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女,1984年出生于四川。2008年開始,在《十月》《山花》《朔方》《芙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中短篇小說集《歡喜騰》入選2013年“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1
離開三年之后,她回到北京。這一次不再離開了,她想。
現在人們都坐高鐵,列車快得像表皮光滑的蛇在玻璃上前行,令人來不及反應,到站停車,片刻,又啟動,之后再重復,停車、啟動,然后她的火車就從北京南部進入這座城市,而她對北京南城缺少了解。她想起之前那些年,還在北京讀本科和碩士時,那些北京本地同學對南城都有看不上的輕視:“哦,南城是另一個北京,你不能把南城當作真正的北京。”所有大學幾乎都在北京城西北方向,是上風上水的好地方。而零星幾所沒建在西北方向的大學,在他們看來仿佛都是不存在的。
如今她要去工作的那所大學,幸好也在城區(qū)西北方,唯一的不足是比別的學校都更遠些,幾乎已是郊區(qū),那地方叫昌平。這一度都令她想要放棄在那所大學的工作了,只是她確實也沒有更好的選擇。27歲的女博士,未婚未育,專業(yè)是“旁門左道”——她總是這樣向不理解自己專業(yè)的人們打趣。如此她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她越來越不喜歡說話,這也讓她以為自己可能無法成為一名老師——得站在講臺上說話,一刻都不能停,想想吧,真是要命。
抵達北京的過程比她想象中還要快。她看窗外迅速閃過的樓房、立交橋和馬路。路邊的街燈都細得像鉛筆輕輕勾出的直線。近處的景象更恍惚,所有的東西連綿著模糊成一片。這讓她感到眩暈,她不知道有沒有“暈火車”的說法。她摘下輕度近視眼鏡,其實她不需要眼鏡也能生活,但“戴上眼鏡更像大學老師”,這是臨行前媽媽說的。爸爸媽媽對她的人生向來滿意——除去近年來他們開始關注到的她仍未婚未育這一部分。她想按照他們的邏輯,那些已婚已育的女人,大概是最幸福的了。這些年她和父母仿佛一直忙于相見,及告別。
“大學老師,受人尊敬,還有寒暑假?!彼犚姲职趾敛谎陲梼刃南矏傁騽e人炫耀。她不確定那些人的名字和身份,只是又覺得很面熟,可能小時候他們都稱贊過她,“聽話的好孩子,爸媽的驕傲”。這么多年過去,人們都發(fā)生了不少變化。她也是。所以她不再記得家鄉(xiāng)那些人的面孔,印象中只存在一種照片底片般的模糊輪廓。她想這就是人生。
2
她想打幾個電話,雖然她并不知道應該打給誰。她只是告訴別人,她現在換了個城市生活,從香港到北京了。
她的博士學位是在香港拿的,這不容易,不過她如期搞定了。接下來是找工作。面試在學校會議室的顯示器前進行——視頻面試。顯示器里的男人只露出一張大臉,上面全是老年斑。她坐在屏幕前的時候,只要稍抬右眼皮就能看見那個小小的攝像頭。她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見她的鞋子,因為她穿了一雙和衣服不相配的鞋子——中跟、大頭、魚嘴,詭異的橘紅色顯得腳背很黑,露出不好看的大腳趾。面試開始前幾分鐘,除了鞋子,她什么也想不起來。她沒有另一雙鞋來搭配身上借來的不合身的正裝。而且攝像頭和屏幕讓她有種和網友視頻聊天的錯覺,問題是,那個“老年斑”并不是一個完美的聊天對象。她努力將上身挺直,兩腳都盡可能往椅子底下縮進去。這樣的坐姿并不舒適,而且,顯得低卑。在她的小學時代,孩子們都被要求以這般姿勢在課堂上堅持四十五分鐘,脊背不能倚在后排桌子上,至少要隔一臂的距離。那時她從沒為坐姿問題而困擾,她可以四十五分鐘紋絲不動?,F在卻不行。屁股像多出來的兩塊肉無處安放,因此她總處于即將向左或右歪倒下去的狀態(tài)。她搖搖晃晃地回答問題,闡述博士論文那個尖刻的觀點時,她以為那個男人快睡著了。好在對方很快打斷她,問她:“為什么要回大陸工作?”
其實背誦博士論文的提綱反而更容易,她意識到。而回答這種問題,她確實不擅長?!耙驗榇箨憴C會更多?!?/p>
“你在香港找到工作了嗎?”對方問,他以為她回大陸工作是被迫的,因為在香港找一份教職是更難的事,他們首先會要國外留學生,然后是香港本地人,最后才是大陸來的學生。
“我,有一份申請,但是還沒有最后決定?!?/p>
她撒謊了,這是一個師姐教的,“你得讓人家感覺,你不是沒人要。只要說還沒有最后決定,就可以了,要讓人以為你有很多種選擇,決定權在你?!?/p>
“這么看來,你更希望到北京工作?”對方可能看出她在撒謊了,雖然屏幕上的視頻信號并不那么流暢,偶爾會卡住,那男人的樣子會在某個丑陋的瞬間停留一陣子。她希望卡住的時候,會是自己表情比較正常的時候。但這種意外,又不是她能控制的。她因此只好讓自己始終保持在自以為平靜、不卑不亢又謙遜有禮的表情里,但她刻意為之的這種完美狀態(tài),反而讓自己看起來呆板又無趣。她能通過屏幕右下方那個小窗口隱約看見自己的樣子——幸好那窗口很小,面試的時候她也沒有戴眼鏡。總之她對自己的表現不是太有把握。
“對我的研究方向而言,北京確實更需要我?!彼f,她希望他對她的回答滿意。
“那么,我們再談談下一個問題吧!”他低頭,露出腫脹的眼瞼,像兩只湯圓。他可能在翻看手中的紙張,她不知道那些紙頁上究竟羅列了多少問題需要她給出答案。她甚至察覺出他翻頁的動作越來越快。他還癟嘴了,似乎對眼下的事情很不耐煩。這是二月初,香港的天氣竟能讓細微的汗沁濕內衣。北京應正處于冬天最后的時刻,后海的水面會有難以發(fā)覺的零星殘冰。她看不見那男人穿著什么衣服。
突然,他告訴她,“那就先這樣,我們有消息,會通知你。謝謝你。”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和她握手,但又意識到這是不必要的,于是抬手在鏡頭前揮了揮,是表示再見的手勢。屏幕上那只大手,手心還粘著一些黑色的東西,她看不清是什么。就這樣,視頻信號中斷了。
3
每一年的暑假她都是回家鄉(xiāng)度過的。沒有旅行,沒有實習,也沒有暑季里特別容易發(fā)生的愛情。家鄉(xiāng)在洞庭湖邊,有時暑季的洪水會淹沒整個縣城。當年關羽在這里戰(zhàn)斗過,留下一些傳說。人們按傳說的內容開始建設,讓縣城里多出幾座廟宇和碑亭。她家不遠處,就有一座新建的關帝廟。關帝的長臉被不合比例地拉得更長,且紅得像夏天熟透的西瓜瓤。endprint
她回家鄉(xiāng)縣城時是六月。從深圳出發(fā)的火車上擠滿人,多數都比她年輕。車廂里每個人的耳機線都是彩色的。她覺得這世界上突然多出來無數年輕人,他們冒出來的速度快得就像高鐵。
她已經買了一雙新鞋。在銅鑼灣,為這雙黑色羊皮低跟鞋,她幾乎走斷了腿,之后還被路人的拉桿箱蹭破了小腿的皮膚。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戰(zhàn)士,買鞋就是在香港最后的戰(zhàn)斗。博士期間的獎學金和工資并不少,對她父母來說,這筆錢甚至算得上高收入。她只是不常有在香港購物的經歷。有一次,她看著櫥窗里一條連衣裙,其實她并不喜歡,但不知為什么,那次,她確實看了很久。她猜自己甚至表現出了渴望的樣子。然后,她聽見兩個西方女人,都身材高挑、金發(fā)紅唇,站在她身邊用英文驚呼,“哦,多丑的裙子!”她們說完,便迅速離去,她又站了好久,苦苦思索她們是否對她的趣味表示出了蔑視。她一生所受的全部教育那一刻都不能告訴她:如何評判一條裙子的美丑。那次之后她就不去購物了,后來去過幾次旺角的二樓書店,都是因為大衛(wèi)要去。
大衛(wèi)本來不叫大衛(wèi),叫辛大偉。來香港讀書后,他只允許別人叫他的英文名,大衛(wèi)。他的愛好是坐地鐵去旺角淘書,他喜歡那些昏暗的二樓書店的情調。政治禁書和豎排版的文學書是他的最愛,因為是“在大陸可看不到的東西”。他這樣說的時候,她覺得他臉上全是小人得志的諂媚——她沒說。她說的每句話都是對他的附和,所以她對他其實也是諂媚的。他諂媚香港,她諂媚他,然后他甩了她。
