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南
她家人要去陜西的前一天,她回了趟娘家。
從二樓房間下來,木樓梯在她腳下發(fā)出清脆而空洞的響聲。樓下大廳里,進華父親正站在門口打電話,他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扶在門框上,發(fā)出爽朗的大笑聲?!霸倨匆粌赡辏揖屯诵?,回家抱孫子了。”進華父親說。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他轉(zhuǎn)過頭來,朝才進他們家門十幾天的新媳婦笑了一下。
她公公其實根本就不老,他的身體魁梧結(jié)實,國字形的紅臉龐上鑲嵌著兩道濃黑的眉毛,顯得精力很充沛。和沿海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進華父親年紀(jì)很小就出門謀生,他憑著自己的頭腦和一雙手,在老家的紅泥地上蓋起了一幢漂亮的小洋樓,為兒子舉行了一場像樣的婚禮,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雖然還沒有到安享晚年的年齡,但這些成就也足以讓這個才五十多歲的男人驕傲地喊出了再拼一兩年就想要休息,享受人生天倫之樂的話語來。
她對這一類話語并不陌生,從她自己父親的嘴里,她偶爾也會聽到類似的話,她覺得父親只是隨口說說,所以從來都沒有把它往心里去。她知道,除非是干不動了,或者是手頭實在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否則恭城的男人,你讓他歇下來不干活,那要比讓他去死還困難。
進華母親送她到路上去坐車。這一年春節(jié)的雨水多,村道上坑坑洼洼,踩滿了人的腳印,車輪碾過的濕處塌陷著,蓄著一汪汪渾濁的雨水,路兩旁長得有點像野菊花的草葉子上濺滿了泥土。呼嘯的海風(fēng)從曠野上吹來,拍打著她的頭發(fā)和紅圍巾。進華對她講過,這條公路的一端通往笏石,另一端通往一處叫平海的海邊。她站在馬路邊上,想起自己家后面的那一片海來。風(fēng)很大,即使她裹著呢子大衣,套著長靴,胸前系著鮮艷的紅圍巾,仍然覺得體溫被一點一點地帶走了。在馬路對面那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子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分辨出進華家那一幢有著青灰色琉璃瓦頂?shù)男⊙髽恰?/p>
她在笏石轉(zhuǎn)了一趟車。在路口下車后,熟悉的村子鋪展在她的眼前。她從平時只種一季地瓜,現(xiàn)在仍然荒蕪著的田野上走過。村子里的人們多半在外地經(jīng)商,平時只有一些老人和孤獨的土狗生活在這里。現(xiàn)在,大紅的春聯(lián)和燈籠在那些多半是嶄新的樓房門窗上閃耀,為這個寂靜的村莊增添了喜氣。幾個小孩子在田里玩鞭炮,他們把鞭炮插在田埂的土洞里,用香點燃后趕緊跑開,遠遠地捂著耳朵等鞭炮炸響。孩子們歡樂的叫喊聲帶著明顯的北方腔,她知道他們都是從小就跟父母在北方讀書長大的。誰知道他們以后還會不會想起這地方?
要是人沒有家庭多好。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曾經(jīng)閃現(xiàn)過,現(xiàn)在又一次閃現(xiàn)。她克制著自己不要去想它。
村子里,老供銷社門口的菜攤前幾個女人在賣肉和菜,她們的聲音響亮結(jié)實,仿佛什么都不顧慮。她看到春治奶奶,老人站在戲臺子前面,望著空空的舞臺發(fā)呆。她從春治奶奶身邊走過時跟她打了個招呼,還沒等老人反應(yīng)過來,她就已經(jīng)走遠了。
她家里,父親和弟弟正陪著志華叔叔喝茶。男人們抽著煙,茶杯上空升騰著一縷縷熱氣,隔著幾米遠,她就能聞得到紅茶的香氣。
“你老公怎么沒回來?”志華叔叔問她。他以前和她父親一起在東北放木頭,后來獨立出來辦了個裝飾材料廠。
她把手里的東西放下,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走到沙發(fā)前。她告訴志華叔叔說進華他們公司今年人手緊,所以一過初八就趕去上班了。
“連元宵節(jié)也不讓過?。俊敝救A叔叔說,“怎么樣?他一個月能賺多少?”
