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香港）

俠客、詩人、小說家、畫家
——我認(rèn)識的黃永玉

◆陳實（香港）

十二生肖·虎 雕塑 黃永玉

一

1948年夏天一個晚上，新波帶著一本新出版的書上我家，陪他來的還有一個未見過面的朋友，湊巧（不巧）家里來了雜志社四五位同事，喧嘩吵鬧，沒有機(jī)會談話，新波把書放下就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也沒怎么介紹。注意力都放在書上，整件事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多年之后才知道他就是黃永玉。

同一段時期，我家還有兩位?？停魍婧退哪贻p的夫人楊靜，他們并非來看我，只是借我那破房子談判離婚，大概不希望在三個女兒面前爭吵——其實是可以讓他們爭吵的地方都沒有，因為那時望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自己寄住葉靈鳳家，聽說晚上只睡地板，楊靜帶著女兒返回娘家。離婚的理由是女方出現(xiàn)第三者。經(jīng)過幾個月糾纏，望舒萬二分的不愿意，擋不住楊靜的萬二分堅決，終于明白無可挽回，只好同意。

愛一個人不是罪，以前愛過現(xiàn)在不愛，也不是罪。愛是感覺，不是行為，不能審判，即使在道德上也沒有所謂的對與錯的問題，但是作為望舒的朋友，我不能不為他的遭遇嘆天地不仁。他在世上只活了不到四十五年，最后的七八年真是災(zāi)難的歲月——兩度被心愛的女人背棄，香港淪陷時期坐過牢，受過酷刑，光復(fù)后卻被指為漢奸，好不容易還他清白，但始終沒有被指控他的多數(shù)“左”傾文人所接受。

望舒去世后，記不清是哪一年，偶爾聽人說，他跟楊靜鬧離婚時，黃永玉曾經(jīng)想把那第三者找出來，用武力替望舒討回公道，后來被人勸止，沒有出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黃永玉這個名字，以前從來沒聽望舒提過，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既然是望舒的朋友，即使不是作家，也必是讀書人，現(xiàn)代中國居然還有這等古道熱腸的書生，真是不可思議，對這位雪中送炭的朋友有無言的感激，他的名字從此成為終生不忘的名字。

上世紀(jì)60年代中，香港有電視臺播放過一部電影，主角是古代一個失明的按摩師，也是一個劍客，浪跡江湖，專門鋤強(qiáng)扶弱，警惡懲奸，替天行道。我有種奇怪的想法，似乎這座頭市就是未識別的黃永玉，而四五十年之后，有機(jī)會看到一卷黃永玉畫荷花的錄像，發(fā)覺畫家的體型、面形（座頭市沒有眼珠，不能比較容貌）、走路的姿態(tài)以至說話的聲調(diào)，竟然跟我記憶中的座頭市有八九分吻合。感覺十分奇妙，原來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沒有距離，地域沒有疆界，語言和生活方式?jīng)]有隔閡，身份地位也不存在差異。歸結(jié)起來，重要的只是人，沒有別的。

二

黃永玉在欣賞《藝術(shù)中國》

十二生肖·狗 雕塑 黃永玉

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有刊物出了特輯，發(fā)表不少人寫的悼詩，我只記得其中有黃永玉寫的四首或五首，特別是《說是從豐臺來的》這首讓我落淚。之后就沒有讀過他的詩，可是我沒有懷疑過他是詩人，讀他的散文也能感覺里面有詩。

在《比我老的老頭》一書里，黃永玉用一個又一個小故事懷念他的老朋友，其中也有我認(rèn)識的已去世的人。這是一本文字的人物素描，平鋪直敘，天然的樸素，透明如水晶，純凈如裸體的嬰兒，卻蘊(yùn)藏著濃郁的詩的情懷，教人讀一次哭一次。同樣的題材用我的筆墨寫出來，只能是無趣無味的筆記，欠缺的不是技巧不是修養(yǎng)，是一種不能教不能學(xué)的東西，名曰“天賦”。

黃永玉出版過詩集、小說集、雜文集——當(dāng)然還有木刻集和畫冊——創(chuàng)作面很廣，可惜我孤陋寡聞，知道的時候視力已經(jīng)退化到0.15，能讀的不多，真遺憾。除了《比我老的老頭》，只讀了《永玉六記》，那是極可愛的小品文集，一套六冊，線裝，書的標(biāo)題可能是從沈三白《浮生六記》借來的，記述生活中經(jīng)歷的插曲，有嬉笑怒罵，有諷刺。西方人喜歡譏笑中國人缺乏幽默感，這書應(yīng)該譯成英文發(fā)行國外，讓他們見識見識。

三

十二生肖·豬 雕塑 黃永玉

我覺得（可能是錯誤的印象）知道文學(xué)家黃永玉的人沒有知道畫家黃永玉的人那么多，但我自己欣賞黃永玉的文字多于他的繪畫，原因很簡單：讀他的文章，能感覺作者的心跳呼吸，分享或分擔(dān)他的喜怒哀樂。而看他的畫時，如果沒有題詩之類的文字引導(dǎo)，就不容易感覺畫家的存在，觀者可以享受的就是畫的美感，不必動腦筋。當(dāng)然也有例外，我見過他的兩幅水墨，就很使我動心。黃永玉是個一流的畫家，毋庸置疑，他尤其是一個了不起的漫畫家，畫人物，寥寥幾筆就把人寫活了。