家鄉(xiāng)縣城還好,沒有變化快到令她驚訝,也許是因為她每年都回來一兩次,便感覺不到變化。每到假期,她不知道除了回家,還能去什么地方。爸媽通常都在火車站臺上接她。他們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在火車站自然有很多熟人,這樣他們不需要買站臺票就能進站接人。他們很容易為這樣的事情驕傲。她下車的時候,看見站臺上的年輕女孩都穿著滿身的繩子,可能是縣城那段時期的古怪時尚。襯衣胸前從上到下滿滿一排繩子,腳上的涼鞋鞋帶纏繞到小腿中部,也是一道一道的繩子。她昂貴的黑色羊皮鞋在其中,就像過時的老處女一
般,鞋跟敲著站臺的水泥地面,也像沉悶的呻吟。
“歡迎我們的博士回家!”爸爸朝她夸張地伸開雙臂。她疑心爸爸可能中午剛喝過一頓大酒,所以動作語言都顯得夸張??墒撬龘肀臅r候,沒有聞到酒氣。他聞起來沒有任何味道。
媽媽把她從頭摸到腳,仿佛她只有五歲。
她知道,只需要兩三天,他們對她的熱情就會變成另外的表現形式,仿佛她的人生出了無數問題需要他們對她做出診斷、開出藥方,“你為什么總是回家?你可以去旅行,年輕人都喜歡旅行?!卑职挚措娨暤臅r候會突然這么說。他又恢復了吸煙的習慣,另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清早去縣城公園參加老年合唱隊的活動,重復唱雷同的革命歌曲?!拔覀?,共產黨人,好比種啊子?”,她小時候一度以為這句歌詞是:“我們,共產黨人,好比棕襪子。”
“你的朋友太少了,讀了九年書,四年本科,兩年碩士,三年博士,那么多同學,就沒有一個好男生嗎?”這是媽媽說的,一般是她偶爾晚飯后陪媽媽去散步的時候。她們的目的地通常都是那座新建的關帝廟。滿街都是媽媽的熟人,媽媽需要不斷停下腳步,跟路人解釋女兒的處境,“博士已經在香港念完了,馬上去北京,當大學老師?!?/p>
“哦,北京好,北京好。香港,那畢竟跟我們不一樣?!比藗兛倳舫鰦寢寪勐牭脑挿磸驼f。今天說過,明天再說一次。媽媽對他們也一樣?;蛘?,“新聞里好像說香港現在不太平,他們不喜歡我們大陸人去?!比藗兛聪蛩坪跸肟闯鲆恍┫愀鄣暮圹E,或備受傷害的過往。她搖頭,表示新聞里那些東西,占領中環(huán)、示威游行什么的,跟她也相距遙遠。那些人會失望地收起笑容,因為沒能如愿聽聞更驚悚或復雜的內幕??h城所有人都喜歡內幕。他們對香港人頗有成見,“老帝國主義養(yǎng)的”,或者,“他們老以為比我們優(yōu)越,不都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嗎?”
她都不做評論。有時,她也保持住自己最溫婉的笑容,認真聽他們談論一種可悲的命運;博士,奇怪的專業(yè),沒有男朋友,可能還是老處女。
“女孩子,這個年齡,怕是要求太高?!庇腥藭f得比較直率。但她也保持住了禮貌,沒有把手機當磚頭砸過去。反正她不會一輩子在縣城街道陪母親散步,她想。
她會在這樣的時候希望那些人不要記得大衛(wèi)——那時還叫辛大偉。碩士期間第一個暑假,她帶他回來過,兩人手拉手在縣城散步。對她來說,更像一種炫耀,就像炫耀她當時的年輕和身上決不向縣城的古怪時尚妥協(xié)的裙子——她自認為那不屬于縣城的庸俗。那一年暑假,他們還去了縣城當時新建的游樂場,就在人民公園里面。有一種刺激的游樂項目,像蹦極,卻沒有蹦極的高度和危險?!澳愀也桓??”大衛(wèi)問她。她說不敢。試試吧,大衛(wèi)說。他喜歡一切冒險,所以后來他研究生畢業(yè)就準備去香港讀博士?!澳鞘俏倚r候就有的夢想?!彼忉?。
他還勸她跟他一起去香港,“三年的時間,我不想跟你分開。”他祈求她。她心軟了,也申請了香港的學校。這不是她的本意。對她的成績來說,去香港,一點也不困難。只是一想到需要離開熟悉的陸地,去往一座島嶼,她還是不踏實。她后來也很奇怪自己竟然有那樣的勇氣,畢竟香港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從很小的時候她就這么看。
她告訴大衛(wèi),1997年回歸的時候,她上中學,在學校大禮堂觀看回歸儀式的現場直播。國歌響起的時候,禮堂所有站著的學生都跟著唱,她也唱了。但她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當時無法理解這種感覺,很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在洪亮的合唱中,每個個體其實都無法發(fā)聲。
他也回憶了他的1997年,與她截然相反的景象:他在江南一座大城市參加香港回歸的知識競賽,獲得一等獎,獎品是學習機,他看不上的小電器,于是拒絕去領獎。他總是有奇怪的信心去拒絕誘惑,也總是因此得到更大的收獲。后來他得到了更好的獎品—— 一筆足夠他念完大學本科的獎學金。他得意揚揚的少年時代讓她感到羞愧。富庶的江南也讓她的洞庭湖黯然失色。“共飲一江水。”她也奇怪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說,仿佛他們真的是前世注定的情侶,在1997年就私訂終身,所以他們也得endprint
一塊兒去香港安身立命。
都是他給了她勇氣,讓她有種無往而不勝的錯覺。都是錯覺。她后來還去過縣城那座游樂場,看見蹦極游戲的項目已經停業(yè)了??h城每個年輕人都玩過這游戲后,便集體拋棄了它??偸沁@樣,最初的新鮮,其實都意味著最后的遺忘。
她看見兩根金屬柱子并立,是永不交會的平行線。中間那條彈簧繩索,已經不見了。那繩索曾經拴住她和大衛(wèi),兩個人在半空上下翻飛。她一度感到眩暈,尤其下落的時候,以為自己會摔在地上,砸成一攤肉醬。最絕望時,彈簧繩索會將他們再度拋起來,所有的重量在那一刻消失不存。她想人其實本就是沒有重量的,重量只是重力作用出的幻覺。在他們被拋擲到最高點的瞬間,她瞥見遼闊的水面,她不確定那是洞庭湖的哪條支流。正是豐水期,銀灰水面飽脹著,猶如夏季雨前的天空。
現在,她不再去那座被拋棄的游樂場了。媽媽告訴她:“那里賺不到錢了,后來只好停業(yè)?!彼J為媽媽將她的愛情記憶全毀了。
4
列車即將抵達北京站時,她看見茂密綠葉遮掩中的新建樓群??罩蟹课輰訉佣逊e,是資本與財富的象征。她想那終究只是一團空氣,反正她也買不起。那一刻她對自己回到北京的選擇產生了質疑,就像小時候興沖沖去親戚家吃飯,卻發(fā)現桌前并沒有屬于自己的那張椅子。
她還看見巨大的彩色鋼鐵裝備,疑慮是北京城新建的游樂場。她不知道其中會不會有蹦極游戲。北京有那么多年輕人,足以支撐游樂場長久將冒險游戲運營下去,始終不會過期。
火車到站后,她乘坐地鐵繼續(xù)行程,沿著復雜的路標總算找到地鐵站的方向。入口處簇擁著等待安檢的乘客,各種式樣的箱包在安檢傳送帶上與它們的主人一樣,彼此貼近,毫無間隙。她覺得地鐵扶梯仿佛要深入地心一般,沒有盡頭。地鐵里也沒人注意她,她只是普通的年輕人——也許已經不年輕了。她在站臺看地鐵路線圖,想數出要經過多少站才能到達目的地,因為看走眼而不得不一再從頭數起。這樣她花了很大工夫才明白,她需要經過二十四站。“這不是一個好數字。”她自言自語——24歲時,她做出改變一生的決定,就是離開北京?,F在她27歲,卻又回來了。不是凱旋,而是從頭開始,就像你對著地鐵線路圖數站點,數錯了,不得不從頭數起。
其間她還被大學本科同學打來的電話打斷過一回,這好歹帶來一絲意料外的喜悅。她希望對方不要聽見地鐵的廣播——那會讓對方聽出來她始終沒有走出的宿命,于是她又費力在密集人群中尋找僻靜之地,自然未果。
“我聽說你回來了,真好!”同學姓李,但她固執(zhí)要求所有人都以網名稱呼她:魚兒。魚兒和她在本科時期要好過一段,因為她們都喜歡看書的緣故。但后來她對魚兒感到害怕,因為魚兒說:“如果幾年后,我還需要坐公交車出門的話,那人生就完蛋了。”她很久之后才明白為什么公交車意味著完蛋的人生。她認為魚兒總能看出她的遲鈍?,F在,她在電話里告訴魚兒:“是的,我回來了,準備去報到?!?/p>
“你要當老師了!”魚兒的興奮顯得過于夸張,畢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聽說這消息。
“是的,我要當老師了?!彼南耄鋵嵤谴髮W老師。
“我需要跟我的助理確認一下,看看我什么時候有時間和你見面?!濒~兒說。
“哦,助理?”
