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左泓中篇小說《獵殺者》的核心敘事元素，它使得小說如同某種幽光浮現的多面體，在不同的閱讀者面前，分別呈現其各自迥異，然而又極為光滑的結合面——此“夢”若視為“幻夢”，《獵殺者》（盡管它有一個偵探小說式的標題）似可在琳瑯滿目之際讀作一部奇幻小說；或者，此“夢”指涉主人公秋生的“夢境”，在小說中是其神奇的“噩夢”“迷夢”“春夢”……每次“夢”的經歷，都能使他獲取成熟男子的經驗，且更進一步逼近生存的本質，于是，指認《獵殺者》為某種意蘊深藏的成長小說，亦合情合理；再者，若讀者熟稔唐才子的錄夢傳奇（如：沈既濟《枕中記》、李公佐《南柯太守傳》等）、明清文人的文言夢小說（如：蒲松齡《聊齋志異》之《成仙》《白于玉》《續(xù)黃粱》等）終于發(fā)覺在這一個“夢”字前，正是古今一律、異曲同工，便聲稱左泓的《獵殺者》繼承了中國古代文人小說的一大寶貴傳統(tǒng)……又有何不可？所以，《獵殺者》應看成有三個結合面，每一面上鐫刻的分別是：奇幻、成長、傳統(tǒng)。三者一體，使父子兩位夢的獵殺者的故事，清晰而又朦朧，簡單而又蕪雜；而小說自身便像一副三棱鏡，在觀看者目光的投射下，折射出一道神秘悠長的夢之光芒。

個性化小說家對于夢的書寫偏愛，今古如一。原因在于，夢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終究成了一種具有強烈個人印記的超越性精神表達。美國學者安東尼·史蒂文斯著《人類夢史》，言及人類曾產生過關于夢的三種解說：一是以為夢是超自然的力量，由上帝或魔鬼引起，傳達“好”或“壞”的信息。二則指夢乃睡眠間靈魂出竅漫游外部世界的真實無虛體驗，充斥危險。三視夢為自然現象，睡眠中某種精神運作而已。以上三解，都似與夢者（清醒理智的）心靈活動無關。直至弗洛伊德在其經典之作《夢的解析》中提出“夢是愿望的達成”。為觀照小說家筆下的“夢幻”提供了一條思路——雖說“睡夢”的生成與夢主體的欲望、向往有著直接的關系，紙上書寫的“夢境”，則不論作者聲稱是真是偽，完全化成了一個小說家自行構筑的想象世界。它一方面寄托錄夢之人的情感、意趣，飄逸而超脫，另一方面凝聚小說家的思考與認知，多義且理性，讓人并無奇異或怪誕之感——正如我們在《獵殺者》中所見的那樣——科學面對的夢，是生理與精神合一的現象；文學中呈現的夢，則完全是精神性的造物。

那么，小說家寫夢，“愿望”能否通過所寫之夢來達成？小說的“夢”與小說家面對的現實，又有怎樣的關聯(lián)？回望從唐朝才子寫就的夢傳奇，到明清文人夢幻度化的文言小說，再到當代小說代表性的夢幻書寫《獵殺者》：這一條漫長的中國文人小說的“夢”之幽徑，行于其上，可以饒有趣味地作答。

唐人和明清兩代文人都留下大量由一個夢構成的完整小說。在這些小說中，一場夢便演繹了一個人的一生，或一次攸關生死的有啟悟性的經歷。這些夢幻小說屬于唐傳奇的一部分。而唐人寫傳奇，學界大家早有言云“作意好奇”。唐時小說作者主體意識強大，以想象力的超絕來呈顯自身的才華，夢的想象世界空間沒有邊際、無限廣闊，正是下筆騁才的最佳場所。魯迅指出，這些小說“幻設為文”，“作者往往故意顯示著這事跡的虛構， 以見他想象的才能?！眽艋眯≌f也屬明清文言小說大宗，彼時文人多受科舉制度、婚戀與經濟生活的壓抑，其筆下與“夢”相關的小說寫來便有了心理補償的意味。將幻想中的欲求，通過夢境制造出一個如愿以償的想象的世界，在其中寄托了希望，完成了宣泄，得到了滿足。這些小說多遵循一個終極式的敘事模式——主人公在步入夢的世界之前，往往處于人生的低谷與困境之中，失意不得志。在夢中輕易得到了其所向往的一切，又于夢醒之際徹底否定了曾經無比執(zhí)著與熱烈的追求。如果將此敘事模式簡化，可寫成“現實——夢境——現實”的諸種回旋變化，從中也可一目了然望見夢幻小說，乃至古今錄夢小說家與現實的關系：現實是“夢”生成的背景， 是“夢境”的源頭， “夢”當中的主人公必然要從現實入“夢”， 最終也一定會從“夢幻”中回歸現實；而小說家的“愿望”與“夢”無非現實人生的間接折射， 社會生活狀況的曲折體現。

于是，如此言說之際，左泓小說《獵殺者》的特立獨行及先鋒鋒芒，便漸漸顯現出來。作為一部承續(xù)文人夢幻小說傳統(tǒng)的作品，它大膽地打破了“現實——夢境——現實”的敘事回環(huán)，將“現實”一環(huán)舍棄，造就了一篇純粹的“夢境”小說。秋生目睹了父親子非在書香閣爨里煉靈魂的失敗和死亡，也并未被小說設計成終于驚醒，回到現實中來。但《獵殺者》中的夢，已非人們熟知的簡單的“吉夢”“噩夢”，而是“被操縱的夢”“被騙走的夢”，這些“夢”的后面，是“巨大的陰謀”——左泓小說《獵殺者》飽含現代意識，對夢開展了一輪新的解析。并借古典的軀殼，寓言式地揭穿了一個殘酷的社會現實：對形形色色類似子非這樣的陰謀家而言，“操縱人的夢，比占有人的夢有更重要的意義”。他們“無法把握真實，而夢卻是可以把握的”。他們要“收集夢，把許多的夢鑄成一個靈魂”。小說描寫的子非以眾人之夢合煉靈魂的失敗，實際上是從其反面，確認了個體的獨立的夢的神圣性與特殊價值。正如小說中所言：“夢恰恰是幻想的延伸和完成，沒了夢，幻想破滅了，生命毫無意義?！比欢踉幹幵谟?，盡管個體拒絕夢被騙走被收編，卻仍會如秋生一樣，時常陷入生命的茫然與無意義之中。這，恰如那則古老的關于夢的《纂異記》中的張生所言，正是“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F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