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巧玲
夜焰
■龍巧玲
新買的刀,老板說這是最好的刀,鋒利無比。一直沒用,今天派上用場,早早把肉餡兒剁了,明天大年三十,包餃子就不慌張了,胡云大年三十要值夜班。很多人家肉餡兒是機(jī)器絞的,方便。胡云自己剁,手剁的肉餡兒香,她一個人吃,剁不了多少。一個人的年,她要好好過。才褪了豬皮,切成塊,手指擦著刀刃,一股血飛出來,染紅了肉和砧板。哎喲!疼牽著心尖,心莫名其妙地翻騰了一下。新刀是要吃血的,吃了血才肯認(rèn)主人。胡云按著傷口,血滋滋冒,傷口不大,深,一團(tuán)衛(wèi)生紙很快浸透,還止不住。指根纏了皮筋,用勁壓了一會兒,血才止住,用膠布纏了,戴一只塑料薄膜手套,剛要進(jìn)廚房,大門敲響了。
天都黑了,誰會在這個時候敲門?她走到門口問:“誰呀?”
“開門?!?/p>
胡云一聽就知道是誰。
“不開?!崩死T把手,確信上了鎖。
又一個聲音說:“嫂子,開門?!?/p>
她也來了?胡云知道怎么回事了。把里層的門也關(guān)了,上了鎖。
門外持續(xù)不停地敲門,喊門。胡云還聽出了幾個聲音,都是他家的。
“敲去。我不開,你們能怎樣?”她心里說?;氐綇N房繼續(xù)剁肉。刀咚咚響,心也咚咚跳。原來方才心里的那一翻騰,才是這事。遲早都要來的,只是沒她預(yù)料的快,也沒預(yù)料是今晚。要過年了呀!
剁肉。只有剁肉能集中她的心緒,刀刃是要吃血的,剛才雖然吃了,如果她再不小心,還是要被它咬著。
她不擔(dān)心外面的人破門而入,防盜門還是很結(jié)實,鎖是才換了不久的,她心里想的是另一個問題:誰把她的住處告訴他們的?昨天她還把雞、魚、羊肉,給了他,讓他去他弟弟家和他母親一起過年。一來是覺得他孤單;二是讓他不要再給遠(yuǎn)在外地的兒子施加壓力,逼迫回家。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不再強(qiáng)求兒子回來,也不要求她回去。答應(yīng)了又怎么會突然找上門來?她的住處如果不是有人詳細(xì)告訴他,他們絕對找不到這里來。父親來過好幾次,前天來都走錯了,找不到樓,進(jìn)錯了單元,敲錯了門。父母親第一次來,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了兩小時沒找到,還是她出去接他們來的。生人怎么能這么順當(dāng)找來?如果是跟蹤,他早找著她了,還能等到今天?
敲門聲持續(xù)不斷,喊叫聲也持續(xù)不斷。這叫四鄰聽見,不知怎么說她!一層樓住著四戶人家,窗戶都開在走廊里,什么都瞞不住。隔壁男人冬天喝醉了酒,在她門口唱歌、敲門,攪擾得她一夜不敢入睡。今晚這樣,叫鄰居必以為她是另類的人,要拿怎樣的眼光審視她?
敲吧!敲吧!門不開,總有走的時候,不累你們就敲一夜。
別人離婚,幾天就處理得干凈利落。胡云離婚,十年了,還糾纏不清。十年前雖然辦了離婚,因為兒子小,顧慮兒子的成長,前夫又提了要求,不讓她搬出去,便又過在一起。轉(zhuǎn)眼十年,兒子上大學(xué)走了,生活的磨合,并沒有改變彼此的心性。在眾人一致贊美他們眼里的完美家庭的時候,胡云又堅持了一年,終于,在前夫又一次半夜醉酒的羞辱和暴力中離開了家。
那天晚上,她從前夫的拳腳下逃脫,穿著撕破的短袖睡衣、拖鞋,在中秋夜12點的樓道里瑟瑟發(fā)抖。她怕前夫抓她回去,又跑到院子里,夜黑,寒涼,如鐵般冷硬,她猶豫了半天,去了另一單元的朋友家,借住了一晚。天剛亮她就回去,怕大院里人看見。敲門,門開了,前夫的背影走向臥室繼續(xù)睡覺,看也沒看她一眼,也不問她一晚去了哪里。她早習(xí)慣了這些。收拾了簡單的東西,走出家門,再也沒回去。前十年為了兒子委屈著自己,現(xiàn)在兒子大了,她不想再委屈自己,想要自己的生活,安全、安靜,即使孤獨(dú),也是沒有暴力與羞辱的孤獨(dú)。她愿意。女人為什么不能為自己活著?她不爭,也不吵,房子、財產(chǎn),她都不要,她要兒子,兒子是她的命。
半小時過去了,門外傳來嚷嚷聲,是胡云父母親的聲音。喊她的名字,叫門,敲門。胡云心里一喜,畢竟是親骨肉,知道她身處險境,來給她解圍了。來得真是太及時了!父母親敲門,定是做做樣子,胡云不開門,父母親就會勸他們回去,胡云的危機(jī)便解除了。胡云長長出一口氣,半個緊張放下來。還是父母親好,雖然嘴上說不同意她離婚,反復(fù)勸她回家去,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向著她嘛!