“你知道的,我現在開著一家互聯(lián)網公司?!?/p>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魚兒的人生看來并沒完蛋,互聯(lián)網的奇跡正讓北京熱血沸騰。她不期待和魚兒見面了,因為魚兒隨即說的,她現在只上網,根本沒時間看書。本科時,她們常同去書店打發(fā)整個周末,從不同柜架取出大大小小的書本,坐在書店木地板上讀上一整天。她已經從媒體上得知,她們曾去的那些書店多數都已關閉,原因毫無懸念,不過是生意太差,難以為繼。
北京海淀的書店比香港旺角的書店更讓她懷念,至少簡體橫排的版式和相對低廉的價格總是讓人放心。她不用在心里默默換算匯率,或忖度哪本書可能無法通過海關檢查。事
實上,她在香港購買的大量書籍最后都留給了大衛(wèi)。他興致勃勃搬走那幾個紙箱的樣子讓她心痛,好像身上一部分也被他帶走了。后來她聽說,大衛(wèi)將她的書籍在學校的二手市場擺攤出售,而她冷門的專業(yè)書籍即使在熱鬧的二手市集也備受冷落。她認為這就是她宿命的象征——被他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憐地展示,卻始終無人問津。
大衛(wèi)需要錢,很需要,所以他才會賣掉她積攢三年的書——其中不少都是他們一起買下來的。她沒有指責他,只裝作不知道。他有太多地方需要花錢,九龍的商場里都是免稅商品,維多利亞港的蘭桂坊酒吧也花費不菲。他得穿質地良好、品牌低調的亞麻襯衣,英式尖頭皮鞋,配合他天生卷曲的頭發(fā),確實有貴族氣。他向往精神生活,也追求物質,這讓他在灰頭土臉的大陸學生中顯得格外出眾不俗。盡管他也只是依靠獎學金和時有時無的學術項目生活的學生。他的家境倒是不差,但他拒絕用家里的錢,古怪的自尊心令他厭棄自己身為江南制造雨傘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之子的出身。大衛(wèi)目前仍在香港,因為延期畢業(yè),他為了博士學位還需要在香港再待個一年半載的。他故意讓自己的學位論文無法完成和通過,畢竟他需要待在香港,他希望這是無限期的求學經歷——他夢寐以求的結局。哪怕學校里的激進分子已經將敵意公開化。大衛(wèi)甚至在學說蹩腳的粵語,以便更完美融入那里的生活。
5
二月中旬的春節(jié),她倒是沒有回家,因為要準備剛剛結束的面試,以及隨即又將開始的幾場面試。大部分大陸同學似乎都因為各種理由留在香港過春節(jié)。學校門前賣咖喱魚丸的小推車前,逐漸出現越來越多的游客。他們胳臂上掛三五個購物袋,用竹簽費力去戳塑料碗里的肉丸子。油光滋亮的嘴大聲嚷著她熟悉或不熟悉的方言。
大衛(wèi)本來應該在這段時間完成他的論文,但節(jié)日的氣氛明顯破壞了他在圖書館寫作的情緒。他向往去一家不僅可以潛水還提供按摩服務的海濱度假酒店消磨一些日子。但他和她都知道,這奢侈的夢想只不過用來想想而已。
“這世界上有沒有地獄?”有一天大衛(wèi)突然問她,她討厭這種問題,認為毫無意義,但大衛(wèi)喜歡,他明顯想得比她更多。這也是他令她自慚形穢的地方——她雖然成績優(yōu)異,卻思想空洞、缺少想法,而他卻剛好相反。他廣泛涉獵,對世界充滿好奇,這也令他無法專心完成論文。endprint
“我告訴你,他人就是地獄?!贝笮l(wèi)說。她知道他正逐漸變得煩躁,他想要的東西看起來都離他越來越遠。
她說:“我覺得不是?!钡孟窀緵]聽見,或者裝作沒聽見。她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覺得這才是地獄——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愿望。
大衛(wèi)提議他們可以去旺角過除夕夜,至少那里會比九龍的校園更多節(jié)日氣氛。密集的老樓間中英文閃爍的霓虹燈,間或會缺少一兩個字母,呈現迥異或匪夷所思的含義。年輕人手握奶茶、咖啡、氣泡飲料,茫然閑逛,臉上都是詭異的彩色光斑,彼此很難分辨。她不是太想去旺角。那些書店陰暗的二樓在她看來是世界上最沉悶的角落,因為無論大衛(wèi)興致勃勃談論尼采、海德格爾,還是李光耀、巴菲特、洛克菲勒,她都無法回應。
但是,大衛(wèi)預訂了一家酒店。這消息讓她振奮。來香港后,他們共度的夜晚屈指可數,似乎從本科到博士的漫長戀愛耗盡了想要一夜春宵的熱情。有一剎那,她懷疑這只是大衛(wèi)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因為去不了五星的海濱度假酒店,他才選擇旺角的小旅館;因為沒有更能和他進行精神交流的女朋友,他選擇了草草上個床。他還一度厭棄她的裝扮,似乎因為不得不和她在學校食堂一起吃飯而滿臉委屈。
但大衛(wèi)確實在這個黃昏顯得精神抖擻,卷曲的頭發(fā)被收拾得恰到好處,襯衣和卡其色褲子搭配完美。在地鐵上,他在車窗玻璃上觀察自己,露出滿意的神情。她認為那種神情幾乎像是希望了。他們一直握著手,在出站的時候都沒有分開過。
夜色很美,喧鬧的街市上每家小食店都人聲鼎沸。她認為這不是除夕應有的樣子。除
夕在她的記憶中,總是街道空無一人,而所有房屋都會把燈光亮到天明。但香港是個迥異的地方,她想。這時,她認為應該告訴大衛(wèi)她有可能——盡管她并沒有把握——會去北京工作。她拿不準應該用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語氣說出這件事?;蛘咚嬲M钠鋵嵤谴笮l(wèi)承諾,畢業(yè)后也會追隨她回北京的選擇,就像她當初追隨他到香港讀書一樣。
大衛(wèi)正在側身尋找那些通往二樓書店的隱蔽入口。人群讓那些他熟悉的入口仿佛集體消失了。她遲疑著,于是錯過了開口的機會,這時,槍聲響了。
沉悶的兩聲槍響之后,狹窄的街市頓時安靜下來。人們都在尋找槍聲的方向。她握緊大衛(wèi)的手,片刻的靜寂。她其實并不害怕,因為那只手還在?!霸趺椿厥??”每個人都在問每個人。
后來,有人發(fā)現了警察,“是警察,朝天開槍。”
“是嗎?”大衛(wèi)疑惑著。
更多的人奔跑起來,傳遞著恐慌的消息,“起火了!”“還不跑?!薄岸际悄銈冞@些人!”
