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杰

母親的記事本

◎姜少杰

周末回母親家，又看到那本記事本。這本子我很熟悉，當年它曾是我家最珍貴的一個本子，因為它記錄的內(nèi)容很特殊。

當年的情話

本子的扉頁上是父親寫的類似于毛主席瀟灑筆跡的鋼筆字：

新的生活從此開始了，在新的道路上會怎樣呢？不是不可想像的了。在新的生活中，應將自己的生命交予我慈祥的母親——黨，哪怕要我的最寶貴生命都是無比高尚服從，好了，看，初升的太陽另放光芒！

姜元凱 1962.4.25

父親的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嶄新生活的憧憬和信心。

元凱：

請您記住：當您在痛苦中，還要想到您未來的幸福/在困難之中要堅強、勇敢/并且要逐步地磨練成魯迅所說的樣子：肉要結實，骨頭要硬/這意味著：經(jīng)得起一切風浪的折磨和打擊。

最后要重復我說過的話：您最珍貴的人品是什么？/純樸/您的優(yōu)異特點是什么？/目標一致/您最憎惡的特點是什么？/阿諛奉承/您對幸福的理解是什么/斗爭！/您認為什么最不幸？/屈服！/您最喜歡的性格是什么？/人類的一切在我都不生疏！

元凱，這幾句話就是我們生活中的警句，希您注意它，雖然字跡不好，詞句不美，但這卻是我的愿望。

您的同志 芬

這是母親當年對父親的贊美和期望，尤其是“人類的一切在我都不生疏！”這句話，其實貫穿了母親自己的一生，她一輩子似乎從來不知疲倦，不知啥叫困難。記得她五十多歲時，一邊在福山區(qū)的學校里擔任班主任，一邊在芝罘區(qū)的家里與父親一起管著兩位外甥女的起居——因為兩位姐姐忙，她們都住在我父母家里。每個周日，母親陪著大外甥女去學校學完小提琴，再陪著二外甥女學習長笛，平常就很嚴厲地在家里指導她倆。這令我欽佩又汗顏：母親咋那么快就精通了五線譜和演奏技巧了呢？年紀輕輕的我總是讓女兒自己去學鋼琴，更無法指導她！

母親的留言沒寫時間，留言反面是父親的留言：

愛情不僅是鮮花/微笑/親吻/和春風

它是嚴寒時的青松/昏夜中的火花/跋涉長途中手與手的攙扶！

姜元凱 1962.11.18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哈哈，真想不到當年的父親還會抄寫這么美的唐詩呢！抄這首詩的時候父親心里該是多么柔情似水??！也難怪，母親當年給父親的信總是在傳達室里就被父親的戰(zhàn)友們提前閱讀了，它總被大家當作公共情書反復閱讀。父親的老戰(zhàn)友們曾坦言我們姊妹沒一個人能趕上母親當年貌美出眾的，我想父親寫詩時心里一定充滿了甜蜜和自豪吧。

這記事本的最后一頁是父親鄭重而粗壯的字跡：

一心一意為黨工作，爭取早日加入組織，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終生！

姜元凱1965.12.8

精打細算詳記賬

這本子中間，有很多爸爸的日記，整整齊齊，都寫著日期，多是看電影的觀后感，還有一些爸爸的讀書心得，學習筆記，學習新理論后的感悟。里面還有當老師的母親到外校聽課時做的聽課記錄，記錄之精細準確令人贊嘆。中間還間雜有我二姐記錄的各種毛衣針的織法，母親記錄的各種賬等等。其中一頁上有關雞蛋的記錄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給永福園（我大姨家）20個；我五舅來做客吃7個；我弟弟從2月24日到4月16日吃了100個，合計127個。

