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華榮
網(wǎng)站高管
我在魅力錦湖網(wǎng)站工作,同事們都喊我二當家的。我白天挎著一架單反相機,有人請,我就去參加各種活動,比如企業(yè)開張啊,新樓開盤?。粵]人請,就在大街上閑逛,沒準會逮到兩輛汽車相撞啊,老大爺老大娘碰瓷啊,某某飯店失火啊,然后配上文字發(fā)在網(wǎng)站上。當然,某個官太太不滿丈夫拈花惹草憤而跳樓的新聞現(xiàn)場,實在可遇不可求,也許這種場面太過血腥,但讀者總是感到不太過癮。如果能夠搶到這樣的頭條,不但網(wǎng)站的點擊率扶搖直上,老板和股東們笑靨如花,我當月的工資也會有所增長。
但是彈冠相慶不過是黃梅天的太陽,偶爾露一下臉之后總是連綿不絕的雨天。目前我市的幾個網(wǎng)站正在進行你死我活的競爭,難兄難弟們過的都是苦逼的日子。
一個彈丸之地,活躍著大小幾十家網(wǎng)站。市政府官方網(wǎng)站壟斷了官方新聞,雖然不接地氣,但任何民間網(wǎng)站暫時還不能與之爭鋒。處在第二梯隊的是我們魅力錦湖和錦湖論壇,兩家旗鼓相當,拼得眼睛都紅了,也從來不愿意出現(xiàn)在同一個活動現(xiàn)場。當我們成功地開展了某項活動,他們總是立即組織另外的活動予以還擊。比如說今年春天,我們成功地聯(lián)手團市委組織了一次兩萬人參加的環(huán)湖毅行,他們馬上和市體委合作,舉辦了一次歷時一個月的錦湖大媽廣場舞大賽;我們剛剛在當?shù)匾患掖笮偷禺a(chǎn)商資助下舉辦了一場錦湖太太秀,那邊馬上找到另一家地產(chǎn)商評選和諧家庭。
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點擊率交替上升,網(wǎng)友們輪番在兩個網(wǎng)站上不斷點贊、吐槽。
與此同時,我們這些網(wǎng)站記者、編輯,小臉越來越黃,顴骨越來越高,山羊胡子越來越長,眼睛近視度數(shù)越來越高。
網(wǎng)絡(luò)媒體異軍突起,廣告量加速上升。傳統(tǒng)的電視廣告眼看著支撐不下去,承包電視廣告的尚和傳媒退出廣告行業(yè),電視臺只好自己成立了廣告部,廣告服務(wù)收費標準立馬下降了三分之二。其實,我們網(wǎng)絡(luò)媒體到底有多大的廣告價值呢?借用某位老總的話:“好你的事錦上添花,壞你的事刀刀見血?!?/p>
我們永遠追蹤熱點問題,就像鯊魚追逐血腥。對于那些和我們合作的企業(yè)單位,負面新聞,我們也會正面報道。說某某企業(yè)開門建誠信,虛心聽取消費者批評,處理責任人決不手軟,整改效果立竿見影。對于少數(shù)自以為是,不和我們合作的老板們絕不會手下留情。說業(yè)主上門維權(quán),知名開發(fā)商演繹美國大片,數(shù)十名保安全副武裝,棍棒相加。有圖有真相,春秋筆法,夠他媽的喝一壺了。
這幾天,錦湖論壇正在和旅游局共同舉辦世界旅游小姐區(qū)域大賽,那些來自本市的美女們,一個個削尖了腦袋,使出渾身解數(shù)唱啊跳啊,吸引走了所有網(wǎng)站的人氣。我們魅力錦湖也是門可羅雀,許多合作的企業(yè)都跑到那邊去了。老總很惱火,前幾天外出學習,臨走時開了一次員工大會,鼓著腮幫子望著天花板罵了一個小時,最后撂了一句狠話:“我學習五天回來,五天之后,點擊率上不來,你們都不要上班了!”
說完,夾著公文包,拿起手機,頭也不回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然后我主持大家開會。我說:“老話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現(xiàn)在流行語叫頭腦風暴。咱網(wǎng)站點擊率是下降了,這不過是個此消彼長的事情。過去我們做活動,也讓錦湖論壇癟了氣,這回不過是風水輪流轉(zhuǎn),沒啥可怕的。氣可鼓而不能泄,辦法總比困難多?!?/p>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
有人說,我們馬上組織一場摜蛋比賽,我說這影響太小。有人說,不行請一批人妖來,搞一場大型演出,我說提到人妖,正規(guī)的企業(yè)都不會贊助,搞不出啥名堂。最后我說,辦法也不會說有就有,不如大家分頭到合作單位走走,真不行就到大街上溜溜,踏破鐵鞋無覓處,說不定能找到熱點呢!