她看見不遠處的路口,聚集著很多人,都是年輕人。的士閃著應急燈倉促駛過,有行人被撞倒了。的士停下,道路被堵住。人們沿著車輛之間的縫隙胡亂穿梭,有時方向完全相反,不時有爭吵發(fā)生。
“我們遇見騷亂了?!贝笮l(wèi)告訴她,他們一直站在原地。她不知道這樣的時候應該如何行動。而大衛(wèi),她懷疑他其實很希望也能參與其中,至少也爭取看個明白。他們后來被人群簇擁到街角,緊靠著一家腸粉店的燈箱。燈箱烤得她后背發(fā)燙。她面前的幾個垃圾筒已經開始燃燒,是小型汽油罐——她聽見一些聲音說。
她想問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又覺得不是一個好時機。這個夜晚所有時機都是錯的。她還想問他,現在怎么辦?但他的表情異常興奮,他告訴她:“太他媽牛了,居然讓我們碰上了?!?/p>
聚集的年輕人把路邊的鐵皮垃圾筒拔起來,然后扔向警察。金屬刮蹭地面,產生間斷的火星和凌厲的聲音,像有人在受傷時慘叫,也可能確實有人受傷。這些都讓她害怕。她想起童年時縣城的集會,每個大年初一的上午,各單位都敲鑼打鼓派出游行的隊伍。那些用大紅色的皺紋紙裝扮起來的花車上,面部恐怖的八仙的雕塑都大張著血紅的嘴。但好歹鑼鼓敲打出的節(jié)奏總是喜慶的。
一些商店在倉促關門,卷簾門紛紛下落、鎖閉。街面的光線暗沉下去,遠處的火光卻越來越大,反而映襯出此時天空的漆黑。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大衛(wèi)說,他人就是地獄。那些人認為大陸人是地獄,但作為大陸人,她此刻才身處地獄。
“我們躲遠一點吧?!彼龓缀跗砬笏?。
大衛(wèi)說:“我們站這個位置,沒事。”他松開她的手,抬手指向那些警察,警察幾乎和聚集的人群一樣多,黑色警服上有熒光色的符號在閃爍?!澳敲炊嗑炷兀率裁??”他說。她哆哆嗦嗦地點頭。他又說:“有我保護你。”她把手插進自己的褲袋,摩挲著里面的兩枚硬幣,一枚代表警察,一枚代表大衛(wèi)。
警察開始通過高音喇叭喊話,還可能朝那些年輕人噴了辣椒水。她止不住咳嗽,但不敢,怕因此暴露,成為那些瘋狂年輕人的目標。她和警察之間,隔著幾十個年輕人。此時她已經躲到燈箱后面了,那地方只夠站一個人。她希望和大衛(wèi)一起擠進去,但大衛(wèi)并不愿意。她為自己的膽小而愧疚,但她確實不想在這一年最后一天發(fā)生什么意外。隨即她意識到,可能新年已經到了。
她看見面目溫和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離開。車后座上還坐著一個年輕女孩,長發(fā)擋住耳朵,驚慌中卻是平靜優(yōu)美的姿態(tài),沒穿襪子的小腿晃來晃去,香港本地女孩都不喜歡穿襪子。騎車的年輕男孩和女孩穿一樣的衣服,也許是同一家飯店的制服。當他們的自行車穿過了警察的隊伍,在她的視線中完全消失的時候,她很羨慕他們。
警察拉開橫幅:“停止沖擊,否則使用武力?!庇衅囓嚧氨辉宜椤2A槠鷤喬ズ鸵恍┤?。她知道人正越聚越多,不知道從哪里出現的臉孔,都是她陌生的。
有示威者開始攻擊警察,十幾個人圍著一個警察揮拳頭。警方的高音喇叭繼續(xù)喊話,
“最后警告,不要玩大?!笨赡苓€有警察朝天空開槍,半空中似乎不斷炸裂著閃電般的金線。但她太驚慌,便無法確定。
這時,她感到腳心濕了,她懷疑沾上了地上的煤油。
大衛(wèi)終于決定撤離的時候,是高音喇叭宣布“七分鐘內所有人員必須撤離,封鎖開始”的時候。大衛(wèi)說:“是時候了,可以了。”endprint
他去拉她的手,想把她從燈箱后面拽出來。但她不知道自己哪只腳被卡在燈箱后面,接著,她另外一只腳被地面的煤油滑出很遠。她以一種痛苦的姿勢摔在地上,一只腳還在燈箱后面。那只橘紅色的鞋子,露出她的大腳趾。她看見地上亮閃閃的油漬、零散的垃圾,食品包裝袋、菜葉、紙張,還有黑乎乎像動物尸體的東西。不遠處燃燒的垃圾筒,讓她意識到火勢會順著煤油燒過來。
“快起來,封鎖開始了,我們得撤了?!贝笮l(wèi)試圖用力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沒能成功。她聽見他的聲音都變了,尖厲得像回到少年變聲期之前。
她清晰感受到兩個腳踝的劇痛,意識到自己同時崴了兩只腳。這真是一個所有時機都不合適的夜晚。
“我走不了了,腳崴了?!彼朐囂街邘撞?,也許情況還沒那么嚴重,但她也隨即發(fā)現大衛(wèi)正望向警察準備拉起的封鎖線,喃喃自語:“我得先走了?!?/p>
然后,他真的跑起來。
她還蹲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從那兩條即將并攏在一處的熒光繩子中側身穿過去。人們陸續(xù)撤離,騷亂得到控制,示威者不再行動。封鎖線兩側,警察列隊整齊,嚴陣以待,表情莊嚴。
她揉著腳踝,并因此讓雙手都沾滿煤油。她想抓個什么東西,向大衛(wèi)扔過去。但那個好看的背影,現在,她已經看不見了。
6
三月的香港迎來一種意料外的平靜。她去中環(huán)見一個朋友,那個突然來旅游的女生為自己終于見到港劇中若干真實的場景大呼小叫。在皇后大道,女生唱著她不知出處的粵語歌,兩旁奢侈品店的玻璃門,明晃晃都像舞臺的追光燈。
立交橋下,菲傭們在每個周日歡聚。塑料布鋪開,上面胡亂堆積著連鎖超市里減價的面包和成打的汽水。她對那些皮膚黝黑的婦人深感興趣。她們在頭頂的橋面上轟鳴的汽車響動聲中悠閑自得,神情如同身處家鄉(xiāng)菲律賓的海灘。陽光會從不同角度進入她們的領地,立交橋下的簡陋野餐卻從未被烈日或風雨敗壞。她想這喧鬧中的寧靜,正是她需要的。
中環(huán)的高樓一座一座,全部連在一起。穿行在樓宇間長廊里的白領女人,都瘦得像一具具幽靈。她和那女生也沿長廊漫無目的行走。女生不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她這樣的問題:“他們還反感我們嗎?如果我去買奶粉,會不會被打,會不會有危險?”新聞里不時會有這樣的消息。
她無法回答。剛剛經歷過的騷亂的除夕夜的記憶并未完全過去?;貞涻r活在目。大衛(wèi)的卷發(fā)和亞麻襯衣在火光中果斷離去,對她而言,那一刻才是危險真正的降臨。隨后,她看見磚頭、石塊、硬木板依次被騷動的人群扔向警察。拋擲物落地后,才是終于緩緩而來的寧靜。夜空進入新年,煙花在遙遠的海面上空炸裂。夜空下這座褶皺叢生的城市里,封鎖已經開始。
她脫掉恥辱的橘紅色魚嘴鞋,光腳走向警察。腳踝的疼痛遠不及她的內心。煤油黏在腳底,感覺光滑而舒適。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完那段路。路面的垃圾和雜物在她看來,都宛如通往新生路程中的裝飾品。后來,她高舉雙手,向警察證明自己的學生身份以及為何在今夜出現在此處?!拔液湍杏褋磉^新年,我們還訂了一個房間?!?/p>
“你男友呢?”年輕的警察即使身處夜色也顯見膚色白皙。哪怕他問話的語氣威嚴恐怖,也足以令她感動到幾乎落淚。
“他先走了?!彼卮?,兩只光腳輪流踩上自己另一只腳背。
小警察沒有懷疑她的解釋。她反而把這看成侮辱。她難道不可能是激動的暴民嗎?哪怕在一個習慣懷疑一切的陌生的香港警察眼里,她也只可能是一個人畜無害、備受欺凌
的無辜角色嗎?
