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有掌燈時(shí)分,只風(fēng)寶玉搖搖擺擺的回來,一進(jìn)門就嚷“好熱!”就解鈕子。晴雯忙攔道:“春天毛孔眼兒是開的,看仔細(xì)冒了風(fēng),消停一會(huì)再脫?!摈煊褚娗琏┖蛯氂裾f話,便叫了金釧兒同到西套間內(nèi),推故作別的去了。晴雯遂將寶玉拉到椅子上坐下,把黛玉方才的一番言語,盡情的都告訴了他。寶玉便將晴雯摟在懷里,笑道:“妹妹不肯罷了,你怎么也不肯呢?你們也太狠了!”晴雯用指頭在寶玉額上戳了一下,笑道:“狗攬八堆屎,有個(gè)人陪著也就罷了,強(qiáng)如你在大荒山跟著和尚受罪呢!”寶玉笑道:“不用著急,我都遵命就是了?!鼻琏┞犃?,將欲掙脫要走,寶玉又道:“好姐姐,你瞧瞧這是什么?遂將自己的袍襟子撩開,露出貼身穿的紅綾襖兒來。晴雯見是自己當(dāng)日脫給他的,心中一動(dòng),便用手翻弄著,仔細(xì)看玩。
冷不防寶玉將他的脖子勾住一嗅,晴雯“呸”的啐了一口,連忙掙開跑了。
只見黛玉、金釧兒從西套間內(nèi)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對玻璃燈罩兒。寶玉連忙站了起來,笑道:“元妃姐姐問妹妹的好?!摈煊褚残Φ溃骸霸憬阋娏四憧烧f了些什么?”寶玉道:“元妃姐姐一見面,先就申飭了一頓,說我為什么撇下老爺、太太跟著和尚去了呢!”黛玉點(diǎn)頭笑道:“這個(gè)申飭的很是。還說什么來?”寶玉笑道:“還說,‘你林妹妹是讀書明禮的人,他怎么樣說你就怎么樣聽,口強(qiáng)不得一句嘴兒的。”黛玉聽了,抿著嘴笑道:“這也是該的。”
正說時(shí),只見金釧兒走來道:“燈都點(diǎn)上了,請二爺、姑娘里間坐去罷?!睂?、黛二人聽了,走了進(jìn)來。只見炕上擺著一桌果碟,當(dāng)中鋪著兩個(gè)大坐褥,兩邊一邊一個(gè)小坐褥。黛玉道:“這又是晴雯姐姐干的故典兒?!鼻琏┬Φ溃骸肮媚锊耪f大家熱鬧熱鬧,若不這樣鋪設(shè),我們兩人可怎么坐呢?”黛玉聽了便不言語了。因天氣和暖,遂脫了小毛皮襖,只穿著桃紅綾子綿襖,片金鑲邊的坎肩褂。寶玉穿著月白色綾襖,絳色領(lǐng)衣,換上瓜皮便帽。二人只得上炕并排兒坐下。晴雯、金釧兒斟了酒,也就坐在兩邊。寶玉吃著酒,有一答兒沒一答兒的只是追問黛玉臨死之事。黛玉皺眉道:“說過不許提舊事了,難道你口里說著心里也不害煩么?我教你看個(gè)新鮮事兒。晴雯姐姐,把前兒寶姐姐寄來的詩找來?!睂氂衤犃梭@訝道:“寶姐姐的詩怎么能寄到這里來了?”黛玉笑道:“你的《芙蓉誄》怎么就能來呢?”
寶玉聽了,正欲細(xì)問《芙蓉誄》的話,只見晴雯找了詩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看了一遍,不覺淚流滿面道:“林妹妹,你瞧這意是寶姐姐替我辯了冤了。只是“紅葉句休賦,白頭吟敢辭”,令我讀之酸鼻罷了。我只顧得了妹妹,也就顧不得寶姐姐了!”黛玉道:“你前日這件事也行的太孟浪了。我自從得詩之后,心中十分感念,正要到家與寶姐姐夢中相會(huì),偏你又來了。依我說,你竟把你的這些原委給寶姐姐寫封書啟,我替你帶去,也教他放心,就是日后回去也好見面。若說只顧了我不顧寶姐姐了,那成個(gè)什么人兒呢?”寶玉聽了點(diǎn)頭道:“明日我就寫書子,但不知妹妹有何仙術(shù)可與寶姐姐夢中相會(huì)呢?”黛玉便將和香菱借返魂香的話述了一遍,寶玉驚喜道:“我們昨晚也是蒙甄老伯賜香點(diǎn)了,才能夠到這里來的。妹妹,他既有這香,你為什么不早借了來點(diǎn)上,和我夢中相會(huì)呢?”黛玉道:“你這又是胡說了,我夢中會(huì)你做什么呢?”寶玉道:“這么說,妹妹還是恨我呢。我聽見大嫂子說,你臨終之時(shí)大叫一聲,說‘寶玉你好四個(gè)字就不說了,直到如今我總猜不著底下的話是什么?好妹妹,你告訴我底下的話罷!”黛玉聽了,把頭一扭,總不言語。寶玉見他不理了,又自己笑道:“哦!我猜著了,必定說的是‘寶玉你好沒良心!是不是呢?”
