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正冬
十多年前,小妍到淮安城的舅舅家過暑假。這是她唯一一次涉足這座沉寂又熱烈的蘇北小城。
那一年,小妍十三歲,一束馬尾上常有細(xì)小閃亮的飾品,看人時總瞇著眼——近視眼的征兆,那吃力的思索狀呈現(xiàn)出一種行走在夢境中的恍惚。并且,走在人群中,她是慣于沉思和回眸的。那個年紀(jì)的女孩子總是能隨時將一顆敏思善感的心無辜地安放在想象的舞臺上,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或某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可以激發(fā)她們自導(dǎo)自演的天賦。前不久,小妍剛以優(yōu)異的成績小學(xué)畢業(yè),暑假后將跨進(jìn)中學(xué)的大門。她在路燈下跟十歲的表妹彤遐想即將展開的中學(xué)生活時,凝視著一棵沙沙作響的楊樹,極煽情地說了一句:像一棵樹一樣枝繁葉茂。彤皺眉不解,憨憨地笑了起來。盛夏的晚風(fēng)中,古城的街頭閃過一對沉醉又克制的情侶。小妍用腳尖點一點自己變形的影子,清醒地看見自己和彤之間隔著一條河。
從上海到淮安沒有火車,小妍的好奇心混雜著自戀在密封的長途車?yán)锇l(fā)酵了半天,下車時那些妖嬈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變成不忍直視的嘔吐物。她扶著行李箱,幾乎要將整個胃倒出來。時近黃昏,夕陽勁頭十足地撒下來,把街巷的角角落落照個通透,不留一點秘密似的。身旁人影不緊不慢地晃著說著笑著,馬路對面飄來老婦人叫賣豆腐腦的尾音,岔口處不時有三輪車穿行,一個推著平車的水果販從巷口探出腦袋,目光恰好碰到幾個心不在焉的城管,然而相安無事……處處流淌著安詳與知足。一圈圈漾開的漣漪平靜地拍打著女孩的心房,很快眼里蓄滿了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古老的蘇北小城。淚光閃爍中,她咬著唇慎重地思忖: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人絲毫沒有受到燥熱的影響,這些脫離了時空和季節(jié)限制的生命,不帶任何遮陽衣物,坦蕩、結(jié)實,如腳下嵌入歲月深處的青石,這些氣定神閑的腳步靜得死去了一般。而她所在的那座聲名籍籍的城市是沒日沒夜深不見底的嘈雜,如沸水倒進(jìn)油鍋里,每個人都是被反復(fù)蒸煮的失去個性的食材,行色匆忙,目光疏冷;人們習(xí)慣藏在復(fù)數(shù)里,甘愿成為巨幅廣告里不帶感情的活背景。
霞光飽滿無邊,一剎那,小妍深深打了一個寒顫。彤瞪大眼,不解地問:“表姐,你怎么了?”
時值炎夏,小妍只身千里迢迢抵達(dá)了夢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故鄉(xiāng)——她父母都在淮安長大,后來求學(xué)、工作、成家,輾轉(zhuǎn)在上海落了根。她是人工挪移的樹上結(jié)出的鮮果,跟都市里的同齡人一樣有許多可被歸類的特征:一口糯軟的上海話,一個享樂主義的胃和一顆現(xiàn)實主義的心,還有一個崇洋媚外的出國夢。除了在各種表格的籍貫一欄填寫 “淮安”,十三歲之前,她從未涉足淮安。小妍對故鄉(xiāng)的猜想完全聽?wèi){父母的片言只語拼湊出個想當(dāng)然。她像個探秘者,深夜在夢與醒的邊緣,時不時推敲、修正一番,依然想象不出淮安城的真切模樣。家中唯一的證物是一本褪了色的影集,父母青春時代的留影。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記憶,街景寒酸,表情僵硬,失真似的笑,然而,人的眼里有火花奔涌?!莻€古舊溫良的蘇北小城,在時光的迷霧里時隱時現(xiàn),小妍看見有一雙手在風(fēng)里翻飛如蝶,她那輕盈的身子跟著飛呀飛,最后棲息在一座青蒼沉郁的樓臺上。
