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黎
時間像白馬過隙,一晃,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24年了。這些年,我一直在異鄉(xiāng)漂泊,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我常常想起父親。那些記憶的碎片,時不時地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父親走的那天晚上很冷,北風在屋外刮得呼呼直響,像是一個人喘著沉重的氣息。在熊熊燃燒的火爐面前,圍坐著大哥、二哥、三哥和我兄弟四人,我們都沉默著,沒人說話,大家的心情很沉重。
此時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手上打著點滴。一場來勢洶洶的疾病把父親壓倒了,他的肺部長了兩個惡性腫瘤,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壓迫到氣管?;丶覜]幾天,就發(fā)不出聲音了,癌細胞已經(jīng)不可抑制地在他體內(nèi)擴散開來。
那時,我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做見習醫(yī)生,給他帶回的特效止痛針藥也不起任何作用。有時候,他痛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更多的時候,父親給自己把脈(他是我們當?shù)乇容^有名的中醫(yī)),估計他也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悄然地流逝著,房間里很靜,甚至可以聽得見手表的滴答聲。父親躺在床上,身子也變得很小。此時他就像是一只即將燃盡的蠟燭,生命的火焰在風中微弱地抖動。
大約是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們兄弟幾人有些困了。說來真的很奇怪,最先是三哥聽到了一陣怪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是有人拿著鐵鏈在地上拖動。然后大哥和二哥也聽到了。
于是,大家心里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果然,沒多久,父親的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痰鳴聲,呼吸越來越急促。我們手忙腳亂地把父親往堂屋里抬。
在四川農(nóng)村很多地方都有這個習俗,就是老人去世的時候,一定要入中堂。一般的農(nóng)家院子都有一間堂屋,用來供奉祖先的靈位和遺像。
進堂屋沒多久,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走的時候,他的眼睛沒有合上,慢慢地沒有了光澤。幾個哥哥是學校老師,此時失聲痛哭,和我一樣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鄰居們和周圍的鄉(xiāng)親都趕來了,有人在父親身邊點燃了紙錢,我看見一縷青煙盤旋而起,直沖屋頂。鞭炮聲驟然響起,把整個村子震得嗡嗡地響,狗吠聲在鞭炮聲中此起彼伏。
奶奶老淚縱橫,老年喪子的滋味,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嘗到了,我的二姑媽在父親之前走了。我抱住奶奶,兩個人哭成了一團。
這時大哥走過來,安排我去找堂哥,讓他去鄰村請?zhí)觐^匠過來給父親剃頭、修面。
那時天還沒亮,借著微弱的星光奔跑著,我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終于到了堂哥的家。他立馬從熱被窩里爬起來,打著手電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到家里,鄰居們已經(jīng)為父親穿好了壽衣。因為奶奶還在,父親頭上纏著白色的孝布(老家的風俗是死者上面沒有長輩的話,頭上是纏紅布)。很快地,堂哥帶著剃頭匠回來了。他開始給父親剃頭和修面,我們兄弟幾人跪在父親面前,按照風俗,剃頭匠一邊給父親剃頭,一邊說著吉利話。
剃頭匠忙完之后,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亮起了魚肚白,星星全部隱沒在深邃的天空中。
父親躺在堂屋正中,腳下放了一盞長明燈。我跪在他身邊,托住他的下頜。他的嘴也沒閉上,需要托住下頜。開始我還感覺手心有溫度,但最后越來越冷,甚至是冰涼的感覺。在老家有個說法就是沒有牽掛的人走了會眼閉口閉,但父親沒有,也許是他有太多的放不下,年邁的奶奶,還有未結(jié)婚成家的我。那年,我十七歲。
在悲傷之中,我在奶奶的床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很多人說話的聲音,睜開眼一看,原來是風水先生和扎靈堂的師傅以及很多父親生前的朋友來了。他們圍坐在一起,討論著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房間里的氣氛很凝重。
起床后,我們兄弟幾人分頭出去拜孝(老家風俗是家中老人去世后,后人要披麻戴孝去所有的親友家通知)。我被安排在最近的村子里,給自己楊姓家族的長輩拜孝。楊姓在我們那里是一個很有名的大姓,從早上到下午,我一家一家地走。記得那天下著毛毛細雨,每到一戶楊姓人家,看到長輩我都要作揖和跪下來磕頭,膝蓋上滿是濕濕的黃泥巴。那些長輩們扶起我,不住地安慰著我。