這是農(nóng)村人的習(xí)慣,他們喜歡在幾句話里就把人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問的都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以前她不覺得這有什么,現(xiàn)在卻突然感到不耐煩了。她不想回答這問題。
“我不知道。這你得問他自己?!彼傺b笑著說。
“男人的錢袋子你可要看好?。 敝救A叔叔和她開玩笑說。
“我不在乎這個?!彼÷暤卣f。
她的弟媳婦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面看電視,她走過去,在弟媳婦身邊坐下來。弟弟給她端了杯熱茶過來。他比她小四歲,初中一畢業(yè),他就到北方去了。弟弟開始賺錢以后,春節(jié)時就按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給還在上大學(xué)的她發(fā)壓歲錢。頭一回接過弟弟給的紅包,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家里面最小的孩子。其實她不是,在她和弟弟中間,她還有一個已經(jīng)出嫁,而且當(dāng)了母親的妹妹。她望望弟媳婦的肚子,那里也已經(jīng)有著明顯的隆起。
“聽說進華今年要去巴西?”弟弟問她說。
她說他們公司有此打算,但到底是什么時候,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
父親和志華叔叔在談腳手架租賃的生意。這是他們家的主業(yè),她卻從來都不懂租賃生意是怎么一回事。望著父親說話的姿勢,她想起那一年寒假,她坐著火車千里迢迢長途跋涉趕回家來,已經(jīng)是下午快兩點了,一家人還沒有吃飯,大家都在等她,和他們家人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一個媒人。
她生氣地跑上樓去。后來媒人走了,她母親上樓來叫她。再接著,父親也上來了。
“你已經(jīng)年紀(jì)不小了,你看看周圍的人家,還有哪一個跟你一樣大的女孩子還沒結(jié)婚?”他說話的聲音并不大。
她知道父親沒有胡說。在她們村里,比她年齡小的女孩子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只不過因為在上大學(xué),她才一直堅持著,不讓家里人為她談婚論嫁。看起來,他們是受不了了。她望著父親,他從小就不在她身邊。這個一年只回來一趟的男人身上有種讓她覺得陌生的氣息。
弟弟說起他一個在安哥拉做貿(mào)易的朋友,這人這兩年掙得不錯。弟弟告訴她,他也有點想去俄羅斯。
她沒有說什么,只是端起那杯已經(jīng)變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小口。盡管叼著煙,說話時也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但她知道骨子里弟弟還只是一個孩子。電視里面,一個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正在問一個傻問題,弟媳婦卻笑得前俯后仰,高興得樂不可支。
那天早上,她走到樓上自己原先睡的房間里。她的床鋪和桌子都還擺在原來的地方。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北窗外面,是那一片濃密的木麻黃防風(fēng)林。
她母親從伯母家回來后,她瞅了個空子,把母親拉到房間里,讓她試她給她買的新衣服。那是一件絳紅色的外套。她母親站在鏡子前,穿上衣服,轉(zhuǎn)動著身體,仔細地扣上扣子。從她記事以來,她母親就在她身邊,好像總共只去過北方一次,就再也沒有去。有時候,她會揣想她父母的關(guān)系,揣想她母親是怎樣一個人熬過這二十多年漫長的孤寂的。在她妹妹和弟弟的慫恿下,母親決定今年要和父親一起去陜西了。弟媳婦就要生孩子了,她得到那邊去當(dāng)奶奶。endprint
“我穿這衣服太年輕了。”她母親緋紅著臉說。
她看著那張從沒有化過妝、任憑風(fēng)吹雨打的臉,上面是有不少皺紋了。母親確實顯得比她的年齡要蒼老。可她心里明白,每一個女人都是喜歡年輕,喜歡穿新衣服的。
