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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小翠的火車

        2017-09-04 16:34:22張毅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8期
        關鍵詞:小翠虎子母親

        張毅

        現(xiàn)代化的鐵路將觸角伸向每一塊或豐饒或貧瘠的土地,在這種喧騰變化的聲浪里,更深刻變化著的是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是潛移默化變化著的思想,當然還有一系列的制約著人們行動的思想觀念。陸小翠的變化和遭遇不能不說是在特殊情況下的變化,在充滿了令人同情和辛酸的經(jīng)歷中,我們感受到了在鐵路建設的飛速發(fā)展中,人們?nèi)诵灾袣埧岬囊幻?。作家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如何去面對,卻是令我們不得不思索的現(xiàn)實。

        小翠十歲時第一次見到火車。那年,她家剛從鄉(xiāng)下搬來站前街。

        隔著黑白相間的木柵欄,值班員手中的信號旗在空中揮動著,隨后是一輛黝黑的火車,高高的煙囪吐著濃煙?;疖囋谲囌就A艘粫海帧昂艉簟钡亻_走了。第二天,她在教室里宣布自己的發(fā)現(xiàn),她用洪亮的聲音告訴大家說:“你們知道吧?火車趴著就跑得那么快,要是站起來,就會跑得更快?!彼陌l(fā)現(xiàn)被同學取笑了很久,弄得同學們一提火車,她就紅著臉躲開。

        十三歲時,小翠就知道把墻角的鳳仙花掐下來,悄悄攥在手心,一點點揉碎,直到揉出紅色花汁。她背著母親,對著鏡子,把花汁抹在嘴唇上、指甲上,然后對著鏡子反復看。電影里有些女人就這樣描來描去,把自己弄得花貓綠狗的。有次母親從背后叫她:“小翠,你在那里干什么?幫我過來抬豆腐?!毙〈錄]聽見,繼續(xù)在指甲上抹著。母親叫了幾次,她還是沒聽見。母親突然走過來,大聲吼道:“死丫頭,叫你十遍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小翠一急,鏡子從手中落下,玻璃碎了一地。她回過頭來,母親正用驚訝的眼光看著自己。她立刻用雙手捂住嘴唇,但紅色的手指甲暴露了一切。母親的表情由驚訝不安到平靜下來,只用了幾秒鐘時間。母親知道閨女已經(jīng)愛美了。“嗨”,母親嘆了口氣。小翠永遠記得母親臉上的表情以及那聲感嘆,聲音雖然很輕,幾乎是在心里,她還是聽到了。那里面透著幾分蒼涼和無奈,還包含著母親對于女兒成長的欣慰以及關于命運的感嘆。她長大后回想起來,覺得母親那聲感嘆像一窩燕子,在她心里牢牢地筑了個巢,長久住下了。母親似乎看到了一個女孩的人生道路,和所有漂亮女人一樣,后面有許多男人模糊的臉。從那以后,母親開始嚴格控制她和男孩在一起玩耍,還規(guī)定晚上七點后不準出門。

        父親去修泰萊鐵路那年,站前街開始改造,那幢尖頂?shù)男〗烫帽徊鹆耍B同一些早年的老建筑、馬車店、鞋帽店、戲院也一并拆了。從站前街穿過火車站廣場,再往南走就是老城區(qū)了。老城十字街口連著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四條大街分別是依張王李單幾個大姓命名的。張家大街連著火車站城門,從城門垛口上,能看見站前街青灰色的磚瓦院落。

        小翠家在火車站東街上。東街窮,西街富,南大街上開當鋪。小翠知道自己家窮,嘴上斂著,心里卻不服氣。那些富人家從老一輩就富?螞蟻也有上樹的時候,鯉魚都有打挺的時候,人就沒有翻身的時候?

        東街的人三教九流。說書的、相面的、補鞋的、鋦鍋的、耍猴的、耍藏掖的,還有賣泥老虎的、賣搖啦猴的、賣糖人的、賣糖葫蘆的。那個鋦鍋匠每次走到她家附近就放大嗓子:鋦盆子、鋦碗、鋦大缸嘍。母親開了一間豆腐坊,鋦鍋匠知道她家常有鍋碗瓢盆要補。小翠討厭他的聲音,她喜歡那個賣糖人的老頭。賣糖人的老頭挑著擔子,手拿搖拉鼓:賣糖人嘍。他一年四季穿件藍卡其褂子,褂子泛著白花花的汗?jié)n,走近會聞到一股汗酸味道。糖人一毛錢能買兩個。小翠在屋里打開課本。房間光線很暗,小翠不舍得開燈。屋后傳來鋦鍋匠“叮當叮當”的敲擊聲,幾只麻雀在窗外細聲鳴叫。母親在院子里叫:“小翠,過來幫我把豆腐晾上。”小翠把課本合上,出門,見母親在提木桶。她跑了兩步,幫母親提木桶。木桶很沉,小翠和母親使勁兒提著木桶,晃晃悠悠地放到木架子上。木架子是榆木的,很結(jié)實,兩條板凳支在一起,上面搭著七塊榆木板。木板底下鋪一層玉米秸,玉米秸上鋪著麥秸做的席子。一坨坨豆腐,整齊碼放在麥秸席子上晾著。

        小翠扭頭看見弟弟虎子從外面進來。

        虎子黑瘦黑瘦的,一頓能吃六個玉米餅子,喝四碗地瓜粥。母親說:“這個孩子光糟蹋糧食,就是不長個子。”虎子十三歲了,比小翠小了兩歲,個子比同齡的孩子矮了半頭。和別的孩子比個子時,他總是偷偷翹著腳,他知道自己比別人矮。母親做飯總是早晨地瓜粥加咸菜,中午玉米餅子加咸菜,晚上又是地瓜粥加咸菜,吃得小翠胃里直冒酸水。晚飯的時候,小翠聽見弟弟碗筷碰得“叮當”作響。家里人平時話就少,吃起飯來,話就更少。只聽見嘴里發(fā)出的“稀里胡?!甭??;⒆用媲皵[了兩個土碗,碗里盛滿冒著熱氣的地瓜粥。他喝粥時,嘴唇沿碗邊“哧溜”一聲,碗里的粥立刻少了一半,又“哧溜”一聲,就露出碗底了。他把碗沿舔凈,弄得鼻尖、嘴上沾滿黑糊糊的粥沫。再用舌頭舔去嘴唇的粥沫,把空碗往母親面前一推,開始吃另一碗。母親左手端碗,右手在鍋蓋頂上撲幾下,驅(qū)散鍋邊的熱汽,一把揭開鍋蓋,一團蒸汽驟然升騰起來。母親的臉被蒸汽籠罩著,她用勺子在鍋里攪一圈,給弟弟舀了一碗,蓋上鍋蓋。水汽很快消散了,一股地瓜粥的味道,朝房間四周的泥皮深處滲透。母親把碗放到虎子面前時,小翠看見她臉上掛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還有不經(jīng)意間掠過的一絲憂愁。雖然很淡,但是小翠看見了。