說的晴雯、金釧兒一齊都笑起來。招的黛玉也不由得笑道:“罷罷罷!你饒了我罷,你也和他們兩人敘敘舊,讓我閉閉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兒?!闭f著,便挪過靠枕來,歪倒身子,一手支頤,合目而盹。兼之帶了三分酒意,兩頰紅暈,真是一副美人春睡圖。
這里,寶玉不錯(cuò)眼珠瞅的發(fā)起呆來。睛雯在燈背后向?qū)氂裥χ葋G眼色,后打手勢,作摟抱接唇之狀,又指指黛玉。
寶玉只是搖頭伸舌兒的笑,不敢造次。只聽黛玉從鼻子里笑了一聲,道:“晴雯姐姐,你作什么呢?你也問問你們那個(gè)二爺,他到底敢不敢呢?”寶玉忙笑道:“這個(gè)我真可不敢,我怕妹妹惱了不理我了?!摈煊裥χ似饋淼溃骸扒琏┙憬悖懵犚娏藳]有?”晴雯覺得不好意思,乃扯綹子道:“夜深了,酒也夠了,請二爺安歇罷。我先到西套間里替他們鋪炕去?!?/p>
于是,大家起了席,撤去杯盤,正在漱口吃茶。只見晴雯走來笑道:“鋪設(shè)好了,金釧兒妹妹,姑娘教你跟了二爺服侍去呢?!苯疴A兒紅了臉道:“我沒有服侍慣二爺,你是從小兒服侍慣了的?!鼻琏┑溃骸爸慌掠刹坏媚懔??!闭f著,便將金釧兒一抱,抱了出去。金釧兒急的嚷道:“晴雯姐姐,你要這么硬來,我可又要跳井呢。”晴雯那有工夫理他,將他推到西套間里,又將寶玉也送了過去,將門扇兒倒扣起來,側(cè)耳向內(nèi)細(xì)聽。只聽里面二人嘻嘻的笑了一陣,并不聽見別的說話。正待轉(zhuǎn)身要走,忽聽寶玉笑道:“我把你親親的摟住,叫你一聲林妹妹,你可答應(yīng)好不好呢?”只聽金釧兒笑道:“我不敢,我怕林姑娘知道了又要生氣呢?”寶玉又笑道:“不然,我把你摟住,叫一聲晴雯姐姐你答應(yīng),這可好應(yīng)?”又聽金釧兒笑道:“我不,我也犯不上借人家的光兒!”寶玉又笑道:“你就都不肯,我就把你摟住叫個(gè)親親兒的金釧兒妹妹,這可該你答應(yīng)了罷?”只聽金釧兒“呸”的啐了一口,道:“你看你這個(gè)涎臉的樣兒,恨也恨死我了!”晴雯聽到這里,由不得笑的握著嘴走來告訴了黛玉。黛玉聽了也笑道:“盡他們?nèi)チT,聽他做什么!我們也睡罷?!庇谑?,晴雯服侍黛玉安寢。一宿晚景不提。
原來尤氏姊妹聽見柳湘蓮到了,十分歡喜。秦氏又從旁慫恿,使二姐主婚,警幻為媒,就將他二人即日合巹,成就了百年之好,無庸瑣述。到了次日,便先差人到絳珠官致賀。這里,寶玉起來洗了臉,也便親身至湘蓮處道喜。二人相見,寶玉便將黛玉的一段守禮之處,告訴了湘蓮一遍,湘蓮也深加敬服,遂自己慨然愿隨寶玉同赴豐都。寶玉大喜,議定過了三朝,一同前往。又請出尤氏姊妹并秦氏來,大家相見,敘了些當(dāng)日的舊話,遂在湘蓮處吃了早飯方回。
黛玉此時(shí)已將與賈母,并自己的父母請安的稟啟寫完封好了。聽見柳湘蓮愿隨同往,更加歡喜。便教晴雯取出些尺頭來,與寶玉、湘蓮二人制作行衣,又催著寶玉與寶釵寫了一封書子,諸事停妥。到了第三日也大排筵宴,請了眾人來。寶玉陪著湘蓮在外,黛玉陪著迎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秦氏、妙玉、警幻在內(nèi)室,熱鬧了一天。到了第四日,寶玉先到赤霞宮叩辭了元妃,元妃又賞了許多衣物并兩名小太監(jiān)服役,這才回來。
又與黛玉、晴雯、金釧兒鬧了一出長亭餞別,然后到薄命司邀了湘蓮,帶著兩名內(nèi)監(jiān),起身赴地府去了。這話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