真是一群新人類,剛才還像霜打的枯草,轉(zhuǎn)眼之間就打足了雞血,大家相互擊掌,興沖沖地出了門。
傍晚時分,我正在瀏覽網(wǎng)頁,一個入職不久的女編輯領(lǐng)回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她一進門,就神秘地附在我耳邊小聲說:“頭,有料了。”然后遞給我一張光碟,“你看看?!?/p>
大概花了一個小時,我看完了光碟,掩飾著內(nèi)心的興奮,對著一直守在邊上的男人問道:“這光碟從哪來的?”
“從我行車記錄儀下載的?!?/p>
“你沒有給其他人看嗎?”
“沒有。”
我心里一陣竊喜,繼續(xù)說:“我問你幾個問題,第一,你為什么沒有在女孩子要求下車的地方停車?是故意的嗎?”
“不是,我母親生病了,正在接她的電話,一分神就駛過去了,但是轉(zhuǎn)過彎,她不過多走幾步路?!?/p>
“好,第二,這個光盤只是錄像資料的一部分,你能保證你自始至終都沒有罵過人,動過手嗎?”
“罵過,但沒動手。你要是不相信,所有當時的影像記錄你都可以調(diào)閱?!?/p>
“那么第三,整個事件,是因為你的疏忽而引起的,你不應(yīng)該開車接聽電話,更不應(yīng)該讓校車開過了站點。如果放在網(wǎng)上,不保證沒有人攻擊你、人肉你、辱罵你,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這男人想了想:“我的錯我認,該罵的罵唄!”
我說:“那好,你可以回家等消息了?!?/p>
當晚,一個標題為《警車逼停校車一小時,警嫂敢說我夫是李剛》的帖子掛在論壇上,還附了幾張當事人發(fā)飆和警車斜停在校車前面的照片。
圓 圓
我叫圓圓,我不是一枚美女,卻絕對是一個學霸。從小到大,所有考試都名列前茅,只有一次跌出前三,記得是初二的上學期。
那真是一個黑暗的春節(jié)!
過年那些天,我?guī)缀鯖]有出門,有幾天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站在六樓的陽臺上,連跳樓的心思都有了。
菩薩保佑我沒有跳。
可是每次這樣感到慶幸的時候,我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家里的陽臺,那個六樓的陽臺,爸爸已經(jīng)請別人給裝上了防盜網(wǎng)。我每次站在陽臺上不需要伸出頭就能測算出陽臺離地面應(yīng)該是十六米高,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五十公斤的我在到達地面的一剎那,人類脆弱的中樞神經(jīng)經(jīng)不起那樣劇烈的撞擊,死亡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endprint
一想到這,我就頭疼,劇烈地疼。一開始像針扎一樣在兩側(cè)太陽穴搗鼓,然后迅速向兩邊蔓延,直到集中在后腦勺爆發(fā)一場混戰(zhàn)。
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疼痛。
現(xiàn)在就是。我正擠在校車上,整整一車人全是我們中學的同學。這個點正是學生上午放學的時間。在我面前擠滿了許多熟悉的同學。他們?yōu)t灑,她們漂亮。男孩子們像四肢發(fā)達的公馬,女孩子們個個凹凸有致,可是他們都不過是每天和我走進同一個教室的路人甲、路人乙,我從不用正眼去看他們。他們圓睜一雙小眼,鼓起腮幫子,用盡“洪荒之力”,父母花了一沓一沓的鈔票為他們找許多老師補課,可是每次考試都被我落下一大截。我想把第一名變成第二名,就像他們中的某一個要把第二名變成第一名一樣難。其實他們夜以繼日地抱著書本,拼命地爭啊、搶啊,唯一的目標就是第二名,沒有誰能夠和我爭第一。現(xiàn)在,他們一伙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爆出莫名其妙的笑聲。
沒有人愿意和我走近,我也不想成為他們的朋友。在他們厚厚的眼鏡片下面,我看到了“羨慕嫉妒恨”,他們是那樣的無可奈何。
我應(yīng)該高興,可為什么卻頭疼呢?
離我家小區(qū)鹿鳴湖畔就剩兩站路了,我連忙告訴校車師傅,到前面中山路口我要下車。師傅正在接電話,我聲音雖然不大,可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況且我每天都在這個地方下車。
是的,我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準時下車,然后穿過一條并不狹窄也不悠長的小巷,爬上位于六樓的家。家里空無一人。媽媽為我做好了飯菜,然后第一時間去趕赴她雷打不動的牌局。每天都是她前腳出門,我后腳進門。她生怕被不相干的人搶去了四方城中的寶座,以至于連五分鐘的時間她也不愿意等我。這時,爸爸不是在一場冗長的會議中,就在奔赴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警車上,或者急急忙忙地趕著參加一場可有可無的應(yīng)酬。
我們一家三人就像是宇宙空間三顆不同位置上的星星,隨便地球怎么旋轉(zhuǎn),都不能同時出現(xiàn)在一片星空。
其實,即使湊在一起也沒什么意思。在我十幾年的記憶中,爸爸和媽媽只是在一件事情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那就是對待我的教育問題。而其他所有的方面都尖銳地對立,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引起他們無休無止的爭吵。當然,在他們喋喋不休的熱戰(zhàn)中,只要我推開門回家,他們就立刻歸于平靜,就像剛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們事無巨細地對我問這問那,比方說有沒有男生欺負你啊,考試為什么不能得滿分啊。他們爭爭吵吵、嘀嘀咕咕,永遠都讓我的太陽穴處于一種針扎的狀態(tài)。
“師傅,到鹿鳴湖畔我要下車!”