警察指著一個模糊的方向,示意她迅速離場。反正兩只腳踝的疼痛是一樣的,她也就不必一瘸一拐地走路。
“現在好了,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彼诨鼐琵埖牡罔F里,學會了自嘲,這樣她就可以不去注意自己的狼狽樣子正在被眾多冷漠的目光掃視。她沒有鞋子的光腳,看上去很像兩只剛出生的小貓或小狗——沒有毛發(fā)的遮蔽,因被黏稠的液體包裹而閃閃發(fā)亮,只是血肉模糊的兩塊未成形的肉。她聽過耶穌基督赤腳走過荊棘叢的故事——在香港的街頭巷尾,很多目光呆滯的男男女女會突然向陌生人散布耶穌的福音。她憑借零散聽來的語句拼合出了這樣的故事。她覺得可能不準確,但適合她現在的心境。他們的神,認為人生來有罪,平生所做不過是尋求寬恕。但香港并不是一座寬恕之城,這里滿布雜亂的人種和復雜的語系,粵語、中文、英文乃至菲律賓、葡萄牙語,語種將人類分隔,人類便無法彼此寬恕。
她后來這樣告訴那個女生:“危險?我們覺得危險,其實我們自己就是危險本身。”話一出口,她便為自己感到驚訝。因為這完全是大衛(wèi)說話的方式,輕巧卻又不容置疑的反駁方式。她曾經無法理解大衛(wèi)為什么總能忽略掉問題真正的嚴重程度,轉而以戲謔來化解掉揮之不去的不堪?,F在,她全明白了。他不過是膽小地逃避著,在勇敢冒險的名義之下。他逃避著無法完成的論文、即將來臨的封鎖,還有再也實現不了的移居香港的愿望,同時又口口聲聲宣布自己不過是向往更刺激的冒險游戲。
大衛(wèi)對自己那晚的逃離行為無言以對,事實上他們自那晚之后整個春節(jié)期間都沒有見面,也沒有聯(lián)系。她有時會想去他的宿舍找他,然后把他好好譏笑一番,“關鍵時刻,把崴腳的女友扔下,溜之大吉的勇士和冒險家啊?!彼芟胫浪麜绾螢樽约旱男袨樽龀龊侠淼慕忉尅R苍S大衛(wèi)明白,這件事根本就沒有合理的解釋,所以不如逃避下去。
這段時期,她的腳傷在緩慢恢復,走路時仍需承受痛苦。她在腳底貼創(chuàng)可貼,悉心照料那些劃破的傷口,耐心得像對待豢養(yǎng)的寵物。她從沒這樣對自己的雙腳傾注溫柔與關注,所以雙腳在關鍵時候違背她的意志做出了它們自己的選擇——崴掉了,連它們都拒絕跟大衛(wèi)走。
那個女生被她說出的話震驚到呆滯,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說:“天啊,你是不是也反感我?”女生滿眼委屈,她從那雙眼中依稀看見從前的自己。但現在,她已經不一樣了,自從她腳傷痊愈,又買了此生最昂貴的一雙皮鞋之后,她自以為完成了脫胎換骨的全部過程。endprint
她微笑著,告訴那個女生:“當然不,我們是一樣的,我歡迎你?!?/p>
女生撒嬌一般噘嘴,她知道她其實無法理解自己。女生告訴她:“不是我膽小,我只是覺得這種意外的事,遇上了就遇上了,沒辦法?!?/p>
她震驚,疑惑對方是否已經知曉她那晚的經歷,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所經歷的恥辱。
但女生接著說:“你知道的,有時候人生就是被意外改變的,那一年我本來會去央視工作,也許還能當主持人,但是央視的樓被大火燒掉了,他們暫時不招人了,就這樣,我就成了現在的樣子?!?/p>
她突然對女生滿是同情。她知道,這些年那女生一直在一家公司做一份每天都想辭職的工作,然而辭職終究只是想想罷了,她永遠也不會辭職。她就這樣在辭職的沖動中度過平靜的年月,偶爾想起辭職的壯舉仍然心潮澎湃,但每到工作日,她還會一本正經地去上班,途中經過早已修復一新的央視大樓,但她都目不斜視,假裝那里沒有埋葬她的夢想,和所有人一樣假裝那年的大火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真正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一件,就是她在逐年發(fā)胖,再不可能成為主持人。女生說:“我把日子過成了復印紙,一張一張全都一樣,不只我,我發(fā)現每個人的日子都是復印紙?!?/p>
“是的,我們有什么辦法呢?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彼卮?。
她們那時所站的那條空中長廊的高度,足夠她們看見遠處的洋面。這樣視野的房產值得上數千萬港幣,但對她們而言,此刻所見,不過匆匆路過的一眼景致。那又如何,她們到底享有過這般海景,雖然她認為這景色到底平庸、不值一提。深灰色洋面與洞庭湖相比何其遜色,不過是水天交接處的一根線——很多事
想明白本質之后,都不過如此——這樣一根線,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在紙上畫出來。
她在大衛(wèi)和她之間,也畫了這樣一條線,了斷為期七年的感情。這是四月發(fā)生的一件小事。
大衛(wèi)很久都沒有理發(fā),卷發(fā)蓋住了耳朵和一半的眼睛,他的目光就這樣在頭發(fā)下躲躲閃閃,顯出心驚膽戰(zhàn)的不自信。大衛(wèi)把杯子里的鴛鴦奶茶攪得天翻地覆,宛如杯中有小型風暴正醞釀和聚集。他一口都沒喝杯中的東西。他們在燒鵝店的卡座相對而坐,鬧哄哄的,她錯覺自己正身處任何一部香港電視劇的場景里。
“真是太幸運了,我們遇到那樣的事,卻安然無恙?!贝笮l(wèi)終于開口說的話,完全出乎她意料,她想問他,什么是幸運?但她又懶得跟他爭辯這種虛無的問題。他們的戀愛從一開始就陷入虛弱的理論里——兩個博士生,似乎只能如此。
她淡淡一笑,像是自嘲,接著平靜地喝了一口自己的奶茶,不動聲色說:“是的。”
“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贝笮l(wèi)說,她想這句話似乎比較合理。她說:“對,我找到了北京的工作?!彼麜靼走@意味著什么。其實她并沒有接到那份工作的通知,但這時她再次想起那位師姐教她的東西:“你得讓人家感覺,你不是沒人要。只要說還沒有最后決定,就可以了,要讓人以為你有很多種選擇,決定權在你?!?/p>
“哦,那真的不錯?!?/p>
“你呢?”
大衛(wèi)抬起頭。他不知是不是在笑的表情讓她迷惑,曾經她迷戀的正是他這樣的表情,她總以為那表情里有無數種情愫被同時表達。他向她表示恭喜,卻沒有表達留戀。
“我什么?”他問。
“你就這樣在香港待下去嗎?”
