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
幾年前,父親到昆明接我,還帶著奶奶。按父親的說法,讓奶奶出來玩一下。畢竟,從昆明開車回去,沿途都是景點。
路過一個瀑布時,三人都下了車。景點門口人頭攢動,很快我們就走散了。我緊跟著腿腳不便的奶奶,而父親則不知去了哪里。景點門口擺滿小攤,除了廉價的紀(jì)念品,還有各種小吃,豆腐干、烤紅薯,也摻雜著水果。其中有父親從小愛吃的土產(chǎn)香蕉,貴州人叫它“小米蕉”。奶奶掏錢包要給父親買,這時父親拎個紅塑料袋出現(xiàn)了。他笑著,臉鼓起來讓兩側(cè)的毛領(lǐng)子更打眼了。走去找車的路上,父親突然跟我說,賣香蕉的人喊他“老人家”。我愣愣不知如何作答。他笑起來,快步往前走了,跟他心愛的小米蕉。
那是冬天,父親的背影很快就被更多穿黑色藍(lán)色冬裝的人淹沒了。我扶著奶奶,越走越慢。奶奶說,從小就愛吃這個,吃一輩子也不膩啊他。
2015年,我開始寫小說。有一天,突然想起,父親這年五十九了,明年就該退休了。就要變成他開玩笑一樣說著的——老人家。而我對他,知道些什么呢。我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幾年,曾是最親密的伙伴。在我讀大學(xué)離開家后,父親最好的幾個朋友相繼離世、入獄、遠(yuǎn)走。而父親開始進(jìn)入老年。
衰老所帶來的,并不只是能量的減弱,更多的,是讓一個人身上那些原本就脆弱傷痛之處,愈加無法掩蓋。而緊跟著衰老而到來的退休,則剝?nèi)チ烁赣H最重要的社會身份。是的,父親真的是個老人家了。
父親生于1950年代,是共和國的同齡人。父親與他的朋友們,要么學(xué)過農(nóng),要么學(xué)過工。也就是說,他們了解莊稼或機器,手上有活兒。跟我們這代人不同,我們學(xué)的都是教科書。在太陽底下勞作成人的肢體,和在書桌前通過閱讀與想象長大的人,殊為不同。命運吊詭之處在于,父親們在山野林間或者三線大廠度過了青春期,學(xué)會了另一套生存邏輯后,又被打回原形,被迫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拎上公文包,做一個城市人。
他們身體的某處或某幾處,總有在農(nóng)村、工廠或部隊留下的傷疤。他們的知識、趣味和見解,總會在電視劇出現(xiàn)抗日場面時被激活。他們年輕時被塑形的價值觀與信仰體系,讓他們在今天,多少顯得像一個怪物。不論他們是否試圖改變,不論他們是否獲得世俗的成功。
這個國家發(fā)生過的大事小事,都刻在他們的身體上、言談中,以及,記憶里。無論是“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抑或“改革開放”、“國企下崗”這些后來者需要注釋才能理解的詞匯,都在他們存在了六十多年的身體和面孔上顯現(xiàn)出來。他們被雕刻,被印刷,被復(fù)制,被折舊。最后,一切都顯在他們活生生的肉體上。
歷史對他們來說,并不只是“過去時”的歷史本身,而是過去進(jìn)行時、過去完成時,以及至今仍綿延不絕并將在可見的未來持續(xù)下去的,將來時。
現(xiàn)在他們老了,退休了,可以像所有年輕人那樣,去國外旅游,去那些他們年輕時根本沒有幻想過有一天可以觸及的他方。但在人山人海中,哪怕這山海是阿爾卑斯或比利牛斯,你都能辨認(rèn)出父親們來。新聞里、段子里,所有那些看似輕佻、不經(jīng)意的碎片,都描摹過關(guān)于他們的形象。襯衫或者T恤,用一條黑色皮帶扎進(jìn)褲子里。嗓門通常都不小。熱忱盼望臺灣早日回歸祖國。即使他們也腳蹬運動鞋,頭戴棒球帽,但你總能一眼認(rèn)出他們來。那種微妙的,讓他們迥異于其他所有東亞面孔的氣息感覺,然后你說——看,大陸人來了。
作為他們的孩子,1980年代,父輩與共和國的“而立之年”,我們出生了。自我們來到世界的那天起,任之后發(fā)生再多的歷史,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也就是說,無論狂風(fēng)自政治、社會、地緣、宗教抑或人倫哪一方吹來,我們之間終究血脈相連。
在旁人眼里,父親這大半生過得體面。但作為他的伙伴,他許多小秘密的保守者,我看到的,是他的痛苦和那些根本不能用“痛苦”二字帶過的經(jīng)驗。以及被時間照得越來越清晰的,他們這一代人命運的悲劇性所在。
與我們的父輩談話,是面對衰老與未知時,一次向著時間的問詢。但更多的,是一場起誓。我不滿足于現(xiàn)實,想要去冒犯歷史及任何一種既成的敘述。我不相信,也無意裝作相信。于是潛入父輩的耳朵和眼睛里去,試圖從帶著人聲與熱氣的經(jīng)驗里,找尋一些不會被記載、除了他們的子孫后代再無人關(guān)心的事實。在巨大的怪獸面前,我俯低,慢慢慢慢寫下這些。用我能做到的,文學(xué)的形式。
我有點怕來不及,在時間面前,越來越多眼睛所不能見的事就要洶涌而入,就要把那個曾見過的世界湮滅。而我將永遠(yuǎn)失去透過父親的眼睛,與歷史血肉相連的可能。我不能扯住頭發(fā),讓自己從時空中拔地而起。而是渴望著,從那條永在恒在的河流中破開一條路,不沖毀我與父輩那受造的可憐的無謂的,泥塑之身。
