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父親《魔獸世界》賬號的一刻,我記得我的雙手都在顫抖,因為太激動,好像關(guān)于父親的一扇門就要開啟了。
我操縱著父親的角色,乘著飛龍經(jīng)過“日歌農(nóng)場”,看到父親辛辛苦苦在農(nóng)場上種植的草藥。這些草藥歷經(jīng)四年,已經(jīng)全部成熟,它們的果實,在暮色中發(fā)著微光。但收獲它們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想到這里,我沒能忍住,瞬間淚目。
剛滿16歲的我,跟父親離世時相比,也成熟了不少,我有很多話,想說給他聽。
比如,一年前,我也開始玩《魔獸世界》。父親你知道嗎?我的個人團隊輸出排名有一次甚至排到了世界第一。如果你在世,肯定也會替我感到高興。
每當看到游戲里變幻莫測的“艾澤拉斯”的天空、青翠的“阿拉?!备叩兀瑥V闊的“無盡之?!?,雄偉的“奧格瑞瑪”主城,我就想到當年也在這個世界里征戰(zhàn)的父親。
玩《魔獸世界》是父親生前最大的愛好,我甚至幻想過,父子倆能一起在游戲里搭檔冒險,就太棒了。
在“夢境之樹”服務(wù)器里,我是“七朵棉花”,扮演一名死亡騎士,認識了工會里許多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叔叔阿姨,他們都叫我“小七”。
跟他們一起聊天越多,我就越常想,如果能找到當年和父親一起在《魔獸世界》里冒險的朋友們,讓他們講講父親當時的故事,該有多好。
今年5月,《魔獸世界》的締造者暴雪公司發(fā)布消息說,游戲賬號可繼承,堅定了我在游戲中尋找父親蹤跡的決心。
我想知道父親曾經(jīng)征戰(zhàn)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走一走他曾經(jīng)走過的路,看一看他曾經(jīng)見過的風(fēng)景。
一開始,尋找父親蹤跡的過程并不輕松。父親沒有告訴我他的賬號名,我只模糊記得他所在的服務(wù)器是“世界之樹”,里邊有“吉祥三寶”、“雷霆王座”這幾個有限的名稱。
記得還有一次,父親特別高興地告訴我,他拿到了非常厲害的橙匕“龍父之牙”,他的小號是個亡靈賊,這個我印象深刻,但是大號是什么卻記不清楚了。
印象中,父親還開荒了從60年代到mop版本各個年代的副本,在打雷電王座那個時期因病去世。
后來媽媽告訴我,父親當年和幾個朋友一起,在游戲里被稱作“三劍客”,父親是其中的“綠劍”,此外,還有戰(zhàn)友“紅劍”、“藍劍”。
靠著這些僅有的線索,朋友們幫我到NGA論壇和微博上發(fā)帖尋找。短短幾天內(nèi),帖子有了幾十萬的點擊量,我聽了之后十分振奮,覺得找到父親當年賬號的希望就更大了。
沒想到幾天過去,“紅劍”叔叔和“藍劍”叔叔——當年的“三劍客”中的另外兩位,看到消息后就立即出現(xiàn)了。
“紅劍”叔叔告訴我,他印象中我父親微胖,戴眼鏡,身高快180了,是個很壯很有依靠感的父親,第一眼看起來怎么都不像喜歡玩游戲的人,但對《魔獸世界》卻異常投入,是骨灰級玩家。
他們還跟我分享了父親當年的“輝煌戰(zhàn)績”,說他參加各種活動都從不遲到,任何冒險都站在團隊最前面。
緊接著,游戲的工作人員也聯(lián)系上了我,讓我發(fā)送父親的一些信息以便查驗。
最終,借助網(wǎng)絡(luò)和游戲玩家們的力量,父親當年的賬號,真的被我找到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小時候記憶最深刻的片段,就是站在父親身后看他打游戲。
通常是躡手躡腳鉆進書房,站在他身后,運氣好的時候,他可能需要五分鐘才發(fā)現(xiàn)我,運氣差的話,兩三秒就夠了。
他會扭頭過來,異常嚴厲,用一種警告的眼神看著我,我只好溜之大吉了,趕緊回去做作業(yè)。當然,如果作業(yè)完成了,我在父親旁邊看一看是沒什么問題的。
在《魔獸世界》里,玩家們扮演的角色是第三人稱視角,因此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能看到角色的背影,這個角色就相當于你自己,而在你面前,比你大上幾十倍的,則是一個一個的“BOSS”,是你要攻克的對象。
所以大多時候,我除了看到父親在電腦前的背影之外,還能看到他在游戲里那個角色的背影。
那是個強壯的背影,紅色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擺動,肩上鎧甲的尖刺像劍一樣刺向天空,父親一手拿著紅色長劍,一手拿著銀色盾牌,常常大喊一聲,就沖在了隊伍最前面,一個人面對大型怪物,顯得無所畏懼。
我那時還小,不懂沖殺的意義,只記得游戲里分為“部落”和“聯(lián)盟”兩大陣營,父親常常自豪地告訴我,他是“部落”陣營的,所以我很小就學(xué)會了一句話:“為了部落!”
別人家的父親都喜歡給自己的孩子講故事,我父親也不例外,只是他講的好多都是《魔獸世界》里的故事。
我還記得,里邊有個人叫“伊利丹”,這是個比較悲情的角色,為了國家和人民,為了自己的愛人,毅然決然地犧牲自己,最后甚至心甘情愿被利用,走上了一條黑暗之路。
父親說給我聽的時候,那種為所愛之人愿意犧牲一切的勇氣,讓我印象深刻。我覺得父親喜歡這個角色,喜歡這真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父親是在四年前去世的,去世前幾年,他就因為病重住院了。對我來說,真的是一段灰色時光,我親眼看到健壯的他變得瘦弱憔悴。
父親到底生了什么?。考胰艘恢辈m著我,但我無意中看到他的床頭診斷書上貼著兩個字——“胃CA”。
我不知道胃CA是什么,跑去問同學(xué),還查了資料,整個人一下懵了:“胃CA,即胃癌。在危害人們生命健康的惡性腫瘤中,胃癌的死亡率是很高的?!?/p>
平時看起來那么健康的父親怎么會得胃癌?我當時真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一面瞞著爸媽,一面又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父親能夠盡快康復(fù)。
后來我才了解到,胃癌是很疼的,但父親從沒有在我面前喊過一聲疼。
有時候他從醫(yī)院回家,偶爾打開電腦,讓我坐在他身后,看著他繼續(xù)操作著他的獸人戰(zhàn)士,在那個世界里自由健康地征戰(zhàn)——我當時心里就覺得,父親肯定會好起來的。
但父親最終還是走了。
那是2013年,我還在上初中。太悲傷的日子我不愿意再去回憶了,但我在QQ上寫過一條個性簽名:“傷痛終將消失,傷疤卻一直會在?!?/p>
書房里父親經(jīng)常坐的位子,現(xiàn)在沒人坐了;游戲里他來回征戰(zhàn)的背影,我也再也看不到了。
父親的獸人戰(zhàn)士“綠劍”一直停留在90級,銀行里還有當年的T3無畏套裝、早已絕版的祖格哈卡萊雙刀和團里第一把兄弟會之劍“A.L”。
對我來說,這些都有特別的意義。
我想,苦悶的時候,我會再登錄父親的賬號,來這片農(nóng)場看看,看暮光里的成熟果實,看他當年的光輝戰(zhàn)績。
(沒藥的馨香摘自“每日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