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我曾那么手忙腳亂地愛過你

◎倪一寧

1

跟他的認識很奇妙。我們不是一個高中的，雖然同在杭州，但是相隔十五六公里的路，對高中生來說無異于千山萬水。有一次出去吃火鍋，朋友眼尖，發(fā)現(xiàn)另一桌上有熟人，主動去打了招呼，我們就這么拼了桌。

他正襟危坐著，說過年要去靈隱寺，因為寺里有他干爹。“你認了和尚做干爹??？”“不是，是一棵樹。我小時候身體很差，算命先生說，要認一棵樹做干爹，才能平安。那樹還是他指定的，所以我每年大年初一，都得去寺里看我干爹?！彼腥硕夹α耍穯査毠?jié)，要怎么擺果盤，怎么上供，要是游人停下來看怎么辦？他很嚴肅，詳詳細細地解答關(guān)于他干爹的若干問題。

吃完飯我們交換了手機號，但一直沒聯(lián)系。直到考試結(jié)束，我被家人領(lǐng)著去靈隱寺燒香，看到一排樹的時候，不管不顧地笑起來，拍了照給他發(fā)過去。我說，哪棵是你干爹？他回我說，佛殿右邊的那棵。我吱溜跑過去，想看一下那棵樹。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樹，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樹皮，完了又覺得不太好，就小聲說了句抱歉，趁著沒人，鞠了個躬，說了聲叔叔好。

我是個話癆，但在他面前，我盡量做到吃飯不說話，但憋不住要笑，常常吃著吃著就被嗆到。朋友知道我的心思，邊拍我背邊說“沒事啊，他沒看到……”我于是咳得更厲害了。

他后來很得意地說，他很早就知道我喜歡他。有次吃完飯我提前要走，人都坐進車里了，車窗搖下來，整個頭都探出來，眼睛盯著他。車都開遠了，我還把頭伸在窗外，他在原地看得特別不忍。雖然我喜歡他這件事是真的，但那次打車我會探腦袋出去看，是因為車里的氣味實在太重了，我只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他順勢問我，所以潑整杯奶茶在我身上，也是不小心的，對吧？不不不，那次真是故意的。我們在奶茶店里點喝的，他急著要走，說要去看電影，同行男生取笑說一定是跟姑娘，他笑笑沒反駁。也是天時地利人和，我那天點的那杯奶茶，沒有封口，只是用杯蓋虛掩著，一個沒拿穩(wěn)，滿滿一杯奶茶，穩(wěn)穩(wěn)當當潑在了他身上。

這件事至今都可以排進我人生最豁出去的瞬間前三。我站在原地，假裝很內(nèi)疚地道歉，他笑著舉起雙手，像是方便朋友幫他擦掉污漬又像無奈地講，我的錯。倒翻的奶茶讓空氣都變成甜的，軟的，美好得近乎有罪。那天我坐車回家，半路收到他發(fā)來的消息。他說，你要是不高興，我就不跟別的女孩一起看電影了。

我18歲的時候也是裝蒜的一把好手，我說有什么不高興的，打翻奶茶真是不好意思，但真不是故意的。我乘勝追擊說，要不我請你們倆看電影賠罪吧？他發(fā)來一長串省略號。我繼續(xù)胡說八道：“要是你們不方便帶我一起，我給你們倆買票也行。你們本來要看什么來著？”之后很久沒消息，我一遍遍按亮手機再等它暗下去。

在我騎虎難下，不知道是真的要給他們倆買票，還是裝作這事沒發(fā)生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用那種帶一點無可奈何，又抖落著笑意的聲音講：“你夠了?！?/p>

2

其實仔細回想起來，相處的細節(jié)像是夢中吃糖，甜蜜又空茫，無法跟人形容是哪一種味道，去哪里才買得到。

只記得那時候我胃口奇好，飲食習慣全然不似現(xiàn)在的堅壁清野。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想吃得矜持些，經(jīng)常吃到三四分飽就忍住了。直到有天我們倆約在川菜館吃飯，他遲到了，我就邊吃邊等。他想給我一個驚喜，從背后走過來，但是顯然我給他的驚喜更大—他看到了平時自稱“飲食清淡”的我把腦花吃得酣暢淋漓，面前是4個空碟子。

自那以后，當我再說吃飽了的時候，他就一臉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說，不要裝。這話幾乎百搭，在我無數(shù)次假惺惺地說“沒有不高興啊”的時候，他都會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不要裝。

