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抗芙
媽,我又在這兒過馬路了,下意識地……
馬路對面,醫(yī)院還在,21病區(qū)還在,3床還在,而你,不在了……
我多么希望你還躺在那里,病情穩(wěn)定,頭腦清楚;我多么想再握著你的手,看著你清澈(至死未變)的眼神,聽你講那過去的事情……
50多年前那個暑假,我出生剛滿月,你就把我交給外婆和奶媽,忙工作去了。我人生最初的底色,是善良而知禮(盡管她不識字,卻會背《百家姓》《三字經》)的外婆給打下的。她給我無微不至的愛,也讓我懂得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叫將心比心。而你,直到我上學,在我生活中都是缺席的。你在我心中就是個很少歸家,從來沒有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的工作狂;即使歸家,也總是一臉嚴肅地送我們許許多多“不許”的規(guī)矩制定者,我對你只有害怕沒有親昵——去你工作的地方。狹小擁擠的班船上,人們用聊天打發(fā)時光。我第一次聽說了你的故事:關于清廉關于公正。那個退伍軍人說,他們公社的女副書記是當代包公……
更多的細節(jié),是40多年后,我陪你回到那個村莊,從那些白發(fā)蒼蒼,拉著你手不肯放的當年的炊事員、飼養(yǎng)員口中聽說的。
當年,東序村民為了生存,偷偷從事種芹菜、育瓜菜秧等副業(yè)。公社干部屢次到村上毀芹菜、踩瓜秧,要割他們的資本主義尾巴,引起了嚴重的對立情緒。有人拿著菜刀揚言,誰毀他芹菜,他就跟誰拼,反正,日子也沒法過了!就在這種情況下,你作為“改三”工作隊長兼戴溪公社副書記被派到該村蹲點。
面對我的疑惑,你略帶嘲諷地解釋說,“三”是指所謂“三類隊”,是大躍進瞎指揮造成的重災區(qū)。領導不事反思,卻說百姓落后、難纏,要改造他們。
之前你已當過一回“改三”工作隊長,1959年秋,在漕橋區(qū)漕橋公社前塘大隊——一個人均兩畝半田的純農業(yè)隊。大隊女書記雇工出身,雖有幾十年種田經驗,但不識字,沒文化,一切聽從上級。稻田亟須除草耘耥時,上級說要甩掉耥柄拿鐮刀,每畝堊1萬斤碎青草做肥料。結果該除的草未除,堊進去的雜草籽又長出來,田里草比稻還高。有種荒田草牽牽連連長滿整塊稻田,難以清除。割稻時,東田埂下鐮,西田埂稻株跟著動。稻子減產好幾成,公社卻不按實際產量而按規(guī)定產量計征。交完征購糧后,食堂已捉襟見肘,一日三餐供應稀粥,人人吃不飽。
你帶著七八個工作隊員到該隊時,已有幾戶村民因嚴重饑餓全家躺倒了。有個蘇北籍人叫鄧長發(fā),身高一米八,躺著連翻身都困難。問他啥病?他說,“‘恩’(我)沒得病,就是餓得慌?!痹瓉硭涯艹缘亩际〗o了懷孕的妻子,自己餓傷了。妻子也好得有限。他家就一間草房,摸遍壇壇罐罐沒找到哪怕是一粒豆,眼見要出人命,你叫隊長先稱10斤米給他救急。還有個老農,聽說3里外南宅小鎮(zhèn)有糖粥賣,懷揣僅有的幾塊錢,想去買一碗充饑。走到半路,被一陣大風吹倒在地,再未能起來……幾十年后說起這些,你仍很沉痛。你向公社書記提出:趕快將情況向縣委匯報。他卻說,社會主義社會,怎么能匯報這種事?你說,社會主義社會怎么能餓死人?再不匯報就來不及了!他仍不同意。你和他捶臺拍凳地吵了一架。
至今你都感謝實事求是的省委副書記劉仁元,說幸好他來本地視察,看到魚米之鄉(xiāng)的百姓秋收剛過就都喝稀粥,察覺到征購過頭了,當即決定,返還幾十萬斤征購糧,避免了更多悲劇的發(fā)生。
公社用返還糧辦起浮腫病院 (療法是讓病員稀粥管夠),鄧長發(fā)被送去了,卻沒救活。你苦笑著說,當時領返還糧還有個規(guī)定儀式:大隊干部須帶領生產隊長到公社跪在毛主席像前表示感謝后,才能領糧。