校車師傅接了一個電話不久,又打了一個電話。我就不明白一個開車的哪有那么多電話?
校車眼看著就要到達鹿鳴湖畔,我做好了下車的準備??墒窃谛\嚱?jīng)過站點的時候,我感覺到它一點也沒有減速,徑直沖向十字路口。一股怒火升上心頭,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要下車!我要下車!”這時師傅才回過頭,一臉木訥:“快到十字路口了,轉(zhuǎn)過紅綠燈再停吧?!?/p>
我就知道他接二連三地打電話,根本就沒聽到我的話。一個校車師傅,不注意安全,該停的地方不停,讓我拐過一個路口,多走許多冤枉路,我絕不會跟他善罷甘休!
頭疼突然加劇,我用雙手捂住了太陽穴。
校車停在十字路口,一分鐘的紅燈時間竟然如此漫長。
當校車轉(zhuǎn)過路口,停車,打開車門的時候,我做出了一個惡毒的決定。
圓圓的媽媽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永遠躲在八十年代的歲月里,哪兒也不去。
那時候多好!
那時候我年輕漂亮,后面有成群結(jié)隊的追求者;那時候我爸爸在市政府機關(guān)當領(lǐng)導,當別人介紹我的時候,總是說:“這是某某局長的女兒。”
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樣周身酸痛。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幾乎是每時每刻,許多條疼痛的毒蛇在我身體的許多部位毫無規(guī)律地、肆無忌憚地游走,當我在肩部、腰部、背部,在身體的所有部位搓揉、拍打,試圖找到那個疼痛的源頭時,它們忽然又無影無蹤了,而當我暗自慶幸疼痛消失的時候,它們又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在我身體的里里外外到處搗鼓。
那時候,街道并不寬敞,沒有大大小小的各類車輛在上面和行人搶道。那時候,沒有人在大街上欺負人之后還敢說:“我爸爸是李剛,我爸爸是公安局長!”那時候,我的侄子剛剛上小學,可是從他幼兒園開始,家長就從沒有接送過。那時候這個城市很小,彎彎的護城河里是一池鏡子般的河水。
我第一次見到老公就是在這護城河邊。想起與老公見面的場景才體會到什么是人世間最浪漫的事,哪怕是在我們的婚姻淪落到只剩一紙證書維系的今天,每每想起那些歲月,苦澀的心頭仍然泛起陣陣甜蜜。
那是八十年代末期,一個草尖染有輕霜的早晨,平時不愛運動的我,被一個綽號叫小麻雀的閨蜜綁架到護城河邊跑步。
記得那時候城墻還沒有拆除,頹廢地聳立在幾棵烏桕樹、相思樹、金錢柳之間。護城河就從城墻根緩緩流過。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被河邊高大的雜樹遮住,光線還沒有到達河面,若有若無的水蒸氣緩緩升騰,一群鴨子在水面撲騰,河埠頭蹲著幾位洗衣服的大媽一邊啪啪地槌著衣服,一邊大聲地說著家長里短。跨過護城河上那座古老的石拱橋,是一條綠樹掩映的大概只有五米多寬的柏油路。
我們就順著這條路有時慢跑、有時嬉鬧。
每次見到小麻雀我都要在她豐滿的胳膊或者屁股上擰一下。要不是她,天天睡懶覺的我怎么會鬼使神差地大清早去跑步,要不是跑步我怎么會遇到一個高大健壯的小伙子。他順著護城河來來回回地跑啊跑啊,那樣忘我,那樣專注。每次經(jīng)過我們身邊,星星點點的汗水都甩落在我的臉上、手臂上,可是他連正眼都沒看我們一下。我不敢正面端詳他的五官,一切都是后來才看清:濃密的眉毛,細長的、彎彎的、透著機敏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和廣吃四方的大嘴。
當他又一次跑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我不禁對他多看了幾眼。
小麻雀幾乎跳了起來:“哈哈,來電啦,看上啦!”endprint
恨死了小麻雀這種人來瘋,要不是這次無中生有的鬼叫喚,要不是她接著沒事找事地從中撮合,我怎么會就嫁了這人呢?