“不會太年輕。”她笑著說,“要到外面去了,你就得穿得好一點,免得讓爸爸嫌你土氣?!?/p>
母親嘆了一口氣,她把新衣服脫下來,重又換上那件她穿了幾年的外套。穿上舊衣服以后,她馬上恢復(fù)了原來舉止的自然。
“你沒有再和那人聯(lián)系吧?”她母親瞥了一眼門口,小聲地問她。
“沒有?!?/p>
“那就好。你已經(jīng)嫁人了,就要當(dāng)好人家的媳婦。”
在那一瞬間,她的眼淚涌到了眼眶里。她才想說話,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從門口沖進來。那是她妹妹的女兒。緊接著,大廳里響起了她妹妹和妹夫向大家問好的聲音。
“正月好吉好利,把眼淚收起來?!?/p>
她走出門去時,她母親已經(jīng)像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那樣,在那里逗妹妹抱在懷里的那個小男孩了。
她們在客廳的桌子邊坐下。妹妹的女兒站在客廳中間的空地上給大家表演幼兒園里學(xué)來的歌曲。她驚訝地聽出來,那首歌竟然是《要嫁就嫁灰太狼》……
十一點多時,家里請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母親和妹妹在廚房里燒菜,她和姑姑在廚房的廊檐下?lián)裥∈[和香菜。金樹走過來,倚在柱子上看她們干活。他是她小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聽說已經(jīng)有幾百萬的家產(chǎn)。母親在廚房里喊姑姑,姑姑忙端著香菜進去了。
“告訴我,你的聘金是多少?”金樹說。
“本姑娘是無價之寶?!?/p>
“無價之寶,其實往往也就是一文不值?!苯饦湫ζ饋怼?/p>
“那就一文不值吧!”她說。
一輛黑色的別克駛進來,院子里已經(jīng)停了幾部車,別克只好貼著樓房的墻壁停下來。車門打開時,她看見下來的是她堂哥,他只穿著件襯衣和西裝,風(fēng)度翩翩地舉起手來向她和金樹打招呼。
突然間,一個什么東西從他面前飛快地落下,重重地砸在他跟前的水泥地面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鈍響。原來是一塊黑色的鵝卵石!他們?nèi)齻€人都吃了一驚。她的堂哥更是臉色煞白。他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樓頂上又掉下來一塊鵝卵石。這一下,他們?nèi)俭@叫了起來。金樹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樓去。在樓頂?shù)钠脚_上,他看到她妹妹的女兒,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在花圃邊上玩耍。她雙手抱著一塊石頭,正試圖盡力把它拋過比她個子還要高的防護墻。
魯莽的小女孩被帶到樓下后,大家都圍了上來。小女孩兩眼含著淚水,不解地望著她怒火沖天的媽媽。她妹妹拉著小女孩的胳膊,大聲地呵斥,要打小女孩的屁股,她弟弟趕緊攔住了。
“你今天可真夠勇敢的了,”金樹指著院子里的那幾部車子逗小女孩說,“你知不知道,這一些車,你隨便砸到哪一部的玻璃都值個幾千塊?。 ?/p>
從娘家回來幾天之后,進華的父母也準(zhǔn)備動身去福清了。他們在那里開著一間飼料店。進華母親上過學(xué),他父親出門辦事時,她就在店里幫他看看門店什么的。那天下午,他們開始整理要帶去的東西,把衣服什么的塞進一個密碼箱和一個大大的無紡布行李袋里頭。吃晚飯時,進華父親把一大串鑰匙拿給她。這串鑰匙從大到小,包括了院子的鐵門、大廳門,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門和柜子抽屜的鑰匙。
“我們不在,這個家就交給你照顧了。”進華父親說。
她婆婆吩咐她晚上要關(guān)好門窗,告訴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就去找進華伯伯——他家就住在隔壁。婆婆還提起家門口東面的那一塊空菜地,暗示她可以去種點蔥啊菜啊的東西,既可以省點錢,同時也能吃到放心的蔬菜?,F(xiàn)在市場上的菜太讓人擔(dān)心了!