她想多了!除了父母漸漸增高的責(zé)罵聲和逼債催命般的敲門,還有兄弟和弟媳的高叫聲。他們也來了?他們怎么知道他們來的?莫非?他們是串通好了,一起來的?好!他們終于聯(lián)合起來了。胡云手一抖,刀刃又舔了她的指頭,血放出籠子似的噴出來,兜在薄膜手套里。她包扎了傷口,繼續(xù)剁肉?,F(xiàn)在除了剁肉,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防盜門被打開了。父親有她家的一把鑰匙,但是沒有里面的門鑰匙。防盜門打開,把聲音和暴怒放大,叫罵聲和砸門聲,就像刀刃舔血,犁進(jìn)她的心。
“你就打算這樣?從此也不上娘家門?”母親高八度的嗓門。
她想起那日姨媽到母親家,看見胡云問:“云兒怎么老在這里吃飯?你來了,欒雨咋吃哩?”
母親剜了她一眼說:“都是有家的人了,還叫我伺候?!?/p>
胡云中午下班去母親家吃飯,她住的地方離單位遠(yuǎn),到家還來不及做飯吃,上班時間就到了。這才吃了個把月,母親這樣說,讓她的臉像潑上了燒堿。
姨媽走后,她對母親說:“以后中午我不來了?!?/p>
母親有些訕訕:“那,你去哪里?”
“回家?!?/p>
“回哪里的家?”
“我自己的家?!?/p>
“好好的家不回,你四處漂流?叫我在人面前張不開嘴!給親戚們怎么交代?今天立馬搬回去?!蹦赣H高八度的嗓音,滿屋子飛,在四壁撞來撞去,不肯熄落。
“我不回去。別人單身也過得好好的,我為什么不能自己過?”
“別人是別人,你必須回去?!?/p>
“我就當(dāng)守寡了?!?/p>
母親抬手給她一記耳光。
她哭著說:“我回去就是個死。”
母親狠狠說:“你死就死,死也得回欒家去死。”
那以后,她再沒去母親家吃午飯,父母親喊了幾次,她借口推托了。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母親老打電話來,問她兒子咋還不回家?后來母親給胡云的兒子打電話,說他父母分居了,出了大事。父親也發(fā)信息給她兒子,讓他趕緊回來處理他父母的事。父母親的心思,就是逼她回家。她把原委告訴了兒子,沒讓兒子回來。所有的疼她情愿自己承受,也不讓兒子擔(dān)。
胡云抹了一把眼淚。好希望父母能放棄敲門,勸前夫家的人回去。但已容不得她那么想了。
“咚咚”,是腳踹門。門后吸盤上的小滾刷掉下來,窗框也嗡嗡顫叫,屋頂?shù)牡鯚羲坪跻不蝿又獕嬒聛?,大廈將傾般。胡云扔了刀,去開門。打開的瞬間她后悔扔了刀,提著刀才對。誰要進(jìn)來一步,她就讓這刀刃舔誰的脖子。
黑壓壓一堆人。打頭的是她弟弟。
“誰把我住處告訴他們的?”胡云問搶進(jìn)門的弟弟。
弟弟瞪著眼睛說:“咋了?你的門,不能讓人進(jìn)嗎?”