晚飯后,我們兄弟幾人開始為父親守靈。在老堂屋,我們睡在地鋪上,記得我是睡在父親的腳下面的,緊緊地挨著父親。
在自己親人的遺體面前,沒有一點點害怕。我感覺好像是在小時候,我躺在父親身邊聽他講故事。只是現(xiàn)在父親永遠地睡著了,他聽不見我的哭泣,我再也聽不見他爽朗的笑聲了。
第二天晚上,一個戴眼鏡的老人來到我家,拜祭過父親后,他說明了來意,原來他是父親的鴿友,現(xiàn)在他有意把父親的鴿子全部買走。我們就送給他了,沒要一分錢。父親在世的時候養(yǎng)了一群鴿子,每天我都可以看到鴿子在屋頂上親吻或者神氣地走來走去,它們咕咕地叫著,像是一群很喜歡吵鬧的孩子。父親心靈手巧,給每只鴿子身上做了一只哨子,鴿子在天空飛翔盤旋的時候,鴿哨的聲音像是炮彈尖利的呼嘯,遠遠地傳來。這時,父親站在院子里,瞇縫著眼睛仰頭看著他飛翔的鴿群,臉上掛著驕傲的神情。
兩個姑媽回來了,在父親的靈堂前哭得淚人似的。父親他們那一輩是四兄妹,父親是哥哥,下面是三個妹妹。二姑媽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因為一場疾病走了,現(xiàn)在他們四兄妹中就剩下大姑媽和最小的姑媽了。大姑媽很多年前在綿陽定了居,小姑媽也在鎮(zhèn)上買了土地蓋了房,她們的家庭都很幸福美滿。
其實,父親走的時候年齡并不是很大,六十歲。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來講,正是享受人生的時候,可惜的是,父親很不幸地患上了肺癌這個不治之癥。剛開始,父親一直咳嗽,以為是肺炎,但經(jīng)過輸液消炎過后不見好轉(zhuǎn),才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檢查,看到父親的胸透片的時候,我的心里一沉,我明顯地看到了有兩個圓圓的陰影附在父親的肺葉之上。我把這個事給幾個哥哥說了后,大家的心里都落下了巨大的陰影。經(jīng)過一段時間毫無效果的治療,父親終于臥床不起。
父親是個多才多藝的人,除了有精湛的中醫(yī)術(shù)之外,他會唱戲,會川劇里面所有的樂器。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在村子里的戲臺上,我都可以看見父親穿著戲袍在臺上唱戲,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每一個動作和步伐看起來都很專業(yè)。值得一說的是,戲臺上每一個角色的衣服和帽子都是父親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父親也有一個川劇樂隊,在里面他是鼓手。要知道,在任何樂隊,鼓手是靈魂人物。那一面鼓后來放在父親的房間里,沒事的時候我也會去敲一陣,不過我敲得毫無章法,簡直沒法和父親比。父親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在村子里,很多人家里的紅白事的對聯(lián),都是請父親去寫。他自己創(chuàng)作對聯(lián),記得小時候他經(jīng)常給我講對聯(lián)的經(jīng)典故事。至今我記得父親講的一副古代對聯(lián)是:筷子夾筍,筍夾筍,老筍夾嫩筍。嘴巴吃肉,肉吃肉,活肉吃死肉。父親給我講對聯(lián)的時候,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可以說,我愛上文學,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父親的熏陶和影響。在老家,有的人家里老人去世后需要寫祭文,父親便是他們首選撰寫人物。過后,也會給父親一點報酬。父親常常得意地對我說,這也是他的稿費。在我們那里,父親是一個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很受人尊敬。小時候,我經(jīng)常賴在父親的懷里要他給我講故事,他就樂呵呵地一個接一個給我講,而且從來沒有重復過。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每次上街都會給我?guī)Щ匾槐疽槐镜倪B環(huán)畫,記得有《西游記》《敵后武工隊》《岳飛傳》等。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種文字表達的欲望,于是我寫的作文從來就是課堂上老師要讀的范文。
在家里停留了幾天,父親到了出殯的日子。那天,村子里最年輕力壯的八個人抬著父親的棺材,慢慢地向著他的墓地走去。我們披麻戴孝,一走一跪地送走了父親。送別父親的人排成長龍,在鄉(xiāng)村泥濘的道路上緩慢地向前移動。鑼鼓聲、鞭炮聲夾雜在一起,整個世界都知道我的父親走了。
一個新的墳塋赫然聳立在眼前,一個最疼愛我的人永遠沉睡在土地的懷抱。
后面的三天晚上,按照老家的風俗,需要給逝去的老人送火把,免得他看不見前面的路?;鸢咽俏医o父親送過去的,每次把燃燒的火把放在父親的墳頭,我都會坐在冰冷的地上,同父親說上幾句話。滾燙的淚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
父親走后沒多久,村子里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據(jù)說是很多年都沒有如此大的雪了。鵝毛般的雪花在風中飄飄灑灑,雪花在雪花里飛舞盤旋,風在風中嘶吼沉吟。一夜之間,整個大地便白茫茫的一片。而父親的墳塋,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高。大雪溫柔地覆蓋了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