他們談到了進華,談到他現(xiàn)在的收入和他們公司老總對他的器重。進華爸爸特別高興他能有出國做業(yè)務(wù)的機會。她坐在一邊,想起地理課本上那個亞馬孫河流過的國家,仿佛看到有一天,她和進華一起走在圣保羅的街道上,不過她并不快樂。
“說起來,我們還沒有出國旅游過呢!”進華父親說。他喝了幾杯酒,原本就紅的臉這會兒顯得更紅了。
恭城沿海的元宵節(jié)特別漫長。據(jù)說從正月初七一直到正月廿七,都有村莊在過元宵。農(nóng)歷廿一上午,她騎著新買的電動車到交警隊去上班。她在那里干的是臨時工。去年春節(jié),她父親找了一個大老板,那人幫她推薦了這么個工作。她的工資不算高,但單位里有食堂,有宿舍,房間里面還帶著一個衛(wèi)生間。這就讓她很滿意了。她喜歡那個大大的、因此顯得有些空曠的大房間,住在里面,她偶爾會感覺她還在大學(xué)里面,還沒有畢業(yè)。她覺得她是迷上了這種一個人的孤獨。從進華家到交警大隊并不是太遠,但她騎了很久。跟她的生活一樣,她總是在拖延,盡量讓速度變慢,仿佛慢一點,那些她不想看到不想經(jīng)歷的事情就永遠不會到來。
她把車子騎到交警大樓的后面,非機動車棚里沒有什么車,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在二樓,和她同一間辦公室的雅慧已經(jīng)來了。雅慧已經(jīng)是一個媽媽,她兒子正在上初中。她和雅慧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兩個人都喜歡吃佳清公司生產(chǎn)的餅干。
她放下包包,打開電腦,然后才把一盒喜糖放在雅慧的辦公桌上。
“我結(jié)婚了?!彼龑ρ呕壅f。
“不會吧!”雅慧有點詫異。
“是真的。我怕你們笑話,所以才請的事假?!彼龑嵲拰嵳f。
“你這真是閃婚。都沒聽說過你有男朋友,你居然就結(jié)婚了?!?/p>
“我也覺得有點快,可家里人老催著,干脆就結(jié)了?!?/p>
雅慧正想說什么,她們辦公室的房門被推開了,一股冷空氣涌了進來。辦公室主任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他戴著副厚厚的眼鏡,背有點佝僂了,但走路的步子卻異常大。她聽人說過,主任的妻子沒有上班,整天就在家里打麻將,主任下班后通常都得去買菜做飯。
“今天晚上,你們都到我老家去過元宵節(jié)!”主任笑哈哈地說。
“能不能請假?”雅慧問。endprint
“別請假,除非你老公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
“那你今年得派一部車接送。”雅慧說。去年她也去主任家過元宵,結(jié)果大家都喝多了,她覺得自己把車開得快要飛起來了。第二天早上,她想起來就覺得后怕。
“那沒問題!”主任說。他的眼睛看到了雅慧桌子上的那包糖果。
“小姑娘結(jié)婚了?!?/p>
主任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她假裝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從包里掏出一包糖果來遞給他。
那天晚上,她成了酒桌上的一個話題。大家罰她喝酒,要她改天補辦一場喜酒請他們,還逼著她講述戀愛結(jié)婚的過程。
她想了一會兒,告訴他們,她和她男朋友是通過她姑姑介紹認識的。去年國慶節(jié),他們在城里的愛爾蘭咖啡館見了面。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一間臨街的包廂,長方形的咖啡桌上鋪著墨綠色的桌布,她和姑姑坐在一邊,他和另一個介紹人坐在另一邊。他比她要大四歲,個頭不是特別高,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好像比常人要略微大一點。那天下午,她沒有點咖啡,只點了一杯青瓜汁。她姑姑和他說話時,她盡量冷靜地坐在那里,手指扶著那只高腳玻璃杯的杯壁,覺得有細細的涼意滲進了她的指頭。有一瞬間,她走神了,仿佛回到了她生活了四年的那座城市。她想起畢業(yè)的那個黃昏,她要去坐車,天色黯淡了下來,慢慢地,那個城市將離開她的視野。雖然沒有說永別,但那個時候,她在心里已經(jīng)知道那會是一個事實。耳機里的音樂很傷感,她的眼角濕潤了。
高腳玻璃杯倒在桌子上,立刻破裂了。一整杯的青瓜汁沿著玻璃臺面泛漫開,開始往地毯上滴落。她姑姑叫了一聲。
“沒事沒事?!彼酒鹕韥恚仁怯眉埥砗欣锏募埥砦阶∽郎橡こ淼闹?,然后又摁鈴叫來了服務(wù)員。她聽著他吩咐服務(wù)員收拾桌子,然后再給她來一杯新的青瓜汁。