人就涌進(jìn)門。她看也沒看,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抄著刀繼續(xù)剁肉。握著刀,她什么也不怕了。誰敢動她,她就讓刀把她的血和肉吃個夠。哪怕是命!
母親忙著招呼前夫家的人落座,說:“你們咋今天才來?”前夫家的人不知所云地應(yīng)答。
父親和弟弟、弟媳高聲叫罵,一把把刀飛進(jìn)她的心,剁餡兒般刀起刀落。
“你這個傷風(fēng)敗興的,我老胡家還沒出來一個,你是頭一個,丟盡了我們胡家的臉。”
“你還是個文人?丟人!爹媽來了都不給開門,親戚上你的門不給開門,你多貴重?”
“地方是我說給的,咋了?干啥?你把我干啥?你多貴氣的住處,不能叫人知道?藏藏掖掖的,躲到什么時候?!”
早該想到是她。當(dāng)初說得多好!“離就離了,你回娘家來,我們照顧你,我們?nèi)齻€互相照顧。”還要胡云住在娘家。把胡云感動的,十幾年了弟媳婦第一次說出這么感動人的話,再也不怕出嫁的姑娘將來分家產(chǎn)了。這才幾個月,就又變回去了。幸虧她租了房,沒有在娘家住。
“要不是老爹踹那兩腳,看來我們今天別想進(jìn)你的門?你這有啥見不得人?”
好像在他們進(jìn)來之前,胡云是偷了男人的,殺人越貨的,放火吸毒的!
一個個,憑什么來責(zé)難她?她搬到這里時,白天上班,晚上收拾屋子,沒有床鋪,她在沙發(fā)上將就了半個月。每一寸灰,每一顆螺絲,都是自己動手。抽油煙機(jī)洗干凈后抱不上去,掉下來砸碎了櫥柜門板,差點砸折了她的腳。她有恐高癥,硬著頭皮擦窗戶。一天吃一頓飯,遇到休息日,前一天買一張大餅,一瓶礦泉水,當(dāng)一天的飯食。埋頭干活,苦累就著眼淚吞。什么難都過了,什么苦都吃了。那時的你們在哪里?家用的一切她都要買,誰給她添了一根筷子?現(xiàn)在,都理直氣壯來指責(zé)她的不是!她這個家好像是違法建筑!
弟媳尖酸的聲音,掛在廚房門上,人已進(jìn)來。前夫家的兩個弟媳婦也跟進(jìn)來,湊到胡云身邊,拉扯她。
胡云喝:“出去?!钡杜e到左手臂上,剁下去的架勢。
老二媳婦說:“嫂子,放下刀,出去說?!鄙锨耙獖Z刀。
胡云抬起刀朝左手臂剁,老二媳婦唬地跳出廚房。老三媳婦也不敢進(jìn)來,只湊到門口,探進(jìn)半個頭。
弟媳湊上,伸出胳膊說:“來,給你剁”。
胡云想說:“臟了我的刀?!比套×?。手肘用勁撞了她一下,什么也沒說。她倒識趣,出去了。
客廳里罵聲不絕。前夫家的人一句話也不說。胡云只管剁肉,不出去,也不說話。話讓他們說盡了。娘家人現(xiàn)在要和她斷絕關(guān)系,在前夫家的人面前,撇清了他們的干系。
“就當(dāng)胡家門里沒她,就當(dāng)我們沒養(yǎng)這個人,以后我們也不認(rèn)她。走,我們走?!钡艿芙^決地說。“處理過多少事情,沒見過你這樣的!這是啥態(tài)度?不管了,我們走!”
弟媳跟著喊:“走,老爹老媽,我們走,不認(rèn)了!”
母親聲音軟塌塌朝廚房伸進(jìn)來:“云兒,我們走了?!?/p>
胡云的眼淚涌上來,放下刀出來,也不抬頭,從冰箱拿出兩袋真空包裝好的羊肉遞到母親手里,想說,已說不出話,大滴的眼淚落在袋子上。
弟弟絕決地說:“不要。都買了……不要拿!”
母親的手猶豫著還給胡云,胡云眼淚掉到母親手上,甩身進(jìn)了廚房。聽他們出門,和前夫家的人道別。心里卻想,母親是不是把那羊肉放下了?真的不要?和她斷絕情分?
