)在,痛說革命家史,歷數(shù)自己的努力、成績、委屈、不甘……說得涕淚橫流。錢秀麗自覺理虧,一個勁兒搖頭,一句完整的解釋都講不出來。

        講完了,舒服了。張竹率先從衛(wèi)生間撤出來。手機響了,接電話,婆婆在電話的另一頭說,監(jiān)獄那邊來電話了,趙立軍得到減刑,提前三個月出獄了。

        趙立軍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張竹在餐廳和臥室間不斷穿行,胡亂地收拾著什么。路過衛(wèi)生間時下意識往里望,透過麻面玻璃她看見了趙立軍被稀釋變形的身體。張竹嘆了口氣,心里是說不出的憂傷與倦怠。

        女兒趙微微在自己的臥室里做作業(yè)。張竹走進去,說不早了,該睡覺了。張竹說這話后望了望窗戶,窗戶掛著窗簾,透過深紫色的窗簾她似乎看見了深不可測的黑夜。趙微微狡黠地笑笑,放下手里的筆。她的合乎情理的猜測令張竹有些臉紅。但只是一剎那,憂傷和倦怠的分量壓得其他感覺毫無立錐之地。

        上床,等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丈夫上床。趙立軍裹著浴巾緩緩走過來。浴巾脫落,露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身體。他爬上床,沒有餓虎撲食的急躁,躺下,與張竹平行。張竹知道餓久了不能猛食的道理,只能一點點從喝粥開始。她主動伸過手去,摸上他瘦弱的身子。他抬眼望著天棚,目光呆滯。她淌下眼淚,撫摸。他的身體如一塊巖石,因長期風化脆弱易碎。她甚至聽到了他身體內(nèi)部的崩裂與坍塌聲。她起身,更加主動地喂食這個身體。

        一周后,趙立軍身上開始長肉,塌陷的兩腮也一點點鼓脹。他穿了身新衣服去了原單位,穿過一雙雙驚訝的目光和做作的寒暄,一步步走向局長室。

        推開門,依然是驚訝、寒暄。李麗穎熱情地說來說去。趙立軍挺費力地從她密不透風的熱情中插進話,說,李局,我想盡快工作。熱情陡然墜落,李麗穎凝了眉,說,被判刑的同時也就被原單位開除公職了,這個你應(yīng)該知道的。endprint

        趙立軍說,可您說過,我服刑回來就讓我恢復原職。

        李麗穎說,我是說過,我也真想這么做,可是時下風聲緊得很,沒有一個人敢頂風做違規(guī)的事。

        趙立軍說,這大牢我也不能白坐呀?

        李麗穎說,聽我的,你先回去自謀職業(yè),等風聲不緊了,我再設(shè)法給你安排工作。

        趙立軍說,啥時能風聲不緊?

        李麗穎說,我也說不好。

        趙立軍說,李局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李麗穎說,我從來也沒有說話不算數(shù),記住了,等風聲不緊再找我。

        趙立軍買了一輛三輪車,早晨四點去水果批發(fā)市場買了一車水果,蹲在早市賣。賣不完就走街串巷。一個月下來,算賬,沒賠沒賺白吆喝了。張竹說,這樣不行,得開拓思路。趙立軍真動了腦筋,想出了一個新項目。在監(jiān)獄的工廠里他干的活兒是手工制作筆記本,硬質(zhì)的外皮,里面就是一般帶行線的白紙,造價低,易生產(chǎn),據(jù)說銷路不錯。趙立軍問,家里有多少錢?張竹說,這兩年靠我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供微微讀書,家里根本沒有超過萬元的時候。趙立軍只好找到母親,借了十萬元做本錢。

        趙立軍去了市殘聯(lián),找到管事的一個理事長,說要開個以殘疾人為主體的廠子,一方面可以安排一些殘疾人就業(yè),一方面也是想得到福利企業(yè)的優(yōu)惠條件。理事長是個熱心腸的中年男人,他在并不了解趙立軍任何背景的情況下,一口答應(yīng)了。

        籌備了一段時間,廠子開辦起來。趙立軍雇了五個手臂沒有殘疾的殘疾人,又雇了三個健全人,加上他,一共九個人的廠子開工了。手工做本子,工藝相當簡單,趙立軍除了負責技術(shù)上把關(guān),還要去推銷。他跑各地的文具批發(fā)市場,跑各種檔次的學校,產(chǎn)品銷出去不少。忙乎了半年,一算賬,賠了八萬。張竹開始干涉,緊急叫停。趙立軍十分沮喪,最初的熱情散作云煙。

        張竹說,我看出來了,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趙立軍說,我還能做啥?

