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欣欣
內容摘要:由于歷史上如戰(zhàn)亂、駐防或官方政策改變等多種原因,某些地區(qū)可能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語言轉換,該地方言便會與其它語言發(fā)生接觸甚至疊置,在經過長時間的語言演變后,可能仍會有一些特征留存在當前語言系統(tǒng)的底層。以呼蘭方言為例,其詞匯系統(tǒng)目前仍保留相當數量的滿語借詞,這些詞存留在語言系統(tǒng)的底層,使用頻率在逐年下降,使用范圍也逐漸縮減,可以說是正在迅速地消失。呼蘭方言的詞匯系統(tǒng)如此,語音系統(tǒng)的底層也可能會存留一些滿語的特征。
關鍵詞:呼蘭方言 語言疊置 文白異讀 底層特征
一.引言
在歷史上,包括如今北京在內的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qū)都曾長時間被持阿爾泰語言的民族所統(tǒng)治,因此這些民族的語言同漢語都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語言接觸,甚至是徹底的語言轉換,因此有學者(如沈鐘偉,2014)認為我國北方方言受到過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影響,而且至今還會遺留一些來自阿爾泰語系語言的特征。因此,本文主要以呼蘭方言為研究對象考察該方言經過多次語言接觸和轉換之后,其語音系統(tǒng)底層是否留存一些可能與滿語相關的特征。
呼蘭位于黑龍江省南部,哈爾濱市區(qū)松花江的北岸,地處松嫩平原南部。呼蘭方言屬于哈阜片的肇扶小片(賀巍,1986)。哈爾濱市呼蘭區(qū)(原為呼蘭縣)在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滿漢語言接觸和語言轉換。
根據戴克良(2013:154-156)等研究的記載,在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后,在黑龍江將軍轄區(qū)已有璦琿(今黑河市)和墨爾根(今嫩江市)兩處駐防處的基礎上,清政府又進一步加強了黑龍江地區(qū)的設防,又在呼蘭等四城增設駐防。這樣一來,呼蘭當地的駐防兵迅速增加,清政府又在當地設立八旗官學并將駐防兵納入到滿族文化系統(tǒng),以學習滿文為主,這些措施都使得滿語在呼蘭當地有了發(fā)展的空間并得以繁榮。
另外,根據姜世忠(1994)版本的《呼蘭縣志》記載:
“呼蘭歷史上曾經發(fā)生或大規(guī)模的語言接觸和語言交融,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到咸豐十一年(1861年)128年間,官方和民間所用的語言和文字都是滿語和滿文;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時,呼蘭有旗戶4015戶,28250人,是呼蘭旗戶人口的歷史高峰。而之后,呼蘭“弛禁開墾”導致山東、河北等地漢族移民大量涌入,呼蘭人口迅速增加,滿族不足3萬人,而漢族則近10萬人,這20多年間,官方和民間滿漢語同時使用。清光緒中葉以后,滿語和滿文已經不再使用。光緒末年,漢語已經完全取代滿語?!?/p>
另外,鄒德文(2009:24)也提到“至清朝后期,朝廷不僅開禁,且大力鼓勵向東北的移民。咸豐十年(1860年)清政府制定《呼蘭放荒章程》,移民蜂擁而至。此后20年間,青岡、蘭西、呼蘭各縣及巴彥、綏化的一部分就有20萬戶移民遷入?!?/p>
這些資料記載都說明呼蘭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人口遷徙,遷徙導致了滿語和漢語之間發(fā)生了語種間的接觸、疊置和轉換,這也是呼蘭方言可能有別于關內各省方言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而滿語正是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滿語支的重要語言,因此我們認為以此方言作為一種疊置式接觸的方言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研究對象。
二.滿漢語言接觸研究簡述
在目前已有的東北方言研究中,數量最多、學界用力最勤的當屬詞匯系統(tǒng),因為地理和歷史原因,東北各省詞匯系統(tǒng)都還保留著一些來自俄語、日語、滿語等語言的借詞。而東北方言語音和語法系統(tǒng)的研究深度和廣度就遠不如國內其它方言。東北方言語音和語音史的研究仍欠深入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其與北京話非常接近,因此其所受關注程度較低,且會給人一種“簡單”的印象乃至于被忽視。但是東北地區(qū)由于歷史原因發(fā)生過規(guī)模相當大的語言轉換和語言接觸,東北地區(qū)所居少數民族數量不少,且移民來源、時間層次也很復雜,近百年間東北地區(qū)人口流動也非常頻繁,東北方言在這種語言接觸和轉換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怎樣的演變,這可能是東北方言語音史研究的一種選擇性忽視。如果能對此方面予以更多的研究和了解,那么對于宏觀的語言接觸研究也未嘗不是更為豐富的資料。
