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白+周立新
歷史景觀復原圖要表達準確的空間和時間信息。準確的空間信息,是指精確的方位、范圍;準確的時間信息,是指從時間軸上截取確切的時間段,而非古今不分,不同歷史景觀層疊混成一堆。
13年前,學苑出版社開始著手做一件事:繪制圓明園復原圖。項目歷時4年,該圖正式出版。此后這十幾年間,他們的足跡遍及北京、河北、重慶、貴州、四川、陜西、山西、湖南……有歷史故事的地方,都是他們的興趣所在。他們?yōu)槭裁匆鲞@件事?未來還有什么打算?帶著疑問,本刊記者對學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孟白進行了訪談。
記者:我們看到學苑出版社十幾年來陸續(xù)整理編繪和出版了一系列“歷史景觀復原圖”,而且我們了解到,地圖界、史學界和美術界稱其為一種新的出版物樣式。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出版物?它新在什么地方?整個繪制過程與常規(guī)的出版流程有哪些不同?
孟白:“景觀”是一個地理學名詞,包括景物及其周圍環(huán)境,既有不同地貌類型的自然景觀,也包括人類文明產生的人文景觀。歷史景觀圖,顧名思義,就是用地圖類的繪畫,表現一定歷史階段內一個地方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隨著歷史推移,景觀會不斷變化,甚至變得面目全非,例如今天的北京海淀中關村與100年前、300年前完全不同,因此,繪制歷史景觀圖就是要解決“復原”的問題。
歷史景觀復原圖要表達準確的空間和時間信息。準確的空間信息,是指精確的方位、范圍;準確的時間信息,是指從時間軸上截取確切的時間段,而非古今不分、不同歷史景觀層疊混成一堆。這樣才能避免出現“關公戰(zhàn)秦瓊”的笑話。舉例講,我們編繪的明代十三陵圖上,不出現今人修建的十三陵水庫,另外,十三個陵墓也并非均為坐北朝南,而是方向上各有偏斜,朝向也不同。原因是什么?是自然的、風水的,還是政治斗爭的?我們僅提供確切的信息,以便研究者做進一步的探討。
繪制歷史景觀復原圖,關鍵在于“復原”,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如何將科技與史學、藝術相結合的探索。我們分析過去世界各國歷史地圖、歷史畫卷的繪制經驗,通過這些年的摸索試驗,總結出一套工作流程,以此保障“復原”的準確性。第一步,調取有關地域的衛(wèi)星假彩色合成照片、航空照片和大比例尺地形圖,經過比照、加工,生成反映地貌的“底圖”。例如“北京周邊山區(qū)歷史景觀復原圖”。第二步,收集、選擇、鑒別繪制對象的歷史文獻資料,包括文字、繪畫、照片、古地圖等,越詳細越好。這一步十分關鍵,沒有詳實細致的資料,就像“無米之炊”,無法完成對已經殘損甚至完全消逝的景觀“復原”。例如圓明園復原圖,收集、使用的文字資料一百多萬字,圖近百幅,老照片一百多幅。尤其是沒有圖照的庭園、亭臺樓閣,主要靠文字記錄的尺寸、材料、方位來“還原”它們的模樣。在這個階段里,編繪者要多次去實地勘察,一方面核實現狀與資料記載的出入,更重要的是感受現場氛圍,掌握地貌、文物特征。第三步,繪制。首先是選視角,景觀復原圖不同于傳統(tǒng)地圖以圖標、點線來表達,而是要繪出具象的景物來。用地圖投影的俯視視角繪制,景物全趴在地上,呆板僵化。采用山水畫、風景畫的平視視角也有問題,遠方(后方)被近處(前方)景物遮擋,無法顯現。所以,每幅復原圖,我們都要反復研究、試驗用多大角度的視角才能實現既不變形,又能帶有立體感地顯示全景。視角選定后,選擇最適宜表現內容特色的畫法和畫風。因此,我們已經完成制作和出版的十幾種歷史景觀復原圖,畫法和畫風并不一致,各有特色。
我一直有個想法,一種出版物最好承載一種功能,不要打算讓它包打天下,承載好多功能。換句話說,用最適宜的形式(樣式)表現某類內容,而不是不論什么內容都塞進一個模子里。想達到這個目的,應該采用先分解再組合的辦法。我們的歷史景觀復原圖編繪,即循此理念,畫面上盡量只保留需要用圖像顯示的內容,其他有必要更詳細、深入地說明、注解甚至延伸介紹的內容,另外編撰成一篇或一冊“解讀”,與復原圖組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作品。
從二十多年來我社圖書海外銷售的經驗來看,對國外非專業(yè)讀者來說,“中華文化走出去”,圖像比文字作品更受歡迎。因此,在歷史景觀復原圖編繪出版時,我們有意增加了英文注釋,有的復原圖還專門制作了英文版。
記者:社會進步的過程中,舊世界的消亡不可避免,新世界的產生不可阻擋。歷史發(fā)展到現在,消亡的世界太多了,要把它“復原”,意義在哪里?另外,這種復原圖與過去的文獻或文學作品出版物中的歷史又有什么區(qū)別?
