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熙君
爺爺已經(jīng)離開我三十多年了,而我也早已年過不惑,隨著閱歷的增加,我卻有一種越來越深刻的認識,那就是——人生是一場修行!每個階段都會有自己的奮斗,每次奮斗也都有自己想要的結果。但是這個你想要的結果,往往是在你想不到的時間,意外來臨,就像爺爺給我的“禮物”!
就在我45歲生日的前幾天,我去一家古董店里,想看看有沒有中意的東西,轉了一圈,沒有合適的,正準備告辭的時候,老板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姓彭???”(我和老板也不熟,只是經(jīng)常來轉轉,他偶爾聽小李叫我,知道我姓彭)我答應說:“是啊?!崩习寰蛧Z叨著:“我這里有塊碑,收了好幾年了,一直也沒拿出來,我看上面寫的是彭氏家人立的碑,也不知道你看不看的中?要不你跟我進來看看?”我心中莫名一動,嘴里還沒答應,腳步已經(jīng)跟著老板進了里院。
里面是一個廂房,老板打開門,一股濃重的塵土味撲面而來。我看著他進門倒騰了好久,終于找到那塊“石碑”了,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高大,就是一塊長50公分,高30公分左右的小石塊,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屋里太窄,老板退出去,才把我讓進門。我慢慢俯下身,輕輕拂去石碑上的塵土,當我的指尖觸到石碑最后的銘文的瞬間,一個名字如閃電般映入我的眼簾——彭永德!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石錘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眼前一下發(fā)黑了!所有的往事如決堤的水一下涌上了心頭……我努力平靜了一下心情,然后我細細地讀了一遍碑文,沒錯,這就是爺爺?shù)拿?!而且這塊碑就是爺爺親手撰制的。
我直起身,那一刻我有點眩暈,屋外的陽光照射在各種老物件上,塵土在光線中跳躍,像精靈在舞蹈,恍惚間,爺爺好像隔著三十多年的時光,又來到了我的面前,他那么慈祥地微笑著,顫抖的胡茬上還沾著我抹上去的糖粒,臉上深深的溝壑里溢滿對我的愛憐,下一刻,他就會喊著我的乳名,伸出滿是老繭的手,來抱我回家……“彭老弟!老弟?”老板的呼喊將我拉回現(xiàn)實中,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老板,這塊碑多少錢?”可能我的失態(tài)讓他有點猶豫,他囁嚅著:“我收來的時候就是2000塊,你加500,我就讓給你?!蔽覜]容他說完,直接招呼隨行的小李:“點錢!”然后,我自己進門,像捧起玉石一般,把石碑抱在懷里,走出了廂房。
看我如此恭敬,已經(jīng)點完錢的老板有些詫異:“彭老弟,你和這碑有什么淵源嗎?”我已無法掩飾滿心的喜悅,我很驕傲地告訴他:“這塊碑上的名字就是我爺爺,而且這塊碑就是爺爺親手制作的!”看著老板又驚詫又失落的表情,我很真誠地說:“謝謝你,讓我在我45歲生目的時候能得到它!”老板搖搖頭,連聲道:“不,它命里注定就是你的!我收了它四五年了,給多少人看了,種種原故都沒成交,就一直撂這了,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想起它!這是你們爺孫倆的緣分,與我無關?!?/p>
我抱著這塊落滿灰塵的石碑,如同唐僧捧著西天取來的經(jīng)書,興沖沖地直奔父親家。摩挲著石碑上爺爺?shù)拿?,年已花甲的老父親睹物思親,既驚喜又激動,感慨地講述道:“這是塊;‘碑記!是八十多年前,你爺爺34歲的時候,彭氏宗祖發(fā)起組織同族人重修彭氏祠堂,你爺爺親自在西子夼,一個叫碑青的大山臨崖(專出碑石的地方)下,采下此石加工成材,并親自刻字贈給彭氏宗祠?,F(xiàn)在祠堂早已不在,此石有幸落下,競被其疼愛的親孫子收存,真是大海撈針,實屬罕見,緣分不淺,這也是后世子孫得其福報啊!”
老母親也濕了眼角,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你爺爺還是對你最好,他舍不得你這最當意的小孫子??!你四歲的時候,什么還不懂,去看人家村里人結婚娶媳婦,好不容易撿來的一塊糖,攥在小手里,拿回家填你爺爺嘴里,你爺爺要咬一半給你,你使勁閉著嘴,說自己有,其實哪有?就一塊!……”我一邊聽著母親的回憶,一邊在清水中仔細地刷洗著爺爺留給我的“禮物”,有關爺爺?shù)狞c點滴滴也從記憶深處慢慢浮上心頭。
爺爺1903年生于王格莊鎮(zhèn)彭家莊,是一個高高大大的農(nóng)村漢子,爺爺還是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1938年就加入中共地下黨,解放后到土改時,一直擔任村里的農(nóng)會會長,可從來沒有人叫他一聲“彭會長”,伴隨他一生的尊稱就是他的手藝——“石匠”!
