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1
月娘跟剛被賣進暖衣樓的紀蓁一起跳樓逃跑,摔斷了尾巴骨的事,被暖衣樓的姑娘們笑話了整整一個月。
馮媽媽更是手指頭幾乎戳穿她的腦殼:“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模樣!你在我這都當了半年的燒火丫頭了,我?guī)讜r打過讓你接客的主意?你倒好,人家三兩句話就哄得你命都不要地陪跳樓,你腦子里裝的都是豆腐花?”
月娘其實長得不丑,只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皮膚黑了些,加上膽子太小,平時縮手縮腳的,十分小家子氣,委實上不了臺面。
當日因為她燒火的時候打瞌睡,把馮媽媽的一碗雪蛤膏生生燉成了雪蛤炭,才被罰去柴房思過,這才在柴房遇到了剛被賣進青樓的紀蓁。
原本這是青樓里慣用的手段,把人打傷了,餓幾頓、關幾天,消磨了意志再利誘勸哄,多半百試不爽。
月娘看紀蓁手心里都是被戒尺打出來的傷,又聽出她的口音是自己的小同鄉(xiāng),便動了惻隱之心。月娘拿帕子替她包扎之后,還將自己的飯菜偷偷分給她吃了?;茧y里的恩情自是不同尋常,紀蓁連夜跟月娘分析了逃出青樓的可行性概率和逃出去后,二人一起女扮男裝做生意的美好藍圖??粗o蓁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小臉,月娘鬼使神差就點了頭。
結果紀蓁縱身一躍成功下水逃生,她卻在窗臺上腳軟得摔到墻根下的草叢里。
經(jīng)此一事,馮媽媽對她也寒了心,張羅著要讓她接客。她不哭不鬧,認命地等到了梳攏那晚,直到站在臺子上抖似篩糠。馮媽媽氣得臉都綠了,戳著她的額頭罵她白糟蹋了身上新置辦的裙子。誰知峰回路轉,有個剛進暖衣樓的男人,忽然開價二十兩要了她。
馮媽媽眉開眼笑地把他們關進了一間房。月娘看著對面的年輕男人,想起前兩天馮媽媽教她取悅客人的那些事,只好壯起膽子,瑟瑟發(fā)抖地貼上去解他的衣服。
“云爺是嗎?我叫月娘。前陣子我逃跑時摔傷了,到現(xiàn)在還覺得尾巴骨有些疼。您看,這男歡女愛講究的是你情我愿,我現(xiàn)下這半死半殘的模樣委實敗興,你可不可以容我先請個假,等我傷好利索了再好好侍奉您?”
屋里一片死寂,月娘見他臉色不善,嚇得忙加了一句:“我想了想,咬咬牙也能帶病堅持!”說完,趴回床上,視死如歸地將頭往枕頭里一埋,“來吧!”
男人臉都黑了,還不等他開口,房門就被人一腳踢開。闖進來個女人,她抓起門口立柜上的花瓶就沖男子砸去:“云久你這個王八蛋,寧愿要這種女人都不要我嗎!”
月娘聽見動靜,剛一抬頭就見那花瓶飛了過來,腦中只記起馮媽媽那句“客人要是有半句不滿意,就把你掃地出門”的話,嚇得腦子一抽,伸手便想去接那只花瓶,結果“啪”的一聲脆響,碎片“嘩啦啦”地落了一身。
她摸了摸自己有點暈的額頭:“?。亢秒U……”
話音剛落,她頭頂便有熱乎乎的液體往下淌,身子一軟,有只手卻急急伸了過來,堪堪托住了她要栽向碎片的臉。
2
后來月娘才知道,這個替自己梳攏的男人居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德寶號”錢莊的老板云久。而用花瓶砸人的,則是云老太太選定的兒媳婦喬家三小姐。
這位人稱九爺?shù)脑乒硬恢獮楹螞]瞧上喬三小姐,不愿答應這門親事,喬三小姐卻對他一見傾心,死活想嫁進云家。喬三小姐喝了酒,在德寶號鬧著要見云久,云久躲到暖衣樓來卻被她“捉奸在房”,她怒氣沖沖之下這才出手傷了人。
梳櫳失敗,還頂著個被包成了粽子的腦袋,月娘滿臉愁云地躲在屋里不敢見人。誰料第二天一早云久便又來了:“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走?”她小臉瞬間煞白,“又逃跑嗎?不不不,我哪都不去!馮媽媽說了,我再敢逃跑就打斷我的腿……”
“你這額頭受傷破相了,不適合再在這種地方了。馮媽媽說了,要我花一百兩銀子把你贖走!”云久見她一臉茫然,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百兩?”月娘驚呼出聲,“我哪值那么多錢?當初馮媽媽買我才花了三兩銀子。而且昨晚梳攏的時候,你已經(jīng)花了十兩……”
云久噎了噎:“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說完,看了看她屋里的東西,“看來你也沒什么東西好收拾的,錢都給了,后悔也沒用了!”
