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蘋
那年夏天的清晨,張山爹讓張山去棉花地里捉蟲子。張山不愿去,張山爹就罵了一句:連個高中都沒考上還能干個屁?挨罵后的張山氣鼓鼓地出了門。
在去棉花地的途中,張山停住了腳步,開始繞小路往家走。
進了家,張山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出了門。張山從鎮(zhèn)上搭車到了縣城的車站,買了一張去北京的長途車票。張山覺得自己一定得出去,否則要一輩子窩在棉花地里捉蟲子。
到了北京,張山像一片樹葉跌落在狂風里,瞬間便迷失了方向。十五歲,沒有身份證,就算刷個盤子都沒人要。壯志豪情被蒸發(fā)干了的張山成了一只足球,在北京的街頭滾來滾去。幾天來,盡管白天喝自來水晚上睡地下通道,張山來時懷揣的150塊錢,已所剩無幾。
火車總站像個巨大的野獸,張著大嘴不停地吞吐著人群。張山被裹挾在其中,成了巨獸牙縫里的粉齏。張山在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次,終于決定出手了??粗粋€人從身邊即將走過,張山咬咬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那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站定,扭頭問:“你有什么事嗎?”張山說:“大哥,我來北京幾天了,沒有找到工作,錢快花完了,求你幫幫我好嗎?”男子詳細問了張山的籍貫、年齡及來京的原因后,說:“咱們是老鄉(xiāng)呢,我送你回去?!敝灰痪?,張山的心便狂跳起來。
男子轉(zhuǎn)身往售票廳走,張山緊跟其后,口里大氣也不敢出,心卻隨著男子的步伐而一起一落著。有幾次,張山唯恐擁擠的人流擋住視線,竟伸手拽住了男子的衣角。
排隊等票的間隙,張山得知男子叫孫敬和,家在濱州市的一個閥門廠,現(xiàn)在北京總站做巡警。
孫敬和掏出100塊錢,花60元買了一張車票,余下的錢塞到張山手里說:“路上吃頓飽飯吧,到家后來信?!?/p>
張山到家后給孫敬和去了一封信,后來幾年一直不敢給孫敬和寫信。等到張山攢足了勇氣再給他去信時,所有的信均附上“查無此人”被退了回來。
一個個日子從歲月的大樹上飄落下去,20年的光陰使少年張山漸向中年靠攏。20年里,張山打工、做生意、戀愛、結(jié)婚,卻從未忘記尋找孫敬和。
而今張山開了一個鞋子店,每掙夠起程的費用后便關(guān)了店門去尋找恩人,錢花光了再回來打開店門營業(yè)。如此這般已成自然。張山的第一個妻子是濱州人,當年英俊的張山被很多美女追求,但張山卻在千萬人中非濱州人不娶。張山每次出門前妻子總費盡口舌勸阻卻屢屢無效,妻子無奈和他離了婚。
張山的第二個妻子也是濱州人,規(guī)勸了張山幾次見無效便由著他去了。
張山先是去的北京總站,總站的人說孫敬和當年調(diào)去了南站。南站的人又說他后來因家中有事辭職了。張山找到濱州市閥門廠舊址,那個工廠已被幾幢高大的寫字樓代替。張山費盡心思找到閥門廠的幾個老職工,卻說孫敬和全家去南方經(jīng)商了。張山又去電視臺打了尋找恩人的啟事,平均每一分鐘便接到一個自稱孫敬和的來電,甚至還有很多女人和孩子。
張山再一次佇立在信封上那個地址前,那個“東單西總布39號”的地址而今是一幢二層商廈。每每這時,張山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變成激光穿透鋼筋水泥,探尋到恩人的足跡。
張山望著這座商廈,點燃了一根煙。20年前的一幕再一次在眼前復活。20年的風霜雨雪像一把劍,總能摧毀一些東西,卻又能使一些東西更堅韌。哥!你在哪里?你還好嗎?張山長長地嘆了口氣,慢慢往賓館走。
張山一早買了返城的火車票后,兜里還有最后300元錢。
張山走到地下通道的入口處,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旁邊躺著一個斷了腿的中年男人。張山走過去,打開錢包拿出一張紅票放到姑娘面前的盒子里。
小姑娘連聲說著謝謝,張山的心顫了一下,看到盒子里全是散碎的零錢,又拿出一百放到盒子里。小姑娘驚喜地將張山給的錢遞到中年男人手中,又拿出紙筆欲讓張山留下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
張山連連擺手,轉(zhuǎn)身往前走。
京城的夜色流光溢彩、披金戴銀。雷射燈打在地上,像彩色的魚兒在游。一陣風吹來,行道樹上的葉子嘩啦啦地歡歌。張山感覺自己的心也和樹葉和鳴著,腳下的步子越發(fā)顯得輕快了。
張山走到烤鴨店前,掏出最后那張紅票買了一只烤鴨。張山捏著剩下的50元拐進旁邊的飾品店,挑了一條粉色的絲巾,這是妻子最喜歡的顏色。盡管張山無數(shù)次出門,卻還是第一次給妻子買禮物。張山撥通了妻子的電話說:“親愛的,我明天就回家了,再也不離開你了?!逼拮釉谀沁呎f:“哦?”張山說:“做了一次孫敬和,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僅僅是發(fā)乎于心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