因為他，我干過的蠢事一點也不少。高考結(jié)束后，我媽領(lǐng)我去見一位大師。大師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說了許多吉利話，把我媽哄得心花怒放。大師看我心不在焉，就說你有沒有什么想問的？我頂著我媽殷切的目光，問，我和他會永遠在一起嗎？當著大師的面，我媽不能發(fā)作，她只能在大師起身的時候用力掐了一把我的腰。

有陣子他去實習，我學著網(wǎng)上流傳的圖片那樣，給他做便當。折騰了4個小時，廚房地上滿是水，我差點摔死。做完之后我試吃了一口，實在太難吃。于是一口氣叫了三家外賣，把送來的糖醋小排、清炒蘆筍、荷包蛋依次放進飯盒里。拼得特用心，然后他嘗了一口，感嘆說，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后來我看一個朋友寫，“我曾那樣愛過你，我以后也會這樣去愛別人”，那時我跟她還不熟，但還是鼻子一酸。我曾那樣手忙腳亂地愛過你，我也會再去厚待別人。那些愛像護身符，是它們，攔著我不讓我變成一個混賬的大人。

他出國念書的時候，我沒去送他，我害怕離別的場面，也怕自己哭崩。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不知道眼淚是一種武器?；蛘呖赡苤懒?，也不忍心對著他用這種規(guī)模的核武器。

但他后來回國，我記得清楚，是我去接機的。航班延誤了6個小時，我又到得早，在機場待了10個小時。起先還在咖啡店里坐著等，后來怕睡著了錯過，就索性站到出口處；又覺得被他一出來看到我哈欠連天的樣子不好，就一杯接一杯地買咖啡喝。我也記得，他出來的時候，盡管腿酸得幾乎站不直，在看到他的一刻，我還是跳了起來。兩個累得不行的人，一起蹦蹦跳跳往外走的情形，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很動人。

3

再后來，因為一場變故，我們從“暫時性分開”，變成徹徹底底活在兩個大陸的人。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禮物，是一副麻將，我把那副麻將小心收藏起來。去年整理東西時拆開來細看，發(fā)現(xiàn)九筒背后刻了我的名字，是一副沒法打的麻將。

我很想抓著頭發(fā)問自己，當年為什么會蠢成這樣？而對當年那個陰陽怪氣說“那我給你們倆買電影票吧”的小姑娘，不知道為什么，我又覺得特別臉紅，很想說你怎么這么做得出，又有點羨慕，你能這么做得出。

是我曾經(jīng)跟你好到要手拉手吃飯，硬生生把你訓練成左撇子，我以后也會好好吃飯的；是你教會我怎么不傷人自尊地給小費，我以后也會對陌生人客客氣氣很禮貌；是我在機場等過你10個小時，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你看我為了你”，我以后也不會說那種話。因為被你認認真真地愛過，所以多少有一點優(yōu)越感。我很少覺得我要對什么負責，但時隔那么多年之后，我看著你的時候，還是想，我要好好的，才算對得起被眼前這個人愛過。

有時候，我會暗自慶幸命運的殺伐決斷，讓故事中斷在了大家都還沒來得及厭惡彼此的時候，留給了我很多可猜想的余地。有時在咖啡店里看到一個做PPT一個追劇的情侶，我就會想，如果我和他還在一起，可能也是這副溫暖又隨意的樣子。但所有可能性都來不及展開，它就被擱置在了那里，像那副麻將一樣。

很久之后，我們再次會面。在座的每個人都賣力地講話，我在一片嘈雜中，幾乎有點看不真切他的臉。我學會了化精致的妝，我希望他覺得，我跟從前長得有點不一樣了，但他要是真發(fā)現(xiàn)了，我也覺得不好意思。

終于我們還是隔著嘈雜的人群，對視了一眼。說了一些不好笑的俏皮話，于是對話就很不自然，但我也覺得挺好的，對著真真切切愛過的人，好像“不自然”還顯得比較尊重一些。

當我以為這場重逢就這么過去了時，他問我，你眼睛上怎么了？我第一反應(yīng)是我的眼線歪了嗎，繼而想起眼皮上前陣子被燙了一下，垂眼睛時會看到有一小片結(jié)了痂的紅色。我突然覺得這是故事最好的收梢。

那些蠢且可愛的感情，終于落地生根，變成了一種具體的親切。就像再把故事重新攤開來看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覺，他成了一個熱情的投注，我其實，喜歡的是18歲的我。我喜歡她的做作和天真，我懷念她的有膽量和沒出息。

我曾以為是23歲的我在庇護18歲的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是的。18歲的我遠比現(xiàn)在的我可愛，她不自作聰明，也不會事事留后手，她的遺憾比我少，相信的東西比我多。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