        很快,“哧溜”一聲,接著又一聲,弟弟另一碗粥已經(jīng)見底了?;⒆涌偸强粗肜锏模伬锏?,就怕被外人搶走似的。他的鼻涕總是快流到碗里時,一下吸進去,抹把鼻涕,再吃?;蛘叱鋈フ瑯淙~,把鼻涕擤在樹葉上,“啪”貼在墻上,回來,繼續(xù)吃。母親說:“虎子一定是餓死鬼托生的,上輩子就沒吃飽,可惜這輩子又進錯了門,沒去個好人家?!倍昙壍臅r候,母親給虎子做了一雙布鞋,虎子不舍得穿。他總是提著鞋,光著腳,呱嗒呱嗒一直跑到學校門口才穿上鞋,大模大樣地走進教室,一邊走一邊看腳下,顯得那么驕傲。他的腳又細又長,要是光看腳,一定會覺得黑猩猩來了。

        十六歲的小翠已經(jīng)出挑了。眼睛大而圓,睫毛很長,眼角往上翹著,皮膚白里透紅,走到哪里都是一道光。

        班里很多男同學都給她遞紙條,只有那個叫劉慶東的沒遞過。一次放學時,她看見劉慶東幫他爹推車運煤,劉慶東嘴里好像咬著一股勁,他弓著身子,腮邊的咀嚼肌鼓起來,雙手拉起三輪車,小翠就喜歡他倔強的樣子。放學時,劉慶東總是在離學校不遠的樹下等她,但他們之間會隔著一段距離??斓郊业臅r候,劉慶東會停下來,然后告訴小翠:“你先走吧?!毙〈渲浪菫樽约褐耄聞e人看見了會亂說話,畢竟倆人都是學生。劉慶東遠遠地看著小翠往院子里走去,直到看不見小翠了,他才慢慢地往家里走。

        小翠初三那年,弟弟突然得了一種怪病,人迅速消瘦下去,肚子卻急速地鼓了起來,躺在床上像個蜘蛛。她背著弟弟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說:“這是一種叫不上名字的怪病,需要手術(shù)治療,否則就會影響生命。”虎子那年只有十四歲。蠟黃的臉上能夠看見細細的血管,像樹的葉脈,隱在皮膚下面。小翠就躲在墻角,偷偷抹淚?;⒆拥牟∈股钜幌吕ьD起來。母親除去早晨賣豆腐,還去飯店幫人洗碗、去醫(yī)院當看護工……小翠就是這年夏天決定不上學了,她要賺錢給弟弟治病。母親開始不同意,但她拗不過小翠,女兒的脾性她知道。小翠暑期在縣罐頭廠打零工,剝花生米,一天掙六毛錢,一個月掙了十八塊錢。但弟弟的病需要更多的錢。

        那天傍晚,小翠正在幫母親泡豆子,她聽到外面有人敲門。她潑了水,風把手上的水吹干了,手背緊繃繃的。她在院子問:“誰啊?”劉慶東在外面回道:“陸小翠,我們幾個同學來看你了?!甭牭绞莿c東的聲音,她心里“突突”跳了起來。她把手里的瓷盆放下,擦了把手去開門。門開了,兩個女同學把劉慶東推到前面,小翠迅速掃了一眼,就把眼睛往劉慶東身后看。兩個女同學互相推搡著,一邊說笑著一邊往院子里走。小翠見是同學來了,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她分頭給幾個女同學拿來凳子,一一遞給她們。最后,她轉(zhuǎn)身對著劉慶東,低著頭,也不看他,把另一把凳子遞給他,劉慶東接了凳子,在靠墻根的地方坐下。兩個女同學都是平常和小翠要好的。長雀斑的是劉莎莎。劉莎莎的家在縣城最偏僻的梨園鄉(xiāng),父親死了以后,母親嫁給火車站一個裝卸工,劉莎莎隨著母親,從偏僻鄉(xiāng)鎮(zhèn)來到火車站住。后來,她母親跟著一個做生意的南方人跑了。王亞楠父母在東北,她和自己姥姥住在一起。王亞楠在學校很有名,她發(fā)育過早,身材豐滿。放學后,常有兩個騎自行車的小痞子,在學校門口的樹下接她。小翠??匆娡鮼嗛?jīng)常連續(xù)跑幾步,跳上那個胖子的車后座,迅速消失在人流中。小翠很長時間沒見女同學了,她們像幾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東拉西扯地說了很多。

        走的時候,劉慶東把一沓糧票塞到小翠手里,說:“小翠,這是我和同學們的心意,你留下吧?!毙〈洳灰?,她把糧票塞回到劉慶東手里。小翠知道這幾個同學家境都不太好,而且他們和自己一樣,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劉慶東把糧票硬是裝進小翠口袋,小翠再要推辭的時候,劉慶東和女同學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小翠攆了兩步,劉慶東已經(jīng)把門掩上了。她剛想說什么,嘴還沒張開,已是滿眼淚水。小翠把門打開,看著劉慶東和女同學慢慢走遠,自己倚著門檻,低聲抽泣起來。長這么大,小翠還是頭一回真正地哭。

        秋天的傍晚,小翠約過一次劉慶東。那天,她路過站前街的門店,一直朝河邊走去。在路過那塊荒地時,她的出現(xiàn)驚飛了幾只正在啄食的野鳥。小翠遠遠看見劉慶東朝自己走來,他的眼睛在秋風中閃著喜悅而生動的光芒。兩個人的影子在夕陽中漸漸靠近,又在沉默中一前一后,沿河邊移動著。這種沉默讓人既神秘又驚喜,兩人誰也不輕易打破這種沉默。北面的膠濟鐵路線上,一列火車正在通過那座鐵橋,車廂發(fā)出“嘎噔嘎噔”的金屬聲,像天幕下的黑白電影。小路溫潤明亮,四周花靜月淡。這個溫暖的傍晚,小翠感到自己心里有股壓抑的情緒,急需找到一個釋放的渠道。她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一個動物,在封閉的柵欄里徘徊。她突然有一種奔跑的沖動,只有這樣才能夠讓心里的壓抑發(fā)泄出來。于是,她在路上使勁奔跑了起來,她在一個崎嶇的地方跌倒了,她爬起來繼續(xù)跑了一會兒。她沖著傍晚使勁喊著,她喊道:“陸小翠,你為什么這么命苦,這是為什么???陸小翠,這到底是為什么呢?”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像被什么彈了回來,好像遠處也有一個人在喊:“陸小翠,你為什么這么命苦,這是為什么?。筷懶〈?,這到底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呢?”她的喊聲引發(fā)了來自村莊的幾聲狗吠。小翠叫了一會兒,覺得心里舒服了。這時,劉慶東已經(jīng)跟了上來,兩人并肩而立。夕陽之下,四周寂靜。小翠突然轉(zhuǎn)過身,趴在劉慶東肩上,使勁朝劉慶東咬了一口。劉慶東疼得嗷嗷叫了兩聲。他說:“陸小翠你怎么了?快松開,疼死我了。”小翠一直不松口,一直咬著。過了很大一會兒,小翠終于松口了。她眼里含著淚水,直勾勾地望著劉慶東。劉慶東被她看傻了,呆呆地問她:“你怎么了小翠?為什么咬我?有什么話就告訴我啊?!毙〈浒焉碜颖尺^去,說:“你抱抱我?!眲c東好像聽到生命的召喚,那是一種青春荷爾蒙的啟蒙,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胳膊圍住小翠。他的身體剛感到一陣沖動,小翠就把他的胳膊打開,然后,起身跑了。劉慶東看著小翠的身影漸漸在夜色里淡了,遠了,和夜晚融在一起了。

        幾天后,劉慶東托女同學捎信,約她看電影。小翠走過站前街路口,就看見劉慶東架著自行車,他把一條腿搭在前梁上,手不斷“嘀呤嘀呤”的震車鈴。劉慶東那年十六歲,瘦高個子,已長出胡須,且有喉節(jié)。他穿著父親的藍卡其鐵路服,因為衣服寬闊,四處透風,站在路口,像只風中的氣球。自行車鍍鋼的把手,漆黑的斜梁,座位下面有一層柔軟結(jié)實的彈簧,劉慶東跨上去,馬上比旁人高了一截。小翠跑了兩步,跳上后座,自行車晃悠兩下,立馬就穩(wěn)住了。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見車輪輻條迅速轉(zhuǎn)動起來,兩邊的樹木往后退去。車子過路口時突然顛簸了一下,她緊緊靠住劉慶東的后背。劉慶東的后背暖暖的,很結(jié)實。

        小翠在后面問:“什么電影?”