二、4月23日送姥姥家40個；腌62個；給大連姑姑家45個，合計147個。

三、6月9日送煙臺姨姥家等50個；給我姥姥家20個；過小端午吃了14個；過大端午吃19個；來做客的姥爺吃了20個；我弟弟吃了20個，合計143個。

四、雞蛋數(shù)：從小雞開張到2月2（農(nóng)歷），賣了 260個（收入34元）。趕人情120個，來客吃70個，我弟弟吃100個，共計550個。從二月二到五月端午共計605個。其中，從2月2日到2月24日，賣了88個，收入10.46元，家里人吃了50個，兩次來客吃了30個，給大連姑姑家20個，共計188個。支出的成本費20.70元：30個豆餅干7元，買小雞本錢10.5元，40斤飼草3.2元。

我合計了一下，發(fā)現(xiàn)媽媽收入總和是：賣雞蛋348個，收入44.46元，支出20.70元，凈收益23.66元，另外還多出了一千多個雞蛋，用于人情往來、家人客人食用，真的是太上算了！母親當年就是這么精打細算過日子的。

當年媒人領著母親來到我奶奶家時，母親被奶奶家的窮震撼了，家徒四壁，只有兩間破舊漏雨的草房子。當晚母親對我姥爺說了謊，沒有把她看到的實情都告訴姥爺，這是因為她和我爸爸當時已經(jīng)開始通信，兩人已經(jīng)有了感情，母親憧憬的向來是董永和七仙女間的愛情，又記住了姥爺“一張嘴不能咬出來兩個舌頭”的教誨，感覺愛情不應該是出爾反爾，所以當時無旁人知曉奶奶家的窮，她只是獨自一人時暗自流過淚罷了。

從結婚起，父母親抻著腰筋、勒緊腰帶一共蓋過四次房子，這四座房子至今都在我家的小院里安靜地站立著，從第三座房子——兩間平臺開始，我就有了深刻記憶，因為那是應我的要求蓋的。我到同學家平臺上看到平?？床坏降木皟汉苁橇w慕，父母請來我在縣城蓋房子的兩位瓦匠舅舅，中午休息時和周日到我家?guī)兔ιw，我和姐弟負責當小工，推沙、和水泥、遞磚、運灰等。因為夏天的中午不能睡覺，又困又累，我常常感覺一大摞磚頭太沉，有時就不小心被父親買的凹凸不平的便宜磚頭們砸了腳。舅舅在各處都吊了線，舅舅的巧手能使磚頭變平——抹灰找齊！蓋平臺的石頭有小部分是我們姐弟在上學路上撿的。父母分給我們?nèi)蝿?，也常?？偨Y、表揚激勵我們：上學路上撿拾牙膏皮、玻璃、石頭、磚塊等，為蓋平臺出力。因為平臺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干起活來也分外起勁些，尤其是蓋到多一半時，哪天舅舅有事沒來我都急不可耐：這陽光下半成品的紅磚房、白吊線、大窗戶是多么漂亮啊，完整的新平臺是多么令人期待呀！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站在平臺頂上，依然感覺到平臺上的風光是那么美妙，而平臺臺階下的狗窩當年又給了我多少成就感。我家的大母狗在那里下了一窩窩的小狗，那些平常我總喜歡抱著的胖得不得了的小狗們躲在窩里是多么舒適安全??！我當年也十分喜歡在新房子里寫作業(yè)，敞亮，干凈，尤其是想到里面有自己的勞動時，心里就分外自豪。

父親曾在筆記本里和家里的醒目位置寫道：“開源節(jié)流，增收節(jié)支”，這種理念其實一直貫穿著父母婚后的生活，也決定了我們姐弟一生的理財態(tài)度。

與母親初識時，父親只是一位普通的曾受過重工傷的消防戰(zhàn)士，文化不高，樸實善良。美麗聰慧的母親初中畢業(yè)后在大連念上了不用花錢的紡織中專，不料趕上全國鬧饑荒，學校中途解散。她在心灰意冷時遇到了父親。兩顆年輕的心互相感應，互相激勵，開始了琴瑟和鳴的小日子。

當青春只剩下記憶，歲月催老了容顏，母親過早駝了背、父親臥床不起時，母親的記事本，悄悄記下了父母曾經(jīng)的華年，記下了他們當年的愛和夢，記下了他們與貧窮斗爭并收獲幸福人生的軌跡。

摘自《煙臺晚報》圖/賈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