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

潘綏銘67歲了，從1985年在中國人民大學率先開設《性社會學》課程起，一直從事性社會學研究。這也是中國性觀念發(fā)生巨變的年代。2000年起，這位被稱為“中國性學教父”的學者率隊，每5年進行一次“中國人的性生活與性關系”總人口隨機抽樣調查。在這項歷時夠長、問題具有可比性的研究中，中國人的性變化被折射了出來。

看起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女性向往美劇《欲望都市》的生活方式，數據卻顯示了更多面的圖景：10%左右的中國女性，到30歲還沒有過性生活，而且數據還在增長；市面上針對女性的情趣玩具越來越多，購買主體卻不是女性。中國女性的情欲世界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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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綏銘 = P

P：在您的研究中，30年來，中國女性的性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P：總的來說，我覺得最大的不同是，現在越來越多極化，而且極跟極之間差別越來越大。

我們發(fā)現，27-35歲的人當中，無論男女，有10%的人從來沒有過性生活，女性增幅遠遠高于男性，而且還在繼續(xù)飆升。

在女性群體中，文化程度越高，無性的人越多。這有主客觀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受教育越多、年齡越大，越有各種各樣的顧慮、各種各樣的衡量、各種各樣的恐懼。另一方面，受教育程度越高，能在一起交流的人其實也相對變少了。

但是同時，女人一生中有過多伴侶的人，在2000年的時候只有9.0%，可是在短短15年之后就達到30.5%，增加兩倍還多。

縱向比的話，總體狀況比過去好多了。30年前，連夫妻過性生活這事兒都不能承認，現在起碼大家不再羞于承認有性生活這回事，而且也希望為更好的性生活努力，這個進步就不小了。

P：這些年來，最讓您意外的變化是什么？

P：最意外的是中國的婚外戀，無論男女，比例都在上升。尤其妻子的婚外戀，是全世界比例最高的。中國大約每3個丈夫和每7.5個妻子中，就有一個曾經出軌。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女性的婚外戀大部分是自己發(fā)起的，是真正的婚外戀，但是又有一大堆顧慮不敢離婚，很可能是出于無奈。

我認為，其實是強求白頭偕老的婚姻制度不合理。在發(fā)達國家，越來越多的人早就想清楚這個問題了。如果愛上婚外之人，自然就是解除原有的婚姻，再與那人結婚，所以根本就缺少偷偷摸摸搞婚外戀的需求。所以國外離婚和再婚的比例越來越高，一生中多次結婚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在每一次婚姻中雙方都可以做到專一。

P：什么樣的人更容易發(fā)生婚外戀？是那些對婚內性生活不滿意的人嗎？

P：不能一概而論。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發(fā)現是，婚內性生活滿意的女性傾向于不去出軌，而男性婚內越滿意越容易出軌。也就是女性傾向于把性生活滿意集中在特定的人身上，認為是跟這個人這么好，跟另外一個人不一定。而男性相反，他會認為是自己能力強，跟別人也會很好，然后就老想出去證明證明。

P：除了出軌，女性對性生活不滿意還有其他解決方式嗎？比如自慰？

P：在女性自慰的調查中，我們發(fā)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從2000年到2015年，有過自慰的中國女性比例一路下滑，2000年時，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女性有過自慰，2015年，這個比例減少了近10個百分點。

如果單就已婚/同居的女性來看，在21世紀前10年中，自慰的比例一直在上升，但在2010到2015年期間，比例卻在下降，而且減幅還不小。這其中的原因，說實話，我還沒有搞清楚，也許是一些替代方式增加了。

另外一個有趣的發(fā)現是，在關于中國人使用性玩具的調查中，我們發(fā)現，無論男女，購買性玩具的比例都在增加，但最新的調查中，也只有5.7%的女性承認購買過性玩具，這個數字只有男性的一半左右。

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國市面上銷售的性玩具，大部分是給女性使用的，所以這里面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女人真的需要卻不好意思去買，只能請男人代勞；第二種可能性就不那么光彩啦，是不是有一些男人在強制女人使用呢？

P：從自慰和購買性玩具的數據來看，感覺女性還不能完全正視自己的欲望。中國女性不是越來越開放了嗎？很多女性很向往美劇《欲望都市》的生活狀態(tài)。

P：中國女性是在變化，但是離《欲望都市》遠著呢。歐洲1920年代開始性革命，性觀念是100年來慢慢轉變的。中國在性這一塊兒的變化，也就是1985年以后才開始的，短短三十幾年之內，突然要變成一種新的人，就會恐懼、會焦慮。

P：這么說，中國女性在性關系的處理上仍然偏于保守？

P：是的，不過也有變化。

比如我們統計過中國人發(fā)生一夜情的數據。發(fā)生過一夜情的男性比例一直在增加，2015年時，有13%左右的中國男性有過一夜情。從2010年到2015年，女性的數據沒有多大變化，有4%左右的中國女性有過一夜情。

需要區(qū)分的一個概念是，中國人的所謂“一夜情”，特別是女性的一夜情，有半數發(fā)生在熟人之間，至少也是雙方以前就相互認識。像美國學術研究中定義的那種公眾場所邂逅的一夜情，在有過一夜情的中國女性當中，只占6%。

但這是我們2015年調查的數據，這兩年又有新變化。2015年的時候，大家還在說一夜情，可是現在變成約炮了。一夜情好歹還有點情的成分，這個約炮已經一點都沒有了，我們以后調查都不知道怎么辦了。

P：關于女性約炮有相關的研究嗎？

P：我的學生做過一個關于女大學生約炮的研究，針對約炮，不是一夜情，就發(fā)現有過兩三次經歷的還真不多，好多人都是一次，一次以后反饋不好就不再約了。

因為看了照片約炮，信息到底有多準確都很難說，成功率就沒那么高，所以她們傳了一句話，叫做“自己約的炮，流著淚也要打完”。

另外要注意的是，中國女性不一定是為了約炮才約炮的。有人在調查的時候把自己的行為認定為約炮，當初她可不一定這么想，可能是奔著一夜情去的，甚至以為是找男朋友呢。當然后來發(fā)現只約了一回就不再有下文，就說是在約炮，所以這個很復雜。

P：性在逐漸解放，男女交往卻好像越來越困難？

P：現在男女的交往問題，不在于女性，而在于男性。隨著獨生子女的成長，一批有自我意識有思想充滿魅力的新女性成長起來。我們的男性還在用過去的傳統眼光去看女性，他們沒辦法控制這些女性，所以充滿了自卑。

并不是中國男性故意不進步，就是從小沒受過這教育。其實獨生子女的交往能力都變差了，缺乏跟同年齡異性相處的經驗。所以現在的情況是要學會溝通和妥協，婚姻、愛情、性就像三原色，自己要清楚最看重哪一個，再去做選擇。

P：隨著人們性觀念的變化，在婚姻關系的處理上會有怎樣的趨勢？

P：西方性革命的結果是，性和愛結合得更緊密，浪漫情愛徹底幻滅了，這不代表沒有愛情，而是浪漫情愛變成了性愛，那種無性之愛沒有了。

所以在西方道德里面，愛一個人卻不上床，是很奇怪的事。同時，不愛一個人卻常上床，也很奇怪。

而這正是中國常有的現象。我們做過調查，中國夫妻中，只有30%是真的相愛的，剩下70%根本不相愛，但是他們也過性生活。

中國的性革命已經開始很久了。我認為在未來，離婚會作為解決夫妻矛盾的手段之一興起，離婚不是最好的手段，但它是必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