父母的話總是前后矛盾。譬如,很小的時候,他們反復(fù)告誡小妍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根代表故鄉(xiāng)和祖先的棲息地,根是血液,流淌在你的身體內(nèi)。多少個夜晚,父母深情款款地回味著往事以及淮安無窮無盡的好,小妍托著下巴聽得出神,不知不覺打起盹,而后,當(dāng)她被抱到床上時,夢魘般地問“是不是到淮安了”?夙愿早就在心里播了種,等到小妍想把它變成現(xiàn)實時,這時父母又?jǐn)[出另一副無奈卻堅決的態(tài)度——孩子,你趕上了好時代,生在大都市,千萬要珍惜時間,否則以后拿什么跟別人比,要記住,你將來可是要出國的人……于是,周末有了補習(xí)班,寒暑假有了各種名目的興趣班,總之,永遠(yuǎn)有做不完的功課考不完的等級證書。
就這樣,通往淮安的大門在小妍心中半開半閉,所謂故鄉(xiāng)的面目愈來愈模糊,然而,熱情像暗涌,在心底等待著突圍的一天。
十三歲的小妍隨著舅舅舅媽和表妹出了車站。在路口,舅舅抬手招了一下,不遠(yuǎn)處兩輛軍綠色的三輪車?yán)@過稀疏的人群和車輛,輕巧地停在面前。舅媽舅舅一輛,小妍和表妹一輛。黝黑的車夫用肩上顏色難辨的毛巾擦一把臉,“騰”的一聲,遮陽的車篷打開了,刀刻的身形跨上車用力踩起來,嫻熟自如,一路向前。兩邊的街景次第退后,微風(fēng)張開雙臂,小城特有的古樸氣息撲面而至。女孩的眼角再次被感傷的淚水洇濕,不能自已。小妍如夢初醒地想,上海與淮安真的一點也不一樣。
“姐姐,快看快看,鎮(zhèn)淮樓,我媽上班的地方……”彤尖聲叫嚷。當(dāng)時,小妍正漂浮在那種感同身受的憂傷情緒里,還未來得及看見彤所指的地方,三輪車便拐進(jìn)旁邊一條又窄又深的巷子。
盡管錯失了與鎮(zhèn)淮樓第一次照面的機(jī)會,第三天上午小妍還是準(zhǔn)時登上了鎮(zhèn)淮樓的最高處。
旅游冊上介紹,鎮(zhèn)淮樓又稱鼓樓,地處淮安城的中心,始建于宋代,坐北朝南,方正威嚴(yán),沉淀了近千年的歷史,下層為臺基,中有城門洞,上層為二層山樓,站在上面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意思。小妍第一眼看見這里時,滿腹期望像被針扎的氣球慢慢癟掉了。擺在眼前的只是一座平淡無奇的樓臺,不高不矮,無美丑可言,被人為裝飾得不倫不類。城門洞被下棋和打牌的老人占領(lǐng),幾個游客鬼祟地站在磚墻背景處留影。小妍沮喪地跟著表妹慢慢爬過殘破的石階,很快來到舅媽上班的地方——頂層樓梯口,一間三四平米的木屋,正是上樓的要塞,兼做售票和導(dǎo)演休息室,二合一的工種安排透露出景點的冷清?!版?zhèn)淮樓見證了淮安城數(shù)千年的滄桑變遷,作為南北交融的歷史文化名城,這里可謂是人杰地靈……佇立此處,可以看到整個淮安城,那些不起眼的街巷里也許藏著某個名人的故居……”舅媽伏在回廊上心不在焉地背著導(dǎo)游詞,又像自言自語,小妍牽著彤的手在樓臺四周草草繞一個過場,也不知看了些什么:古城墻旁的大煙囪,樹蔭深處密密匝匝的老房子,飛蠓似的鴿群……空落落的心失重般微微眩暈,小妍疑心自己是不是中暑了。
