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
往事那樣蒼白
在這個熙熙攘攘的城市的某個角落,在一個很值得炫耀的日子里,我終于有了自己打拼得來的房子,終于捱到那個夢寐以求的詞語叫“搬家”。整理一堆舊書籍的時候,我卻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女朋友在一邊陪著我,善解人意地遞過來一張紙巾。此刻我打開的是一個筆記本,上面記著日常開支,一筆一筆,清晰到1塊錢的早餐、3塊錢的午餐。這不止是我的流水賬,也是我為父親積累下的舊物,只是它一直置放在不起眼兒的角落里,我也從來沒有打開仔細溫習過。這上面的字有些已經(jīng)模糊到發(fā)黃了,面對一筆筆“舊賬”,我和父親的一段段往事像是重疊的海浪一樣呼嘯而來……
我的老家在徐州鄉(xiāng)下的一個村子里,當時我們家算是在那一帶貧困線上下掙扎的。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在徐州火車站附近打工,難得回家一次。對于父愛我很模糊,對于窮人家的孩子來說,愛就是吃飽穿暖,就是不輟學,此外的要求都是奢侈。在我考上西安的一所大學時,父親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并從銀行取出一沓錢,一張一張沾著口水數(shù),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數(shù)錢的樣子很笨拙,也不好看,我別過腦袋看窗外。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從一窮二白的山村來到花花世界,我對一切都很新奇,也就開始獵奇。大一的時候,我迷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經(jīng)常整晚耗在校外的網(wǎng)吧里。我心里雖然感覺到有些虛度光陰,但身邊的同學們都差不多,不是打球就是看電影,或者上網(wǎng)打游戲,我也就慢慢釋然了。暑假回家,我在村里待了幾天,感覺特別無聊,就忐忑地對父親提出,想去他那里玩幾天。背后的心思是至少那里有網(wǎng)吧,毫不知情的父親竟然破天荒地答應了。
遠遠地,我就看到父親等在火車站的出口。經(jīng)過一年大學生活的洗禮,我的審美有了改觀,也第一次感覺父親在人群中是那么扎眼——衣服破舊,還寬大得有些不合身。我提醒父親衣服太舊了。父親說:“出力干活的,又不是坐辦公室,穿那么新干嘛?”我又說:“那也太大了啊?!备赣H不以為然:“衣服大點兒,干活才能伸展開手腳,不然一伸手衣服就撕破了。干活人,哪有那么多講究!”
穿著的事一帶而過,沒問題,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2003年月入就有四千多元的父親,竟然住在一棟民房的閣樓里,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一張鐵架床之外,還有個放洗臉盆的木架子,那個多處掉瓷的瓷盆上,搭著一條看不出本色的舊毛巾……我一直以為,父親在城里過的是很舒服的日子,至少不用操心柴米油鹽,不用做飯,只是每天去干活,到時候開工資而已,卻沒想竟是這樣清苦,寒酸至極。
父親把我?guī)Щ刈√?,只說:“你坐著,我要去忙活了。”然后就咚咚咚下樓走了。我坐不下去,就悄悄地關(guān)上門,下樓跟在父親身后,我想看看父親是做什么的。七彎八拐地走了很久,在我快要放棄追蹤的時候,終于到達父親的目的地徐州冷庫。那兒聚集著十多個跟父親差不多的人,有的推著推車,有的拿著扁擔,我看到父親從門衛(wèi)那里推出了自己的手推車。正在這時,一輛大貨車進入大院,父親和大伙兒一起,跟在車后擁了進去。
還記得那個沒有良心的謊言
幾分鐘后,我又看到了父親。他弓著腰扛著大大的紙箱,走幾步就停一下,用系在手腕處的毛巾擦額頭的汗,再前行幾步,把背上的紙箱放到手推車上,接著又奔向大貨車,幾秒鐘后,又弓著腰扛來一個紙箱。如此反復七八次之后,父親推著那輛車向冰庫走去,弓著腰雙腿蹬得緊緊的,幾十米外的我甚至看得到父親腿上的青筋。
我霎時心中一顫,我能想到父親是個體力勞動者,是個最底層出苦力的人,可是卻沒有想到,父親的工作時間竟然一直超越著極限,每個動作都是沖刺,沖刺要持續(xù)九個小時以上。原來父親賺的是血汗錢!那時的我真的惆悵不已。我向門衛(wèi)打聽,搬一次貨能賺多少錢?門衛(wèi)告訴我,五毛錢一箱。我默默在心里數(shù)了一下,父親一次運了七箱,賺三塊五毛錢。
我當天下午就回了家。發(fā)誓不再想著上網(wǎng)了,眼前總是晃動著父親暴著青筋的腿。我還很有良心地算了算,自己在網(wǎng)吧浪費了多少父親的汗水。
這一次返校的時候,父親又從銀行里取出厚厚的一沓錢,數(shù)了又數(shù)交給了我。我汗顏地數(shù)了一下說:“兩千就夠了。”說著,分出一半,留給父親。這一天,我下決心做個好兒子,做個好學生。
但我的這種想法,很快成為過眼云煙。當那些舊日的玩伴又吆喝著去網(wǎng)吧,當我有意無意地看到魔獸游戲圖案,我的內(nèi)心里總是忍不住騷動。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幾個夜晚,抓耳撓腮地克制了幾個白天,終于沒有抵制住誘惑,我又一次走進了網(wǎng)吧、國慶節(jié)的時候,室友們組織去K歌、去酒吧,還去洗了桑拿。從家里帶來的兩千塊錢,到十月底就沒有了。我萬般無奈地給媽媽打電話,說前段時間生了一場病,帶來的錢超支,提前花完了。