就這么著,云久帶著她住進了云家位于城西的別院“云瀛里”。
考慮到人家花了那么多銀子替自己贖了身,卻只買了個假“梳攏”,還安排了幾個丫鬟服侍自己,從小苦哈哈的月娘良心倍受譴責,在尾骨徹底痊愈后的一個月圓之夜,灌了整整一壇米酒,爬上了云久的床。
“你干什么?”睡夢中的云久被眼前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嚇了一跳,抬起腳便把人踹下了床。待看清了床底下眼淚汪汪的月娘,才發(fā)現(xiàn)這弱質纖纖的女人,在那身薄得嚇人的紗衣襯托下,風光旖旎,遠超他的想象。
“我先頭跟你請了假,現(xiàn)在骨頭好得差不多了,自然是有拖無欠……”她一邊揉著摔疼的屁股站起來,一邊挫敗道,“可惜學藝不精,馮媽媽教的那些好像沒……”
她話音未落,便被人攔腰抱起扔上了床,云九爺一邊麻利地撕衣服,一邊磨著牙道:“知道自己學藝不精,還敢出來禍害人!”
3
后來很多時候,月娘回憶起自己在“云瀛里”的日子,都覺得是做了場夢。
云久白天去德寶號忙生意,晚上回來吃她做的飯。她自覺“學藝不精”,又承了云久這么大的情,只好在廚房里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報答他。
云久對她的人滿不滿意她不知道,但她做的菜他倒是吃得很歡喜。有一回喝醉了酒,他捧著她的臉,一邊吻她一邊說醉話:“什么時候你能做出一桌太白樓的全肚宴來,我就娶你為妻,好不好?”endprint
月娘聽得心突突直跳,雖然知道這話作不得真,但那之后一個月,倒是真的每天親自去菜市場,從挑選最好的豬肚開始學起。沒過幾天,云久回來說要出門一趟,叫她這幾日在家乖乖等他。她還暗自竊喜,打算趁機好好練練手藝,說不定他回來時就能給他整出全肚宴了。
于是那天一早,她又親自去菜場找劉屠夫買豬肚。結果剛到菜場她便聽見鞭炮鑼鼓聲震耳欲聾,遠遠瞧見了身穿喜袍、坐在高頭大馬上的云久。他身后喜轎輕搖,送嫁的隊伍火燒云般燃了整條街。
她手里的豬肚忽然就掉了一地,一顆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就連當初和紀蓁站在窗臺上時,她都沒這么害怕過。那會兒只是腳軟,可當下,她手腳冰冷,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轉身逃也似的離開菜場,滿腦子都是往日與云久的良辰美景。她往他碗里添的菜,他夜里迷迷糊糊將滾到了床邊的她往懷里拽……一幕幕,都如冰天雪水,兜頭蓋臉地澆下來。
“是月娘嗎?”一個陌生的男人忽然將她攔在了別院門前。
月娘茫然抬頭,眼前這人大約在附近站了許久,額頭微微見汗,但看著她的眼神很激動:“是阿蓁讓我來找你的!就是當初在暖衣樓,和你一起跳樓的紀蓁!”
“??!”月娘恍然大悟,“你是她相公?”
他紅著臉,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叫霍景雙,是她朋友!”