        張竹說,還是早八晚五地上班吧。

        趙立軍說,找工作比做生意還難呢。

        張竹說,找李麗穎呀,別忘了是你替她背黑鍋,她拍屁股不認賬,你是可以把她也送進去的。

        趙立軍說,理是這么個理,可做起來,難呀!

        張竹說,你讓開,我來辦。

        張竹出馬了。女人去找女人,她覺得更有勝算。趙立軍要跟她去,被她擋住了。

        費了一番小周折,張竹敲開了李麗穎辦公室的門。張竹自報家門。李麗穎不冷不熱。四目相對,張竹看出了對方的鄙夷,她不退縮,緊緊盯著眼前的女人。最后還是李麗穎移開眼神。

        張竹說,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別忘了自己的承諾。

        李麗穎說,我已經(jīng)跟趙立軍講清楚了,現(xiàn)在風聲緊,等以后不緊了再說。

        張竹說,正因為風聲緊,我才找你。

        李麗穎說,你啥意思?

        張竹說,先禮后兵,知會你一聲,如果你給趙立軍解決工作問題,一天云彩散了。如果不給解決,我就去市紀委或巡視組講講清楚。

        李麗穎說,別沖動,有事好商量。

        張竹成功地看到了李麗穎臉上的慌亂,她依然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目光毫不游離。李麗穎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了。李麗穎的慌亂是由里及外的,是遺忘的危險被陡然牽出來,被瞬間放大的。

        李麗穎說,趙立軍的工作嘛,我馬上解決。跟你商量一下,咱局呢是沒法進來的,但我可以通過關(guān)系,讓他進一家效益非常好的企業(yè),讓他做白領(lǐng),收入絕對要比這兒高許多。

        張竹心里在盤算,目光依然像一對牙齒,緊緊咬住李麗穎。

        李麗穎又說,怎么樣,這應(yīng)該可以吧?

        張竹盤算完畢,矜持地點了下頭。

        趙立軍去了一家大型企業(yè)上班了。他被分配在總經(jīng)理工作部,負責辦一份公司的報紙。通過這件事,他對張竹刮目相看,覺得女人就是個深不可測的坑,你無法預(yù)測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轉(zhuǎn)眼到了這一年的圣誕節(jié)。市總工會在平安夜搞了一個冷餐會,地點設(shè)在職工之家的大廳。下午三點,錢秀麗把張竹叫出辦公室,在走廊里跟她說,別讓人聽見,這個冷餐會你跟我一起去。張竹說,好。錢秀麗說,打扮得漂亮一點,總工會請的都是各大企業(yè)的掌門人,叫咱們搞藝術(shù)的去,是點綴,點綴就得點綴得漂亮,明白嗎?張竹說,明白。

        冷餐會的時間是晚上五點半。三點半時張竹和錢秀麗分別回家,去打扮。五點整,張竹走出家門。張竹是用心打扮了的,化過妝后暗淡的臉色變得鮮嫩欲滴,姣好的體型被時裝包裹起來還是有聲有色,整個人煥發(fā)出一股沖天的熱情。她走進職工之家的大廳時,里面只有四五個人在聊天,她正躊躇著是湊過去好,還是一個人找個座位坐下來好,一個男人迎著她走過來。室外地凍天寒,這個男人卻穿得極少,西裝敞著扣子,露出雪白的襯衣??礃幼铀哪挲g在五十七八歲,皮膚白皙,人顯得特別干凈。他朝張竹伸出右手,張竹遲疑一下,把右手遞過去,淺握。

        男人說,我叫陳羅。

        大腦飛快轉(zhuǎn)動。陳羅,張竹馬上想起了這個叫陳羅的人,他是著名的企業(yè)家,也是趙立軍現(xiàn)在的老板。令張竹驚詫的是,她本不認識陳羅,陳羅怎么會主動跟她打招呼呢?