那一杯青瓜汁感動了她。她覺得他人挺好,就同意再聯(lián)系。他是做銷售的,一直在外地,圣誕節(jié)時,他又回來了一次,請她到外面去吃飯。那一回見面,他們就開始討論結(jié)婚的事情。
“你的故事講得太簡單了。”一個女干警說。
“真的就這么簡單。”她對她的同事們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你們聽到?jīng)],小姑娘現(xiàn)在還叫她的老公男朋友呢!”主任說。
大家都笑起來,讓她為自己的口誤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這沒有什么,剛剛結(jié)婚,還沒有進入角色嘛!”雅慧為她解圍說。雅慧講了個故事,她說她剛結(jié)婚那會,小姑一家人也和他們住在一起。她丈夫天天逗著侄女兒,以至于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她丈夫抱起來,還是習(xí)慣性地要說舅舅抱。雅慧的話讓大家一陣哄笑。
“唉,你這是剛結(jié)婚高興,以后你就會后悔了……”主任端著酒杯,若有所思地說。
“什么意思?你不要這樣誤導(dǎo)年輕人嘛!”她們的大隊副笑著揮揮手,不讓已經(jīng)有幾分醉意的主任繼續(xù)說下去。
她喝得有點多了。在“嗚——嗚——嗚”叫著的海風(fēng)聲中,她跟在同事后面爬上了那輛主任事先安排好的旅游中巴車。主任沒有食言,在自己醉酒之前為他們安排好了這些事情。村子里有人家在放禮花。她坐在車子最后面,隔著玻璃窗望著那些在天空中絢爛開放,可又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
關(guān)上宿舍的房門,她又回到了那個孤獨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很簡單,一張辦公桌,一張床鋪,桌上有一只插著花的花瓶,床上鋪著粉紅色的厚厚的羊毛被。一切都和她結(jié)婚之前沒有什么兩樣。她的酒已經(jīng)喝得夠多的了,可她還想著要再喝一點。坐在床沿上,她緋紅著臉,懷疑起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事實。她真的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嗎?
她想起他來,那個一直在她心里,不曾也不能抹去的影子。他微微地笑著,張開口對她說著話。她朝他走過去,可是,她只走了幾步,當(dāng)她走到他面前,只差那么一小步時,卻再也無法往前邁步了。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塊她永遠無法逾越的玻璃幕墻。
暑期里,她回到海邊。家里沒有其他人,她和她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和大學(xué)里相比,海邊的夜晚顯得特別的漫長,海風(fēng)吹動木門和窗戶的輪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銀白色的星星在天幕上閃爍著。她身邊,她母親的鼾聲漸漸平穩(wěn)了。她悄悄地起身,走到院子里去給他打電話。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已經(jīng)為人夫,為人父了,可她裝作什么也不想,只是和他隨意地聊天。有那么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是在吸毒,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是為了入口時那一點點稍縱即逝的快感。她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之后也許會有痛楚和悲涼了。
打完電話,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母親就站在她的身后。在母親的滿臉疑惑中,她合上手機,徑直朝屋內(nèi)走去。
“你在和誰打電話?”她母親問她。
她沒有回答她。然而,母親是一個女人,母親也年輕過。第二天早上,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她說了出來。她告訴她母親,只要他點點頭,她就會為之拋棄一切,遠走天涯海角。
平日里溫和,待她如同姐妹的母親冰冷著臉。
“你想錯了,他不是你的?!蹦赣H簡單地說。
她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可就是不愿意承認。她母親開始絕食,以這個最古老最愚昧的方法來逼她放棄她的念想。