其實我老公真的不是一個壞人,也許他是太優(yōu)秀了,以至于他一出門我就擔心他會被人糾纏,就會出軌就會拋棄這個家,所以我動用一切資源不分場合地盯緊他、全天候地掌控他。一開始他還能忍受,盡管受到同事們太多的冷嘲熱諷。
后來我所在的企業(yè)停產(chǎn)倒閉,我也下崗了,整個人就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似的。危機感搶在更年期之前鋪天蓋地而來,于是我變本加厲地打聽有哪些女同事經(jīng)常跟我老公吃飯。只要他一天不回家,我會一點不差地掌握他的行蹤。后來有了BB機,有了手機,我會不厭其煩地翻看他的通訊記錄,不厭其煩地追問經(jīng)常跟他通話的都是哪些人。老公單位自然有幾個愿意為我提供信息的毒舌,只要我老公晚上不回家吃晚飯,或者晚上加班,他們總在第一時間告訴我老公的行蹤。等到我老公回家時,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不管他回來多么晚,我都要逐一審查,有時循循善誘,有時抽絲剝繭,有時旁敲側(cè)擊,有時直奔主題。
為此我們爆發(fā)了太多太多的熱戰(zhàn)和冷戰(zhàn)。
夫妻之間就像是一把鑰匙和一把鎖,銹跡斑斑也好,圓潤锃亮也好,它們都是為了對方而存在。經(jīng)常吵嘴打架的夫妻,就像生了銹的鑰匙和鎖,總要不斷地摩擦,反復地倒騰,即使最后打開了,也是別別扭扭,心不甘情不愿。而那些恩愛夫妻,就像一把好用的鑰匙對著一把熟透了的鎖,輕輕一點就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干凈利落地打開。但生銹不生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它們中的一個失去了,另一個也就喪失了存在的價值。我老家的叔叔和嬸子在當?shù)厥浅隽嗣囊粚Ψ蚱?,他們一張口就爭吵,爭吵一升級就抄家伙。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習慣了這種方式,甚至發(fā)自本能地拒絕沒有爭吵的日子。這個在當?shù)乇徽J為最不恩愛、最不和諧的兩口子,竟然在同一年去世。我叔叔是在春天去世的,留下我嬸子,沒人吵了,沒人陪她抄家伙了,留下一個人形單影只,半年不到也得了病,趕著到另一個世界去延續(xù)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吵。
看到他們那樣透支情感的人都能相守一輩子,所以我一直以為,那種一見傾心的恩愛夫妻之間會蘊藏著取之不盡的資源,可以無限期地支付他們?nèi)唛L歲月里的揮霍與耗損。
但無情的事實告訴我,財主的糧倉再大,余糧再多,如果總是毫無節(jié)制地超支,也一定會有斷糧的日子。
居家過日子的夫妻,一旦某種常態(tài)一夜之間發(fā)生改變,危機就站在你的門口了。恩恩愛愛的夫妻突然變得磕磕絆絆,或者像我們經(jīng)常爭爭吵吵突然變得相敬如賓,那背后一定慢慢滋生著重大變故。
我們家就是。
感覺有好長時間了,我和老公沒有發(fā)生過爭吵,甚至輕微的口角也沒有,因為每次眼看著戰(zhàn)火將要燃起時,他總是降低了聲調(diào),或者停止了說話。一切都風平浪靜,他那么富有耐心,甚至彬彬有禮,我們家不知啥時候出現(xiàn)了一位紳士。突然意識到這事的時候,我剛結(jié)束一場長達四個小時的麻將,走在回家的路上。為什么這么長時間如此平靜?是哪里出了問題嗎?
真的是出問題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趁著女兒在學校上自習的時間,我老公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后緩緩地對我說:“我們離婚吧?!?/p>
我至今都不理解自己當時怎么也是那樣平靜,也許是我們這些年過得太累了,潛意識里都產(chǎn)生了松手的想法。
沉默了好長時間,我問:“難道你有了別的女人?”
他低聲說:“跟有沒有女人無關(guān)。”
我準備發(fā)作。老公說:“不要激動,我們吵得太累了?!?/p>
我掙扎了好長時間。當人們無路可走的時候,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宗教,是寺廟。經(jīng)朋友引薦,我認識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師太,她的舉手投足像極了我去世的母親。
我迫不及待地向她傾訴。
她聽過后良久,雙手合十,口宣佛號,說:“佛陀說眾生有八難。生、老、病、死,那是肉體上的苦難,乃自然規(guī)律,是人都不能幸免,咬咬牙也就過去了。而精神上的四難,求不得、放不下、愛別離、怨難消。”
“求不得、放不下、愛別離、怨難消。”我跟著師太喃喃而語,頃刻間淚如雨下。
師太說:“眾生要遠離這四難,說難,它難于上青天,說易,也不過就一個字?!?/p>
“一個字?”
