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從湖這邊到湖那邊,很遠(yuǎn),我沿著橋,來來回回走了一遭又一遭。湖水很藍(lán),是那種幽深的藍(lán),藍(lán)得讓人抑制不住地生出一種想要進(jìn)一步親近它的欲望。
橋上的人來來往往,但我視若無睹。熱鬧是他們的,孤寂是我的。對于一個內(nèi)心一直聚焦于某一事的人來說,世界是空曠的,只有我一個人。
不知道是在第幾次從橋上走過時,第六感覺告訴我,有人試圖闖入到我一個人的世界中來。順感覺望去,不遠(yuǎn)處的欄桿旁,有男孩在朝我張望??吹轿彝?,急忙把目光撇到一邊去,那神情,仿佛受驚的小鹿。
這是個頂多十歲的小男孩。讓我一眼記住他的,是他臉上紅色的胎記,足足占了臉頰面積的四分之一。
我轉(zhuǎn)回臉來,不想讓男孩看到我注目于他臉上的胎記而困窘。我不知道為什么他之前一直朝我張望。也許,是我長得像他以前熟識的一個親人?還是,我落寞的深情引起了他的好奇?
不管了,就讓男孩看吧。我是他眼睛里的一道風(fēng)景,就像湖邊的一棵樹一樣,就像湖面上飛的一只鳥一樣。在這世界上,有誰不是別人眼里的風(fēng)景呢?不過是,有的風(fēng)景是美麗的,有的風(fēng)景是丑陋的罷了。
我還是繼續(xù)走我的路,想我的事情吧。我在決定某一件事情,這對我來說是件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下一步該不該實施。橋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與我擦肩而過。他們是我的過客,而我,也不是他們的歸人。
我在橋邊站住,望著湖水。橋很高,我在湖水里的影子,一定很小,就像天上飛鳥落在湖面上的影子那樣。
我抓緊了欄桿。
這時,我聽見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我感覺這腳步聲是沖我來的。于是轉(zhuǎn)回頭,是那個男孩!因為剛才的跑,他的臉紅通通的。在我面前站住,像站在學(xué)校里的老師面前一樣,兩腳并齊,然后張開嘴——很努力的樣子,仿佛張嘴是很費力氣的活兒——說,叔叔,我……能抱抱您嗎?
我飛快地掩飾住我的驚訝,俯下身,張開了手臂。他笑了,臉上倆酒窩,盛著溢出來的笑容,然后張開他稚嫩的手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松開手后,他告訴我,老師布置了個家庭作業(yè),叫“擁抱陌生人”,還讓我們根據(jù)這個寫作文呢,謝謝您,叔叔。擺擺手后,他轉(zhuǎn)身跑開。
我望著他的身影。不遠(yuǎn)處,有對夫婦朝這張望??吹轿易⒁馑麄兒?,笑著向我揮手,我也揮手,向他們致意。這一定是孩子的父母。
我看得出夫婦倆神情里的謝意。其實,我更想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的孩子。我投資失敗,債務(wù)纏身,就在我剛才抓緊欄桿,決定翻越下去,與湖水來個擁抱,一了百了之時,孩子來了,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的想法,在被擁抱住的時候,立刻就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