        劉慶東在前面答:“是《賣花姑娘》?!?/p>

        小翠問:“《賣花姑娘》是什么意思?”

        劉慶東說:“好像講一個姑娘賣花的事?!?/p>

        小翠“嗯”了一聲。她關心的不是什么電影,而是看電影本身。那是陸小翠第一次到電影院看電影。之前,她都是在火車站廣場看露天電影。破舊的電影院里,銀幕上不斷出現(xiàn)閃電一樣的劃痕,眼前有幾條交叉的光線,能看見是屋頂破舊的瓦縫透進的。電影院里人不多,劉慶東買了兩包瓜子,隨手遞給小翠一袋。關于那天的電影,除了瓜子的香味,小翠已沒任何記憶。她記得走出電影院時,一陣涼風撲面而來。劉慶東推著自行車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們在一棵樹下站住。

        那時,劉慶東嘴上長了一圈絨毛,已經(jīng)開始抽煙。小翠說:“我知道你抽煙,可今兒晚上,你一根也沒抽。你抽吧。”劉慶東從兜里掏出一包“葵花”牌香煙,用嘴銜出一支,盯著小翠,小翠就眨著眼笑。劉慶東點了煙,小翠問:“抽煙什么滋味?”劉慶東就說:“苦,而且澀?!毙〈鋯枺骸澳銥槭裁闯闊??”劉慶東想了想說:“抽煙的男人有風度。”小翠呵呵笑了兩聲,又沉默一會兒,突然從他手里把香煙捏過去,狠狠吸了口,又急著吐出,慌忙插進劉慶東嘴里。小翠嘀咕道:“難抽死了?!眲c東告訴她:“我爸身上就老是這種煙草味兒,我小時候就喜歡他身上的煙草味兒,特別男人?!?

        小翠在縣罐頭廠打了三個月零工。雖工資低廉,但她省吃儉用,幾個月下來,她交給母親五十多塊錢。母親接過錢后,在院子里數(shù)來數(shù)去,又在手里掂來掂去。這可是家里多少年以來最大的一筆收入,比母親賣豆腐一年賺的錢還要多?;⒆幼鍪中g(shù)時,母親挨家挨戶借了很多錢,現(xiàn)在,又挨家挨戶把錢一筆筆還了。雖然不夠,但畢竟是還了一大部分。

        這時,車站待業(yè)點招人,小翠去了車站干臨時工。

        她的工作是推著售貨車在站臺上賣雜食。

        車站每天上午有兩輛東去的火車,下午有三輛西去的火車。雜食都是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有大蜜棗、泥老虎、燒雞以及各種水果。在站臺上推著售貨車賣雜食的有五個人,一個領班。領班三十多歲,其余的都是二十來歲,小翠年齡最小,但個子最高。每當火車進站時,她們推著五輛售貨車在站臺上迅速散開,在接近車窗位置大聲吆喝。遠途的旅客聽到叫賣,從車窗伸出頭來,談好價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有時火車停得時間長,就有旅客走出車門,在站臺上在仔細挑選,買完后再走進火車。車站有規(guī)定,賣貨要進行勞動競賽。誰賣得多,提成就多。第一個月小翠賣得最少,她心里難過,回家時一直陰著臉。

        母親問:“是不是哪里不舒坦?”小翠不作聲。

        母親又問:“是不是在外面誰欺負你了?”小翠還是不作聲。

        小翠在心里給自己鼓勁,我要爭第一名。

        打那開始,火車進站后,五輛售貨車中,她總是跑得最快,喊得最響。她使勁對著火車窗口喊著:“大蜜棗大蜜棗,又香又甜的大蜜棗。”時間不長,小翠賣貨的數(shù)量就慢慢趕了上來,第二個月開始,小翠成為了第一名。后來,連續(xù)幾個月,小翠都是第一名。一次,小翠賣東西時,火車開了,她的一包麻花掉在地上。她正要低頭撿時,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彎腰把麻花從地上撿起來,遞到她手里。

        中年男人向她微笑著說:“在站臺上賣東西,可要集中精力啊?!?/p>

        小翠想說聲謝謝,中年男人已經(jīng)背過身去,走了。

        小翠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第二天中午下班時,領班把她叫住,說:“小翠,你要遇到好運氣了。”

        小翠問領班:“我就是個賣貨的,能有什么好運氣?”

        領班說:“那可不一定。人的運氣來了,烏雞都能變鳳凰?!?/p>

        小翠覺得領班話里有話,就追問一句:“領班,我是不是干活有什么失誤了?”

        領班說:“你個小女孩,怎么不往好處想。告訴你吧,經(jīng)理點名找你。叫你下午到他那里去一趟?!?/p>

        小翠不解地問:“經(jīng)理有什么事情會找我?”

        領班就說:“我也不知道,叫你去你就去?!?/p>

        中午回家,小翠換了衣服。她穿上表姐送給自己的那件毛衣。表姐在青島打工,聽說掙了很多錢。表姐每次回來都要給她買點禮物,好看的裙子、鞋、紗巾等等。那件毛衣是春節(jié)時表姐送給她的。紅毛衣襯著一張清秀臉龐,半舊的咖啡色褲子,腳上穿一雙黑燈芯絨布鞋。一對大辮子在腰間晃來晃去的。小翠走在路上,覺得四周有許多眼光向自己投來,心里就有了一種趾高氣揚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芳。對,就是王芳。多年以后,小翠回憶起來,仍然覺得那是自己最美妙的一個下午。

        待業(yè)點在車站北邊,她穿過橫七豎八的鐵軌,繞過幾輛廢棄的敞篷貨車,一直朝鐵路北面走去。待業(yè)點附近到處散發(fā)著燃油的氣味,以及叮當作響的工具碰撞聲。小翠敲開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時,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接電話。他用手指指旁邊的沙發(fā),示意她先坐下。小翠看見那個男人一只手夾著煙,在電話里罵罵咧咧的。她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昨天在站臺上遇到的那個男人嗎?中年男人打完電話后,轉(zhuǎn)過肥胖的身體,將小翠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小翠心里打鼓似的咚咚響,腰板僵硬在沙發(fā)靠背上,一動不敢動。

        中年男人端過一杯水放在小翠面前,說:“喝水吧。”

        小翠說:“我找經(jīng)理?!敝心昴腥苏f:“我就是經(jīng)理。”

        小翠哦了一聲。經(jīng)理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翠說:“陸小翠。大陸的陸,青翠的翠?!?/p>

        經(jīng)理說:“聽說你在站臺上干得挺好,覺得你是個人才?!?/p>

        小翠說:“我剛到站上工作,很多事情還不懂,領導您多指教才是。”

        經(jīng)理說:“你還挺會說話的哩?!币粫河謫枺骸澳慵以谀睦镒“。俊?/p>

        小翠說:“站前街東頭。”“哦,知道了?!苯?jīng)理說。

        小翠心里想,他知道了什么???小翠心里有幾分忐忑。

        經(jīng)理過了一會兒又問:“你母親在廣場上賣豆腐吧?我經(jīng)常早晨買你母親的豆腐,你看看,你看看,說是有點熟悉嘛?!?/p>

        小翠不出聲了,經(jīng)理就不再問。

        經(jīng)理說:“找你來是這樣的,車站食堂要找個會做飯的,你會做飯吧?”

