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心月圓
年歲未晏,殿冷花殘
◎ 天心月圓
圖/敏依
冊封的旨意下來時,王嬿正和丫鬟在花園捕蝶。陽光正好,暖意融融。當一臉喜意的內侍把詔書交到她手上時,她疑惑地歪了歪頭,眼眸里滿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內侍伏地大拜,接著滿園仆從也跪下,齊聲賀道:“皇后娘娘千歲!”
眾人皆滿臉喜意,唯她不知所措。心神恍惚間,手中彩蝶蹁躚飛遠。
這年,她剛過完十二歲生辰,就被她父親—權傾朝野的大司馬王莽推上了皇后之位。
封后詔書頒布后次年二月,她盛裝華服拜別父母,登上宮中輿駕,被迎進未央宮。行禮,祭祖,巍峨高臺上,她和她的丈夫,那個眉目纖秀的少年并肩而立,接受百官朝拜。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身形單薄的少年忽然伸手拉住她,向她淺淺而笑……
那人待她極好,未央宮中,合歡樹下,他歌她舞,恍若神仙眷侶。只是身處高位,總有孤冷難與人道。如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大漢帝王竟會在深夜淚濕衾巾?在她溫柔耐心的追問下,他向她敞開心扉。原來他九歲登基,被接進皇宮,禁止與母親見面,每到夜深人靜時,心中難免悲戚??粗矍吧倌甏嗳醯难凵?,她心疼不已。深宮寂寞,這感覺她也深有體會,于是她找來大哥,請他幫忙讓皇帝與親人團聚。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因此未提前告訴他,只是沒想到滿心期待的驚喜竟演變成一場慘案。大哥行事敗露被賜死;而當今皇帝的親人,除皇帝生母外,皆因此獲罪,相繼被賜死。主持之人,正是她父親王莽。
她感到脊背發(fā)涼,難以置信。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人乎?恍惚間她想起一件陳年舊事。在她幼年時,二哥與她關系極好,常帶她去市集玩耍??珊鲇幸蝗?,她再也沒見過二哥,連他的名字也成了家中禁忌。她哭著跑去找母親,母親卻只是抱著她淚流滿面,不發(fā)一言。長大后她才偶然聽人提起此事,原來二哥因誤殺奴仆而被逼自殺,主持公道之人正是王莽。世人提起此事皆贊她父親大義滅親,而王氏家族也在那次事件后從河南新都搬回了京城,父親得以重返仕途,步步高升。
之后,父親踩著她的婚姻,被尊為宰衡,位在各侯王之上?,F在即使再折了大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慘然失笑,原來他們都不過是他權力之路上的棋子!
皇帝聽說此事后從殿外跑進來,衣衫不整,發(fā)冠凌亂,到了近前,伸手一把抱住她。她忍住心底的凄徨遣退侍人,偌大的未央宮里,他們靜靜相擁,偶有一兩聲嗚咽響起,又漸漸隱入一片沉默。他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只有拼命抓住彼此,才能汲取一點生存下去的勇氣??墒?,他們緊握的手終究還是被分開了。
她不是沒有過不好的猜想。宮中殿宇林立,金碧輝煌,她看著內心越來越不安,只因她家中新近修建的那些樓閣竟和眼前這些極為相似。而以大漢國法論,這是僭越。日子久了,她產生了一個荒唐猜想:父親是否已不再滿足于如今之位?
她不敢深想,只是緊握住身邊人的手,并試圖做一些準備:她日日陪伴他,每餐飲食都必用銀針先試,但百密終有一疏,那把懸在她心上的刀在某天驀然墜落,將她的心生生剖開,鮮血淋漓。
元始五年冬,皇帝喝了一杯椒酒后突發(fā)心疾,不治身亡。眼睜睜看著那個初見時眼帶笑意的少年在她懷里漸漸絕了氣息,她枯坐一夜,次日攬鏡自照,鬢邊華發(fā)已生。
她很快被卷入命運的漩渦,再不得脫身。
元始五年,王莽立劉嬰為太子,她被尊為皇太后。
初始元年,王莽即大位,改國號為新,降劉嬰為定安公,她被改尊為定安公太后。
那年她剛滿十八,正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已出落得身量修長,眉目秀致,再也不是剛進宮時的稚子模樣。她依舊夜夜宿在曾經的婚床上,以舊年回憶聊以度日。若非擔心因喪子哭瞎了眼的母親再經歷喪女之痛,她早已隨他而去。況且,她又以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他?
朝堂上的權力之爭向來是白骨鋪路,鮮血為裳,她不愿再卷入其中,是以對外稱病,不去參加例行朝會,不見外人,甚至不再見她的父親。要怎么面對對她有生養(yǎng)之恩卻把她當作棋子的父親呢?她不知,更不知世人如何看待她。如春水般的年紀,她孀居在未央宮。本以為自己這顆棋子已物盡其用,可孫襐的出現讓她驚覺,原來父親仍未打算放過她。
孫襐是立國將軍孫健之子,號稱當朝第一美男子。父親是算好了她一定會芳心大動嗎?讓她嫁給孫襐,一來平息她喪夫的怨氣,二來拉攏孫家,鞏固皇權。可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王嬿,這樣一石二鳥的計謀,她怎會看不出?見到扮作太醫(yī)的孫襐的那刻,她面上不動聲色,含笑起身,先是客氣地把孫襐請出宮,然后關閉宮門,命侍兒鞭打宮里的內侍。她不去聽那些求饒聲,一一掃視他們哀求的臉,道:“我是漢平帝劉衎的皇后,絕不會再嫁!誰要膽敢再放外人進來,休怪我無情!”這話不僅是說給內侍聽,更是說給殿外父親的耳目聽的。果然,此后再沒人來打擾她。
此后她獨自避居未央宮,看著宮前合歡葉落了再生,花開了再敗,度過了十五年光陰。而十五年已足夠醞釀一場風云變幻。篡取來的江山總歸名不正言不順,加之民生凋敝,社會動蕩,各地起義軍紛涌不絕。地皇四年,劉玄率綠林軍攻入長安,火燒未央宮。她立在宮前凝視著這滔天大火,身旁侍女連聲央求她速速逃命,她不為所動。
新朝傾覆,血流成河,即便活下來,又有什么意義?何況母親已逝,她再無牽掛。思及此,她心緒不由豁然開朗,推開侍女,提起裙擺義無反顧地朝未央宮奔去。一路風聲獵獵,大火映紅她的裙擺,勾勒出一個飛蛾撲火般的背影。路的盡頭,她似又看到那個纖秀少年遙遙向她伸手,眉目間一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