《鮑時進(jìn)被偷走的四十年》,以及緊接著的《拱豬》,就在這樣的思緒中寫成。人物們找到我,在眼前一點點變得清晰。而我,想盡可能地去了解他們。
鮑時進(jìn)是一方人物,頂天立地。他在小城里走來走去,遇見一張張熟識的臉,故事就鋪開了。小地方的邏輯就是這樣,上一趟街,怎么能不遇見幾個熟人呢。鮑時進(jìn)自然不能例外。他拳打腳踢,在生活里撲騰,要擺出些人活在這世上應(yīng)有的尊嚴(yán)與姿態(tài)來。所以,開篇就從他最敬愛的人的葬禮寫起。他愛的程伯伯,到死都不得尊嚴(yán)。
鮑時進(jìn)是全廠念叨的能人。在中國的語境里,能人需要具備最重要的特質(zhì),是能扛住時代與潮流的更迭,屹立不倒。成為這樣一個人,鮑時進(jìn)用了四十年。
而要成為一個能人,需要比常人更多地自我切割。切割舊日的“我”,切割最親近的人,切割信仰,切割價值。鮑時進(jìn)是怎么完成切割的,小說里寫了。對他來說,最驚心動魄的切割,來自人與集體。他出生在廠里,長在廠里,但跟他的同輩不同,他不會老死在廠里。自然,廠垮了,鮑時進(jìn)像大部分人一樣,只是逆來順受,要去找些新的活路。但他從哪一天起真的不相信了,每一個讀這篇小說的人,相信都會有自己的看法。不信了,就是失掉了規(guī)矩,去除了枷鎖。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只憑人心自行決斷。而人心是淵藪。endprint
這篇小說寫得很慢,所以它的故事、人物、語言,都自帶一種堅實的質(zhì)地,一種淬煉后的密度,像是出自時間本身。在里面,我試圖去了解父親們的遭遇。從他們還是個孩子,到長大成人,再到日漸衰老,他們看見過什么。而在這些男人間,情誼、好惡、利益,又是怎么締結(jié)和被摧毀。這不是父親的故事,父親一輩子拿筆寫文件,骨子里是個書生?;蛟S有一樣相似,鮑時進(jìn)跟父親一樣,對某種水果也有執(zhí)拗的喜好。
《拱豬》中關(guān)心與痛切的,則是我們的母親。
丁小莉是個下崗女工,粗俗、強悍,擁有對女性來說意義復(fù)雜的特點——美貌。女性是永遠(yuǎn)的弱者,在一個男權(quán)社會里。而教育的欠缺,則讓人的行為動機與情感邏輯都更趨近本能。丁小莉就是這么一個只能倚靠本能來生存的女性。她在鹵肉鋪打工,賣傳銷化妝品,被“金光黨”騙錢。一切掙扎,都是為了生存。她有一個女兒。母女之間,連臍帶血。當(dāng)女兒一天天長大,一個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就會洶涌而入。母親受不了。女性所經(jīng)歷的歷史,自有另一層含義。《拱豬》就從兩個女性身上寫開去。
與《鮑時進(jìn)》不同,在《拱豬》里,孩子的聲音開始變得確定,變得響亮。還未長成的軀干與眼睛,隱約間摸到了與父輩不同的可能,一隙明亮。在那干凈明亮中,是我們囿于夜一般的舊夢中日日渴望著的事——人的尊嚴(yán)。
孩子與父母之間激烈的沖突與毀滅對方的廝打,只是因為光照進(jìn)來了。人就不再如往常。
但這一隙亮光,不是輕易可得來的。也許要耗盡一生,或者付出生命?!豆柏i》里的人大哭大笑,衣不蔽體。做一些看來極其愚蠢的事,陷入永無出路的黑暗之中。但是,這些終究會滅去。因為從更長久的眼光來看,再多的智慧,也會被從地上剪除。
我們是孩子,是新造的。所有新鮮的,多少都不能避免革除舊的使命。在《拱豬》的結(jié)尾,女兒忍住了,不再像母親那樣行事。于是,豬鼻子從她臉上褪去,又還給她一張少女的臉。她與父母間,所有說出口及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化進(jìn)這個動作里去了。
虛構(gòu)照進(jìn)現(xiàn)實的力,大概就在這寫作者并未預(yù)期會到來的細(xì)節(jié)里。因為,我終究沒有跟父親談過這些。我們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餐桌上,相對默然,一羹一箸,將飯菜吃下去。
去年,父親退休。幾個月后,他腦溢血倒地,昏迷兩周。出院后,我想給他買點他愛吃的讓他高興。街上開了時髦的進(jìn)口水果店,跟廣州沒有兩樣。自然沒有小米蕉這種土產(chǎn),都是些洋氣的菠蘿山竹和龍眼。最后我選了皇帝蕉,濫竽充數(shù)。拎回家,父親裝作看不出來,樂呵呵剝開吃了。偌大的電視機在我們身后,“嗡嗡”涌動打鬼子的臺詞。
至于母親,某天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一條“忠字舞”的視頻后,直愣愣問我——有個人留言怒罵我。你說,他憑什么這樣罵我?那只是一點青春呀。
如今父親六十一了,明年就要六十二。母親說得越來越多的,也是病痛。而我不知道,能不能寫得快一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