        陳羅說,你是張竹吧,美女編?。?/p>

        張竹恍然,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編劇的身份。編劇應(yīng)該是社會知名人士,陳羅是沖這個才主動跟她打招呼的吧?她想提一提趙立軍,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張竹說,小編劇而已。

        陳羅說,如果你真是小編劇,那就是大美女。

        陳羅說罷哈哈大笑。不斷有人走進來,陳羅和他們握手,打招呼,又把張竹介紹給他們。編劇、大美女,陳羅這樣跟人家說,人家也就這樣稱呼張竹。不到幾分鐘的工夫,美女編劇的稱呼傳遍了整個大廳。

        五點半冷餐會正式開始??偣飨v話。然后是企業(yè)界代表講話。陳羅是幾個企業(yè)界代表之一,他的講話幽默、誠懇、得體、有內(nèi)涵。有那么幾分鐘,張竹被他的風度所吸引,心跳是加快的。但很快這種感覺消失了,她自認為準確地從陳羅投過來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許色情的成分。后來,張竹跟王菊提過這件事。王菊笑道,這有啥奇怪的,男人接近女人,或女人接近男人,性吸引力是起決定作用的。張竹說,我已年老色衰,咋能吸引他?王菊說,實話跟你說吧,現(xiàn)在的你比二十歲的你還有味道呢!endprint

        冷餐會進行了半個小時,錢秀麗還沒有到場,張竹不時看一看表。一個小時過去了,錢秀麗還沒有到。堵車?有重要的事拖住了她?張竹摸出手機想給她打個電話,這時,陳羅端著斟了紅酒的高腳杯,穿過一個又一個身體,湊到她的跟前。四目相對,張竹又嗅到了色情的味道。

        陳羅說,我這人就喜歡有才華的人。

        經(jīng)過他身邊的一個老總插話道,是喜歡有才華的美女吧。陳羅笑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張竹的臉紅了。

        孫寧的電話打了進來。孫寧用驚慌的語調(diào)說,錢所出車禍了,咱們都去中心醫(yī)院。張竹愣了一下。放下杯子,沖出歡聲笑語的大廳。

        張竹趕到中心醫(yī)院時,錢秀麗已經(jīng)不治身亡。

        文廣新局的一個副局長來到藝研所,宣布了孫寧升任所長的決定。散會后,孫寧陪著副局長走進錢秀麗生前的辦公室。副局長撫摸著錢秀麗的辦公桌、椅子,一臉的追思與惋惜。

        孫寧說,真沒想到,錢所她會這樣。

        副局長說,世事難料,珍惜當下,好好工作吧。

        孫寧說,請領(lǐng)導放心,我一定繼承錢所的遺志,把藝研所的工作干好。

        副局長說,你把張竹叫進來。

        孫寧出去叫來了張竹,然后與副局長撞了一下眼神,知趣地退出去。這樣,這間辦公室里只剩下張竹和副局長兩個人。副局長沒有坐,張竹也沒有坐。張竹有些緊張,眼神游離。

        副局長說,藝研所副職空缺,你是編劇,是業(yè)務(wù)骨干,我會推薦你的。

        張竹說,謝謝局長。

        副局長說,不用客氣。唉,誰會想到好好一個人,轉(zhuǎn)眼灰飛煙滅了。

        張竹不知怎么接茬兒。面對慧眼識珠的副局長,張竹只有感動的份兒。這個副局長雖然分管藝研所,但張竹幾乎和他沒有任何來往,連說話都是有數(shù)的。沒想到他會成為她的貴人。從錢秀麗的辦公室出來,張竹的身體舒展,膨脹。她聽自己的腳步聲,就像聽期待已久的幸福,終于在這個嚴寒的冬季如期降臨。