防盜門“嘭”地關(guān)上,像一刀切斷了胡云的前世和今生,切斷了她的根。巨響把他們也推出了她的心。她心里比山還重的親人?。∥鞅憋L(fēng)刮過般,走得干干凈凈。原來她只是娘家樹上的枝杈,丟掉她,就像丟掉一片落葉。女人的宿命大抵如此!她曾幻想靠著大樹歇腳的念想,如今連根拔除。幾十年苦心委屈自己的孝順呢?原來是親人慣以掣肘的手段。他們都是被她慣壞了,只要她屈從,不惜脅迫的屈從。
胡云不停剁肉,肉已成泥。刀劃傷的地方,又裂開來,血滴滴答答,和肉泥,和眼淚混攪在一起。眼睛模糊不清,刀刃再一次咬了她的手指。她舉著手指,看著血涌出來,像從懸崖爬上來的藤,瘋長著爬上她的手掌,竟絲毫不覺得疼。看到灶臺上一顆洋蔥。洋蔥內(nèi)層有一層極薄的膜,貼在傷口,殺菌又止血。一層一層剝洋蔥,一層一層剝著,心里卻是茫然:想要的生活遠(yuǎn)離她,好比隔岸看花,只一片風(fēng)景,在畫里華麗著,她卻在塵世的因里做著無力掙扎。刺鼻的洋蔥味辣得睜不開眼,灶臺一堆血糊糊的洋蔥瓣,手里只抱著一團(tuán)洋蔥芯,在燈光下剔透瑩白如玲瓏心。
黑黢黢的窗外,誰家的孩子放小飛炮,升到半空,櫥窗前,“啪”一聲紅光,像夏天拍蚊子,“啪”一聲,蚊子血。她凝望著窗外,忽然明白,父母親拼命要進(jìn)來的原因,是要她給他們一個清白:這屋里,除了她,沒有旁的男人。這清白給他們足夠的臉面和底氣,才可以數(shù)落她的失禮,在欒家人面前才可以賺盡威風(fēng),耕讀世家,不可以小覷。許多不情愿的婚姻,結(jié)婚是為了給娘家人撐門面,結(jié)婚后離婚,自然是為了自由。這自由,唯有靠自己去拿,強(qiáng)取豪奪。
前夫探進(jìn)廚房,高大的身影,半堵墻。胡云看不見他的臉,卻覺得出他的得意?!白摺;丶摇t[夠了吧!”
兩個弟媳跟上來,規(guī)勸,似乎在她們面前的,是一張破蓑衣,需撿回去再縫補(bǔ)。
胡云只覺傷口里無數(shù)條蛇吐著信子。十年的屈辱和暴力,隱忍和磨難,像劊子手砍落人頭的一瞬,血柱沖天。她抓起洋蔥,肉餡,砧板,刀,都飛出去。
“滾……滾……滾出去……滾……”刀釘在門框,寒光閃閃。
這是她的家,她自己的家,不是狗窩,讓人任意踐踏!
他們驚叫著跑了。聞聲而逃的還有客廳里他的兩個弟弟,臉色煞白。
碗也砸出去。
防盜門巨響地關(guān)上,“嘩啦啦”,瓷片四濺,濺到胡云身上,又落到地上。碎裂的痛快。
“嗵嗵嗵”連聲炮響,窗外火光迸射。人家已放起了炮仗,大盒子的筒子炮,震耳欲聾。人的歡呼夾雜其間,喜悅的歡呼。炮聲不絕,煙花騰空,光芒照亮了黑夜,也照著胡云的臉,變換著煙火的顏色。一切的碎裂,一切的傷,頃刻間四平八穩(wěn),都是為勝利鳴鑼開道,搖旗吶喊。
她打開窗,炮聲和煙火似要跳進(jìn)來。要過年了?。《炀鸵^去,春天要來了。
龍巧玲,女,甘肅省山丹縣人,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西部散文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誰摘走了你的第二顆紐扣》、散文集《春天有雙冰翅膀》、旅游散文集《向東,向大?!?,《向東,向大海》入選當(dāng)代精品旅游散文集。有作品入選《2014年度精品散文選》。曾獲甘肅省第四屆、第六屆黃河文學(xué)獎,并在全國文學(xué)征文中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