        小翠說:“我會。我什么都會做?!?/p>

        經(jīng)理問:“你都會什么?說說看?!?/p>

        小翠說:“我會包包子、搟面條、包水餃、糊餅子,還會……”

        小翠還想說什么,經(jīng)理微笑著擺擺手說:“好了,這些就夠了。你明天去食堂主任那里報到吧,就說我讓你去的?!毙〈涓吲d得差點叫出來,但還是使勁憋住了。她心里知道,車站食堂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都是“關系戶”,能吃香的喝辣的。她邊說朝門口退去,“謝謝經(jīng)理,謝謝經(jīng)理,我明天就去?!?/p>

        食堂是舊候車室改造的,面積很大,中間有好幾根木頭支柱。大躍進時,這里是個千人食堂,整個站前街上千號人都在這里吃飯。每年冬天新兵運輸時,來自周邊地區(qū)的新兵蛋子都在這里集結(jié),在這里吃最后一次家鄉(xiāng)飯,然后坐上火車,去往遙遠的地方。開飯的鈴聲響過,廚房里飄出饅頭和炒菜的香味,下班的工人爭先恐后地跑進食堂,一個貼一個地沿著餐桌中間的走道擠向櫥窗。買飯的人手里拿著鋁質(zhì)飯盒、瓷碗或陶瓷茶缸。整個食堂就像一個小市場,傳來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吧唧吧唧的吃飯聲以及勺子敲擊飯盒的聲音。

        那年小翠十七歲了。干活的時候,她的長辮子像條黑綢緞,總在人們面前來回晃動。她的臉雖然略顯消瘦,但卻白里透紅,那雙眼睛閃得跟星星一樣。惹得吃飯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上繞下繞的。食堂的同事除去劉家嬸子,其他的都不認識。劉家嬸子是小翠的街坊。小翠上學時,常看見劉家嬸子罵街。劉家嬸子常年穿著那件對襟衣裳,閑時就倚在家門口的白楊樹下,一聲聲地罵劉樂他爹沒出息。罵得樹上的麻雀都搬家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小翠知道劉樂他爹和自己父親有過節(jié)。1960年生活困難時,劉樂他爹借過小翠家半袋地瓜干,一直沒還。半年多過去了,小翠父親一直記得半袋地瓜干的事??爝^春節(jié)了,小翠父親去劉樂家敲門,問地瓜干的事,劉樂他爹說:“過完年一定會還?!闭率暹^后,小翠父親又去敲門,劉樂他爹說:“出了正月一定會還。”出正月后,小翠父親又去敲門,劉樂他爹說:“老陸,你那半袋地瓜干,我不是早就還了嗎?你怎么整天跟在腚上要?你打聽一下,咱們多少年的鄰居了,我老劉什么時候借東西不還了?”小翠父親說:“咱們做人得講良心。那半袋地瓜干,你一直沒還?!眲匪驼f已經(jīng)還了。兩人為了半袋地瓜干,一直糾纏不清。

        劉樂他爹那年調(diào)車作業(yè)時,火車突然啟動了,他慌忙從火車上跳下來,沒軋死,但瘸了一條腿。組織上給了幾個錢,讓他去看大門,算照顧殘疾人。那以后,劉家嬸子吃完飯就站在家門口,倚著門框罵街。一邊罵,一邊數(shù)落劉樂他爹:“個死瘸腿,怎么不去找啊,去找站長,站長不行找段長,段長不行找處長,處長不行找局長?!睌?shù)落完了,回屋里喝口水,繼續(xù)倚著門框數(shù)落:她要劉樂他爹上縣城,上地區(qū),上省府,到了誰家吃誰家,到了哪家睡哪家,就不怕找不下來。車站為了安撫劉家嬸子,就把她安排到食堂干雜工。小翠走進食堂時,劉家嬸子正在掃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翠走進來,說:“這不是陸家的小翠嗎?”小翠說:“是我,劉嬸?!眲⒓覌鹱訚M臉疑惑地問:“哎,小翠,你不是在站臺上賣貨嗎,怎么來這里了?”小翠說:“劉嬸,我到食堂上班了。”劉家嬸子眼睛睜得圓圓的,嘴里“嘖嘖”著,連聲音說:“好,好,從小我就看出你長大會有出息?!比缓箝_始夸小翠長高啦,越來越漂亮了??涞眯〈溆悬c不好意思了。

        干食堂能吃到最便宜的飯。中午和晚上的飯,把飯賣完后,食堂的人就開始吃飯。小翠在這里第一次吃到肉餡包子。那天是月底,食堂要給工人“改善生活”吃包子。小翠看著食堂主任把包子端到廚房工作臺上,大家一哄而上,圍在一起開始吃包子。吃包子時,大家都不說話,食堂里一片“吧嗒吧嗒”的聲音。小翠看著叔叔阿姨們張開大口,一個個風卷殘云,狼吞虎咽。這個場面讓她一生難忘。她看著劉家嬸子剛吃完一個,手里又拿起一個,她一連吃了十二個包子。小翠不好意思吃太多,怕人家說一個女孩這么能吃。她只吃了四個。那可是閃著油光的肉包子,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她從沒吃過這么鮮美的食物,捧著碗在屋里發(fā)呆。她的雙眼差點流出激動的淚花。包子使她的饑餓感更強烈了,她覺得自己的胃像一口井,可以吞噬好多東西,但她制止了自己。

        劉家嬸子說:“哎,小翠,看你個子高高的,怎么吃這么少?”

        小翠不好意思地說:“吃飽就好了?!?/p>

        劉家嬸子說:“沒開懷的女人吃飯就是少,不像我們。”

        身邊的王大姐說:“人家哪像我們,自己吃不算,還得回家奶孩子,吃得就是多。”女人總是話里有話。過了一會兒,小翠去廚房喝水時,聽見兩人在屋里嘀咕。

        劉家嬸子說:“別看她吃得少,腚可是挺大的?!?/p>

        王大姐回道:“腚大養(yǎng)兒多,以后小翠能養(yǎng)一窩帶把兒的。”

        劉家嬸子說:“別看她腚大,奶子可不怎么大?!蓖醮蠼慊氐溃骸澳套有∈沁€沒讓男人摸過,等讓男人摸過了,奶子就大了?!?/p>

        劉家嬸子說:“你的奶子是什么時候被男人摸大的?說說看,是不是進你婆家門前,就被哪個野男人摸過了?”