孟白:我社專注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記錄、傳承與保護工作已有20多年了。在這個過程中,我有一個感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生活方式,由此產生的衣食住行、風俗禮儀、生產方式等,都會有差異,構成的景觀也不同。時代變了,生活方式變了,你非得要回到過去,恢復過去,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畢竟是人類文明的一個片段,有必要把它記錄下來,讓后人知道,100年前、1000年前,甚至10000年前,這個地方曾經有過哪些人群,他們是怎樣生活的。人類與其他動物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動物靠遺傳基因傳遞“知識”,所以幾十萬、幾百萬年的“進化”(變化)不大;人類則主要靠后天的學習來掌握知識以及從知識中提煉的智慧、思想和技能,所以才能在短短幾千年(尤其是近一百多年)就有了飛速發(fā)展。但也正因為飛速發(fā)展了,往往會忘了“來路”,忘了消逝的世界是什么樣,忘了今天許許多多的事物、文化是如何逐漸從古至今演化發(fā)展而來的。我們所做的,就是組織專家和藝術工作者,把我們人類的“來路”、曾經存在過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復原出來。也許今人遇到的很多困惑和問題,古人也曾遇到。他們當時的應對方法,今天看來也許已不合時宜,也許還會對今人有一定的啟發(fā)。我們的歷史景觀復原圖,提供的是消逝世界的景觀,當時的人類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活動發(fā)生的場所的圖景。至于說為什么我們更關心景觀而非人類活動本身,一方面是因為已有大量專注于人類活動的學科、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我認為忽略場所、背景因素的研究,時常會產生謬誤。
與以文字為主的記述歷史文化的圖書和地圖相比,歷史景觀復原圖更具象化,能夠更直觀感性地在讀者大腦中形成圖景。與繪畫等藝術作品相比,歷史景觀復原圖能夠提供更宏觀全面、更準確揭示來龍去脈的歷史文化知識。
我們做的歷史景觀復原圖,除了可以以出版物形式產生終極產品之外,更大的意義是作為一種中間產品,在它的基礎上開發(fā)衍生產品,例如絲綢、銅板、瓷器、玻璃等不同材質的工藝品,巨幅刺繡掛毯,還可以制作沙盤等微縮場景模型,可以成為“網游”、影視作品創(chuàng)作的背景素材。
記者:既然做歷史景觀復原圖這么有意義,中華幾千年歷史,您是如何選擇做什么、不做什么?學苑出版社一家做得過來嗎?
孟白:中國有幾千年跌宕起伏的歷史,那么多的民族,而且幅員遼闊,地貌類型多樣,值得繪制的題材太多了。同一個地方,時間軸上不同的點,就可以繪制多幅圖。例如西安,漢代長安和唐代長安都城格局就不同。同一個時間點上,不同的地方景觀各異,事件紛呈,也可以繪制很多圖。歷史是一層層疊加起來的,我們要做的無非是一層層揭開,復原出當時的景象,而且,世界上其他很多地方適合繪制歷史景觀復原圖,尤其是古今變化巨大的地方,只要歷史悠久,資料豐富,都可以做。所以說,我們一家出版社只能做出偌大世界的一點點,從未奢望包打天下和壟斷,只想先行探索出比較成形的模式,供其他有興趣的單位參考,大家一起做。每一幅歷史景觀圖,實際上是人類文明史某一層的一塊碎片。碎片多了,拼綴出的全景圖就可以更加清晰完整;一層層的圖景多了,整個歷史的圖景也更清晰完整。
記者:從已出版的復原圖來看,是在不斷嘗試,繪制的都是零散的“點”,以后是否有編繪成套的,或者說系列化的復原圖的計劃?
孟白:實際上我們是有這方面考慮,而且有的項目已開始。最初階段,我們是要把想法變成現實,只有看到成品了,別人才明白你這個歷史景觀復原圖是什么。今后的思路是側重兩個方面。一是“一條線”可以貫穿的內容,比如江河(古代運輸交通的重要通道)、道路(如茶馬古道、古蜀道、長城、絲綢之路等)、山脈、海岸線,以這些線狀的脈絡串起沿途的景觀及其中發(fā)生的歷史事件。二是以某座城為核心的重要區(qū)域,如“遼寧興城—河北山海關”這一帶的“明代長城+要塞”的防御體系。
歷史景觀復原圖繪制周期長,資金投入大,需要專業(yè)人員多,這三個因素是制約短期內大量完成項目的關鍵。正因如此,我前面講過,非常希望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大家共同編繪出更多更好的歷史景觀復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