“不然呢?我們這種人,確實沒地方去。要我回去接管我爸的工廠嗎?笑話?!?/p>
“可是……”話說一半,她發(fā)現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反駁他。
“你想說,可是我們在香港也是臨時的,對嗎?”大衛(wèi)說,“畢業(yè)就失業(yè),我都知道。”然后,他冷冷地盯著她,“當然,不包括你?!?/p>
她毛骨悚然間突然理解那次封鎖開始前他轉身就走的舉動,因為眼前的一切不過都是“臨時”的。
她再次屈辱,趁勢提出了斷。“既然是臨時的,我們只能分手?!彼J為這句話的分量應當比自己講出來的語氣更重,但沒有。
他只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你把那件事看得太嚴重了?!?/p>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們曾經是最令人羨慕的一對,在北京讀本科時期,他們各自擊敗數位情敵才終于攜手共進。風平浪靜的北京的秋天在此刻突然竄進她的記憶,宛如幻燈片被陌生人強行切換。她還想起他們在北京的炸醬面店分吃一碗面,為誰吃掉更多的蔬菜斤斤計較、爭執(zhí)不休。甜蜜的炸醬面讓她無比厭倦此刻油煙乍起的燒鵝店——他們?yōu)槭裁纯偸前押髲N的東西當成光鮮的招攬顧客用的幌子堂而皇之地袒露在外。袒露,她突然為這個詞激動。
“因為我看透了你?!彼靡痪錈o比庸俗的話為他們之間畫上句號。大衛(wèi)也許還會為此輕視她的修養(yǎng)。但她無所謂了,在起身離開的時候,她認定這句話并非如字面意義那般庸俗,“看透”——是因為袒露。在香港,大衛(wèi)袒露了他脆弱的本性,騷亂中的看客、臨危時分的逃兵;而她呢,因為袒露獲得新生,宛如走過荊棘的耶穌。她對他真是倍加同情。
她不會去信仰基督,但她此刻確實對那個向世人徹底袒露自我的神充滿感激。那些立交橋下舉辦周日歡宴的菲傭,也不過是對袒露習以為常,她認定。
7
接到北京高校的入職通知也是四月。她想知道當初面試她的那個男人,是否就是這封裝有一沓復雜文書的快件的寄信人。信封上的字跡潦草不堪,應是老眼昏花的男性所為。
她需要著手準備離開香港的事情,好在大部分書籍都早早被大衛(wèi)搬走、賣掉了,仿佛他提前預知了他們的結局。她在兩人間的宿舍里昏睡數日,直到室友告訴她學校里關于她的傳言正在蔓延?!耙驗槟闳チ四撬鶎W校工作,好
多人都拒絕那所學校?!?/p>
她想不通其中的因果關系,直到室友暗示她想起大衛(wèi)的名字?!拔也戮褪撬懿涣四阌幸粋€比他更好的去處,拼命說那所學校有多么糟糕,在郊區(qū),一棵草都沒有的地方,而那些人竟然都相信了。他的延期畢業(yè)申請已經提交了三次,看上去他得一輩子待在學校了。”室友喋喋不休,以為這是她愛聽的東西,“還有,大衛(wèi)的導師對他已經失望透頂,因為他得過且過、混日子,前幾天導師在實驗室沖他嚷了一大堆英文,每一句都帶臟字?!眅ndprint
她繼續(xù)倒頭睡去,除此之外她發(fā)現自己其實已無事可做。宿舍樓對面就是臨街的商鋪,那些繁體字的店面招牌一度令她備感沉重,仿佛筆畫太多的字與生俱來就有無法承受的重量。三年來她似乎已經習慣把含義相同的漢字寫成更復雜的形態(tài)。她偶爾也在寫字的時候將那些不必要的筆畫一筆一筆地加上去,看它們變得陌生,卻又感覺刺激。一想到她將不必再為那些復雜的筆畫煩擾,她感到輕松。這里終究是島嶼,她,還有大衛(wèi),以及島嶼上與她摩肩接踵的大部分路人,其實都無法獲得一套半空中的房產,哪怕那僅僅是一團空氣。室友和她一樣,已經決定畢業(yè)之后回廣東工作。室友本就來自廣東,所以無論喝什么東西都往里慷慨加入兩勺白糖。廣東室友整日忙于購物,在手機上用計算軟件按出自己需要收取的代購費金額。代購的業(yè)務支撐著室友的日常用度以及精神生活。她沒法像室友一樣,堅信微小的回報終將累積成巨大的商業(yè)成功,但她也確實眼睜睜看著室友把代購生意越做越紅火。宿舍里始終堆積著即將發(fā)貨的奶粉和名牌包,從地板直接堆上天花板?!白x到博士,就為賺幾十塊代購費嗎?”她問過室友。室友回說:“幾十塊都賺不來,還讀什么博士?”
她決定不再在床上消磨時光,打足精神去完成早該完成的事項,比如為父母和北京的朋友購買禮物,退掉圖書館借書卡和油麻地藝術影院的會員卡——消除她在此地最后的痕跡。這些事情暫時占據她的精力,令她沒空去計較大衛(wèi)在學校散布的那些言論。她依然對他滿懷理解及同情,他們不過同樣是零落潦倒的讀書人。
8
九月的時候她已經身處北京郊區(qū)昌平。學校校園并沒有給她驚喜,如大衛(wèi)所言,連一棵草都沒有。報到的當天,她簽了很多頁紙的合同。遵照提醒,她在簽完之后才仔細閱讀一遍,她沒有找到合同約定的期限,提出了疑問?!盀槭裁礇]有期限?作為工作合同,不應該有時效嗎?”她問人事部門接待她的人員。
對方是一位中年女性,不耐煩的三角眼上架著金邊眼鏡,“沒有,姑娘,這樣的工作一般都沒有期限?!币娝圆焕斫?,中年女人又繼續(xù)說,“好不容易當了大學老師,終身有靠,你還要什么期限?”對方語重心長,她卻為“終身有靠”四個字而膽戰(zhàn)心驚,并回憶起她經歷過的“報到”——從本科到博士。無論哪個時期,同學之間都會談起畢業(yè)后的打算,為繼續(xù)深造還是工作猶豫不定。但現在,沒人再會問她“將來的打算”了,因為,她“終身有靠”。從前,她總有一個目標,哪怕并不是真心想要的目標,考學,再考學,再考學,像蟬蛻的蛇,總有新的皮膚可以令她煥然一新。現在,她只剩下最后一層皮膚了,再不能以蛻皮為生存目標。
她的臨時宿舍可以看見西山,荒涼的秋季山坡上暗沉沉都是即將凋零的植物。她知道不需要過多久,北京將給予她三年都未曾體驗過的寒冷。她不知道那時自己會不會搬到一個更好的住處。突如其來的空曠,她反而無法適應。在操場沿跑道散步的時候,她竟懷念起縣城里那些似是而非的熟人的面孔。她告訴自己一切都將塵埃落定,直到被完美安放,但只要一看到校園里老邁的教師在食堂用一塊錢買走兩個堿面饅頭做晚餐的時候,她便為迅速看穿了未來而陷入絕望。
其實她還沒有開始上課,學院新入職員工的歡迎大會上,她被殷勤招待,然后她得到通知,學校隨即將開始新入職教師的拓展訓練活動。
拓展訓練場地也在昌平,離學校僅有五公里的距離。她和十幾位新入職的年輕老師坐上大巴車,只在荒涼的公路上行駛了還不到十分鐘就被要求下車。路兩邊田野的空曠令她無法相信幾個月前她還身在一個寸土寸金的島嶼。
她不和那些同事們交談,因為缺少勇氣,而他們也沒有主動跟她說話。她看見孤零零的一只麻雀站在電線上,焚燒有機物的煙霧在很遠的地方垂直上升。世界平靜得可怕。她明白原來平靜比騷亂更令人絕望,而她還曾天真地以為離開那個悸動的城市和悸動的人就能如愿以償,那時的她對北京幾乎日思夜想?,F在她明白,她想念的不過是昔日的北京,有大衛(wèi)的北京。
學校正在政局動亂的時期,這是她無意中聽來的事實。老校長已經被“雙規(guī)”,幾個副校長或躍躍欲試等待上位,或惴惴不安唯恐牽連,于是互相揭發(fā)。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風平浪靜的校園里正在上演的真實戲劇。
