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一寧
她的山川湖海,囿于無聲的愛
■ 倪一寧
大學期間去臺灣交流,回家那晚,一家人吃飯,我半年未見韭菜炒蛋黃、桂花糖醋小排,幾次站起身來頻頻夾菜,吃到興頭上,親戚問我:“好吃吧?在外面是不是特別想念媽媽的手藝、家常的味道?”
只要點個頭就能蒙混過關的問題,我偏偏擱下筷子,固執(zhí)地搖頭,說:“不,我挺想家的,但不想我媽做的菜?!痹诔缘膯栴}上,我難得地較真,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能靠“媽媽”“家”這種字眼騙同情分。沒有什么技術的人才會以情動人,而我媽,一個渾身上下各項指標過硬的女人,也不屑于用溫情做軟廣。
如果你也有一個一下班就理直氣壯喊“累死了”的媽媽,你就一定見識過傍晚六點兵荒馬亂的廚房:擇了一半的芹菜攤在案板上,活蝦被悶在黑色袋子里,時不時動兩下,熱鍋上噼里啪啦炸響的是酸辣土豆絲。我媽邊燒菜邊收拾,右手拿著鏟子,左腳踩著抹布,低頭那兩下功夫,就把濺到地板上的油漬擦去了。難吃歸難吃,童年的我還是無數(shù)次拿著一包薯片,無限期待地守在廚房門口,也無數(shù)次被我媽差遣——“去幫我切兩根蔥”“水水水”“你能不能不要吃零食了,待會兒還怎么吃飯?你生活健康一點好不好”……
“好呀,那你菜燒得好吃一點啊?!蔽夷笾湛盏氖砥?,對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我曾建議訂外賣,被我媽迅速否決,她就像晚清朝廷一樣,既拒絕外援,也不肯改革,既想捍衛(wèi)圍著桌子吃熱菜的傳統(tǒng),又無力支撐時局,幸好只要大門一關,她也是我們這個小小政權的老佛爺。
在臺灣半年,有時碰到咬一口就能有一汪油的雞排,我也會想起我媽的拿手菜。她擅長做茄子,去皮,爆炒,拌肉絲,多糖、多醋、少許鹽,軟糯可口。茄子去皮后滋味更好,但茄子皮本身是防癌的,于是我媽時常在味道和健康之間搖擺,每次去完皮,都會很鄭重地說:“其實這個做法不好的,營養(yǎng)都流失掉了。”她煎黃魚、爆炒魷魚時也這么說。平日干脆、利落慣了的媽媽,很少有這樣踟躕、近乎迷信的時刻,就像她執(zhí)拗地在微信上給我發(fā)養(yǎng)生小常識,在朋友圈分享按摩哪幾個穴位可以延年益壽一樣。據(jù)說這個習慣可以排入“父母最讓你難以忍受的事”榜單的前三名,但說到底,因為你愛他們,所以這些又都是可以忍受的。
這次回家,廚房里仍然兵荒馬亂,不時響起“水水水”“給我遞蠶豆過來”“你不要擋著我,待會兒焦掉了怎么辦”,不像做菜,倒像修長城,分秒必爭,眾志成城。她看到我手里托著個車厘子的盤子,又蹙起眉頭:“你怎么一直這樣,正餐不吃,零食不停。”
我嬉皮笑臉地抱住她:“我開開胃,等你的響油鱔絲?!?/p>
是在臉貼到她的羊絨衫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在無聲無息中,她也妥協(xié)了。機場里有很多勵志書籍,有精明干練的成功典范在講如何平衡事業(yè)和家庭。那些都是昭彰的道理,而人生太過混沌,你自己都辨不出哪一刻心底的天平傾向了哪一頭。我媽現(xiàn)在做菜手藝越來越精湛了,飯桌上常提的是股票和折扣,很少再說單位里的人事變動。她穿暖色調(diào)的大衣,而我小時候印象中的媽媽,是衣柜里一色黑白灰職業(yè)裝的人。
不進則退,她選擇了退守廚房。
萬能青年旅店有句著名的歌詞,問“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說到底,志短只因情長,能把人困在廚房的,從來也只是愛。童年里的媽媽頻繁出差,走了大半個中國,導致我小學時學唱《魯冰花》,唱到“閃閃的淚光魯冰花”時,共鳴到落淚。后來,我媽的山川湖海,成了寧波新寄來的帶魚、山上剛挖到的竹筍,還有我的行蹤。她成了上班時關心創(chuàng)業(yè)板走勢,下班后替我熬烏骨雞湯的人,看著她熟稔地捏起鍋蓋的側(cè)影,我也覺得沒必要再細問,提前回家做飯等我們的時候,心底會不會有一點凄惶。
要怎么問呢?所有的媽媽們好像都不擅長邀功,不擅長自我標榜為家庭犧牲,她們寂寞又專注地打理著廚房,烤出一籠又一籠香噴噴的面包,目送你去更邈遠的山川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