“你就當(dāng)作沒有把我生下來吧!”她說。
那一個夏天,就像是一個長長的夢,注定了要貫穿她人生的始終。三天后的下午,她終于走進她家后面的那一片木麻黃防風(fēng)林,沿著一條幽深的小路走過林間沙地。沙地上面開著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她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才走到被太陽曬得炙熱的鋪滿白沙的海邊。她把寫給他的厚厚的信件撕碎,然后揚起手,讓這些紙屑飄飛進浩大的海風(fēng)中。
她對她母親承諾過,不再與他聯(lián)系。但這天晚上,聽著風(fēng)呼嘯著刮過樹梢和圍墻的頂端,她又開始懷疑這承諾正確與否。
每天晚上,進華都會給她打一個電話。他問她在家里過得好不好,給她講他們公司里的事情??偨?jīng)理已經(jīng)讓他參與南美地區(qū)的營銷方案設(shè)計了。他告訴她,再過十幾天,他就會先去巴西一趟。進華給她打電話時,她更多的只是默默地聽。她覺得,他或許只是需要一個聽眾來幫他整理清楚思路。endprint
去主任家喝酒的第二天,來了個快遞。她打開那個小巧的包裝盒,里面是一瓶法國香水,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進華的祝福和他的名字。她望著那瓶裝在漂亮瓶子里的香水,覺得有點兒愧疚。她嫁給了他,她的心卻還漂浮在某一處虛妄的海面上。然而,她又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愧疚。
那天晚上,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問她在陜西過得可好。母親說,她每天都要給一大批工人做飯,比在家里面還累。她告訴母親,那是生意,該請人做的事情就一定要請人做,別把自己變成一個煮飯婆。母親在電話那邊嘆了一口氣。她想,在父親身邊,母親也許并不快樂。因為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母親可能從來就不知道歡樂為何許事物。
星期六早晨,她一個人在那張柔軟的婚床里醒來。沒有一點聲音,整幢樓房里只有她一個活物。她又躺了一會兒,才起床去給自己弄早餐。吃早飯時,她姑姑給她打來電話,讓她到城里去玩。她真的去了。坐在車上,她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不想去姑姑家。
結(jié)婚前,她到了火車站。在車站里面,她給他發(fā)了個短信,告訴他,她要結(jié)婚了,她想要最后見他一面。她不知道他會怎樣回復(fù)她。如果他點點頭,或者是對她的婚禮有一絲異議,她就會放下一切,登上去往那座城市的火車。
他沒有回復(fù)她。因為她最終沒勇氣把那個短信發(fā)出去。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坐在候車大廳沖孔的鐵皮椅子上,攥著那部紅色的手機。她外表還算冷靜,心卻在不住地顫抖。她在候車大廳里坐了近一個小時,最后,她拎起包包,走到火車站旁邊的公交站臺,坐上了回家的巴士。回到家里時,她的臉色蒼白,她洗了把臉,換上居家棉服,連晚飯都沒有吃,直接就上了床。
下一個星期一,她收到了他的短信。他問她最近過得可好,說是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她平靜地讀完那條短信,隨后閉上眼睛,拇指輕輕一按,就把那條短信給刪掉了。
一整個星期,她都過得不好。她老是做夢。有時候,她夢見自己在灰暗的天空下冒著冷雨朝海邊的木麻黃林子走去,從夢里醒來,她翻了個身,卻又夢見自己長著張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臉,正在家門口侍弄婆婆留給她的那一塊菜地,可那些菜怎么也不會長高。
最后,她的夢被刺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電話是進華打來的。
“我爸爸去世了。”進華告訴她說。
她驚叫起來。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拿這樣的事情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事情是真的。進華告訴她,這一天下午,他父親在一個老主顧家里面喝酒,晚上九點多就回去了?;厝ヒ院螅赣H還泡了一壺茶,坐在那里看了會電視,可到十一點多時就突然發(fā)生了心梗。救護車還沒有開到就已經(jīng)沒氣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個大早。一輛藍白兩色的大巴在路邊等著。她和進華家的親戚們到達時,那條路沿街的窗戶和門上都掛上了避邪的紅布條,出租房附近站滿了圍觀的人群。
