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學(xué)的三年里,我一直都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和方晴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其實,我早就想和方晴做朋友了,至于理由嘛,既簡單又粗暴——她穿的衣服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漂亮的大喇叭牛仔褲,有著刺繡小碎花的白襯衣,修身又簡單大方的T恤,每一件都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媽死活都不肯花錢給我買。我很想親近她,問問她,為什么她的媽媽就這么會給她買衣服,為什么她總有不同款式的大喇叭牛仔褲,且每一條都那么好看?于是乎,在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和方晴成為朋友以后,我第一時間問出了我心里不得其解已久的這些個問題。之前我是想過很多答案的,比如,我家里不缺錢,我媽媽是賣衣服的,我媽比較疼我,等等,但令我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她的答案會是風(fēng)輕云淡的兩句話,我媽在北京,衣服都是我媽在北京買的。我媽在北京!該怎么形容這幾個字在當(dāng)時帶給我的震撼呢?除了驚訝,其他的應(yīng)該全是羨慕嫉妒恨了吧。那一年我13歲,是一個連縣城長什么樣都不知道的小姑娘,雖然我爸爸也常年在外地打工,可他卻很少給我買衣服回來,他也很少給我講起外面的世界,而且每逢過年他捎回來的那些好吃的,亦或是好玩的,我也從來沒機會去觸碰。這個原因也很簡單粗暴,誰讓我不是家里的男孩子!我以為和方晴成為朋友以后,我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羨慕她了??扇f萬沒想到,在和方晴成為好朋友以后,我竟愈發(fā)地羨慕起她了。每次學(xué)校收什么亂七八糟的費用時,方晴總是第一時間把錢交給老師,從來沒有過拖延這一說,我就不行了,每次跟我媽說起學(xué)校讓交什么費用時,我媽的第一反應(yīng)則是,沒錢;第二反應(yīng)就是開罵,然后就是無止境的拖,一直拖到我每次吃完飯死活不肯去學(xué)校時,她才慢慢吞吞地把錢拿出來,遞到我手上之前,肯定還是要嘮叨一番的??墒欠角绮煌。还苊看卫蠋熣f出的金額有多大,她都是早早地交上去,從沒有過老師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再三地念叨著路小遠,路小遠,快把錢交上來,全班就只剩你一個人沒交了,別拖班里的后退……那個時候我心里就想,為什么我的媽媽不在北京呢?你看,方晴的媽媽在北京,她多幸福啊,隔三差五給她匯錢不說,連衣服都是從首都北京買回來的,想想都拉風(fēng)。13歲的我看事情時還只是也只能看到表面。當(dāng)時在我的眼里,方晴就是與我們這一幫土包子不一樣的存在,每每和她聊天,我總是要提到她的媽媽,我想她在北京一定有著很好很好的生活,她一定住在明亮寬大的樓房里,然后每天穿著很干凈很漂亮的衣服去上班,嗯,就像電視劇里的那些人一樣,過著很幸福美滿的好日子,并且說不定哪一天就把她帶到北京去了,后來,方晴也確實跟我說,如果她的中考成績好的話,她媽媽會把她接到北京過暑假。中考之前,我把方晴叫到家里吃了頓午飯,她來我家里之前,我一直擔(dān)心她會嫌棄我家,嫌棄我媽做的飯,沒想到那次大家竟是非常愉快地吃了一頓午飯。送走方晴以后,我媽跟我閑聊說:“方晴的媽媽不在家,她星期天的時候都去哪兒吃飯啊?”我回答說:“奶奶家,她現(xiàn)在住在奶奶家。”我媽聽了以后,竟頗為憐惜地說了句:“噢,那還挺可憐的!她媽媽不在她身邊,你沒事的時候常叫她來家里玩?。 蔽衣牶髣t不以為然,方晴可憐?她幸福得都快暈了好吧,她的媽媽在北京哎!而且媽媽不在身邊才痛快啊,花錢自由不說,農(nóng)忙的時候也不用幫家里干一丁點的活兒,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隨便啊,反正錢在自己手里。我覺得我媽真是一點兒也不理解我們這些不自由又沒錢花的孩子。我是十年前去北京工作時才見到方晴的媽媽的,才去到那個我一直以為是天堂的、方晴的媽媽在北京的家。一路上,我都興奮到了極點,心里想著,我終于要見到方晴的媽媽了,她在北京這么多年了,一定會很熟悉北京的一切,她應(yīng)該會帶著我逛一逛,或者,會邀請我在她家住一段時間,而我也要在這個向往了多年的城市里放手闖一闖了。該怎么形容我第一次見到方晴的媽媽及她住的地方時的心情呢?難過?心疼?失落?還是天哪,竟是如此?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那種感覺就是讓現(xiàn)在的我來說,我還是形容不出來。方晴的媽媽一點兒也不漂亮,她的房子既不寬敞也不明亮,一切的一切與之前想象之中差的何止是十萬八千里。房子很舊很小,房間里很亂,家里連半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再看看方晴的媽媽,她身上穿的衣服還是好些年前流行的款式,衣服的邊角處都磨出細細麻麻的小洞,她很黑,比常年在農(nóng)田里干活兒的我媽還要黑些,眼角處盡是皺紋,她笑著迎接我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滿是滄桑又疲倦不堪的中年女人。由于是住在郊區(qū)的平房里,所以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我記得方晴帶著我到公廁的那條路又黑又長,隔著老遠都能聞到公廁里面散發(fā)出來的惡臭,我還記得路上方晴跟我聊了好多,她說:“是不是很失望?想著應(yīng)該會很好的?可是原來她卻住這樣的地方?干的工作也是這樣的臟這么的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媽媽在北京一直是靠撿垃圾生活的。她淡淡一笑,“不論你現(xiàn)在的心情有多糟糕,我第一次來時的心情都比你現(xiàn)在的糟糕一萬倍,我的媽媽在北京……”她開始哽咽,即使夜那么黑,路燈那么昏暗,我還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淚光……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中學(xué)的那三年里,每次別人問起她的漂亮衣服和那些可口的零食時,她那句頗為自豪的,我的媽媽在北京……她的媽媽在北京,曾經(jīng)也是我很向往很渴望的事,甚至來之前我還在和依依不舍我的媽媽吹噓,方晴的媽媽在北京怎樣怎樣。當(dāng)天晚上,媽媽給我打電話,問我吃飯了沒?吃了些什么?路上有沒有餓肚子?北京漂亮嗎?方晴的媽媽好不好?我的回答竟是如此平靜,挺好的,大家都很好……可是,深夜里,我的眼淚卻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