“對,一個字,放,放下的放,放手的放。人生啊,有時候看著前面已經(jīng)斷無生路了,可是只要一轉(zhuǎn)身,卻別有洞天?!?/p>
我一時醍醐灌頂。
回到家,我就跟老公說:“離就離吧,只是不要影響女兒的學習,最好是等到她上了大學?!?/p>
于是我們達成了一個君子協(xié)定,在女兒上大學之前不提分手的事。從那以后,我們開始睡在兩個被窩。
忽然變得很輕松。
我現(xiàn)在唯一的牽掛便是圓圓,我為圓圓可以拼盡一切。
每天上午我會在家做一些家務(wù),幫圓圓做好中飯,不等她回家,我就出門和朋友們打一場麻將。我的麻友,不是坐擁十幾套安置房的拆遷戶,就是某個開發(fā)商老板的棄婦,還有一個服裝專賣店的老板,她被網(wǎng)商逼得關(guān)了門。她們有時間、有錢、有心情,就是沒了再拼一把的精氣神。
每天十二點之前,圓圓到家時,會給我一個電話,而那時我已經(jīng)坐在麻將桌上開始戰(zhàn)斗了。到下午兩點,我會打電話叫醒圓圓起床上學。
十二點,圓圓準時來電。我趕緊接:“寶寶,你到家了嗎?什么?還沒到家,怎么到現(xiàn)在沒到家?誰?誰欺負你啦?誰敢欺負你啊?!”
我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頭頂,思維霎那間歸于停滯,雙手把桌上的麻將推出去老遠,拿起手機就沖出棋牌室,留下三個牌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翻了幾分鐘白眼。還是拆遷戶反應(yīng)快,開車追上我,直奔鹿鳴湖畔。
圓圓的爸爸
這真是忙亂的一上午。
我在局里分管治安,簡直就是一個救火隊長,其實哪天不是這樣忙亂?
自從我與老婆提出離婚之后,她一改過去不做早餐的習慣,每天變著花樣為圓圓準備豐盛的早餐,我也可以利益均沾,不再像過去那樣到街上吃早點。幾十年的警察生涯,緊張、飲食無規(guī)律,讓我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吃多了,痛,吃少了,也痛。等有時間真要去醫(yī)院做一次胃鏡了。endprint
七點四十,我習慣性地提前來到辦公室,掃地,燒開水,整理文件,打開電腦瀏覽新聞。
一陣敲門聲。
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局里的下屬,他們不會這樣沒輕沒重地連續(xù)敲門,一定是個熟悉的甚至親近的人。果然還沒等我出聲,高中同學老鄭急匆匆地推門進來,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他胡子拉碴,首如飛蓬,神情疲憊,一坐下就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有一爿很大的廠子,開著大奔,平時說話高聲大氣,不怎么拿正眼看人,從沒見他這樣萎靡。我們互相打量了幾十秒鐘,他才有氣無力地說:“老同學,救救我?!?/p>
我睜大了眼睛。
他喃喃地說:“救救我,救救我……”
我說:“你怎么啦?犯什么案子啦?”
他央求我:“你得先答應(yīng)救我。”
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然后是隔壁的開門聲。我知道是我們一把手林局長上班了,我知道他下一刻鐘一定會敲我的門,一定會有幾件意想不到的事吩咐我去辦,我給他當了五年的副手,這是雷打不動的早課。
果然他敲響我的門,然后進來了。見了沙發(fā)上的老鄭,互相點點頭,然后跟我說:“伙計,上午你不要出去了,今天有兩個接待任務(wù)?!?/p>
“哪兩個?”我恭敬地站起來,雖然他只比我大一歲;雖然我們是一所警校畢業(yè)的,當干警蹲守時共同喝過一個水杯;雖然我們合作多年有過不快,但總體上還是知根知底的;雖然我知道等到他退休了我也退休,干不了他媽的一把手,可我仍然不自覺地、謙卑地站起來。我不愿意作為一個副職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邊,卻讓直接領(lǐng)導站在面前晃悠。
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官場生涯,我已經(jīng)習慣了對上級保持一種尊敬,哪怕是表面的尊敬。
他說:“隔壁市局的老曹,來我們這里考察維穩(wěn)工作,你去接待一下?!?/p>
“那個老曹我認識,也是警校畢業(yè)的,特別能喝酒,有一次上他們那,被他灌多了,回來胃疼了好長時間。”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胸口。
林局長說:“這家伙號稱曹一斤,你哪是他的對手?好在現(xiàn)在公務(wù)活動禁酒,你就不要怕他了?!?/p>
等林局長走了,我才知道老鄭出大事了。他從本市的幾家小額貸款銀行拆解了上億的貸款跑去炒期貨,被強行平倉,目前債主逼討,無處安身。昨天自己到派出所投案,要求收監(jiān),派出所不收,他大清早的來找我。
我說:“你既沒詐騙,也沒殺人放火,欠錢還不了,不歸公安局管?!?/p>
這時手機響了,原來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打來的,說是副市長讓我立即帶二十名干警到市政府去。主任說:“本市的第一家上市企業(yè),剛剛在深圳敲的鑼,不少沒有股份的老員工無理取鬧,打著標語橫幅到市政府要原始股?!?/p>
我心里罵道:吃櫻桃的時候都來了,栽樹的日子你在哪?不投資哪有股份?!