        吃晚飯時張竹的話出奇地多,說錢秀麗,說孫寧,說副局長。沒說自己,但每句話的背后都有一個自己矗立著。趙立軍耐心地聽,不時接一句話以示鼓勵。張竹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某種失重,她找平衡似的緊急剎車,轉(zhuǎn)而問趙立軍的工作情況。趙立軍說,我們領(lǐng)導挺重視我的,不止一次夸我有才呢!張竹說,遇到一個識才的領(lǐng)導不容易,珍惜吧。趙立軍連連點頭,說,是呀是呀,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開始。趙立軍的話頭被張竹牽出來,也一發(fā)不可收了。他說了對工作的好些設(shè)想,一二三四五,都講得條條是道。

        張竹又開始醞釀新劇本。這一次她準備給市話劇團寫一個有別于應(yīng)景之作的新本子,她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虛構(gòu)能力,她相信這個本子會是她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次高峰。既然要當副所長了,她得拿出真才實學給賞識她的,或不賞識她的人看看。

        轉(zhuǎn)眼春天來了,樓外的幾棵桃樹開花了。主管副局長帶著一個比孫寧還年輕的漂亮女人來到藝研所。還是開會,副局長一臉春風地宣布副所長人選,他還沒開口,張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等他開口說張梅是新調(diào)來的副所長時,張竹反而坦然了。失望相當微弱,張竹已經(jīng)熟悉這種套路,盡管副局長曾經(jīng)給她過機會,但她沒有靠山,又沒有積極找靠山,這樣的結(jié)果不算意外。

        散會后,孫寧把張竹叫到自己辦公室,關(guān)上門,拉張竹坐下。說,瞧瞧,都調(diào)來一些啥人呀!孫寧不是搞藝術(shù)研究的,也不是搞創(chuàng)作的,但她搞過表演,與藝研所也算搭邊。新來的張梅只是圖書館的一名管理員,怎么說她和藝研所也不搭邊。張竹沒吭聲,她懶得費口舌再議論這件事。

        孫寧說,你是實力派,以后還是有機會。

        張竹的嘴角動了動。

        孫寧又說,如果新本子寫好了,先交給我,由我送到局里去。

        張竹的嘴角又動了動。她歪頭看了看窗外,她看見桃樹上的粉色小花密密麻麻,像顯微鏡下的細菌。

        第二天,張竹請了病假,乘車去了王菊所在的城市。她突然想見王菊,她有一肚子的話想找個能夠傾訴的人去傾訴?;疖嚿希泻脦状嗡闷鹗謾C想給王菊打個電話,找到王菊的名字,她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下火車,打的,直奔王菊所在的那家公司。出租車在雜亂而有序的車流中穿行。張竹的目光木然向前,無數(shù)剛剛經(jīng)歷過的事情像淡煙裊裊升起,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煙霧之中。

        目的地在茫然中到達。付車費,下車,張竹仰起頭望了望眼前這座直插云天的大廈。上臺階,進旋轉(zhuǎn)門,她看見前臺小姐正在接待一個來訪者。前臺小姐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沖著來訪者說,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劉副總,他在八樓806室恭候您的光臨。看清這張微笑的臉張竹驚呆了。這不是王菊嗎?這就是王菊呀!張竹在王菊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時,不由自主地退出旋轉(zhuǎn)門。

        張竹問門外的一個保安,王菊究竟是做什么的。保安說,她就是公司的前臺嘛,接待人的。張竹心頭翻滾,瞬間有一種被子彈擊中的感覺,耳鼓嗡嗡作響,猶如一座高聳的燈塔轟然倒塌。

        張竹說,以后我對自己沒啥要求了。

        趙立軍說,咋了?