回過頭來,舅媽沒了人影,木屋的桌上散落著一盒絞在一起的磁帶。那會兒,小妍還沒發(fā)現(xiàn)另一個陌生人的存在。細(xì)想起來,那場景真的無法還原:頂層中間是四角翹起的木樓,里面陳列著一些器皿、錢幣、兵器等,反正是為了說明鎮(zhèn)淮樓確實有一定的年歲。頂樓外圍是半人高的墻,這樣它正好與陳列室形成一個回廊。當(dāng)時,小妍和彤在回廊里邊踱步邊走神,竟沒察覺陳列室里的小警衛(wèi)。當(dāng)時,兩個女孩與小警衛(wèi)都處于順時針走動狀態(tài),步履的頻率幾乎錯落一致,他們之間正好隔著一段不能發(fā)現(xiàn)彼此的距離。當(dāng)然,這些不可思議的細(xì)節(jié)可以忽略不計,因為這微乎其微的巧合,只是將相遇推遲了片刻。
“誰在里面!”彤驚叫一聲。小妍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男子棱角分明的側(cè)影。隔著窗欞,那張堅毅的臉龐使小妍突然感到燥熱無比,心怦怦直跳,要跳出胸口似的。
小妍的季節(jié)來了。
那天上午熱得詭異,鴿籠般的木屋里,一只接觸不良的舊電扇轉(zhuǎn)轉(zhuǎn)又停停,銀色的磁帶絲絲縷縷交纏,心亂如麻,窸窸窣窣的聲音如同蜜蜂蜇在心頭。小妍的白吊帶裙完全濕透了,愛鬧騰的彤仿佛剛從河里爬上來。陳列室里的小警衛(wèi)更不用說了,汗水從軍帽里汩汩淌下來,草綠色染成深綠色,背后還浮著鹽硝。青翠欲滴的軍裝,親切又遙遠(yuǎn)的劇中人,牽著一顆震顫的心,來來回回走鋼絲。
舅媽回來時,彤指著小警衛(wèi)告狀說,他嚇我們一大跳!舅媽眉梢一擰,正色道:“兩位游客,執(zhí)勤人員身上有槍,請不要隨意靠近!”彤吐了吐舌頭,小妍聽見耳畔有子彈穿行而過的風(fēng)聲,輕疾、洶涌,不可觸摸。很快,舅媽手忙腳亂地將她拉了回來,不容商量地說:“哎呀,差點忘了,一會有領(lǐng)導(dǎo)帶客人來參觀,我的妝是不是花了,口紅丟哪兒了……你們趕緊回去,注意安全!”離開時,小妍避開無處不在的熱流回望了一眼漫溢一地的綠色背影。
晚上,舅舅在餐桌上詢問小妍白天的收獲。彤啃著西瓜搶答:“姐姐說她喜歡鎮(zhèn)淮樓,還想再去看看?!毙″c頭,淡淡地說:“我打算再去鎮(zhèn)淮樓仔細(xì)觀察幾次,在那里確實能看清整個淮安城,舅媽,你講得真好……”舅媽隨即問:“小妍,你是準(zhǔn)備寫作文吧?”小妍想都沒想便點頭,沒意識到不經(jīng)意間撒了個謊?!巴?,你要跟姐姐學(xué)習(xí),哪天你的自覺性有這么高,我睡覺都會笑醒的……”彤突然嘟起嘴,西瓜汁從嘴角一路滴落。舅舅趕緊打圓場,“彤彤乖,彤彤肯定會和姐姐一樣優(yōu)秀的,上次補習(xí)班老師還夸彤彤進(jìn)步大呢?!本藡屨嬲饣鹆耍拔艺f錯了嗎,現(xiàn)在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就跟我一樣,整天上這種無聊透頂?shù)陌?,工資低不說,上班和等死有什么區(qū)別……”委屈決堤了,彤伏在舅舅懷里痛快地哭起來。舅媽不為所動,用一種刀尖銼玻璃的聲音喊道:“哭什么哭,要哭的人應(yīng)該是我……”
不可抑制的,小妍突然俯身捂著嘴嘔吐不停。一場爭吵被中暑病癥攔腰截斷。那晚,從診所回來后,小妍怎么也睡不著,她強(qiáng)迫自己理出頭緒:如果不提鎮(zhèn)淮樓,表妹或許就不會哭,舅媽更不會那樣不顧形象了。事情真是蹊蹺——彤怎么一下子就哭了?她一向都大大咧咧……到底是哪兒出了錯?難道是天熱的緣故?