我一邊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邊對老鄭說:“你先回吧,我這里暫時不能幫你?!笨粗駸o助的樣子,我又說:“除非你拿把刀子去搶銀行?!?/p>
市政府那邊逼命似的隔幾分鐘就打一次電話,我在車上安排就近的派出所和巡警大隊趕緊派出警力,同時打電話給局長辦公室,讓他通知幾個相關(guān)部門先在家接待客人,我中午陪他們吃飯。正是早高峰,一路上車子走走停停,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趕到現(xiàn)場。干警在我之前已經(jīng)布置到市政府,一個個如臨大敵,現(xiàn)場秩序還算不錯。大概有七八十人高舉橫幅,上面寫著“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分配不公政府該管義不容辭”。我不覺想笑,要是換你們當市長,還說不說“義不容辭”?
他們選出幾名代表,到市政府會議室向市長反映情況。說他們在這企業(yè)干了幾十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現(xiàn)在老板們都成了億萬富翁,還有臉面讓他們在生產(chǎn)線上當殺馬特???說現(xiàn)在企業(yè)上市了隊伍大了力量強了,老板們都當司令、軍長、師長、旅長,他們這些老工友們怎么也要當個團長、營長,改善改善生存狀況?。?/p>
市長苦口婆心地宣傳政策,承諾在信訪條例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給他們書面答復。
我覺得政府領(lǐng)導有點含糊其辭,這種黑白分明的事情為什么不當場表明態(tài)度?你不耕耘哪來收獲?當初人家認繳五萬元的股金,那可是幾年的收入?。∧菚r候誰知道這企業(yè)能不能上市?血本無歸也有可能吶!當然殺豬各有各的殺法,市長愿意從豬屁眼捅刀子,即使殺出屎來,只要把豬殺死也未嘗不可。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這都是政府的事,領(lǐng)導的事,我的任務(wù)是維持秩序,指揮干警嚴防上訪群眾沖擊政府。
事態(tài)基本平息的時候,差不多十一點半了。張著干燥的嘴巴,我忽然意識到一上午我一口水都沒喝上。
我捂著胸口,胃部傳來隱隱的疼痛。
回到局里,快到十二點了。
電梯里,老婆來了電話。她現(xiàn)在很少打我電話了。她聲嘶力竭地說:“你在哪里???還沒下班嗎?你整天就知道忙,就知道忙!”
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聽到她這種質(zhì)問聲,這種伴隨了我?guī)资甑募惭詤柹?,它會給我某種暗示,讓我在聽到這種聲音的一剎那,感到胃部閃過強烈的痙攣。
我不知道她又要找什么茬子。
電梯里信號不好,她在電話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我也沒聽出什么頭緒,只好掛斷了手機。等出了電梯我打過去,才明白她的意思。她連珠炮一般:“圓圓到現(xiàn)在還在校車上,你不知道這個司機多么惡劣!車子經(jīng)過我們家鹿鳴湖畔,他竟然故意不停,還罵我們家圓圓。”
我雖然對老婆保持著一種由來已久的厭倦,可是在對待女兒的問題上,我們卻有著驚人的一致。女兒是我們共同的財富,從小到大,銜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飛了,我最容不得的一件事,就是女兒被人欺負。我扯著嗓子對著手機問:“在什么地方?”老婆說:“鹿鳴湖畔!”
我想都沒想,又鉆進了下行的電梯,開著警車直奔鹿鳴湖畔。
校車司機
其實今天不是我當班,就像按照我自己的規(guī)劃我不會再開車一樣,此時卻鬼使神差地坐在今天的校車上。endprint
我開了一輩子的車,五十六歲了,再也不想開車了。當我把那輛大貨車賣出去,拍拍手,整整衣衫,準備回老家陪陪八十歲的老娘,鬼子六來了。鬼子六是我的戰(zhàn)友,前幾年組建了一個車隊承包全市的學生接送。人生有“三鐵”,哪“三鐵”???一起同過窗的,一起扛過搶的,還有一起嫖過娼的,我和鬼子六就屬于這種關(guān)系。
那天他把我安排在離城很遠的一個企業(yè)會館,就我們倆。先在包廂里喝了一會茶,聊了許多戰(zhàn)友啊,往事啊,酒沒上桌情緒就上來了。臨吃飯的時候,他不知從哪里叫來了兩個姑娘,一左一右擠在我兩邊。
我瞄瞄身邊的女孩子,真是漂亮。坐在美女身邊,總感覺特別的溫暖,總蕩漾著某種期待。聽著女孩子們的溫言軟語,喝著鬼子六從家里儲藏室找來的十幾年前的茅臺,感覺人都飄起來了。
鬼子六知道我好色,我也知道鬼子六找我干啥。
我一輩子很少能過美人關(guān),但這一次我不想讓鬼子六得逞,我料定他是想讓我?guī)退?jīng)營車隊,可是我真的想回老家陪老娘。我離家三十多年,成家以后曾經(jīng)想把老娘接到一起過,可是她們婆媳不和,老娘長期一人住在老家。前幾年我女兒成家,老婆去帶外孫,一家人七零八落的。我把車子賣了,讓老婆陪女兒,我回老家陪老娘。我雖然是個好色的浪子,可是孝敬長輩的心還是有的。
人生有許多個不能等,孝敬父母最不能等。
可是那天晚上,我到底沒能拒絕鬼子六。四人喝了兩斤茅臺后,我情不自禁地摟著一個姑娘的腰肢,把頭埋在姑娘濃密而幽香的頭發(fā)里,繞著舌頭答應(yīng)為鬼子六干到退休。