        張竹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在事業(yè)上沒啥追求了。

        趙立軍說,這好像不是你的性格。

        張竹說,這與性格無關(guān),以后我就做個賢內(nèi)助,全力助你進步吧。

        趙立軍覺得張竹怪怪的,他沒時間去分析。他穿好西裝,打好領(lǐng)帶,出門。迎著早晨新鮮的陽光,上班。

        打卡,進公司大院。這家公司像早晨的陽光一樣充滿活力,上班的人流歡快地流淌,各種各樣的廠房和設(shè)備像花朵和植物,機器的噪音像植物生長的聲音……趙立軍輕快地走,不時和熟悉的人打招呼。他最近在鉆研企業(yè)文化,搞生產(chǎn)技術(shù)他是外行,搞企業(yè)管理他也是外行。他是政府機關(guān)過來的,他唯一可搞的好像只能是企業(yè)文化。時下的企業(yè)文化他實在看不過眼,一些企業(yè)引進了傳銷式的洗腦教育和打雞血式的鼓勁模式。趙立軍覺得這是把企業(yè)文化引向歧途。他找過老總陳羅,闡述了自己對企業(yè)文化的理解,所謂的企業(yè)文化就是企業(yè)的價值觀、經(jīng)營理念、群體意識和行為規(guī)范……陳羅說,這概念誰都知道,我想聽具體做法。趙立軍有備而來,這這那那地講了一通。其實也沒什么新奇的,無非是把企業(yè)的理念貫徹到每一項工作中去,比如公司開會的模式,文體活動等。趙立軍是想甩開膀子準備大干一場的,值得慶幸的是,他得到了陳羅的支持。endprint

        進公司辦公樓,進辦公室。趙立軍剛坐下,有人沖他說,陳總找你。趙立軍精神一振,一溜小跑進了總經(jīng)理室。陳羅坐在寬大的寫字臺后邊對他說,以后企業(yè)文化這一塊你就不用管了。

        趙立軍說,那我管啥?

        陳羅說,你負責接待,你待人接物的能力不錯,酒量也不錯,不搞接待,白瞎你這個人才了。

        趙立軍說,企業(yè)文化誰來搞?

        陳羅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

        這天下午,趙立軍就進入了新角色。一個參觀團來公司參觀,晚飯就安排在公司的食堂里。總經(jīng)理工作部的部長是個口才不錯的年輕女性,講客套話歸她,勸酒喝酒歸趙立軍。趙立軍代表總經(jīng)理陳羅敬大家一圈,又代表女部長敬大家一圈。兩圈下來,他其實已經(jīng)蒙圈了。他的酒量不錯,但好虎架不住群狼。這一晚,他怎么回家的都記不得了。

        從這天開始,趙立軍和酒結(jié)緣,醉生夢死,倒也熱熱鬧鬧。他全身心撲在接待上,一年后檢查身體,得了個酒精肝。

        張竹說,這樣不行,你得改變。

        趙立軍說,我沒能力改變。

        張竹說,只要你還想上進,就有辦法改變。

        趙立軍說,現(xiàn)在上進有兩種模式,男模和女模,男模得有靠山和背景,女模得有姿色,肯奉獻。

        張竹盯著趙立軍的臉,開始想了很多事情。

        張竹不是會賣弄風情的女人,更不會去主動勾引某個有權(quán)位的男人。但她有強大的意志力和行動力,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她會不顧一切去做。一天晚上,她用手機通訊錄申請加陳羅的微信,請求很快通過。她和陳羅老熟人一樣熱聊起來。

        幾天后,他們約定了相會的時間地點。

        出發(fā)之前,張竹在家化妝、打扮,用了將近兩個小時。面對鏡子里的自己,她用了極大的耐心去修飾。她既不是對自己的容貌沒有信心,也不是在意修飾本身,他只是在走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需要足夠的心理時間。過程走完了,一切都將順理成章。

        走出家門的張竹昂首挺胸,像個出征的壯士。有風吹散了她的長發(fā),她沒有用手去撫,只顧闊步地走。身邊呼嘯而過的車流像湍急的河水,她順水流而行,速度飛快。臉上寫滿悲壯。

        約會地點是一家咖啡廳的豪華包房。走過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的過程,那件有預(yù)謀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這是張竹第一次婚后與不是丈夫的男人行這種事,也是平生第一次別有動機地行這種事。陳羅的愛撫沒有喚醒她的熱度,她四肢冰冷,盡管做出諸多迎合,但冷的感覺貫穿始終。

