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這世上發(fā)生過的事到底有沒有真相,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逼近真相?
“你知道嗎,我們,也就是我們的大腦,在多數(shù)時間里分不清虛構(gòu)與現(xiàn)實。所以,我們看有的電影會哭,有的會笑,即使我們知道我們只是在看表演,知道那是編劇杜撰出來的故事?!眲诶へ惗魉箤聿榈隆じチ终f。
這是《明鏡之書》開場的一段對話。彼時,一切平靜,兩個年輕人偶然相遇在一幢合租來的房子里,有些試探有些矜持,大學生活攪拌著青春的荷爾蒙,總有美妙的金色鑲邊,他們相信自己的未來在徐徐展開。沒有人會預見到接下來的命運軌跡會在哪個關(guān)口急轉(zhuǎn)直下。
來自羅馬尼亞的作家尤金·歐·切洛維茨的長篇小說《明鏡之書》有一種獨特的迷人氣質(zhì)。灰霾般的記憶、平靜的敘述、娓娓道來的語氣,像一個已經(jīng)洞徹過往的人,重新墜入曾經(jīng)的深淵?!睹麋R之書》是這本書的名字,但又是其中“書中書”的名字。明白了吧,這本書本身更像是個圈套,是作者看似頑皮的壞笑,又是一個異常嚴肅的實驗。它有關(guān)虛構(gòu)和真實的邊界,有關(guān)記憶的確鑿與篡改,有關(guān)自我美化,有關(guān)命運的無常,以及每個人都想尋找的沉悶又殘忍的真相。
從外部形態(tài)看起來,《明鏡之書》更接近于懸疑小說。著名文學代理人彼得·卡茨收到了一部自由投稿,筆力不凡。樣章里記述著一段作者理查德·弗林聲稱是真實回憶的內(nèi)容:1980年代的年輕時光,和大學女友的相識、纏綿和分手,一個心理學教授的加入,和最終降臨的一場死亡和分離。隨后,記者約翰·凱勒開始尋訪失聯(lián)的作者,警探羅伊·弗里曼開始調(diào)查多年前的舊案。
作者用“書中書”的古老結(jié)構(gòu)完成了一次頗具挑逗性的心理游戲。小說分割為幾個部分,文學代理人、作者、記者、警探的敘述都以第一人稱進行。當這一切拼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的互文,彼此纏繞,互相作用,時而讓事件奔赴清晰的方向,時而讓一切再度隱沒進更深的迷霧。
這部小說有著有效的類型拼貼,糅雜了硬漢派偵探故事、懸疑小說和更純粹的嚴肅文學等多種形式,這些形式分別對應著不同的敘述者。作者不動聲色地建立了敘述上的自覺性,從語氣到結(jié)構(gòu),對于所有類型寫作都信手拈來。更有趣的是,除卻原初的故事,每個敘述者都在對抗著自身的問題:沉湎于回憶的偵探只能在阿爾茨海默癥的邊緣抓住最后的機會、記者在對抗著情感的拉鋸、回憶錄作者卻在不為外人所知的情況下抵抗著死亡。
《明鏡之書》在開場不久就營造出一種鬼魅的氛圍:一個身居郊外大宅的心理學家,參與著某項不可告人的秘密項目,篡改記憶還是修正大腦,這成為了潛藏的謎團,而他所著的書稿、幫助過的患者、聯(lián)系緊密的女學生,都變成了一串謎題?!睹麋R之書》不間斷地設置謎題,而且似乎是那種俗常見于類型小說的謎題,但當答案逐漸開始相互組合,卻產(chǎn)生了一次嚴肅的拷問:這世上發(fā)生過的事到底有沒有真相,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逼近真相?企圖靠近真相的所有努力,最終卻意外地抵達虛無。
小說最后給出了一種“真相”。但是被偷偷錄下的供述真的就是這個故事的唯一結(jié)局嗎?既然之前的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說了謊,那么為什么要去相信這個結(jié)尾呢?
尤金·歐·切洛維茨說,這本小說的靈感自于他和家人關(guān)于兒時的記憶和錯誤的一次偶然聊天,進而構(gòu)思出這個“人類大腦的巨大容量如何修飾甚至篡改我們的回憶的愚蠢故事”。
就如同作品本身拷問著敘述和記憶的荒唐,這本小說自身也是一次“敘述”的結(jié)果,充滿巧妙的圈套和放肆的虛構(gòu),但讀者卻往往忍不住將其視作真實的而代入情感。由此,這部作品內(nèi)外勾連,完成了又一次巧妙的呼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