爺爺?shù)氖呈炙囀亲鎮(zhèn)鞯?,而且他是我們那一片最出色的石匠!石匠這門手藝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人了解了,其實,這是一門伴隨人類時間最久的技藝,在所有的金屬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石頭是人類和殘酷大自然斗爭中,唯一能掌握的工具。而石匠也是那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工程師”了。石匠又分為“粗匠”和“細匠”,“粗匠”指的是上山采原料的工匠,而“細匠”則是在家里把原石經(jīng)過雕,磨,刻,做成精細的用具或是工藝品。一般粗匠干不了細活,細匠也很少去上山采石。爺爺沒上過學,不識字,卻天性聰明,一理通百理通,粗細兼容,什么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膠東最大的烈士墓——英靈山公墓,就是爺爺帶著徒弟們歷經(jīng)兩年時間修建的!
在我小的時候,就曾經(jīng)聽爺爺說過怎么選石頭:“顏色是石頭的臉蛋,硬度是石頭的身板,再好的臉蛋沒有好身板,那也抗不住錘!所以,孫子,記住了,不管是看石頭還是看人,沒有個好身板,沒有個好德行,都是經(jīng)不起敲打的熊貨!”小時候懵懵懂懂,不知道爺爺話里的深意,現(xiàn)在自己也做了企業(yè),越來越體會到爺爺?shù)脑捠侵晾砻?!我?jīng)常在單位說的一句話就是:“人沒有本領不可怕,本領可以慢慢學,但沒有德行就無可救藥了,因為德行是家庭和父母給的。誰也不能替別人的父母來補上這一課。”所以我選人最重要的標準,就是一個人的品德!——爺爺?shù)慕陶d讓我受用一生。
打石頭看似簡單,但真的要做每一鏨都寬窄一致,粗細一樣,不斷不折,精致筆直,就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了。這其中既要有多年的功夫,還要有一定的天賦,許多人就是打了一輩子石頭,打不出一只石獅子。爺爺無疑是充滿天分的,他的作品可當?shù)闷稹八囆g品”之稱了。可是隨著科技的進步,機械化的普及,現(xiàn)在的雕刻加工更多的是機器的“作品”——千篇一律,毫無特色。石匠這門從遠古走來的“職業(yè)”,也慢慢地隱退消失了。
傳統(tǒng)的遺失,對于我們來說,總是深深的遺憾——這也是我在做食品加工企業(yè)時的感觸。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總是崇拜高科技,新工藝,可是經(jīng)過百轉千回,種種嘗試,我發(fā)現(xiàn)老祖宗傳下來的柴火大灶,卻永遠是最正宗的味道。人工揉出的面,大灶蒸出的饅頭,就好像爺爺手中的石活,在用心的揉搓和敲打中,它們就有了那份機器無法賦予的靈性;它們就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味道;它們就成為大自然獨一無二的一分子!
是的,時代在變,生活在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不可以改變的,比如說手藝!比如說傳統(tǒng)!比如說家風!——它們應該是我們內(nèi)心永遠堅守的底線。
一直很喜歡《菜根譚》上一句話——“莫謂禍生無本,須知福至有因”!這些年里,我一直在尋找爺爺留下的痕跡,卻始終未能如愿,這成為我心中的一個遺憾。但這一次,這塊“石碑”確實是我的意外之喜。爺爺1983年去世的,享年81歲,他“贈石并刻”的這塊碑記誕生于民國廿五(1936年),到今天正好81年,兩個八十一,正是九九之數(shù)!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但我更愿意相信,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們的努力他能夠看到,我們的企望他能夠體會,只是,需要時間,需要等待,需要在一個最好的時間,他才會把最好的,送給配得起的我們!
現(xiàn)在,我時常一個人獨自摩挲著石碑,就會想起我七歲的時候,那時爺爺已經(jīng)77歲了,高大的腰身已經(jīng)有些佝僂了,村里放電影,我和爺爺一起去看電影,爺爺拄著拐杖走在后面,而我在前面跑來跑去,不是因為淘氣,是我想把路上的石頭都踢開,不要墊著爺爺?shù)耐饶_,爺爺這時候就會在身后“呵呵”地笑……那笑聲一直鐫刻在我的心中!時光變幻,歲月如水,時間會抹去一切有形的痕跡,即使刻在石頭上的字跡,也會淺淡模糊。但只有留在心中的親情和愛,才會在生命的大河中生生不息,永遠傳承!
爺爺一生不識字,但他用錘子鏨子教給我們四個字——“踏實,認真”!
父親不會石活,卻寫得一筆好字,他寫給我的是——“踏踏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
今天,我在廠區(qū)的墻上刻的是——“有信仰的踏實和認真,用匠人精神做膠東面食的守藝人”!
我相信,我教給我的孩子的,他們還會教給下一代,世事流轉,家風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