黃錫惠(1997:57)提到滿語對北方漢語方言以及普通話的影響非常早,早已滲透到語音、詞匯以及語法等多個層面,長久以來沉淀于漢語中成為漢語方言的底層,我們早已對此習焉不察。但是其文中主要研究對象是部分詞匯所受到的滿語影響,對于語音系統(tǒng)所受的系統(tǒng)影響也未過多涉及;鄒德文(2009:180)則是從通過《黃鐘通韻》、《音韻逢源》以及朝鮮和日本的文獻對清代東北方音進行了考論,鄒文對清代東北方言韻母的特點有如下的總結,如清代前期就有兒化跡象等;另外還有東北方言語音系統(tǒng)常常出現圓唇音變?yōu)椴粓A唇的舌位相近的音,圓唇介音也常常遺失,使合口呼字變讀為開口呼字;李無未(2013)也從域外(主要來自朝鮮、日本)的漢語讀本、教學課本等材料中對清末民初東北官話的語音特點進行了探討。沈鐘偉(2014:180)認為中國南部、中部和北部方言與其近鄰的非漢語之間都有一些共同特征,如南部方言中的壯語特征、中部方言的苗語特征以及北部方言的阿爾泰語特征,而滿語是阿爾泰語系中重要的語言,所以這不失為一種可能的研究角度。
三.呼蘭語音底層特征的可能來源
隨著普通話的推廣,東北方言中的土語也越來越少,年輕人群對這些土語的使用頻率也大大降低,這類人群的語音系統(tǒng)也更傾向于靠近普通話,如較具特色的應允用語“嗯哪”在年輕人群中的使用頻率就非常低,很多土語發(fā)音正在加速消逝。因此,我們所調查的對象主要是長期居住在呼蘭地區(qū)且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發(fā)音人,之后對其語音中的一些發(fā)音情況進行分析,由于個人能力所限,此次研究主要針對呼蘭方言中個別韻母來展開分析。
本文的分析主要依據徐通鏘、王洪君等學者提出的“疊置式音變”理論,前文已經提到,呼蘭地區(qū)在歷史上經歷過多次語言接觸和大規(guī)模的滿漢語言轉換,而這種語言的轉換并非會絕對徹底,原先非漢語的特征可能并未完全消失,一些滿語特征會以某種方式繼續(xù)留存下去,可能會存留在當地人所掌握的方言底層中。這種特征就是歷史語言學研究中的“底層問題”。以下為筆者經過分析發(fā)現的可能為呼蘭方言語音系統(tǒng)的底層特征。endprint
3.1非唇音聲母與[o]拼合的情況
鄒德文(2009:170)對《滿洲土語研究》中的漢字語音標注建立語料庫,發(fā)現此書中漢字標音存在與[o]相拼的非唇音聲母的情況,如聲母n[n],l[l],w[w],h[h],z[ts],c[ts],鄒文中稱此為一種[uo]讀作[o]的現象?!稘M洲土語研究》是一本由偽滿洲國軍政部軍事調查部出版的教學課本(1936年出版)。這說明此類發(fā)音在清末民初就已經存在,且非常成系統(tǒng)。在調查過程中,我們在一些年齡較大的老派發(fā)音人(八十歲以上)中仍能發(fā)現此用法,如“做”[tso41]:做衣服(意為“手工縫制衣服”),做活(意為“干活”),但是在年齡為五十歲左右的發(fā)音人中就不會發(fā)現此種讀音,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這種非唇音聲母與o拼合的情況同《滿洲土語研究》成書時相比已經失去了系統(tǒng)性,老派發(fā)音人的“做[tso41]”更傾向于是一種語音系統(tǒng)的一種底層殘留,這種殘留會在個別發(fā)音人身上有所體現。這種語音現象發(fā)展至今成為呼蘭方言中一種較為罕見的語音遺留,且在迅速消失。
“做”字在中古讀音為[tsu],據《中原音韻校本》中亦讀若[tsu],為精母暮韻去聲遇攝合口一等字。我們認為“做”字在呼蘭方言中的這種非唇音聲母與o拼合讀若[tso41]可能是一種文白異讀的情況。而鄒德文(2012:45)也提到中古入聲字在東北方言里大多有異讀(如:別、色、學、責),雖說“做[tso41]”字在中古時期并非入聲而屬于去聲,但是如果從疊置式音變理論考慮,認為[tso41]是存在于呼蘭方言語音底層的一種殘留,這也是一種可能性。
3.2輕聲韻尾[a][o]的雙音化
我們在調查中發(fā)現呼蘭方言中部分以[a][o]韻結尾,在普通話讀輕聲的字在呼蘭老派發(fā)音人中會發(fā)生一些變化,如“蘿卜[luo34bo0]”、“疙瘩[ke55ta0]”在老派發(fā)音人(年齡在五十歲以上)中讀作“蘿卜[luo34pei0]”、“疙瘩[kɑ44