墻角有父親
第三天下午,西安突然降溫,百無聊賴的大學里,如我一樣的寄生蟲比比皆是。正在宿舍里和同學打牌的我突然接到電話,說校門口有人找我。我跑到校門口,看到了父親。五十多歲的父親,像個七十歲的老人,老態(tài)龍鐘一臉疲憊,身上背著一床棉絮。我很吃驚,趕緊把父親帶入校園里,小聲問他:“你怎么來了,我給媽留了賬號,你把錢打入那個卡上就行了。你跑這么遠,還背著這個東西,又辛苦又浪費錢?!薄?/p>
父親討好地笑著說:“聽你媽說,你前段時間病了,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好了沒?要吃好點,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生活費,只要你能吃出好身體,學出好成績,就是再多的生活費,你爸也掏得起。天冷了,這是你媽媽用自己種的棉花給你做的棉被。”我不敢抬頭看他,囁嚅著說:“已經(jīng)……好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又一次悔恨自責,也又一次暗下決心改過自新。
在通往教學樓的路上,父親說:“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把生活費給你,我就回去,不會影響你。”我低著頭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錢,正想說帶父親到學校的招待所住,父親又先開了口,“再有兩個月就放寒假了吧?我這次給你帶了三千塊錢,你剛生病,要吃好點,把身子養(yǎng)壯點,才能有精力上好學。”父親止住腳步:“我出去找個旅館住,你回去吧!”endprint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就不再說什么。我走出不遠,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還站在原地,朝我揮手。一下子想起讀高中的時候,每次父親送我去縣城的學校,都是這個場景,淚就溢滿了眼睛。
干癟的錢包終于鼓了起來,一周不見的魔獸又在呼喚著我。晚飯過后,我忘記了信誓旦旦的決心,又去了校外的網(wǎng)吧。五個小時的兇猛廝殺之后,我要回宿舍了。和往常一樣,我又來到了校外的一棵大榕樹下,從那兒翻墻進校。就在我翻上墻頭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疼了起來!昏黃的路燈,照著我的父親,他偎在那個墻角,身下墊著不知從哪里揀來的破紙箱。此刻,他正把身上的棉衣裹了又裹,而自己高中時圍過的圍巾,緊緊地纏在父親頭上。我的父親,千里迢迢來看我這個滿嘴謊言的兒子,就這樣在冰涼的夜里席地而眠,而我卻剛剛用帶著他的體溫的鈔票過了一把斗士的癮,又一次玩了一次中產(chǎn)階級的奢侈。
此時收拾東西的我想到這個場景,又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蘖撕靡粫?,我又接著說:“后來我媽告訴我說,我爸聽說我病了,就不顧一切地要來看我,買不到坐票,又舍不得買臥鋪,站了二十多個小時才來到西安。為了省下住宿的錢,在我們學校的墻角下蹲了一夜……我在電話這頭就哭,在媽媽告訴我之前,我一直裝作不知道。因為我知道父親的固執(zhí),我那時就是叫醒他,他也會堅持在那里。那晚我悄悄回了宿舍,可我的心里卻一直疼著,想到他裹緊衣服的動作,我就心疼。我連夜把所有的關(guān)于游戲的賬號全部刪掉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進過網(wǎng)吧,再也不浪費一分錢。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準備了這個記賬本,開始把以前落下的學業(yè)一點點補回來。
“我以前一直以為是他命不好,沒有享受生活的福氣。經(jīng)過那件事兒,我才知道,不是他沒有福,而是他習慣了把一切享受給予他兒子……
“他從十七歲開始在那個冰庫做事,一直做到去年春天?!蔽以僖舱f不下去了……
父親于去年春天去世了,貧寒如他,辛勞如他,卻留下了三十七萬元的存款。這些錢,母親直接交給了我,說這是父親生前一直努力的積蓄,不管多大的開支,他始終保證每個月存進去一點兒,他說這是對于兒子,他能給的江山。
我知道,我的父親是許多貧困父親的縮影,對兒女有著深沉而又無私的愛。所幸的是,他的孩子看到了墻角的父親,我知道,還有很多孩子想不到、也看不到墻角里的愛。
恐懼時,父愛是一塊踏腳的石。黑暗時,父愛是一盞照明的燈;枯竭時,父愛是一灣生命之水;努力時,父愛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時,父愛又是鼓勵與警鐘……
父親就是這樣,是我們的及時雨,雪中炭,雖不像媽媽一樣時常陪在我們身邊,卻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為我們撐起一片藍天!
兒子很想念你,我墻角下的父親。
編輯/陶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