進華比他們還要早就趕到了。他的眼睛通紅,臉色憔悴。他母親大半天滴水未進,喉嚨早已經(jīng)哭沙啞了。男人們站在陽臺上吞云吐霧,小聲商量著該如何處理后事,女人們則哭哭啼啼,一邊哀悼著進華父親,同時也試圖安撫他母親。一個身材矮小,面色灰暗的男人急匆匆地溜了進來,他自稱是這套房子的房東,卻不懂得接下來該說些什么。進華把他帶了出去,在他手里塞了一沓人民幣后,那個人就搖著頭嘆著氣離開了。
殯儀館的人來了,他們把進華父親裝進了靈車。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聚集到殯儀館去送進華父親最后一程。這是她第一次去殯儀館。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種地方竟然熙熙攘攘,人和車多得就像是一個大集市。
時間還沒有到,他們站在玻璃門外面等候。親近的人在悲傷地哭泣,更遠一些的親戚站在外圍。死亡因為它的忽然降臨而使大家深受震動。
“兒子剛剛結(jié)婚他就走了,真是太不幸了。”
“人生真沒有意義啊,操勞了一輩子卻就這樣撒手西歸!”
在嗡嗡嗡的低語聲中,她隱約聽到有人在議論那套才租來不久的房子,說那房子可能不吉利;還有人看著她,似乎認為是她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不幸。她站在進華身邊,心里頭有什么東西越來越沉重。
進華父親變成了輕煙,最后留在人間的只是一捧青灰。在領(lǐng)骨灰的地方,她看著工作人員把那一捧骨灰倒進白瓷盒子里,竟然還不是太滿。進華把盒子用紅綢布裹起來,捧在了手上。
這天晚上,她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里,想起她才去世的僅有五十多歲的公公,她仿佛看到臉色紅潤的他正拿著個手機站在那里打電話。
“再拼一兩年,我就退休,回家抱孫子了?!彼呛堑卣f。
真悲慘!他還沒有等到退休,還沒抱到孫子就已經(jīng)死了!正像他們家那些親戚所說的,一輩子辛苦操勞,卻沒有任何一點享受就離開了人世間。她想,如果知道人生旅途就這么的短暫,他會不會后悔這樣的一生?
她想起她的母親,想起她揚起手來拋灑在海風(fēng)中的那一些紙屑,和紙屑一起被海風(fēng)帶走的好像還有她對生命的熱情。她想起來,她家屋后的那片大海和進華家門口那條路通往的大海雖然相連,卻經(jīng)由不同的路徑,她雖然也是在走向大海,但走的卻是她所不愿意走的一條路。
房子外面,陰冷的海風(fēng)呼嘯著吹過荒蕪的田地,搖撼著玻璃和別的任何可搖撼的東西,發(fā)出“嗚——嗚——嗚”的響聲。她想著死去的人,想著活著的人,她的情緒越來越壓抑。最后,一股海浪般的潮水涌了上來,拍打著她的心房。
她哭了起來。起先是一顆顆淚珠順著臉頰滾落,緊接著是抽泣,浪潮一個接著一個沖刷著,她無法控制自己,索性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在黑暗中,她一個人哭泣了很久。結(jié)婚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眼淚從她原以為干涸的心眼里冒出來,在這個夜里沖決了什么。她放任著自己,哭了很長時間。當(dāng)她哭夠了,終于哭不動了的時候,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些沉重的東西似乎隨著淚水排到了她的體外,她的身體重新變得輕盈起來。
她坐在那里。過了很久,進華才從他母親房間里走回到自己房間。他看到房間里沒有開燈,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yīng)黑暗中的影像。他走過去,先是依稀分辨出了她在黑暗中的身影,站在她面前,他才看見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她還在小聲地抽泣著。進華從茶幾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就像那天在愛爾蘭咖啡館里一樣,他俯下身子,輕輕地為她拭干了淚痕。
“別太難過,你別太難過了,”他小聲地對她說,“不管怎么樣,日子都還得繼續(xù)過下去?!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