想起紀蓁,月娘失神的眸子里,隱隱有光亮浮起。
她想起那晚紀蓁說的話。紀蓁說,身為女子,在這世上任是多親近的人都不能作倚仗。只有努力靠自己,才能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
在這一刻,月娘才忽然明白自己為何那么輕易就被她說動了。因為她這顆裝滿豆腐花的混沌腦袋里,其實深深知道,紀蓁說的都是對的。
4
那一年,京城德寶號出了樁大事。云九爺?shù)男禄橹梗胖氯⒌膯倘〗悛毷乜辗?,自己卻滿京城在找一個青樓出身的女人。
那一年,京城有一家叫“拂光樓”的溫柔鄉(xiāng)開張營業(yè),樓里的姑娘貌美聰慧,當家的鴇媽卻是個身懷六甲的女人,眾人議論紛紛,都在猜測哪家的男人心這么大,讓自己的媳婦兒挺著肚子開妓院。
云九爺?shù)鹊教旌诓抛哌M拂光樓,怒氣沖沖地看著月娘:“跟我回家!”
“九爺莫說笑了,您的家在朱雀街的云家大宅,我的家在這脂粉靡靡的拂光樓?!痹履锬樕细‖F(xiàn)淺淺笑意,拂袖抽回了柔荑,“我跟您,哪來的家?”
一句話,說得云久無言以對,目光沉沉地盯著她看了許久:“我以為,你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明白?。∥颐靼椎?!喬三小姐對九爺而言,是父母之命,是推不開的責任!九爺心里喜歡的人,是我!”月娘用力點頭,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卻在他眼中燃起一絲亮光時,有些狎昵地拿手中帕子往他臉上一拂,“您是想這么說,是吧?!”
云久擰眉,沒找到她前,他腦中只有這個念頭,見到她了他竟愈發(fā)不安起來。
“我初初覺得我喜歡‘云瀛里那個與我朝同食,夜同寢的男人。他不嫌我笨,替我擋了外間風雨,給我安穩(wěn)生活。可是,那日晴空烈日,他騎著高頭大馬,娶了別的女人回家。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他陪我吃過的飯,喝過的湯,抱在懷里的溫存,換個女人也照樣可以啊!那我呢?我對他來說,又算什么?”她說到這,眼睛一眨,跌落兩滴明珠。
“不是的,月娘,不是這樣……”云久的手有些發(fā)顫,眼里終于有了一絲慌亂。
月娘卻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肚子:“你看,你不過花了短短數(shù)月便找著我了,我在這里生了根發(fā)了芽,有錢有家還有了孩子,往后你空了照樣可以來看我,哄得我高興了,說不定我也能給你封個大紅包呢!”說著,她努了努嘴,“回吧,喬……云夫人還在等你呢!”
“你懷的是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著你和我云家的骨肉在外間胡鬧!”云九見她轉身要走,伸手便又要攔。
“云久,你從一開始不就是想著將我當成一株野花或野草安置在外頭嗎?如今這個結局,和你原先想的,又有什么區(qū)別?”月娘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地甩到他的臉上,“當初你花一百兩銀子贖了我,今日連本帶利還給你!從今往后,你我恩怨兩清,無拖無欠!我這株野花不必你養(yǎng),說不定哪天,你落魄了,一無所有,還能回來找我養(yǎng)你呢!”說完,她扭腰走回去。
拂光樓的燈籠里,蠟燭點得很密,亮堂堂的,照出她臉上光潔的皮膚,像云久幼時最愛看的山泉水。溫柔又干凈,輕易就滌盡了他滿身風塵,卻也如此輕易地奔流而去,無從把握。
“月娘!”他撿起那張銀票,小心翼翼地折起放進袖中,“銀票我收下了,從今日起,我是你的人!我前陣子犯了錯,傷了你的心,但答應你的東西,有拖無欠!你記著你說的話,三年五載,十年八年,你心里的氣消了,我再來找你養(yǎng)我!”
月娘聞言,輕哼了一聲,將差點說出口的“好”又咽了回去。
不輕易原諒,才是她對他最深的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