最近這段時日,小妍感到胸口兩邊有點微微的疼,好像有兩朵花苞在身體內(nèi)舒緩地開放,脹得厲害,思緒也跟著無限膨脹?;ò趬衾锫盈傞L成深山谷底的密林,深井般的芬芳里,她抓緊藤蔓緊跟那個軍綠色的亮點一路攀爬向上,她并不焦灼,清醒又自信——就算失手掉下去,水面漾起的依然會是晶瑩透亮的歌聲。
第二天下午,小妍在木屋重遇小警衛(wèi)。舅媽職業(yè)性地介紹道:“這是小妍,彤彤姑媽家的女兒,上海小姑娘,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三好生……這是小周,應(yīng)該叫他叔叔吧……”小妍詫異舅媽的平靜如常,仿佛昨晚的失態(tài)全是泡影。少頃,小妍才感到有些窘。稱呼小警衛(wèi)叫叔叔真不合適,他看上去一副挺拔少年的模樣,比小妍大不了幾歲。果真,當(dāng)小妍開口叫叔叔時,小警衛(wèi)的臉紅到了脖根。彤在一旁大笑,舅媽輕輕按下錄音機(jī),跟著旋律唱出一串綿軟的歌詞。
接下來好些天,執(zhí)拗不過舅舅的盛情,小妍分別參觀了周恩來故居和紀(jì)念館、吳承恩故居以及韓侯祠等景點。只是她心神不寧,像個提線木偶,好像再好的景色也走不進(jìn)心里。晚上回到家,也不定心——那個墨綠色的亮點早已變作一團(tuán)火球,并且不知道舅媽什么時候又動肝火。除去第一次失態(tài),還在碗碟破碎的深夜聽見舅媽的哭訴:這個班真的不能再上了,還不如陳列室的古董!小妍有點同情舅媽,卻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處境——要知道,當(dāng)時女孩每晚都會在夢里制作一間小木屋。虛實交織,一間深情如許的家園,靜靜佇立在青磚飛檐間,只為了守候與邂逅。
淮安這地方,一塊彈丸之地,歷史文化名人足足有一長列,扳著指頭數(shù)也數(shù)不清。這是后來小警衛(wèi)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說的。小妍早已忘記游覽過的那些景點,卻記住了這句平淡又驕傲的話。她還記得那天小警衛(wèi)剛與下午的人交接班,表妹纏著舅媽去買冷飲了。木屋只剩下他倆,小警衛(wèi)渾身汗透,衣衫吸附在黑亮的皮膚上,上身鏗鏘的線條一覽無余地被勾勒出來。小妍的心緊了一下,有種冷水初觸皮膚的收縮感。小警衛(wèi)似乎也深陷這種不自在的漩渦里,他背對著小妍語無倫次地問,現(xiàn)在幾點了、今天幾號了、她們?nèi)ツ牧恕″⑽⒁恍Γ钗豢跉猓灰粦?yīng)答。她早已覺察出小警衛(wèi)沒話找話說的局促,于是,小妍用一種鼓勵的口氣說:“我想聽你說說淮安?!?/p>
之后,小警衛(wèi)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鄉(xiāng)?!拔覀冞@里,從前水路很發(fā)達(dá),漕運總督府衙的舊址就在鎮(zhèn)淮樓對面。當(dāng)然,淮安城的歷史跟古都南京、西安肯定沒法比,但它也算得上人杰地靈了。周恩來吳承恩關(guān)天培梁紅玉韓信劉鶚……淮安城是個窮地方,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寫的就是這里吧,我家住的地方就叫竇娥巷?;窗渤堑拿钟泻芏?,山陽、楚州等,這說明它確實有一點歷史?;窗策@地方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冷得骨頭疼……”小妍聽得出神,末了,她聽見小警衛(wèi)欲言又止:“有空你也跟我說說上海吧?晚上……晚上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浀谩f不要讓你舅媽曉得?!睍r至今日,小妍依然相信那天男孩的這句話是一種醒目又深刻的暗示——在空氣黏稠的二人空間里,一個男孩慎重又羞澀地邀請女孩去看電影,它必定與愛情有關(guān)。這一點當(dāng)真毋庸置疑。