        王大姐嬌嗔地回道:“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貨。你才是沒結(jié)婚就叫野男人摸過的哩。嘻嘻,呵呵。”屋里傳出追逐打鬧和桌子的碰撞聲。小翠從小聽慣了街坊女人的貧嘴逗樂,她知道,大凡結(jié)婚的女人,三句話以后,就跑到腰帶下面去了。但這樣的話落在自己身上還是第一次,她有些不適用,耳根迅速紅了起來。她佯作未聞,低頭走過去?;丶衣飞?,小翠心里嘀咕,劉家嬸子和王大姐每人吃了十二個包子,足足比自己多吃了八個。小翠覺得自己虧了,下次一定要多吃,直到吃飽為止。但是今天吃了一頓肉包子,她心里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晚上回家,她和母親說了吃包子的事,母親嘴里“嘖嘖”了半天,說:“那是你自己的口福?!被⒆泳透馔饬耍麖堉?,半天沒合上,口水都流出來了?;⒆诱f:“姐,你怎么不偷幾個帶回來?”小翠說:“看你讒的,都流口水了。我可不能去偷東西?!?/p>

        也許是天意。就是從那天開始,小翠想偷幾個包子給弟弟吃。

        這個想法太奇怪了,小翠自己也不敢相信。但這個想法一旦產(chǎn)生,就在心里抹不去了。而且就像一棵樹,在她身體里開始生長,樹枝向四周伸展,給她帶來幸福的感覺。主要是肉包子太有誘惑力了。

        一天晚上,食堂的同事都吃完飯走了,她溜到廚房里,把窗戶關上,又把屋門從里面鎖上。她掀開鍋蓋,拿出包子,躲在那間漆黑的屋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包子滿口噴香,麥子和豬肉的混合香味,充滿了她的嘴巴和整個身體。她不要命地咀嚼著,急切地吞咽著,不小心噎著了一下,眼淚涌了出來。她看到地上有把水壺,她拿起來對著壺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一會兒,六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包子全進了肚子。吃完后,她低頭看見墻角一雙小眼睛正在盯著自己,那雙眼睛在暗處閃著賊光。她心里一陣慌亂,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老鼠。老鼠像是發(fā)現(xiàn)秘密一樣,不眨眼地盯著她,使小翠心里多了幾分慌張。她定定神,心想不就是只老鼠嗎?她跺跺腳,老鼠一動不動,她朝前走了幾步,老鼠“哧溜”跑掉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靈機一動。她又拿了四個包子,從案板上扯下一塊白布,把包子用布包好,塞在自己褲兜里,左邊兩個,右邊兩個。小翠把鍋蓋留了條縫,她想,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包子少了,首先會想到是老鼠偷的。出門的時候,她朝外面左右望了一會兒,看看沒有什么人,就走出食堂,把門鎖好,大模大樣地走向車站廣場。她不敢走得太快,怕把褲兜里的包子顛出來。

        小翠回家把包子給弟弟兩個,娘兩個?;⒆尤齼煽诰桶寻油踢M肚子了。母親吃完后問她:“這包子是怎么來的?”小翠說:“讓你吃你就吃,不用問那么多?!?/p>

        那一年,劉慶東當兵走了。

        那是一個深秋,天空無比明亮,一群大雁“嘎嘎”叫著往南飛去。火車站廣場上,一些婦女在扎起的席棚內(nèi)給解放軍燒茶水,一群學生在席棚邊上敲鑼打鼓。鑼鼓一直“咚咚”響著,車站里里外外站滿了送行的人。一隊新兵排著整齊的隊伍走過來了。這時,周圍親屬組成的人群一下涌向新兵,隊伍一下被沖散了。新兵和親屬像兩股水流突然匯合一起,形成一股更大的水流。人們紛紛往新兵包里塞雞蛋、面包、糖塊、水果。很快,新兵開始進站了。小翠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劉慶東。他穿著嶄新的軍裝,背著黃軍包,胸前一朵大紅花,帽子下一張紅撲撲的臉。一個婦女拽著他的手,已經(jīng)哭成淚人了,一看就知道是他母親。劉慶東看見小翠從人群中走來,老遠就揚著手叫:“小翠,我在這里?!毙〈鋽D過去,劉慶東一手拉著小翠,嘴角使勁抽搐幾下,眼里噙著淚……這時火車啟動了,火車“嗚嗚”叫著。小翠聽到他從窗口飄來的話:“小翠,我會給你寫信的……”火車已經(jīng)開出去了,劉慶東的手臂一直在火車窗口上晃動?;疖嚨挠白釉絹碓叫?,直到成為一個淡影。小翠猛然發(fā)現(xiàn),站臺上只有她一個人了。

        劉慶東當兵的地方是廣西南寧。不長時間,小翠收到劉慶東的第一封信。

        小翠你好: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我到南寧已二十多天了。不瞞你說,剛離開家那會兒,坐上開往南寧的火車,我很興奮,感覺就像是要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事實也是,說了你可能不相信,現(xiàn)在的南寧還很熱,和我們那里夏天差不多,到處都是很高的樹,還有桂花,很香,很好看。我想說的是,我以為自己不會想家的,但我還是想了。我想站前街那棵大樹,想樹上逮麻雀的貓,還有趴在巷子里睡覺的那只狗,當然最想的是你……好了,先寫到這。

        此致,敬禮!

        xx年x月x日劉慶東

        劉慶東的字歪歪扭扭的,但看到信,就像看見劉慶東坐在自己眼前一樣。那個晚上,小翠怎么也睡不著。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總是出現(xiàn)劉慶東的影子,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發(fā)熱。月光透過窗棱,灑在她的臉上。她的手開始撫摸自己的胸部,她覺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接下來,她的手開始往下游動,那是一個陌生空間。對她來說:自己的身體是神秘的,好像離自己很近,卻又無限遙遠。那是一種她從來沒體驗過的快感,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短暫而燦爛。小翠感到一陣幸福的暈眩,睜開眼時,一片月光灑滿全身。

        小翠原先略顯消瘦的臉,開始圓潤起來,過去粗糙的皮膚也白潤了許多。她看別人都開始留短發(fā)了,覺得自己的長辮子土氣,就把辮子絞了。頭發(fā)一剪,人顯得特別精神,尤其那件紅色的確良上衣,穿在身上顯得輕薄而艷麗。

        她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照片,給劉慶東寄去,是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她雖略顯土氣,卻是那么山清水秀。

        小翠拿包子的事沒有人發(fā)現(xiàn),后來她又拿了一次。一次,她剛把幾個包子包好,門響了,她趕緊從廚房往外走,迎面看見經(jīng)理進來了。小翠心里有些緊張,她語無倫次地說:“經(jīng)理,你怎么來了?”經(jīng)理說:“我來隨便看看。”又問:“你怎么還不下班?”小翠說:“我想把明天的事情準備一下,一會兒就走?!苯?jīng)理說:“好,年輕就得多干點。我聽你們主任說你干得挺好。”小翠忙說:“我是經(jīng)理你讓來的,我當然就得努力工作,不能給經(jīng)理你丟面子啊。”經(jīng)理有些驚訝地回過頭來,打趣地笑著說:“你個小姑娘嘴真甜。怪不得在站臺上面賣貨時,就數(shù)你賣得好?!毙〈涿φf:“那都是經(jīng)理你抬舉我了?!苯?jīng)理又問了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臨時出門前,經(jīng)理又回過頭來說:“對了,我們車站要經(jīng)常和一些客戶打交道,還要經(jīng)常和客戶吃飯。以后有這樣的場合我叫上你吧。”小翠心里當然高興了,但嘴上還是說:“謝謝經(jīng)理抬舉。我一個小姑娘家,哪里敢和經(jīng)理你們在一起呢?”經(jīng)理說:“沒問題,我說你行你就行?!?/p>