《黃永玉畫水滸》在上世紀(jì)80年代末出過一版，后來他陸續(xù)又畫了不少，2010年又出了增訂版，除梁山英雄之外還畫了十幾個陪襯人物。從人物的造型架勢得來的第一個印象，覺得畫家本身是個習(xí)武之人，除了讀過拳譜，可能還懂得使棍，但這是小事，真正重要的消息，要讀畫家為每個人物所寫的簡單說明和批注，其中既有借古諷今的幽默，也有同現(xiàn)代社會相關(guān)的警世雋語，甚至還有畫家偶爾忍不住站出來表明心跡的言論：說到底，文字的功勞也許比圖畫的功勞還大些。我看這書還有一種間接體會：作者對《水滸》情有獨(dú)鐘，因為梁山人馬是他精神上的同胞兄弟，他不畫《三國》不畫《紅樓》，說明在他的道德和價值觀念里，對人或?qū)κ碌暮饬?，著眼點是本子上的善惡正邪之分。其他因素如勝敗榮辱、利害得失，在天平上分量甚輕，之于兒女之情等等更不在話下。

十二生肖·雞 雕塑 黃永玉

四

2009年秋天，新波的女兒黃元來看我，提到在北京見過黃永玉，向她打聽我的消息，頗見關(guān)切，她提議我給他寄兩本近期出版的書。我寄了，很快就收到他第一封信，開始正式交往，在往來書信上，不免談到上世紀(jì)40年代時香港的人和事，知道兩人已經(jīng)分別成為“人間畫會”和“人間書屋”碩果僅存的遺老。永玉在一封信上引過不知道哪一個古人的詩句：“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人殘編總斷腸”，感慨之余，也慶幸彼此都一直堅守自己的崗位。

永玉在第一封附有一幅未裱的水墨畫，寫的是十字架上的基督，題識是“耶穌說，去羅馬再釘一次十字架”。這句話的出處是一個古老的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之后，他的門徒和追隨者因為逃避羅馬人的迫害，不少人離開羅馬，其中包括門徒彼得，他在半路上遇上耶穌，問：“主啊，你要往哪里去？”耶穌回答：“去羅馬再釘一次十字架?！北说寐犃?，羞愧不已，就轉(zhuǎn)身返回羅馬，殉教而死。在所謂十年浩劫的時候，我們的藝術(shù)家被釘上無形的十字架的，數(shù)不清有多少人，黃永玉也是其中之一，耶穌回答彼得的這句話，大概對他有更深的意義，使他第一次把西方文化的元素注入東方的水墨藝術(shù)。不過，這是第二幅使我心動的畫，第一幅是他在2006年寫的《蜘蛛荷花圖》，有題識曰：“相思一種，閑愁萬端”，寫的是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故事——荷花池上空樹上有一只蜘蛛與池中一朵荷花日夕相對，生出情愫，為了親近對方，吐盡自己的絲，卻仍有永遠(yuǎn)不能逾越的距離，而荷花已經(jīng)開到半殘，接下來應(yīng)該就是無奈的生離死別。在這幅作品（黃永玉版本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里，人以外的其他生物都被賦予人性，相信也是黃永玉的第一次嘗試。從此，他的畫就多了人情味。

去年11月，香港文化博物館為黃新波舉辦了個人作品展覽，黃永玉是揭幕禮的嘉賓，到香港來待了好幾天，我托黃元邀請他到我家敘舊，到了約定那天，他一進(jìn)門第一句話就說：“今天給你帶來一幅好特別的畫?！笔聦嵣鲜堑谝淮握揭娒?，完全沒有“你好”“你好”那些討厭的空話，親切得好像從小就認(rèn)識、天天一起玩一起長大的鄰家朋友。

那畫，確實很特別，打開來看，我呆了一陣，半晌說不出話。

畫題是“雨”，畫面是五條平行的曲線，上面散布著似音符非音符的點滴。喜歡西洋古典音樂的人，馬上就會想到鋼琴詩人肖邦的《雨點前奏曲》。

我也曾嘗試用文字為一些樂曲作說明，結(jié)果都失敗了，原因是：具體事物不能詮釋抽象，而音樂正是各種藝術(shù)中最抽象的藝術(shù)。永玉這畫用了抽象或半抽象的圖形作詮釋而只用了一個“雨”字作輔助，恰到好處。

我認(rèn)識的畫家黃永玉（有別于作家黃永玉）是一個喜歡挑戰(zhàn)的人，尤其喜歡挑戰(zhàn)自己——向難度、向極限、向未知數(shù)、向空間（不久之前才完成了一幅不知幾十平方米的大畫）；他要求每幅畫都有點新的特色，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看到他的極限——他是一柄未完全出鞘的劍，而他的挑戰(zhàn)從未失敗過。

我在這里，永玉，為你的信念和膽色鼓掌。

2012年11月25日 香港

摔跤系列選一 國畫 黃永玉

摔跤系列選二 國畫 黃永玉

摔跤系列選三 國畫 黃永玉

摔跤系列選四 國畫 黃永玉

春潮 木刻版畫 黃永玉

葫蘆信 木刻版畫 黃永玉

水仙 油畫 黃永玉

人體 油畫 黃永玉

去年元夜時 國畫 黃永玉

山鬼 國畫 黃永玉

玉簪圖長卷 黃永玉

張正宇題跋

黃苗子題跋

啟功題跋

吳世昌題跋

八仙過海紫砂壺 黃永玉

閻婆惜紫砂壺 黃永玉

武松紫砂壺 黃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