拓展訓練的第一個項目是高空跳躍。沒人敢第一個爬上幾十米高的跳臺。哪怕拓展訓練教練——一個長雀斑的北京本地青年——信誓旦旦保證安全繩會確保你們萬無一失,你們只是需要克服內心的恐懼。
這些同事多數戴眼鏡,集體抬頭看跳臺的時候,數十張眼鏡片在秋天北方的斜陽下反光,就像波光粼粼的維多利亞港的洋面。
跳臺有兩個,從地面看過去相隔并不遠,但誰都清楚只要你真正站在上面,感覺就會發(fā)生變化,那時,兩個跳臺間的距離,你會覺得就連最擅長跳躍的猴子也無法跨越。
教練脫下白色鴨舌帽——他們每個人也都分到了一模一樣的帽子。教練露出濃密的黑發(fā),他打算親身示范。他們的眼鏡片齊刷刷目送他身著翠綠色運動衫的身影沿著爬梯往上,再往上。她發(fā)現眾人表情冷漠得像在觀看毫無意外的化學實驗結果。她也是在這時意識到她正身處何方——畢竟從小到大,她早該熟悉這種表情了。他們克制著對真正危險的恐懼,卻假裝熱衷并不危險的刺激游戲——比如從高空一躍而下。
教練在跳臺上高聲講解動作要領,身后的安全繩像是長長的臍帶連在他腰上。地面上無人回應。教練自顧自繼續(xù)講解,好像他根本就很享受在高臺上演出獨角戲。她意外發(fā)現教練與旺角那位向她問話的小警察長相近似,她不確定這是否是好的預示。教練講的內容,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拓展訓練基地之外,似乎總有飛機起降的巨大轟鳴聲傳來。
教練的綠色運動衫在跳臺上,這讓他像一只被展示的小動物,鸚鵡或者蟾蜍。他前后揮舞胳臂,然后屈膝,騰空一躍,始料未及中,翠綠色的小動物已穩(wěn)穩(wěn)落在另一邊的跳臺。跳臺上也許有柔軟的墊子,他在上面的樣子讓人以為輕松且舒適。人群中終于有驚嘆聲傳來,隨即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打算做第一個爬上跳臺的人。
“你們男的膽子大,先跳。”有女人的聲音說。endprint
她在內心暗自不屑。
戴眼鏡的男人也成功了,盡管他的動作更應當被稱作跨越。不過他已經是眾人的英雄。他回到地面的時候,人們紛紛把他的肩膀當鼓面拍個不停。
“爽啊。”他接受眾人的祝賀,一面擦著臉上密集的汗珠。
她看著一個又一個人爬上跳臺。也不是每一個都能成功,有人會落下來,安全繩在他們落地之前將他們拯救,然后倒掛半空。她清楚那種以為會觸地而亡的瞬間被拯救的感覺。
然后,沒有跳的人就只剩下她了。
“為什么不跳?一點都沒有危險。”有女教師帶著滿臉紅暈,關切地問她。對方剛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跳躍,之后在另一邊的高臺對天空高聲尖叫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她聽見身邊有人悄聲對他人解釋,“那個老師教意大利語,但是,學校還沒有開意大利語的課,她已經一年沒事干,下學期,她得去教思想政治課?!?/p>
她反問意大利語專業(yè)的女教師:“既然不危險,為什么要跳?難道我們不是要經過危險,才能拓展嗎?”
教練用她聽不懂的詞匯,講了一些關于心理暗示與拓展的道理。她認為他們并沒有真正令她釋疑。她想如果不跳一次,她會丟掉這份工作嗎?應該不會。但她會因此在校園里成為膽小的代名詞。
她無所謂地把頭發(fā)扎成馬尾,打算往跳臺邊的懸梯走去,同時她當然想起在縣城游樂場和大衛(wèi)一起蹦極的經歷,安全繩把他們系在一起,一下一上地震蕩。
她帶著赴死的心情爬上了跳臺。教練隨
后跟著也上跳臺來,把那根手臂粗的安全繩扣在她腰部的皮帶上。她感到教練的手環(huán)繞著她的腰部,檢查特制的皮帶是否松動?!斑@不是開玩笑的事,必須好好檢查?!蹦贻p的教練自言自語。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褲管被北方的朔風吹得鼓起來,好像那里面的雙腿其實根本不存在。她很想告訴他,她經歷過的一切,游樂場的蹦極游戲的高度比此刻的高臺還高一些,但現在改變已經發(fā)生——就在這些年她兜兜轉轉之間。
她真的跳了下來——那瞬間在此后的記憶中幾乎一片空白。她只是對那刻瞥見的景致持續(xù)感到匪夷所思——當她站在更高處,如教練訓導的那般,閉眼、深呼吸再睜開眼睛的片刻,頭略微右轉,似乎只是她強迫性的小動作。此后她就這樣看見遠處的平原上,整齊矗立的一大片“巨石陣”。有烏鴉在巨石之間盤旋,黃牛搖頭晃腦地在更近的地帶漫步。一架飛機在更遠處的上空留下一道白線。她沒有聽見飛機的轟鳴,只有呼啦啦的北方的風,挑逗得烏鴉驚慌起飛。她在對這最后一眼景致的回味中跳下,自由落體帶來的血液奔涌像當年漲水的洞庭湖洶涌澎湃。
她沒能成功跨越,在即將抵達的瞬間垂直下落。這樣的失敗早在她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卻是她以為自己將要粉身碎骨之前,被安全繩倒掛半空。她看見倒懸的世界,體味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地面上,人群無驚無喜。有人陸續(xù)離開準備去下一個拓展項目的場地。沒有人拍她的肩膀給予鼓勵。
在教練幫助下,她安穩(wěn)站在地面上的時候,才開始心有余悸地后怕。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多米諾骨牌般的巨石、芝麻大小的黑鳥,她就知道那片刻的安寧有多么重要。
剛剛倒懸在半空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一座墓園,在空曠的郊外、大學城周邊,存在一處真正寧靜的安放之地。
“我們都完成了第一個項目,也是最難的項目,我們也一定會完成所有項目的,你們有沒有信心?”教練斗志昂揚地說道,活像香港旺角街頭的憤怒少年,隨時準備攻擊。她驚魂未定地盲目跟從,在每一個游戲般的拓展項目中表現得差強人意。
9
她第一次去福祿公墓是十月,盡管她早就對那個近在咫尺的地方心存好奇,但大學里波詭云譎的派系斗爭令她無法向人開口詢問墓園這樣的事。她已經上過幾堂課,學生的水平令她大失所望,這份工作的厭倦感來臨得如此之快簡直令她驚訝。學校周邊少見行人,盡管新建大學城周邊的公路,都整齊且美好得像房產商的效果圖。她依然住在臨時宿舍,小小一單間,一人住,十六平米,比她在香港期間住過的兩人間宿舍還要小,有獨立衛(wèi)生間和公共浴室。所幸有一位老婦人總在一樓的值班室安坐??蠢蠇D人的模樣,她會以為她已經這樣端坐了一百年。老人偶爾會遞給她信件或通知,提醒她應當繳納的衛(wèi)生費數額,她禮貌應答,直到她自以為老人已經對她十分熟識的時候,她才向老人提起那個墓園。
“那個,是福祿公墓,也沒蓋多少年。”老人說,“這里是我出生的村莊,后來蓋大學,征地,建公路、住宅,還蓋了墓園,都是這些年發(fā)生的。你為什么問那個公墓,你有親人在里面嗎?”