        那天開始,小翠知道經(jīng)理叫許文。

        食堂少了包子的事終于被發(fā)現(xiàn)了。食堂主任組織大家坐下來排查,說一定要查出個水落石出。食堂工作人員圍在一起,開始誰也不說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主任說,我看這樣吧,今天晚上要是查不出個結(jié)果,咱們大家就一直查到天亮,直到查出來為止。小翠坐在后面,心里“突突”直跳。她心想,要是最后查到是自己偷了包子,不但工作就丟了,自己的名譽也完了。小翠想,自己必須先出來說話,這樣才能掌握自動。她想提醒大家食堂里有老鼠的事,她剛站起來,聽到劉家嬸子咳嗽幾聲,開始說話了。劉家嬸子說:“主任,這個事兒其實不難查,就看看那天晚上誰走得最晚?!贝蠹艺f:“對啊,先查查是誰走得晚。”經(jīng)過排查,包子是星期天晚上少的。最后,可疑人集中到小翠這里,因為那天她走得最晚。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小翠時,經(jīng)理許文從門口進來了。他說:“聽說你們在查少了包子的事情?!笔程弥魅握f:“是這樣的,我還想查完跟您匯報呢。”經(jīng)理許文笑著說:“你們不用查了,那幾個包子是我拿的,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加班,就讓小翠拿來幾個包子,我忘了和你們說了?!贝蠹摇芭丁绷艘宦暎涯抗廪D(zhuǎn)向剛剛進來的經(jīng)理許文。食堂主任說:“原來是許經(jīng)理啊,你是我們領導,吃幾個包子是對我們工作的支持,應該,應該?!苯?jīng)理許文接著主任的話繼續(xù)說:“你們食堂今年以來工作很努力,車站領導也很滿意。”主任聽到經(jīng)理在表揚食堂,高興地說:“謝謝許經(jīng)理,那都是您領導得好,我們應該感謝您才是?!庇终f,“既然這樣,大家下班回家吧?!比藗兗娂娮叱鍪程?。一場虛驚就這么過去了。小翠是最后離開的。她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走前她回頭看了許文一眼。她心里既感激經(jīng)理幫自己脫了險,又弄不懂他為什么這樣做,心里有些忐忑。

        事情過去后,許文常叫小翠出去吃飯。

        許文的飯局挺多。許多煤販子在車站貨場租煤場,要請他吃飯;一些販運糧食的想要車皮,需要許文幫著聯(lián)系,要請他吃飯;那些裝卸工想在車站找份工作,要請他吃飯;那年月,小翠知道,通過吃飯是能辦成大事的。經(jīng)常是司機來接小翠,吃完飯,司機先把許文送回家,再把小翠送到站前街。每次到路口時,小翠就讓司機提前停車,她不想讓人知道經(jīng)常有車送她回家。一個周末,汽車按時在路口等她,她上車一看,是許文自己開車。他說:“司機父親今天過生日,我就自己開車了?!痹S文還打趣地說:“你面子好大啊,許大經(jīng)理親自開車接你,你的待遇快趕上站長了,哈哈。”許文說完自己干笑了兩下。第一次坐許文開的車,小翠心里的確有些開心。車駛出城區(qū)后,小翠無端輕松起來。她問正在開車的許文:“你這是要開到哪里?”許文說:“帶你去看看河邊的夜色?!?

        進入鄉(xiāng)村公路后,路面凹凸不平,汽車開始顛簸起來,許文把速度放慢。汽車穿過無數(shù)塊麥田和一大片洼地,遠遠看見一條河出現(xiàn)了。膠河發(fā)源于縣城南部一個山脈,上游經(jīng)過小翠同學劉莎莎老家,拐過一片山丘,蜿蜒五十里進入高密。河水深澈透明,兩岸的白楊倒映在河面上,隨著水波流動。樹叢里長滿大片活躍的植物,淡藍色花朵的馬唐草和桔黃色花朵的婆婆丁迎風招展,還有馬齒莧、灰菜、苦菜子、節(jié)骨草、萋萋毛等雜草。小翠看了一眼許文,覺得他的臉有些凝重,好像有什么心事。

        車在河邊停下時已近黃昏。小翠拉開車門想下車時,許文一把抓住她的手,隨后把車門用力一拉,車門關上了。許文把手摟在小翠腰間。小翠身子一抖,立刻把他的手打開,許文一把攥住小翠的手。小翠要抽回自己的手,但被他抓緊了。她不但沒有抽回,還被許文往里一拉,順勢鉗住了腰。小翠慌了,她已經(jīng)意識到要發(fā)生什么。她的身子扭動幾下,兩只手使勁往后掙,但許文一動不動。小翠狠狠地說:“我要叫人了。你知道我可是軍屬,你動了我就是破壞軍婚。”許文揚起手給了她一巴掌。她還想再說什么,許文揚起手又給了她一巴掌。許文趴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可以叫,我也知道你是軍人的未婚妻,誰說軍人的未婚妻不能動了?那么包子的事情怎么說?軍人的未婚妻就可以偷包子?我要是把你偷包子的事情說出去,你和男朋友的關系完了,你的名聲完了,你的一生就難說了,你想想吧。”

        聽到這些,小翠身子突然軟下去。

        晚上,倆人在一家小餐館吃飯,小翠一句話也不說。她一直繃著臉,她的臉像夜色一樣深。許文把小翠送到車站廣場路口。小翠下車后沒有回家,她去了澡堂。她讓洶涌的水流嘩嘩流下,不斷沖在臉上,沖在自己皮膚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一片沙漠,無邊無際。她閉上眼睛,感覺周圍一片黑暗,眼淚奪目而出。她聽見有一種聲音在自己胸腔里撞來撞去。她哭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睛,第一次從鏡子里認真地觀望自己的身體,她看見一個剛失去童貞的女人。她赤裸的身體像是一朵野百合,在夜色中綻開。她慢慢將臉側(cè)過來,自言自語地說:“陸小翠,你已經(jīng)變成女人了?!贝┮路臅r候,她的手伸進自己口袋時,觸到幾張折疊起來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沓錢。

        小翠和許文“有過”后,心里虛得很。

        一次,她對許文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你得好好對我?!?/p>

        許文說:“那當然了,我是喜歡你才這樣的?!?/p>

        虎子是那個夏天離開家的。

        那是個上午,虎子從窗口看見母親正在晾豆腐。院子南面的草垛旁邊,三只雞在刨土,一邊刨一邊啄食土里的蟲子。貓從門縫閃進,在母親腿邊磨蹭幾下,自己伸個懶腰,斑紋拉長又迅速恢復,躍身跳上一只空凳子,把自己蜷進夢里。微暗的光影中,一些塵埃在空氣里飄浮著,像是生命的律動。他看見窗外的陽光,一半掛在鄰居家的樹梢上,一半照在他家的西墻上。而照在西墻上的那一半有些蒼老,一副灰沉沉的樣子?;⒆有睦锷鹨粋€古怪的念頭,覺得照著老樹和映在墻上的陽光,不是一個日頭發(fā)出的光。屋里異常寂靜,爐子上的水壺開了,蒸汽頂?shù)脡厣w“噗噗”響。他聽見母親說:“虎子,水開了,把水灌上?!彼阉嗌虾?,順手撕下一張舊年歷,在上面寫下幾行字:娘,姐,我和幾個同學出去打工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得為你們分擔生活了。你們保重。虎子。

