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遠
小時候住在上海的一條弄堂里,弄堂口有一個過街樓,還有一個煙紙店。
過街樓像一座橋似的橫跨在弄堂口,里面是住人的,出入弄堂的人和車都從樓下過。小時候很羨慕住在過街樓里的人家,覺得應該有一種“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意境,只是無緣上去看看,不知實際的居住條件是否如此詩意。
煙紙店則是觸手可及的市井煙火的象征。名為“煙紙”店,其實賣的遠不止煙和紙,而是從火柴肥皂毛巾雪花膏,到糕點糖果零食冷飲,日用百貨,應有盡有。每天早七點開門,直開到晚上十一點,正宗的“7-11”,以至于后來到了美國看到第一家“7-11”店,我竟認為一定是上海人開的。
可以說煙紙店對我的童年有著重大的意義,不僅因為就在弄堂口,小孩子常常被大人差了到店里買東西,更是因為我的可支配“財產”都花在那里了。五分錢一包的鹽金棗、蘿卜干,一毛錢一包的話梅、話李、桃片,論顆稱的水果糖;冬天的糖炒栗子,夏天的棒冰、雪糕、冰磚,過年時的花生、瓜子、香榧子……童年的幸福,莫過于此了。
煙紙店還有賣玩具的。我很小的時候,外婆帶我在弄堂口玩,我看中了煙紙店柜臺里的一個小喇叭,粉紅色的,鑲著白邊,很漂亮。我賴著不走了,纏著外婆買下。后來我在收拾舊物時還見過這個小喇叭,玩得白邊已磨損,可見是心愛之物。對弄堂里的人和事的記憶,也都與煙紙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的弄堂是新式里弄房子,一門進去三層樓,一樓有個天井,三樓有個曬臺,以前是一家住的,后來都“群租”了,至少住三家,有的更多。只有我們隔壁一家還是獨門獨戶,老先生原來是工商界人士,他去世后,老太太一人深居簡出,也不見兒女親朋來往。我和小伙伴們在弄堂里跳繩、跳橡皮筋,有時老太太會推開二樓的窗,用繩子吊下一個小籃子來,里面是幾毛錢,讓我們幫她去弄堂口的煙紙店買東西。去煙紙店我們是很樂意的,飛跑著去,買回東西來放在籃子里拉上去。老太太會再把籃子吊下來,里面是獎勵我們的幾顆糖。
還有一個與煙紙店有關的人是我小學同學的姐姐,她在店里當售貨員。姐姐長得很好看,劉海和辮稍燙得卷卷的,站在柜臺后面很傲嬌的樣子,引得附近幾條弄堂的男青年天天跑煙紙店買煙。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煙紙店其實叫做“胭脂店” (“煙紙”與“胭脂”在上海話里同音同調),“胭脂”和由此引發(fā)的浪漫的聯(lián)想,多少與這位漂亮姐姐有些關系。
我在那條弄堂里,一直住到大學畢業(yè)后出國留學。幾年后,父母也搬離了那里。再幾年后,弄堂所在的馬路拓寬,建了輕軌,弄堂前幾排的房子都拆了,過街樓和煙紙店更是拆得連影子都沒有了。但每次回上海,我都還要去那附近轉轉,看看那比記憶中狹窄了許多的弄堂,看看周圍還叫著同樣名字的飯店、影院、糕團店。有句話叫“物是人非”,但有時候人還在,物已非,江山易改非人力所能挽回。唯有記憶,尚能喚回鮮活的往昔的片刻,短暫而清晰,仿佛歲月之河打了一個漩渦,再長流不息而去……
(王建德摘自《新民晚報》2017年6月15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