隊員紛紛稱病回去了,你成了光桿隊長。為穩(wěn)定社員情緒,1960年春節(jié)你沒回家,和當地百姓一起喝稀粥過了年。你組織大家民主管理食堂口糧,防止干部特殊化和其他原因造成流失;在管好大田作物的同時種好自留地,盡量爭取維持到夏糧收割。那年,整天饑腸轆轆把糠餅視為難得美味的我,才9歲。
也許是你傻乎乎的堅持讓領導看上了,又把你派到戴溪。
村上沒人家愿讓你住,你住鄉(xiāng)里卻天天到得比誰都早,走得比誰都晚(有次凌晨開完會,你以為磷火是同路者的電筒光,追了好遠),在充滿敵意的目光里,你和村民一起勞動,聽他們議論,弄清他們對干部搞特殊意見最大,你不露聲色地尋找突破口。有天清早,你在尚未收拾的大隊辦公桌上發(fā)現一小撮飯粒,議論證實了。你問會計,隊部的爐子干嗎用?答曰,燒開水。你說現在一天三餐粥,很少要喝水,不如拿掉。否則你說燒開水,社員卻說燒私食,影響不好。
第二天,爐子不見了,對立情緒緩和下來。你又表態(tài):只要大田生活不誤農時,我就同意你們去賣芹菜、瓜秧,有事我兜著。驚訝感動之余,村民也知風險,不想讓你過于為難。他們又快又好完成大田勞作后,才悄悄上集市。
蹲點兩年,兩次麥收你都遇到問題。1960年是天災,麥子上場時恰逢連日大雨。不打,麥子會在秸稈上發(fā)芽;打,雨中如何操作?打下來又怎么處理?你請教老農黃玉清。他說若是單干時,會穿蓑衣,戴箬帽,冒雨脫粒,場地四周用麥秸圍好,擋住隨水流到場邊的麥粒。濕麥子用席子、門板、蠶匾或被單攤開晾著,雨一停就拿外面吹風曬太陽,雨下來趕緊往回收。人累些,但損失少。
辦法有了,問題仍在:攤晾家什可向農戶借用,隊里卻無空屋可攤,若分散處理,按當時嚴禁分糧到戶的規(guī)定,將受處分。饑荒年代,只要到手的糧食不爛掉,你想,受個處分也值。你叫隊長稱100斤濕麥單獨晾曬計算折率,其余按勞力分到各戶,晾干后按折率回收,保住了麥子。
1961年是人為,規(guī)定全縣麥子都須在×日前割完。那天,村上有20多畝麥子尚未成熟。社員握著鐮刀、拿來麥穗叫你看,麥粒擠出的還是白漿。他們說,這麥再有兩三天就能熟透,現在割軋不出面粉,糟蹋了。你當即決定,熟透再割。做好應對準備的你沒想到,檢查組經過那片麥田時加快了步子,人人扭轉頭只當沒看見。我想,他們也知好歹,雖不愿違拗上級,但也不想和敢于擔當的你過不去。
事后社員高興地對你說,王書記肩膀真硬,為那片麥子,我們可真擔心隊里會被插黑旗,你會被斗爭呢!你何嘗沒想到?只是你不愿眼看到手的糧食被糟蹋,大家都餓著肚子呢。
餓著肚子的你有一天到飼養(yǎng)場檢查工作,見桌上熱騰騰的紅燒肉正散發(fā)出誘人香味。幾個大隊干部尷尬地說,病死了一頭豬。他們留你吃飯,你推說已和前面村上約好,徑直走了。村食堂早已鍋光碗凈,聽說你還沒吃,炊事員為你溜了碗元麥糊,拿了幾根蘿卜干。你付了4兩飯票2分錢菜金,打發(fā)了這一頓。
你說你經年不知肉味,其實也饞,但若吃了,你會愧對同樣在饑餓中掙扎的老百姓。在飼養(yǎng)場干活的村民回到家中,你有肉不吃吃糊粥的事便傳開了。40多年后,那個為你做糊粥的老太說起此事,依然感嘆不已。
許許多多關于公正廉明,正直忘我的情景追憶,聽得我鼻子發(fā)酸。我這才明白,你在那個年頭患上營養(yǎng)不良性肝硬化,不僅是因為勞累和缺乏食物,還有著更為感人的原因。老人們對我說,你媽是真正的好干部。你卻說,“其實我也算不上好干部,執(zhí)行的也是極“左”路線,不過就是處處以身作則,盡量實事求是,在可能范圍內盡力減少些損失而已?!蹦闶乔逍训摹?/p>