        他從炕席底下抽出幾張錢。母親賣豆腐的錢一直壓在墻角炕席下?;⒆颖持唵蔚姆及?,里面裝著他的衣服和鞋子。他回頭看看母親在院子里彎腰提水的身影,一點點遠了。虎子一滴淚都沒流。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應該出去闖蕩了,他不覺得家里有什么可留戀的。外面剛剛落過一場雨,路邊的水洼落滿樹葉、雜草和塑料袋。虎子背著帆布包,沿著站前街的梧桐樹往北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一直朝鐵路的方向走去。

        四周分外安靜,沒有一絲喧囂。幾只鳥在鐵路上空盤旋,一些婦女在田野勞作,風掀動著水溝里太陽的倒影?;⒆佑X得眼前的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離自己很遠。大約走了五百米的樣子,他起腳上了膠濟鐵路。他沿著枕木一直走了很遠,一輛火車正在減速。

        那個傍晚,虎子爬上那列開往西北方向的貨車。

        劉慶東來信了。

        小翠你好:

        新兵連的生活結(jié)束了,我被分到三連二排一班。我們班里,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他們都來自湖南湖北和四川一帶。但班長是咱們山東老鄉(xiāng),他是青島人,是前年的兵,對我挺好的。能在這里遇到老鄉(xiāng),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動,就算是一個省的也行。可惜老鄉(xiāng)太少了。來到了這里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樣了,好像是視野開闊了很多……對了,等我在這里穩(wěn)定了,有時間你就可以來玩,看看南寧的風景。這里和咱們老家是不一樣,連路邊的樹都不一樣。這里的冬天到處開滿花,樹也不掉葉子,就和我們那里夏天差不多。

        好了,先寫到這。

        此致,敬禮!

        xx年x月x日劉慶東

        看完劉慶東的信,小翠心里有些顫抖。她覺得劉慶東的每一句話,都像火一樣在烘烤著自己,她努力壓住自己的情緒。自從和許文有過之后,她心里既盼著劉慶東的信,又怕看到他的來信,心里像是十五個桶打水,七上八下。在食堂里做飯時,也經(jīng)常丟三落四的。劉家嬸子好像看出一點門道,她不斷朝王大姐使眼神,臉上詭秘得很。小翠都不敢正面看她的臉。好在食堂的攪面機在耳邊“嗡嗡”響著,能夠掩蓋一些東西。劉家嬸子有時會故意走過來,邊掃地,邊斜眼盯著她,不懷好意地問道:“小翠,最近看你臉色不太好,你沒有什么事吧?”

        小翠就趕緊回答說:“沒有事啊劉嬸,我能有什么事呢?!?/p>

        劉家嬸子裝作親近的樣子說:“沒事就好。過日子誰家沒碰上點事。咱們是多少年的鄰居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先告訴我,我怎么說也比你大一輩,能關照的嬸子自然就會關照的?!?/p>

        小翠說:“謝謝劉嬸。有什么需要你幫的我會找你的?!?/p>

        劉家嬸子說:“看看你說的,這不是見外了吧。咱們都是喝一個井里的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說什么謝啊?!?

        小翠聞到她嘴里一股大蔥的味道。她把臉朝向窗口。窗口上方,一只蜘蛛沿一條細絲慢慢垂下,正在逮一只落網(wǎng)的蒼蠅。蜘蛛伸出細長的爪子,三先兩下就把蒼蠅用蛛絲纏住,然后叼起蒼蠅,緩緩沿著細絲攀援而上,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小翠覺得劉家嬸子的眼光就像一根根毒針一樣,朝自己背后刺過來,一陣陣疼痛從背后襲來,向身體的四周發(fā)散著。

        每次和許文完事后,小翠就會夢見一輛夜行火車?;疖嚿现挥兴粋€乘客。火車很快就到了廣西,她見到了劉慶東。天亮后,小翠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想醒來,她想一直沉在夢里。

        有一次,許文一直抽煙。小翠給他數(shù)著,一直抽了八支。許文說:“小翠,你應該知道,從我把你從站臺上調(diào)到食堂里,我就開始喜歡你。”小翠捂著耳朵說:“我不想聽,不想聽,你不要對我進行感情攻勢。咱們倆人的關系就是身體的關系,沒有別的東西?!痹S文還想說什么,小翠就拿起枕頭打他。許文也不躲,任她怎么打,就是不躲開。許文看看小翠用枕頭把自己蒙著頭,他把門輕輕帶上,自己出去了。當然,每次完事后,許文都要在床頭放一些錢。

        小翠聽到許文下了臺階,在夜里走遠了。這時,她特別想給劉慶東打個電話。她出了門,朝廣場方向走去。路燈亮了,路口郵桶旁邊,忽明忽暗地閃著幾顆煙頭,可以看出幾個少年沉默的輪廓。再往前走,可以看見一些零散的生意人,還有一些上下車的旅客,在廣場的燈影里蕩來蕩去的。她聽到暗處有幾個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在說話,偶爾發(fā)出粗魯?shù)男β?。餛飩攤上有兩個女人正在吃餛飩。她們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臉上擦著脂粉。兩個女人在低聲說著什么,她們帶有東北口音,其中—個女人好像在說,自己老公打了幾次電話催她回家,她有點想走了。另一個勸她先不要走,要她等到春節(jié)前再走。

        廣場附近有個電話亭,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在打電話。她穿過街道,一步步向它走去。男人聲音時大時小,好像在談一筆生意。小翠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男人終于把電話打完了。她懷著滿心愧疚,以及忍不住的喜悅,撥響了劉慶東部隊的電話。電話“嘟嘟”響了幾聲,一個說四川話的值班士兵接起電話。值班士兵聽到小翠找劉慶東時,大聲喊了起來:“劉慶東,你老家妹子的電話。”過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當聽到劉慶東氣喘吁吁地在那端出現(xiàn)時,她眼里已經(jīng)滿含淚水。

        劉慶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剛從訓練場上回來,沒想到是你的電話?!?/p>

        小翠就說:“嗯。因為想聽聽你的聲音。”

        劉慶東說:“這里今天很熱,我們在訓練場參加射擊訓練。我打了兩個九環(huán),三個九點五環(huán),五個九點七環(huán),成績非常優(yōu)秀?!?/p>

        小翠就說:“嗯?!毙〈淦鋵嵲诹鳒I。

        劉慶東說:“我們班里那個班長,就是我在信里給你說的那個家是青島的,前幾天回家看家了。他回來時給我?guī)Я艘粋€很大的海螺殼,很漂亮。他走之前還問我,想不想給你帶點南寧的土特產(chǎn),我說,明年我也可以回去看家了,就沒有麻煩他?!?/p>

        小翠就說:“嗯?!?/p>

        劉慶東說:“你怎么總是說‘嗯?你怎么一直不說話?你在食堂里干得挺好吧?”小翠這才想起應該和劉慶東多說幾句話。我不就是想和他說話嗎?但她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她一直在流淚。