        從咖啡廳出來,陳羅要開車送她回家,被她婉拒。她一個人步行回家,好像也是在走一個過程。

        一年后的一個星期六,王菊趕過來看望張竹。趙立軍破天荒地主動提出,要參與接待王菊。

        張竹說,我和閨蜜相會,用不著你吧。

        趙立軍說,王菊來這么多次,我一次都沒接待過,這一次也算是為你掙個臉吧。

        王菊早晨九點多鐘下火車,趙立軍開著車去接站。車是一個月前買的,是一臺價值三十幾萬的SUV。趙立軍現(xiàn)在是總經(jīng)理工作部的部長了,公司中層,掙年薪。買一輛這種檔次的車完全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張竹坐在副駕位置,接到王菊后,她和王菊一起坐到了后排。王菊笑道,咱倆的友誼升級了,接站都變成了兩口子。張竹說,離城三十里有座水庫,那里山好水好魚好,我們一起去吃魚吧。

        這一天天公作美,天空是近年來少有的蔚藍色,有幾片棉絮狀的白云有一搭沒一搭地飄浮。水庫寬敞,岸邊是一排肥綠的楊柳。車子停住,張竹和王菊下車,來到水邊看風景。趙立軍和王菊打聲招呼,就去找農(nóng)家樂飯莊。王菊望著趙立軍的背影說,你們終于熬出頭了。張竹說,人嘛,總得有自己的事業(yè)。話出口眼前猛然浮現(xiàn)出站前臺的王菊,她心一抖,連忙改口,說,我是說男人沒有事業(yè)不行。

        王菊說,你就不怕他事業(yè)做大了,在外邊拈花惹草?

        張竹說,他敢?沒有我,能有他今天?

        王菊說,這么說,他進步也有你的功勞了?

        張竹語塞,她臉頰發(fā)熱,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那件事是不能跟王菊講的,當然也不能跟趙立軍講。趙立軍一直蒙在鼓里,把自己的升遷當成自我努力的結(jié)果。張竹低下頭,她的身子在龐大的陽光中瘦弱而又緊張。

        王菊說,當心點總沒錯,發(fā)光的東西總會吸引更多的眼球。

        張竹沒接茬兒。二人開始互相拍照,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趙立軍安排好午飯,趕過來又替她倆拍照。三個人還輪番拍了合影。張竹給王菊和趙立軍拍合影時,心情怪怪的,像給一對陌生情侶拍照。

        午餐安排在一家農(nóng)家樂飯莊,農(nóng)家屋那種包房。當一條長約一米的大魚端上桌時,張竹和王菊都忍不住發(fā)出驚訝的呼聲。

        星期一上班,張竹坐在辦公室翻看手機里的照片。有自己的,有王菊的,也有自己和王菊的,自己和趙立軍的,王菊與趙立軍的。就在她看王菊與趙立軍合影時,張梅湊過來,歪頭盯住張竹的手機。

        張梅問,是姐夫?

        張竹點點頭。

        張梅又問,女的是誰?

        張竹說,我閨蜜。

        張梅說,我見過姐夫,我們還一桌吃過飯,那是一個企業(yè)家朋友做東,記得姐夫是帶著一個女人過來的。

        張竹扭過頭去,盯住張梅的臉。張梅自覺失言,或者做出自覺失言的樣子。這個女人明眸皓齒,小臉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張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從這個角度看她,一定會有不可告人的生理反應(yīng)。

        張竹說,能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嗎?

        張梅說,你是我本家姐姐,我知道啥就說啥,姐夫介紹她時好像說她叫白杜鵑,杜鵑花大都是紅的,白杜鵑是稀罕物,當時我們還拿她的名字開了好些玩笑。

        張竹已無心研究張梅說這件事是無意還是有意的。她心境大亂。她原本想回家和趙立軍大吵一架,但還是意志力占了上風。他藏起醋性,在趙立軍面前保持原狀。暗里,她沒閑著。一番周折后,鎖定了目標。endprint

        那個叫白杜鵑的女人才二十多歲,一個女孩而已。她是趙立軍所在公司的一個子公司的辦事員。他倆能在一起原因簡單易懂,張竹無需想得太多,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個摧毀者。