……還是一艘船,一艘沒有發(fā)動機的木船。船工“尹尹昂昂”地搖著大櫓,撩撥著一個7歲孩子的好奇心。我興奮地左看右看,東摸西摸,你一面制止我的危險舉動,一面用紅蘿卜和甜粟桿為我做玩具燈籠。坐船搬家讓我興奮,卻不知你此刻心中有多委屈。
那是你1944年投奔光明以來,第一次看到黨內的污穢!寫私信不用一滴公家墨水的你,根據相關規(guī)定,給那個月薪70多元(新中國成立初,這是高薪),家中僅3個人的領導沒有正當理由的困難補助申請投了反對票,并向政法部長反映情況,沒想到月薪102元,家中4個人的政法部長也申請了……
上級聽到你不尊重領導,有右派言論的小報告,派人下來調查,在避開你這個分支書記召開的支部會上,不知情的同志們異口同聲地說你為人坦誠,工作認真,領導在場和領導不在場一個樣,是個有能力,肯吃苦的好同志……你逃過了打成右派之劫,卻難逃刻意報復。生小弟尚未滿月,你被調去小新橋做農村工作。這一回同志們看懂了這玻璃小鞋,搬家時竟沒人敢來相幫。好在有那個親奶奶般的保姆婆婆,好在那簡陋的家具都借自公家,還掉了拿上裝衣服的紙箱就能出發(fā)……
當時的我不知道,也不懂得這些。50多年后聽你回憶,我已經見慣不怪。我能理解你當年的震驚,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蛟S這就是你那么熱愛沒人愿干,你卻干得很歡的監(jiān)委(紀委)工作的原因,你希望黨保持純潔。
當年,你投身于共產黨游擊政府麾下從事抗日活動,北撤后獨自一人去蘇北入雪楓大學,在第三野戰(zhàn)醫(yī)院任文化教員時和戀人一起被派回蘇南做地下工作,戀人犧牲后你仍無怨無悔地冒著生命危險完成黨的工作,認準的就是這個黨提倡公平正義,保護窮人利益。半個多世紀你不改初衷,去年4月,你用顫抖的筆寫出了你年初兩次住院遇到的農民病友 (你離休后住過近10次醫(yī)院,卻從不肯住干部病房,總是生啥病就住啥科,也從不允許告知紀委,生怕麻煩領導和同志,直到去年第3次住院,因病房拆建造成床位緊張,我們才請求紀委幫助,你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住進干部病房)的故事,真心地為富裕起來的農民看得起病而高興。那句“如果當年投身革命的結果只是使自己免于匱乏,又有什么意義呢?”讓很多人感動,也讓我再次看到你總為他人著想的氣度和胸襟。
實事求是,設身處地,是你做人的原則,哪怕對犯錯誤者也一樣。曾有干部受處分時恰逢工資調整,他到人事局囁嚅著問自己能否調資時,人家說,紀委王菊邨已來交代過,你的處分不影響這次調資。他沒想到一個素無瓜葛的紀檢干部,剛剛處理完他的錯誤還設身處地地替他考慮。你卻認為,只有如此,才能讓當事者真正認識錯誤,真心改過。所以才會有那個早晨,準備上班的你看到門外站著你經手處理過的2個干部和1個陌生男人,以為他們上門報復,哪知卻是來求你處分的喜劇性場面。
那個陌生人是某鄉(xiāng)某大隊干部,犯錯誤的材料已移送縣里,聽說你辦事公正,特來求你辦案。你告訴他,要想公正處理,自己先要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自己做的勿要賴,沒做的勿要拉,他頻頻點頭。因其錯誤性質嚴重,決定開除黨籍,但復核此案時,你仍根據本人陳述,經旁證核對,提請支部和鄉(xiāng)黨委復議,把不屬他的錯誤拿掉了。處分決定與本人見面時,他表示口服心服。
如果說,處理犯錯誤者,本著實事求是精神就能做好,那么在處理被錯誤處理的無辜者的申訴時,因常常牽涉到位高權重者,實事求是之外,還需勇氣。
1980年,一個叫趙玉珍的老年婦女到紀委申訴,指名找你,說是聽人說你最正直、最肯幫老百姓說話。
