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
95歲的故事
◎薛憶溈
兩年前一個夏日的黃昏,從加拿大蒙特利爾皇家山散步回來,我又遇到了那位老人。
她讓我猜她的年齡。看著她頭上的墨鏡,腳上的球鞋,緊身的運動衫,還有結實挺拔的身材,清晰宏亮的聲音……我猜她比我那位八十二歲的鄰居至少應該年輕七八歲。她卻告訴我,她出生于1922年,三個月前已經過了九十三歲的生日。
我一臉的驚詫。她說有一次,她在路上幫助一位脊椎已經有點彎曲的老人,結果發(fā)現(xiàn)那位老人比她還年輕十五歲……從她得意的表情和語氣,我能夠感受到她對生活超級地樂觀。
我知道了她叫克娜蒂婭,是愛沙尼亞人。知道她每天清早要去墓地里喂松鼠。還知道了她是蒙特利爾冰球隊的鐵桿球迷。她的步伐十分敏捷,思路異常活躍。緊跟上她的步伐和思路對我來說是一件有難度的事情。
克娜蒂婭說她結過兩次婚。比她大九歲的第一任丈夫在他們共同生活將近二十年之后撒手人寰。她在花甲之年第二次當上新娘。這一次,她吸取教訓,用逆向思維挑選夫婿。沒有想到,在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之后,年輕八歲的第二任丈夫還是先她而去。“你看,兩種模式都不管用。”她用頑皮的口氣說。“所以,你對男人徹底失望了。”我也調侃著說。“是啊?!彼^續(xù)用頑皮的口氣說:“還是自己一個人過靠得住?!?/p>
三個星期后我走進了她家。那整潔和舒適的客廳讓我想到了鐘點工。她說她從沒有請過鐘點工,生活靠的是百分之百的自理。從客廳的布置、從茶幾上的擺設、從她烤制的糕點和她調配的美酒都可以知道她“自理”的是很有質量的生活?!白岳怼蹦芰υ谒氖嗄昴挲g差距下的這種懸殊,讓我感覺極為羞愧。
我們在她的餐桌邊坐下。桌面上井井有條地擺放著信件、剪報。她拿起那張畫著表格和填滿數(shù)字的紙,告訴我那是蒙特利爾冰球隊這個賽季開始以來全部的比賽結果。每一場比賽之后,她都會親手登記球隊新的比分、積分和排名。
在交談的過程中,她還在不停地“計算”:比如我說出年齡之后,她馬上算出我出生的年份。我說我每天跑三十分鐘,她馬上計算出我每天跑六公里。她的大腦對數(shù)字如此敏感。
接著,她拿出一份愛沙尼亞地圖,那上面標出了她生活過的所有城市。1944年9月,蘇聯(lián)紅軍大舉反攻進入愛沙尼亞的時候,她擠上最后一班客輪逃離了祖國。接下來,這個22歲的女子開始了在分崩離析的歐洲大陸上長達一年的逃亡:有一天,她爬上了一輛擠滿難民的火車的車頂;有一天,她擠進了一輛載滿潰退的德國士兵的卡車……
還有一天,她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在黑夜里敲開了一家農戶的門。善良的農戶給她端上來一只剛剛烤熟的貓,她嚇得重新沖進了黑暗之中;還有一天,她獨自走進了一座已經沒有看守的集中營。鐵絲網后面那些穿著囚衣的男人用饑餓的目光打量著她,突然沖了出來。她肯定自己馬上就要遭受被蹂躪的厄運。沒有想到那最早沖過來的人,一把奪走了她手里的那塊面包。
克娜蒂婭真實的故事讓我們成為朋友。離開的時候,我特意去看望她。她說,她的生日又快到了,她已經買好了生日那天的冰球票。我想,將她的故事帶到中國讀者面前,應該是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生日禮物吧。
摘自《文匯報》圖/阿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