        張竹用電話把白杜鵑約到一家咖啡廳。相對而坐,她才報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白杜鵑立馬慌了,臉紅得像紅杜鵑。看得出在男女關(guān)系上她還是個雛兒,臉皮還沒有厚到能坦然面對有婦之夫的“婦”的程度。張竹把話挑明了講,講自己跟趙立軍的開始和現(xiàn)在,講得風風雨雨,把自己都感動哭了。聽得白杜鵑崩潰,連說自己錯了,再不會與趙立軍有任何來往。

        白杜鵑離開后,張竹坐在咖啡廳里給趙立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剛剛和白杜鵑談完話。趙立軍說,下不為例。趙立軍的聲音顫抖,張竹幾乎看見了他那張驚慌的臉。

        不久,張竹家換了大房子,家里的存款數(shù)也在不斷增加。趙立軍不再尋求婚外的刺激,張竹也斷絕了與陳羅的來往。他倆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個秋天的晚上,張竹的新劇作在市話劇院公演。一位市領(lǐng)導親自到劇場觀看,文廣新局的領(lǐng)導把張竹叫過來,介紹給市領(lǐng)導。市領(lǐng)導握住她的手,對文廣新局的領(lǐng)導說,張竹是人才,是咱市的寶貝,你們要關(guān)心她,愛護她。文廣新局的領(lǐng)導頻頻點頭,不迭聲說,一定一定。

        散場后,張竹步行回家。晚風把她的長發(fā)吹得像一團火焰。她身體鼓脹著,傾吐欲滿滿,她覺得有一肚子話要說。

        回到家,她看見趙立軍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打開話匣子,話如滔滔江水。她講劇本,講孫寧,講張梅,也講劉子安,講錢秀麗……趙立軍打斷她的話,問了一句,趙微微呢?

        張竹反問,她沒回家嗎?

        趙立軍也反問,她沒跟你一起去看劇嗎?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從沙發(fā)上跳起來。

        張竹說,這么晚了,她沒回家,能去哪兒?

        趙立軍說,我要知道她去哪兒,還能問你?

        二人撞出家門。趙立軍去發(fā)動汽車,張竹用手機給趙微微打電話,電話沒關(guān),無人接聽。

        車子駛出小區(qū)。此時已是午夜時分,街上的車輛明顯減少了,趙立軍的車子開得緩慢,漫無目標。張竹繼續(xù)打電話,打到第十八遍時,電話通了。張竹問,微微,你在哪兒?電話里沒有回音。張竹提高聲音,你在哪兒?電話里終于響起趙微微的哭聲。

        趙立軍陡然加速,車子飛快,連街口的紅燈也闖了。最后,車子戛然停在一家酒店的門口。張竹沖出車子,抱住坐在臺階上的趙微微。母女抱頭痛哭。

        很簡單的一件事。讀高中的趙微微厭倦了功課,她想換一條發(fā)展的路線,就報名參加了某唱歌選秀節(jié)目的海選。海選通過了,有一個自稱是節(jié)目組贊助商的人給她打電話,說他有能力保她進入決賽,讓她即刻去XX酒店XX房間見個面。趙微微去了,門被關(guān)上。一個中年男人強奸了她。

        張竹說,報警!

        趙立軍說,報警!

        趙微微遞過手機,說,我趁他不注意,給他拍了一張照片。

        張竹接過手機,打開手機相冊,一張光著膀子的男人半身相扎向眼睛。張竹驚呆了。她把手機遞給趙立軍,趙立軍也驚呆了。那個男人是陳羅。

        趙立軍問張竹,報警嗎?

        張竹也問趙立軍,報警嗎?

        不知過了多久,趙立軍從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對張竹說,看天意吧。張竹愣愣看他,沒吱聲。趙立軍將硬幣拋向空中,三個人的目光都向空中望去,空中滿是閃閃爍爍的星星,這是個難得的晴朗的夜晚。

        硬幣落地,傳來一聲空寂的聲響。

        責任編輯 王志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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