她沒有如實回答:“沒有,確實沒有,只是經過時好奇,隨便問問。”
“哦,這里風水好,墓地也緊俏,好多名人來這里安葬。我告訴你,我在那里已經買好地方了!趁我還買得起,你沒聽說過嗎?買得起房子的人,也不一定買得起墓地?!崩先藶榇说靡?,喝著滿是茶垢的玻璃杯里的濃茶。
老人還說起自家情況,她的老伴兒在學校食堂打臨時工,負責上下三層食堂的地面清潔,老伴兒已經六十二歲,他們買的是兩人合葬的墓地,由兒子付了一半錢。
“我想去那里看看?!彼谝淮翁钩羞@個愿望。
“沒事去那地方做什么,不吉利。你們年紀輕輕,好好工作就是了,就是在這里憋著不開心了,也該進城里逛逛才對,找個男朋友才是正經事,趁還年輕趕緊把孩子生了。怎么會想去公墓?你不是從香港回來的嗎?難道香港流行去公墓玩兒嗎?”老人說得十分認真。
“不,不是,我想,你說得有道理?!彼齻}皇
應答,趕緊逃回自己的宿舍。幾乎同時,她做出決定。
也是這一天,她第一次走在校園外簇新的公路上。沒有車輛、行人,只有鳥雀在行道樹奄奄一息的樹葉間垂頭喪氣地午睡。景象如她預想一般荒涼。校園已經足夠大,足夠裝下青春期的學生們所有的不安與騷動。當年她在北京讀書的時候,也曾跟那些孩子們同樣悸動。
她知道,她的學生們從不在這寂靜的公路上閑逛,他們出校門就上公交車,熬過漫長的路線,再換乘地鐵,直接去西單、王府井或者后海、前門,任何一處人頭攢動、轟轟烈烈的熱鬧人世。所以,只有她會走在這里,依靠一個月前在跳臺上倉促一瞥得來的印象,勉力辨識著通往墓園道路的方向。十月的北京昌平,有全年最藍的天色。偶爾現身的云,也纖細得像隨時會繃斷然后消失的白線。endprint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終于看見福祿公墓的大門。中式仿古建制的大門,仍有新刷油漆明晃晃的光澤與不算刺鼻的味道。進門后的辦公區(qū)域,連鴉雀都無聲,仿佛所有生命都在進入那道金黃間雜大紅的門樓后,都開始那種不再醒來的沉睡。
她往墓園里走,依次辨認小徑邊一個一個整齊排列的石頭上的數字。幾排幾號標示得清晰準確,仿佛宿舍門牌號一般方便查找。偶然抬頭的時候,她還看見了正墜入西山背面的太陽。她想找到宿舍值班室那位老太太和她丈夫即將入駐的墓地。但她也隨即意識到那是沒有交付使用的墓地,自然不會有墓碑,也不會有各式書體鐫刻的人名。
此后,每逢無事可做,她就去福祿墓園。從校門往墓園的路她也越來越熟悉,她甚至找到了更方便的捷徑。沒有人分享她這難得的樂趣。安靜的秋天午后,她在通往墓園的路上歡欣鼓舞,仿佛那里是她的私家花園。墓園里確實有很多花,多數都是金黃的矢車菊被成束放置在碑前,沒幾天便凋謝,旁邊的墓碑又會出現新鮮的花枝。她很少見到祭拜者,這也讓她無法理解。那些花束仿佛憑空出現的奇跡。后來她聽說有專門為墓碑擺放花束的生意,親屬們只需要付夠一年的費用,死者的墓碑前便四季有花。如果親屬有疑問,可以隨時來抽查,“真正的終身有靠”,她想。墓園的名字是她唯一不滿意的所在,“福祿”,生前為福祿繁忙,死后依然葬身福祿之地。這無論如何都不是合適的命名。
她在福祿公墓那些墓碑陌生的姓名和各種生平介紹之間,讀書,甚至備課。有時烏鴉會停歇在她身邊的墓碑上,相安無事地與她對視,彼此毫無防備之意。這樣的時刻,她會感到自己真正被安放。她問過墓地的價格,令她咂舌——遠超她目前所能承受的價位。不過她也給自己定下了目標——現在她終于有了目標——如果不能買房安身,不如買塊墓地。沒有人不需要一塊墓地。何況這里比她工作的校園更令她青睞,沒有互相揭發(fā)的校長間的斗爭,沒有冷漠又無趣的同事,沒有兩眼空空又自以為是的學生。她還計劃為自己多支付幾年在墓碑前擺放矢車菊的費用,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否接受這種不確定何時生效的預定。同樣,也沒有人不喜歡矢車菊。
有一次她在新添的墓碑前流連。新刻石碑上的凹體字都有尖銳的筆鋒。新封的水泥墓地新鮮得讓她感受到宛如新生兒的氣息。她意識到墓地新添的頻率遠超她意料。眺望公墓剩余的區(qū)域,她開始擔憂買墓地的愿望無法實現。
這時,她看見了一塊新墓碑上的照片——新式墓碑會鑲嵌燒制在瓷片上的逝者彩照——她十分確定這就是當初視頻面試她的男性,那張臉上密布的老年斑是他絕無僅有的標識。驚訝之后,她才去看墓碑上的文字,再次確定,這一定就是他。
立碑人是他的愛妻,這是否意味著他沒有子女?他時年58歲,生平簡單。這是一座單人墓,他的愛妻沒給自己預留位置?她和這個男人沒有真的見過面,但她確實因為發(fā)現了他的墓地而感到神秘的預示。她因為回答他的提問來到這里,然后,他死了。
她決心把自己的墓地買在這個男人旁邊,以便他們終究會產生恒久聯(lián)系。她只能盡快行動,避免被他人“先逝為主”。在往公墓的辦公區(qū)域奔跑的時候,她也曾為自己荒唐的念頭發(fā)笑,但這并沒有影響她的決定。她一生所做
的決定畢竟少得可憐,好歹得堅持一次。
接待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多歲,也許已經五十,臉上沒有皺紋,只陰森森有種死亡氣息。她認為對方其實對她還是殷勤的,因為他準備找出公墓的宣傳資料給她看?!安挥昧?,我都知道?!彼辈豢赡停ㄒ坏膿鷳n只是價格,“我可以先付定金嗎?”
“當然,可以,定金需要百分之三十,三個月以內付全款就可以。”男人略顯震驚,說話聲音在辦公室寂靜的空間里震蕩,有微弱的回聲。
“那好,我今天就定?!彼龍蟪隽艘淮當底郑鞘撬臄底?,代表墓地位置的編號。她已經對墓園的排列了然于心,所有的墓碑都像熟識多年的鄰居。
男人慢吞吞開始填表,她看見他干凈的手指寫下優(yōu)美的字跡。他抬頭問她是為誰買墓地的時候,她毅然說:我自己。
男人的手停住了,然后開始笑,說:“姑娘,開玩笑呢?”
她意識到這樣的事情不好解釋,于是也順從地說:“是的,玩笑,我為家里老人買?!庇峙滤€不相信,說,“是我爺爺,今年七十八歲。”她不敢說出父母的名字,而她的爺爺,早已過世,安葬在洞庭湖邊的大樹下,比北京的公墓更美麗的一塊坡地上。她祈禱爺爺不會因此怪罪自己。
“哦,好,真是好姑娘。”男人的聲音總是縹緲得像身處世界之外。她此時才開始疑惑整個公墓的工作人員為什么只有他一個。后來她再次到公墓來的時候,又陸續(xù)見過一些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疑惑才得到解決。
她刷了卡,里面的余額幾乎剛剛夠定金的費用,但她毫不惋惜,因為她“終身有靠”的工作會在半個月之后把一筆工資轉到她的銀行卡上。
回學校的路上,她依稀想起旺角除夕夜的經歷,騷亂中的槍聲遙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紀鳴響。她在此后的新聞報道里,得知那晚旺角受傷者眾多,無人死亡,但受傷者的照片依然令她感到生命無常。
她喜氣洋洋地出現在宿舍樓下的時候,值班室的老婦人神秘詢問她是否有喜事?在得到她肯定的答復之后,老婦人說:“是哪里的帥哥?帶來給我瞧瞧?!彼Χ徽Z,他們都認為這個年齡的喜事只是給自己找個男人、生個孩子嗎?她滿懷驕傲的心情回到宿舍,在昌平郊區(qū)間或傳來的飛機轟鳴聲中,安然睡去。這是她此生最安穩(wěn)的一次入眠了。
如果不是第二天在微博上看到有關大衛(wèi)婚事的信息,她幾乎認為昌平的秋天完美得不可思議。然而她意識到北京的秋天總是短暫,如同最美好的一切事物無法久存。大衛(wèi)結婚了,在自己的微博上展出太平山頂拍攝的婚紗照,附言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新娘顯胖,盡管她知道婚紗照總是會讓新娘看起來面如芙蓉、身形姣好。大衛(wèi)依然出眾,卷發(fā)更卷,也許被香港的發(fā)型師精心調整過曲度。
她在那條微博的頁面上停留了很久,苦苦思索大衛(wèi)是否實現了他的安放。她隨即在評論區(qū)找到了新娘的有關信息:在香港中環(huán)工作,有高額收入的香港本土女士。從評論區(qū)她還獲得的信息是,所有人對大衛(wèi)突然結婚的信息都十分詫異。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更是被好友們玩味再三。但終究,祝福的言論遠多過質疑,畢竟是大喜。
她平靜地合上電腦,在逼仄的房間里眺望墓園的方向,其實看不見,她知道墓園在相反的另一個方向,但不管怎樣,離開北京三年后,她又回來了。這一次不再離開了,她想,因為她已經給自己買好了墓地。
責任編輯 孔令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