她說她家新中國成立前很窮,土改時分得田地,對黨充滿感激,在大生產運動中評為勞模,政府獎給她一條大水牛。她為報恩,把在國營蠶種場工作的丈夫叫回家包攬針線活以外的全部家務,自己全心全意投入黨的農村工作。20世紀70年代,她女兒進蠶種場做合同工。當時的計生政策是“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一孩滿5歲,可以生二胎。1980年實行獨生政策時,她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舌l(xiāng)黨委某書記卻說她破壞計劃生育,因此被解除合同。真實原因是,某人從前是他們大隊書記,一貫搞特殊化,多吃多占,憑手中權力到處安排親友。趙玉珍覺得他玷污了黨的名聲,多次向上反映。誰知材料都轉給了他本人,在趙玉珍身上報復找不到岔子,便說她女兒超生。
經了解,趙玉珍所說屬實,這事歸新提拔的女副縣長分管。你找她說,漕橋蠶種場解除合同工案有人申訴,能否將材料轉給紀委進一步查實。她叫你到副業(yè)局長處取,你本想請副業(yè)局派員參與調查,誰知女副縣長在材料上已簽 “同意解除合同工”,×局長便不肯派人,說,縣長簽字能不執(zhí)行嗎?你拿著材料邊走邊不客氣地說:“縣長叫你殺人,你去拿刀嗎?”
聽了群眾反映,查了計生檔案,經具體經辦人證實,趙玉珍女兒生二胎確是當時政策允許的。在你擺的事實面前,女副縣長撤銷了解除合同決定。
作為紀委審理科長,這樣的事你經常遇到。而有些事,卻非你分內。
新中國成立初曾任夏溪小學校長的李俐君,在反右期間莫名其妙地失去教職,生活無著,多年申訴無果。1982年,她聽一位叫蘇漢才的干部說,肯為無親無故者仗義執(zhí)言的,縣里只有周必達王菊邨夫婦,便找上門來哭訴。你去教育局找到她塵封的檔案,沒發(fā)現劃為右派的記錄,你又逐字逐句研究解除她教職的決定,找到“犯有右派言論錯誤”一句,使她獲得改正并按退休待遇補發(fā)了工資。
朱荷英是個農民,抗戰(zhàn)時嫁給小學教師曹鳳儀。曹先生在“文革”中病逝,她一直沒得到應有的遺屬撫恤。多次申請,經辦人都說“查無此人”。無奈中,她也來找你。
文書拿出的《死亡教師花名冊》上確實沒他的名字。你問有無其他辦法查找?答“沒有”。你不明白,當了幾十年教師怎會查無此人?后經教育局復查組長指點迷津,你忍著嗆人的灰塵,在幾乎堆滿一屋的歷年教師花名冊中翻找好久,終于在1960年周家巷小學名冊上找到了曹鳳儀。文書這才拿出一摞新中國成立后全縣《教師總名冊》,找到其名,補辦了手續(xù)。你說,只因不肯多花工夫,僅憑不知何因漏登的死亡名冊,讓如此簡單的事拖十幾年不解決,既影響家屬生活,也影響黨的名聲,實在太不負責任。我唯有諾諾。
這兩案在你或許只算舉手之勞,糾正王林生錯案卻花了你十多年心血。
王林生自小給人當男童養(yǎng)媳,富有同情心。見河浜里小漁船上人家揭不開鍋,他會拎些柴,用衣兜兜些米悄悄送去救急。村上沒地人家有急事,他沒錢,就把自家地契借給他們到富人家抵押借款??箲?zhàn)時,他為新四軍保護軍糧送情報。北撤后,他仍然是中共地下堡壘戶,女兒放哨,妻子替武工隊員做鞋襪,在他家宿營者從未出過意外。新中國成立后他任不脫產的小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工作積極,凡縣區(qū)干部下鄉(xiāng),總是傾其所有拿出家中最好的食品招待。
1958年,他家周邊接連發(fā)生多起稻草堆失火案。專區(qū)(當時武進屬蘇州專區(qū))副檢察長帶領調查組下來破案,王林生一如既往招待食宿外,還陪著他們調查走訪。查了幾個月沒頭緒,卻突然把他逮捕了,刑訊逼供下他承認自己縱火。
你趕到檢察院反映王林生對黨的貢獻和一貫為人,認定他不會縱火。檢方卻答:此案乃專區(qū)副檢察長親自查辦,不會錯!