本來今天我和醫(yī)院的朋友約好去做理療的,我患了嚴重的腰椎疾病。一個星期前,我齜著牙捂著腰把CT片遞給醫(yī)生,醫(yī)生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瞄了一眼,說再不治療就要癱瘓了??墒且淮笤缯{(diào)度就打來電話,說今天有個當班師傅的父親突發(fā)腦溢血,我是寡婦做媒——沒人要就是自己的,只好臨時給他代班。
代班也沒什么大不了,輕車熟路呀!況且人家老父親生病,這個忙我肯定得幫。公司里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孝子,但凡因為父母生病請假,我不問真假總是大筆一揮一概照準。
十一點半,我把校車準時停靠在中學的大門口。五分鐘后,放學的鈴聲響起,又過五分鐘,一群學生從大門沖出來,他們一路旁若無人,嘰嘰喳喳。我知道這些孩子們得罪不起,再說十年二十年后他們中的許多人會成為教授、專家、市長、省長,把他們服務(wù)好是我們的責任。
校車一站一站地??俊?/p>
手機響起來,一看是老娘的電話。開車時我一般是不接電話的,可是老娘很少打電話給我,我猜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果然,她病了。我問嚴重嗎?她說就感冒發(fā)燒不能起床。我聽了著急,趕緊打電話給老家的堂兄,讓他幫忙找醫(yī)生。這期間有個女孩子小聲說要下一站下車,我應(yīng)承了。可是仍然想著老娘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病沒人照顧,想著讓誰先去看一下,生怕老人家出什么意外,眼前晃動的滿是我老娘衰弱的、顫巍巍的影子。
忽然,后面?zhèn)鱽砼⒆拥暮艉埃骸拔乙萝?!我要下車!?/p>
我一驚,發(fā)現(xiàn)駛過站點了。趕緊回過頭,告訴她轉(zhuǎn)過十字路口再下。
等過紅燈,在另一條街道我停下車,打開車門。
見沒有人下車,我回頭問:“剛才誰要下車啊?”
“我!”
“下啊!”
“不下!”
“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你過了站點,我要你倒回去!”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女孩子不管這些,捂著太陽穴:“倒回去!”
我告訴她這條馬路上不能倒車,下車也不過多走幾分鐘的路。
誰知道這女孩子得理不饒人,端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我不能耽擱太久,因為一車子的學生都急著趕回家吃飯、午休,下午還有緊張的課程。我說:“要不然等我把他們都送回家,再繞道送你回來?!?/p>
女孩子說:“廢話!我中午不吃飯啦?不午休啦?”
這時候,其他的孩子們鼓噪起來:
“快點啊,我們也要回家!”
“不能老這樣等!”
也許我沒及時停車讓她感到委屈,也許是車上其他學生沒怎么支持她,女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然后迅速沖向駕駛室,在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間拔下了車鑰匙,說:“我們今天都不走!誰也別走!”
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我怒火中燒,大聲呵斥。
整個車廂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幾十個被紀律約束得太久的高中生圍著我們,有的指責我不該過站不停車,有的指責我不能為了一個人不下車而讓大家都這么耗著,有的勸說女孩子趕快下車,甚至有幾個擁到我跟前,不斷地推搡我。一些不相干的路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看熱鬧。跟在我后面的各種車輛連續(xù)地摁響喇叭?;靵y中不斷有手機聲音響起,那是學生家長們在詢問他們什么時候回家。孩子們接過電話,迅速地轉(zhuǎn)向我,催我盡快開車。
我驟然成了一場大西洋颶風的中心。
在嘈雜聲中,女孩子撥通了她媽媽的電話。
這以后的情景我已經(jīng)不能清晰地回憶,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媽媽什么時候跳上車對我橫加指責,她三番五次地沖上來要扇我的耳光。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又開來了一部警車,不知道一位領(lǐng)導模樣的警察是怎么擠到車上,和我發(fā)生了怎樣的爭執(zhí)。留在我腦海里的只有那許多像待發(fā)的箭頭一樣對我指指戳戳的拳頭,以及游動在四周翕翕合合發(fā)出污言穢語的嘴巴,還有女孩子媽媽撂給我的一句話:“你睜開你的狗眼,你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們家是公安局的!局長!”
就是這一句話像電光火石一樣點燃了我藏在心頭的火藥桶,忍耐已久的憤怒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我從人群里沖出來,從校車里沖出來,顧不得腰間錐心的疼痛,在大街上暴跳如雷,咆哮如雷:“公安局怎么啦?局長怎么啦?我犯了哪門子法?你抓我??!局長就可以開著警車,到大街上攔校車嗎?局長的丫頭就可以這樣蠻不講理嗎?”