去看電影進(jìn)行得并不順利。舅媽偵探一樣盤問道:今天小周和你說了些什么?一個人去看電影嗎?這怎么行呢?反常的啰嗦讓小妍警覺起來,她想起小周的叮囑,靈機(jī)一動說:“讓彤和我一起去吧?!倍?,她拉著彤的手在舅媽滯重的眼神中劃開一條路,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她們在電影院門口準(zhǔn)時碰見了小警衛(wèi)。入口處很擁擠,刺鼻的花露水味道,猶如火星子四濺,小妍避開眾人的目光,學(xué)著旁邊一個女青年的樣子,主動挽住了小警衛(wèi)的細(xì)長胳膊,彤亦效仿著抓住了另一只。小警衛(wèi)吃驚地回望一眼,小妍的耳朵火燒一般,一種不可言傳的、微妙而緊張的情緒籠罩了她。他們低頭走進(jìn)了無邊而溫暖的黑暗中,夢里那個緊抓藤蔓飛升的畫面正在一點點延展、兌現(xiàn)……
那晚,小妍記不全自己究竟胡亂說了些什么,播放的是一部喜劇片,濕重且封閉的空間里一片鬧哄哄,彤隨著周身的潮水樂不可支,時不時倚在小妍身上說一兩句無知的廢話。沉潛水底的小妍心思不在現(xiàn)場,她正思忖著如何向男孩描述上海。
“上海有好多樹木,大路旁種著高而壯的梧桐。下雨的時候,大片綠色的葉子會發(fā)出好聽的聲音,總疑心是在夢里散步……”小妍想到了這樣的開頭,文藝腔十足地說。
“黃浦江畔的外灘和南京路都很有名,你一定還聽說過城隍廟,那兒每天都很熱鬧,跟菜場沒兩樣。上海人喜歡趕時髦,穿衣打扮上舍得花錢,真正的上海人,沒錢的去七浦路,有錢的去淮海路……”小妍憑借單薄的常識在男孩耳畔繼續(xù)發(fā)揮,眼看就要沒詞了。
小妍頓下來吃力地想了想,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這時候,在屏幕反射的藍(lán)光下,小警衛(wèi)淺笑著接過話茬,“上海只有百年的歷史,但它繁華聞名,叫人向往,上海就是時髦。”小妍醉酒般低語:“淮安是古樸的,它是個安靜的城市,我想做個安靜的淮安人……”
大學(xué)畢業(yè)后,小妍斷續(xù)交了幾個男友,與他們初次見面時,兩人間的開場白總是那樣索然無味,不堪回憶。譬如他會問,有什么愛好,在哪兒工作,喜歡吃什么,有什么大的理想等。小妍總是微笑著把問題反轉(zhuǎn)過去,你呢?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讓對方自問自答好了。因此,她常會想起那晚電影院里的深刻交談,真真切切,如隔窗紙。難道不是她的初戀嗎?一個十三歲少女的初戀緊緊依附著兩座城市,與心儀的男孩坐在一起討論關(guān)于它們的點點滴滴……那晚她說了許多深刻的話,深奧得連她都不敢相信是自己說出來的。小妍篤信只有愛情才會讓人變得如此深刻。彤是不懂的,她哪能明白呢?那會兒,小妍間或用余光瞟幾眼齜牙咧嘴的彤,電影畫面頻頻閃動,她為彤感到深深的悲哀。她的心跟隨那個墨綠色的光點閃爍不停,她感覺自己被無邊的清冽和溫暖包圍著,像個迷失在幸福中的孩子。
小妍現(xiàn)在的男友是一個上海本地男孩,有種不自知的倨傲,興許是被優(yōu)渥的生活無心養(yǎng)就的。有一回在站臺等車,閑得無聊,他便尋找話題說:“我們單位新分來一個人,蘇北人,那地方窮得要命。”小妍當(dāng)即拉下了臉,正色道:“我也是蘇北人。”
“我是蘇北人?!焙脦谆兀″紝e人強(qiáng)調(diào)這句話,她也弄不清這種反復(fù)聲明到底意味著什么。那年她和小警衛(wèi)一同走在淮安城的夜色下,路過的一個中年婦女熟稔地問小警衛(wèi):“她不是本地人吧?”小警衛(wèi)點點頭,小妍忙插嘴:“怎么了,我就是本地人哦。”那人笑著搖頭離去。另一回是在上海淮海路的服裝店,店主套近乎地問:“你的口音有點像蘇北人。”小妍冷靜地答道:“沒錯,我是蘇北人?!?/p>