王林生被判了無期徒刑,鄉(xiāng)親們都想不通,說他一輩子為共產黨干,還吃共產黨官司,太冤!饑荒時期,人人吃不飽,但只要聽說王妻又要去探監(jiān),大家便自發(fā)把家中拿得出的食品——也許是一把黃豆,也許是一些炒面——送去叫她帶給他吃。
幾年后你找到機會,把王妻帶到縣委書記錢夢悟處。錢夢悟地下堅持時多次住過王家,對他很了解,也認為此案蹊蹺。他協(xié)調公檢法聯(lián)合成立了復查組,復查發(fā)現,除口供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王林生縱火。你估計他很快會出獄,他妻子把全家的布票攢著等他回來好做衣服。哪知在刑訊中嚇怕了的王林生,重審時未敢推翻原口供,復查不了了之。1964年全專區(qū)科局長以上干部會議簡報上,你看到《王菊邨為反革命分子王林生翻案》一文。但你沒退縮,你認為知情者通過組織向上反映對某案件的不同看法沒錯。
“文革”開始,王妻在絕望中投河自盡。難過之余,你決心繼續(xù)奔走,為監(jiān)獄中的王林生,也為他冤死的妻子。
特殊年代用特殊手段,你寫了張述說王林生生平的大字報貼到法院,最后提問:此案可否申訴?若不可,公檢法為何聯(lián)合復查?復查結果又為何不告知申訴人?
看到大字報,法院組織人員到監(jiān)獄審閱案卷并提審本人。幾天后,王林生被釋放。是提前釋放還是無罪釋放?不知道,既沒口頭宣布,也無書面決定,就這么不明不白穿著囚衣回了家。
公道自在人心。村上干群不管有無手續(xù),熱情接納并處處照應他,從不當他刑滿釋放分子看。1979年,中央開始糾正冤假錯案,你替他向省高院寫了申訴材料。1980年,縣法院公開為王林生平反道歉,賠償其人民幣500元。你說,總算挽回了法律的公正和尊嚴。
幾次轉危為安,讓我覺得你生命力依然旺盛。當年患肝硬化,巨大的肝臟壓得你坐不是躺不是,虛弱的脾胃讓你勉強咽下的糊粥爛面幾乎原樣排出……所有熟人都以為你將不久人世,你卻不急不棄,堅持邊工作邊自我調理,20年后,肝臟終于縮小變軟恢復正常。醫(yī)生說,這表明此病確為營養(yǎng)不良所致,但凡有點炎癥,硬化的肝臟縮小就意味著死神降臨。如此重癥你都能挺過來,一些老年常見病,有醫(yī)生照顧,怎會走不過去?
可你太知趣,晚上起夜不肯驚動護工,如廁途中摔倒了!從此臥床不起。
感染是臥床病人的第一殺手,你逃過第一次、逃過第二次、卻沒能逃過第三次??刂聘腥镜乃幬飩α四I功能。腎衰引起的浮腫極為痛苦。你怕呻吟會讓照料者不安,至死都沒哼過一聲。只有一次你對我說:“我真情難過,沒有比死更難過了?!蹦氵@輩子最后的話,是2月6日半夜對交接班護士說的。你說“我要走了,謝謝你們大家”。6小時后,你就去世了。
你走完了93年人生路,雖然在這世界上受過許多苦,遭過很多罪,但你是帶著感恩之心離開的。你一生總照顧別人,家庭經濟十分拮據時,你自費資助當年的堡壘戶,資助父親堂侄女讀大學,供養(yǎng)叔叔遺孤16年;忙得星期天都沒有時,你細心照顧癱瘓的爺爺;離休后獨自照料植物人父親多年;還長期照應未婚的大姨,服侍患癌癥的小弟……你說,為別人付出比要別人為自己付出好。你從不肯麻煩別人,臨終前一再囑咐喪事簡辦:不收喪儀,不設靈堂,訃告待火化后再發(fā)。我們照辦了。
你走了,把無盡的思念留給了我們;你走了,把堂堂正正做人的精神留給了我們,如果真有來世,我們仍愿做你的兒女,在你的教導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