網(wǎng)站高管
網(wǎng)上像炸開了鍋,點擊率翻了一番,一時惡評如潮。網(wǎng)友們紛紛轉(zhuǎn)帖,網(wǎng)紅們利用微博、微信,把消息像空氣中的病菌一樣向四面八方傳播。人們一邊倒地指責那個女孩子一家人,說他們矯情,自私自利,尤其是對警車的公車私用不能容忍,對駕駛員的失職反而視而不見。許多網(wǎng)友跑到市政府網(wǎng)站發(fā)帖,要求政府嚴查。市委宣傳部、網(wǎng)管辦在第二天一上班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消息,他們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我,要我立即撤掉這條帖子。我說這是網(wǎng)友發(fā)的帖子,且有照片為證,撤掉更會引起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不如讓公安局正面回應(yīng)。endprint
市政府不得不回應(yīng),說重視網(wǎng)民意見,歡迎網(wǎng)民監(jiān)督,對昨天網(wǎng)民反映的問題已經(jīng)派出專人調(diào)查,結(jié)果將盡快公開。
網(wǎng)民已經(jīng)自發(fā)地行動起來,有人開始人肉搜索。他們不間斷地在政府以及公安局網(wǎng)站上發(fā)布義正辭嚴的帖子,說公安干警特別是領(lǐng)導干部的職責是保護人民群眾的利益而不是仗勢欺人,說納稅人花錢購置的警車是用來打擊犯罪、維護社會正義,而不是逼停無辜的校車。有一些熱心而激憤的網(wǎng)友甚至趕到鹿鳴湖畔小區(qū)附近指指點點,弄得圓圓一家人異常緊張。
第二天市政府又有回應(yīng),說涉事的領(lǐng)導干部已被勒令停職,等候處理。
這幾天我就像一個舊時代的閑佬,屁顛顛地抱著手跟著一波波的人群,從這頭擠向那頭,總是希望在某個角落出現(xiàn)一起打架斗毆的,甚至是動刀子的,最好弄得滿身滿臉都是血,好滿足我獵奇的欲望,偷窺的欲望。只要我的點擊量上升,那一頂幾十年才混出來的官帽,再多的官帽悄然落地,都與我無關(guān)。
手機響了,是老板的。
我一陣激動,我急迫地要把這幾天的網(wǎng)站情況,尤其是那個警車逼停校車的事要向老板匯報,因為正是這件事讓我們的點擊率止跌回升,輕而易舉地超越了錦湖在線。
我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是啊,老板,這幾天不錯,你辛苦了,我們上升了……”
“是啊,上升了。”老板說得很慢,“可是有人烏紗帽落地了?!?/p>
我無語。
他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知道他是誰嗎?”
我心想,誰呢?
停頓了一會,老板突然大聲吼道:“我舅,他是我舅!”
我猛然想起,老板的一個親舅舅在市公安局當副局長。我兩手緊緊地抱住了頭。這整個過程我竟然愚蠢得連是誰開這警車都沒查問。
我怎么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第二天一早,我把辦公室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然后展開紙筆,準備寫辭職報告。
我揉揉疼痛的眼睛。
多少個晚上,我們緊盯著電腦屏幕,看網(wǎng)友的帖子,看不斷更新的評論,看那些廉價的點贊和不負責任的辱罵,看潮水般升降起落的瀏覽數(shù)、點擊數(shù),在數(shù)據(jù)永無止盡的變化中感受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沮喪。我們永遠都紅腫著眼睛,當白天看見陽光,或者夜晚遇見強光,眼睛都會有說不出的疼痛感。辭了這份工作,要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到醫(yī)院找醫(yī)生朋友看看。
這時,一位個子高挑、面容姣好、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沒有敲門就走進辦公室,徑直對我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魅力錦湖的老二?!?/p>
我看著她不斷走近:“可我不認識你?!?/p>
她留著披肩的秀發(fā),五官端正。在她度數(shù)可能不太高的近視眼鏡下面,以挺拔的鼻梁為中心,零星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雀斑,它們不但襯托出皮膚的白皙與細嫩,而且還給人一種生澀和俏皮的感覺。她說話間流露著一種不可言狀的神態(tài),似乎是對于她面前的人和物不屑一顧,或者是覺得她不屬于這個空間,再說白一點,她也許看不起眼前跟她說話的人。我甚至在她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種孤獨。
她說:“我是你們這幾天關(guān)注的校車事件的主人公,我叫圓圓?!?/p>
我想起那個任性的姑娘。她來干什么呢?是來興師問罪的,還是來解釋什么?這些天她處在風暴的中心,一定承受了來自各個方面太多的壓力,她來找我究竟要說些什么呢?
我思想深處那種偷窺的欲望、獵奇的欲望陡然被喚醒。我放下了筆,我想認真地和這姑娘談?wù)?,不管老板回來炒不炒我的魷魚。
我揉了揉有些腫痛的眼睛,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角,靜靜地等待和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來一場認真的對話。
責任編輯 夏 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