那年夏天的淮安之行早已遠(yuǎn)去,時光之箭射落了歲月的枯枝敗葉,年年依舊。小妍已從一個充滿感傷與幻想的少女長成一個平淡無奇的青年,站在青春的尾巴上,面臨著談婚論嫁的人生大事,然后與相愛或不相愛的人結(jié)婚生子,在庸常的日子里不自知地老去。時光多么殘酷,多少洶涌的往事和情感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流走。有什么能夠見證那樣的時光呢?記憶之鏈總是在這里斷裂開來。在那些不問結(jié)果的戀愛中,在赴約后獨自歸來的夜路上,小妍一次次劇烈地自我譴責(zé):要是那天她不去找小警衛(wèi),也許一切會美好如初。事實上,那天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悔恨的傷痕和滴血的椎痛已經(jīng)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她快要窒息而死。
幾次秘密交往之后,兩顆飄忽的心漸漸踏實起來。之后,幾乎每天上午,小妍和彤都要到新華書店去看書,鎮(zhèn)淮樓是她們的必經(jīng)之地。每次小妍總要抬眼張望樓上陳列室里的小警衛(wèi)。小妍的那個夏天蕩漾著自上而下的湖水,清澈見底,某一瞬間,她總能真切地觸摸到一些柔軟的東西,水草一樣妖嬈、撩人。
八月末,彤大清早就返校去了。吃過早飯,小妍獨自一人去新華書店。三伏天的早上,熱騰騰的氣流突突從地面往上冒,小妍在靜止到荒蕪的街市聽見了氣溫正和秒針賽跑的聲音。一場為預(yù)謀專設(shè)的背景,小妍像一支凌厲又無辜的箭,正英勇地射向事件的靶心。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小妍從書店往回走,被一種不能自控的緊迫感牽引著,走走停停。
鎮(zhèn)淮樓那里恰是一處聚集地,如同淮安城的肚臍眼,幾條馬路交匯于此,然而沒有紅綠燈,每天只有這時段才顯現(xiàn)出車水馬龍的景象——所有因與果的聚首,目光和人群之中默默生長著一種叫做直覺的東西。太陽直刺下來,空氣被榨干了水分,涼鞋底幾近融化,有如行走沙漠的女孩再次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日頭下面,街上人潮不減,多數(shù)人臉上看不到半點怨怒,只是悠閑自若,他們幾乎就要睡著了。這個安靜的城市啊。
一只涼鞋帶子斷了,小妍沒想去修復(fù),順手把兩只全脫下提在手里。她用一只手遮住額頭上方的陽光,就像早上經(jīng)過時一樣,瞇眼朝馬路對面的鎮(zhèn)淮樓上仰望。這個動作成了她這段時日最慣常最深情的姿勢——每一次,在女孩充滿期盼的視線里,總能看見那抹英姿颯爽的綠。
烈日下,玻璃窗晶瑩欲裂,陳列室里竟空無一人!等了好久,始終未見小警衛(wèi)的人影。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他每天上午都要站半天崗,難道出什么事了?小妍額間滲出顆顆豆大的汗珠,燥熱瘋狂裂變,緊張感嗆得人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她渴望立即躍入水中,哪怕是深淵。赤足踩著烙鐵似的斑馬線和來歷不明的石子,女孩狂奔而去。
青苔在又長又陡的石階縫里瘋長不停,小妍一腳重重地踩上去,措手不及滑了一跤。沒什么可顧惜的,爬起來繼續(xù)往上蹬,一口氣沖到了終點。小妍氣喘吁吁地撞開了木屋的門——舅媽像一條酥軟的蛇正緊緊纏在小警衛(wèi)身上……
汗水滴落如鼓點,呼吸間,藤蔓枯萎,咒語回蕩。小妍鄭重、木然地盯著眼前雕塑一樣怪異又熟悉的畫面,突然覺得心從懸崖上一躍而下。那年夏天血胎似的太陽也跟著沉了下去。沉下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