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下閑愁,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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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人間的不公平,認(rèn)真起來,還真有一樁——比如同樣是漢字,我卻一直覺得“櫻”是被偏愛的,就像家中的小女兒,時時處處受寵,與誰在一起,誰就寫滿了詩意,比如,櫻花: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比如,櫻桃: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仿佛時時處處能置身櫻的世界,就算是不寫詩,怕也是活成一首詩了吧。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
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
在春花之中,櫻是表現(xiàn)最為優(yōu)秀的一種。終日瀟瀟而降的春的冷雨里,帶著微紅、悲戚而低垂著的花蕾,于一夜之間驟然開放。
晴雨的早晨,朝陽遍撒著金粉,櫻花明朗微笑的倩姿,與其說是眾多植物中常見的由蕾到花的發(fā)展,不如說是奇絕的跳躍。是感動更是驚異。這是沒有第二樂章、直接進(jìn)入第三樂章的躍進(jìn),是向著表現(xiàn)的高潮階段的突擊。
在生命復(fù)蘇的歡樂之中,新芽初放的草木,饒舌家的小鳥,沉默家的野獸,流浪者的蝸牛,地下工人的鼴鼠,都像中了魔一般欣欣然做著美夢。唯有這櫻花,將三春的歡樂,全部盛在僅有兩三天的酒杯中,把燃燒著的白熱的生命和豪奢的興味一下子嘗個夠!聽說熱戀的人們走在路上決不向后看。過去的詩人寫道:千思萬想是櫻花。
其實(shí),這只是詩人自己的追憶,櫻花是沒有任何回想的。因?yàn)榛叵胧亲蠲撾x自我的。熱戀的激情里,無暇想到繁殖子女。為此,櫻花不愿像梅和杏那樣結(jié)出像樣的果實(shí)。花朵本身就是生命的昂揚(yáng),是燃燒。即使在別的花看來,這是青春的浪費(fèi)也毫無關(guān)系。
日本德川末期,大概是弘化時候吧,名古屋有位山本梅逸的弟子,名叫小島老鐵的畫家。他在古寺閻羅堂旁蓋了一座小土屋,結(jié)庵乞食,過著清貧的生活,卻具有蘭花般清高的情懷,怡然自樂。某年冬天,由于連續(xù)嚴(yán)寒,小屋實(shí)在難以棲身,一位朋友很關(guān)心他,特地送來三大包木炭。老鐵見了十分歡喜。
“謝謝你的好心,我們烤火取取暖吧。”
說著,他立即點(diǎn)火,將三包木炭一起燃著了。他一邊烤著火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啊,真暖和,太舒服啦!好久沒這樣擺闊氣啦!”
照送炭朋友的想法,冬季寒冷,有了這些木炭,足足可以渡過去了。一般人也都會這么想。但是老鐵非同一般,三大包木炭一股腦兒投入火中。老鐵想,如果像過去的窮日子一樣,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生火,三大包木炭充其量也只能維持六十天,那也只不過是平凡日月的繼續(xù)。眼下有人正巧送來木炭,剩下五十九天縱然震顫于嚴(yán)寒之中,也要飽嘗五十九日無法換來的這一日之快樂。畫家老鐵當(dāng)時肯定是這樣想的吧。他烤著火高興地說:“真是一次闊氣的享受?!睂?shí)際正如他所言,這是生活的騰飛、經(jīng)驗(yàn)的躍進(jìn),又是嶄新的精神世界的發(fā)現(xiàn)。
櫻花的精神,只有保持畫家老鐵這樣態(tài)度的人才能深刻領(lǐng)會。我以為,老鐵所抱有的情懷,正是這種花的精神最生動的表現(xiàn)。(文/薄田泣堇)
如果你多注意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各式水果,都是有個性的:梨子妖冶,蘋果端莊,杏子腹誹多于甜美,桃子越老越?jīng)]規(guī)矩。
櫻桃呢?媚。
我所在的小城,櫻桃栽種不多。但一入五月,就有外地人推著平板車來賣,一木盤一木盤的櫻桃,亮亮地安靜著,很魅惑人。它在眼前晃,在腦子里晃,晃啊晃的,就晃出一個人好多聯(lián)想:比如,印度美女眉心的紅色吉祥痣,比如,明晃晃、光潤潤、嬌艷如花的性感小嘴巴,還有那個櫻桃小丸子一樣刁蠻的清新系小女生。
清水洗凈的櫻桃,盛在晶亮玻璃碗里,這樣看那樣看,都叫人心動;摩挲片刻,忍不住口舌之欲,捻一個,再捻一個,吃不夠咧。他呢,在一邊看著你吃,微微笑,而且滿足,默默的溫存和縱容,比任何甜膩的表白都要有力量。
櫻桃,這愛情的果,水晶心琉璃核,叫人想起年少和青春。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在詩中寫:甜而且更甜,甜得悶透。穿紅衣的即如畫眉鳥夢見,誰在親吻誰?當(dāng)愛情,踏著高蹺走到樹頂。
他寫的就是櫻桃,男人眼里的櫻桃跟自己所愛的女人一樣吧,都是詩。
年少時迷宋詞,最喜蔣捷那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紅一綠,被這個細(xì)心的男人捉來,做流年暗轉(zhuǎn)的物象,真好。如今我仍感覺,“櫻桃”這句,是古詩詞之美的極致,“綠”也肥,“紅”也媚,有著調(diào)和圓融、地老天荒的靜美。
才女葉小鸞,生在明末,十七歲早夭,然她所留不多的文字,卻潤如櫻桃。她的傳世遺物里有一方“眉子硯”,上有她鐫刻的銘文,“開奩一硯櫻桃雨,潤到清琴第幾弦”,“櫻桃雨”,吟的是硯臺的顏色,潤嫩有加。好端硯,有“火捺紋、蕉魚白、魚腦凍、翡翠斑、鷓鴣眼”等特征;櫻桃雨,是火捺紋一種,極為細(xì)潤的上等坑口的端溪石。
一個“櫻桃雨”,端得巧妙,天下好硯的極致,被櫻桃輕輕點(diǎn)醒。
我還見過一幅中國畫,畫面上方,幾顆櫻桃,紅艷得似要跳出紙頁;櫻桃下,一素衣女子,仰首而望,唇上一點(diǎn)紅,似與櫻桃輕吻。櫻桃,少女,鮮果,紅顏,一組合,便是愛情的印跡,多微妙的感覺。
櫻桃之媚,媚如詩。有的人,寫詩一輩子,不見得有詩意;而有詩意的人,本身就是一首詩。櫻桃即如此,一種詩意的尤物。
初夏,我喜歡在涼拌黃瓜里,綴上櫻桃兩三顆,不僅為味覺,也為視覺。它像一聯(lián)律詩里的動詞,把一碟翠綠盤成了一闋平平仄仄。
跟我一樣有玩心的大有人在呢。去蛋糕店買蛋糕,甜美大蛋糕完工之際,師傅輕悄悄于奶油上點(diǎn)了一莖紅櫻桃。這一筆,真點(diǎn)睛,那俗世暖甜的蛋糕,忽然成了一幅清新小寫意。
如今,青春逃遁,不知去向,什么閑愁啊、悵惘啊,早已下落不明;再不會做見花落淚、對月傷懷的傻事了。奇怪的是,一玻璃碗紅櫻桃,卻能引人想起好多。
到底是它,媚媚的櫻桃,承載著女人煙火生涯的流光一閃。(文/米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