tei0]”,兩個詞的韻尾都發(fā)生了雙音化的現象,即[o][a]→[ei]。而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且受教育程度良好的發(fā)音人并不會有如上讀音,而且《呼蘭縣志》(1994年版)、《哈爾濱市志·宗教方言》(1998年版)兩本地方志中對“瘩”字的記音均是[ta0],對于“瘩”字的這種音變均未提及,對“做”字、“卜”字的音變同樣未提及,只有《哈爾濱市志·宗教方言》(1998:269)對“水蘿卜”注音時標出了其異讀字,記作“水蘿貝”[suei213luo24pei0]。這種讀音更多地出現在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發(fā)音人及生活在呼蘭區(qū)周邊農村地區(qū)且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群中,這其實間接證明了這種發(fā)音是一種處于語言系統(tǒng)底層的存留。
為何不同的輕聲韻尾在呼蘭語音系統(tǒng)的底層會朝著一個方向歸同?筆者認為這可能由于呼蘭方言i在多次語言接觸和轉換過程中可能還保留著一些滿語特征,而且像“疙瘩”一詞本身就是滿語借詞。另外,滿語中有輔音[r]和[l],根據關辛秋(2008:17),這兩個輔音既可以在音節(jié)起始位置與元音相拼又可以出現在元音后面的韻尾位置,普遍被發(fā)成[e]。根據關文,[l]是一個呈持阻狀態(tài)的舌尖中邊音,滿漢文獻也多采用漢字“勒”來轉寫,很多東北地區(qū)、北方地區(qū)的地名中也曾頻繁地使用這個漢字,如阿勒楚喀(今阿城市)等等。因此,筆者認為也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即[l]這個常用在音節(jié)尾的輔音由于使用頻率對呼蘭方言中其它詞的韻尾也產生了一個“牽引式”的影響。
陳保亞(1999:430)指出造成音類無條件分化的原因更多是在于方言間的接觸,而歷史比較法卻并不考慮方言間的接觸。方言的接觸在漢語中顯得異常突出,其結果形成了層次復雜的文白異讀現象,這也就是疊置式音變。呼蘭地區(qū)正是經歷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而我們在前文已經提到,這種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并非是緩慢進行的,相反,這種遷徙是由官方干預并且在短時間內完成的。呼蘭方言從清雍正年間的滿語主導,直到清光緒中葉以后漢語完全取代滿語。這種方言的接觸并非是相鄰空間的連續(xù)擴散,而是滿語和漢語在同一空間的疊置,是所謂上層方言對下層方言產生影響的結果。所以,方言疊置所造成的音變在呼蘭方言演變的過程中是不可忽視的重要現象。
文白異讀在本質上是由不同方言的疊置造成的。上文所舉兩個音變的例子,即非唇音聲母與[o]拼合的情況,以及輕聲韻尾[a][o]的雙音化都不是連續(xù)發(fā)生在當地群體中的音變,在呼蘭方言內部是有差異的,可以看作可能為異讀的情況。而徐通鏘等先生提出的“疊置式音變”理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就是“現代方言中存在的語音差異并不完全是從原始語音中直接繼承而來。方言內部的語音差異有的是由方言接觸引起的(陳保亞,1999:440)?!蔽覀冋J為這也可能是前文所提幾種音變無法從古音推知的原因之一。
四.余論
本文所分析呼蘭方言語音的幾種特點均為實際調查獲得,由于呼蘭地區(qū)曾經歷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語言接觸和語言交融,其語言面貌一定有其自身的特點。沈鐘偉先生(2014:173)在文中也很明確地提出在語言發(fā)生變化時,個人語言中出現各種不同的詞匯殘余相當普遍,因此經過實際調查并且借助疊置式音變理論的分析,我們認為呼蘭方言語音系統(tǒng)的底層仍可能殘余著一些帶有滿語特征的發(fā)音。
另外,從復雜適應系統(tǒng)來認識,《中原音韻》和現代標準語都是對個人語言的抽象概括,這兩者之間沒有直接傳遞關系可言?;蛟S,沈鐘偉先生的這種論斷恰能解釋呼蘭方言這幾種遺留于語音系統(tǒng)的特點,雖說這僅是一家之言,且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假設,但是筆者認為這可以作為一種思考的可能方向。而當面對呼蘭方言中有差異的語音或音類時,也許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斷定某種音類或某個語音產生的差異就是承原始語言而來,還是兩種方言疊置造成的,所以本文所提出的見解其實也是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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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i[a][o]韻尾雙音化的情況在哈爾濱市內的其它地區(qū)也可能存在,由于筆者本次主要分析對象是呼蘭方言,因此不會哈爾濱市其它地區(qū)進行詳細分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