        小翠囁嚅著說:“我就是想聽你講話,知道你在那里挺好就行了?!眲c東在電話里還說了很多,她記不住了。

        自從和劉慶東通過話以后,她覺得世界一下縮小了,就像他們倆有一次在小酒館吃飯,她在這邊,劉慶東在對面。每次和許文有過后,她就會走向那個電話亭,拿起話筒,去撥號盤。哪怕和劉慶東說上一句話,她就安心了。然后掛回話筒,交上話費,滿意離去。他們在電話里聊著看似無聊卻溫暖的話題,比如你今天吃什么了,天氣熱不熱,或者你那里下雨了嗎。一次,她撥完電話后,聽到電話里“嘟嘟”響著,一直無人接聽,她的心突然緊張起來,她怕自己哪天會突然失去劉慶東。打電話時,她會提前寫一個字條,上面記滿了準備要說的話。那次下雪,她凍得瑟瑟發(fā)抖,腳踝已經(jīng)僵硬了。她用右腮夾著話筒,不停搓著手,來回跺腳。手里捏著字條,她念著念著,卻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來。劉慶東說:“怎么停下了?接著說呀?!彼纸又钕氯?。雪停了,天黑了,路燈亮了。她掛上電話的剎那,就像把整個世界掛掉了。那天晚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深一腳淺一腳獨自回家。

        小翠決定去找劉慶東。

        車廂擁擠不堪,很多人席地而坐。一個少婦坐在小翠對面靠窗的位置。少婦比小翠大不了幾歲,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顯得比小翠多了幾分母性。小翠看見少婦坦然地揪起衣服,露出飽滿而多汁的奶子,準確地塞到孩子嘴里。她在心里暗忖,她的乳房比自己的大,乳頭也比自己的暗,大概是喂孩子的原因。這樣想的時候,臉上涌起一片緋紅。少婦朝小翠看了一眼,她趕緊躲閃著把目光朝向窗外?;疖囌诮?jīng)過一條河流,陽光斑斑駁駁的?;疖嚮斡朴频匦羞M著,孩子也在少婦懷里晃悠悠的。孩子的小嘴時而從少婦奶頭脫離,又忽然睜開眼,急急地用嘴找到奶頭,再次貪婪地吮吸著。

        火車在一個車站停了十幾分鐘,又轟隆隆地往前行駛,窗戶一片黑暗。車廂里的旅客大都昏昏欲睡,幾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一直在玩紙牌。這一夜對小翠來說,注定是很漫長的。她把臉貼在玻璃上,隱約看到窗外的夜色,遠處的山脈黑黢黢一片。夜車有一種駛?cè)雺艟车母杏X,窗外一閃而過的亮光,像生活的倒影起伏在情感的地平線上。

        昏黃燈光下,偶有酣聲突然而至,伴隨一陣孩子的吵鬧聲,以及年輕人在地上“啪啪”的摔牌聲音。車廂雖有幾分悶熱雜亂,卻也溫馨安詳。在火車晃晃悠悠的節(jié)奏中,小翠想起和劉慶東一起看電影那次,她在電影院里用手指勾著他的手指。兩個人的手指就像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暗淡的光影里來來去去的。一會兒是她的手指掙脫了出來,他的手指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她,一下把她的手指勾住,一會兒她又掙脫了。她的手指在暗影里等了半天,不見他手指的動靜。她耐不住了,急急地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她的手指伸過去,一下勾住他。他想掙脫,但她緊緊勾住他。兩個人的手指一直纏繞在一起,直到電影結(jié)束……

        天亮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白云下面,一切都籠罩在白茫茫的晨曦中,火車穿行在綠色山巒中,眼前出現(xiàn)另一番景象??諝馐菨竦?,地是綠的,風是軟的。一路上,楓葉紅了,桂花飄香,遠山隱約,黛色起伏。小翠發(fā)現(xiàn)車廂的旅客已經(jīng)換成另外的面孔,很多人在夜里下車了,連那個喂孩子的少婦也已經(jīng)下車。新上車的旅客在嘰嘰喳喳說話,只是她一句也聽不懂。她把頭貼近窗口,讓風使勁吹拂自己的頭發(fā)。想起路上不斷變換的面孔的和窗外的景色,她心有感慨,不知不覺,眼淚沿著面頰流了下來。她急忙用手抹去淚水。

        南寧站終于到了。小翠下車后給劉慶東打了個電話。

        在離軍營不遠的路口,她看見劉慶東從馬路對面朝她走來。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束在寬大的軍褲里。當劉慶東滿臉汗水地站在她眼前時,他突然雙腿并立,“啪”一個敬禮,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解放軍戰(zhàn)士劉慶東,謹以個人的名義,歡迎來自家鄉(xiāng)的陸小翠同志?!毙〈浔凰蝗灰槐菊?jīng)的“儀式”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她差點笑了出來。當劉慶東一把抓住自己的手時,原先緊張的心情驀然放松起來。她想,兩年之間,那個曾經(jīng)青澀的學生,不止下巴上多了一抹胡茬,渾身上下還多了一種不折不扣的軍人氣質(zhì),部隊真是個大學校啊。

        劉慶東把小翠盯了半天才說:“你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就突然來了?”

        小翠說:“你怕我來了找不到你?”又說:“我就是想給你個驚喜。”

        劉慶東提起包裹,穿過長滿高大棕櫚樹的馬路,把她帶去了一家旅館。進了旅館,劉慶東顧不上說話,就把她抱進懷里。小翠用手推他,劉慶東的兩條胳膊牢牢地箍住她,讓她沒有半點抵抗。小翠本來是想和他先溫存一番,然后再開始親熱。但是,男人都是用行動來代替語言的,也是行動來征服女人的。

        事后,劉慶東說:“你來的正是時候,只是……”劉慶東欲言又止。

        小翠問:“這話什么意思?好像我不該來嗎?”

        劉慶東說:“我想說的是,要是明天來,你肯定找不到我?!?/p>

        小翠問:“找不到你?你會躲起來不見我?”

        劉慶東說:“我怎么會躲起來?我做夢都想和你在一起。”

        小翠紅著臉說:“我也有好多次夢見和你在一起。”

        劉慶東又一次將她按下,用舌頭堵住她的嘴,夜色在他們的糾纏中深沉起來。完了后,劉慶東穿上衣服,帶著她去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燈光下審視眼前這個女人。

        小翠問:“你看什么?你怎么一直不說話?”

        劉慶東說:“我們在一起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p>

        小翠問:“為什么這樣說?為什么?告訴我?!?/p>

        劉慶東終于告訴她:“明天部隊有特殊任務,我今晚十點前必須回營房?!?/p>

        小翠半天沒回過神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認真地看著劉慶東。為了確認他說的是真的,她鄭重其事地問:“是真的嗎?”

        劉慶東用認真的眼神回答了她。然后說:“你不能再問了。”

        當小翠確認劉慶東是認真的時候,她覺得時間像水一樣,正在從自己面前快速流失。她用胳膊使勁鉤住他,就像怕他消失了。小翠在激情中耳語:“為什么我剛來你就要走?為什么是這樣?我就是要這樣纏住你,不放你走?!?/p>

        劉慶東說:“等我復員后回老家,我們就天天在一起?!?/p>

        小翠說:“我不要以后,我就要現(xiàn)在?!?/p>

        劉慶東說:“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在一起。我們兩個人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呢?!?/p>

        小翠后來回想起來,覺得她和劉慶東那次見面有宿命的成分。那是個有些特別的夜晚。他們先是在床上做愛,又到衛(wèi)生間里,再到床上,就像生離死別一樣,直到精疲力竭。遠處傳來斷續(xù)的軍號聲。劉慶東穿戴整齊后,在床邊坐下來,輕輕揭開蓋在小翠身上的被子,讓她的身體呈現(xiàn)在隱約的燈光中。他像在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久久看著全裸在床上的陸小翠,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劉慶東深情地對小翠說:“明年春節(jié)我就可以回去看家了?!闭f完,他捧著小翠的臉,再次親吻著。小翠張開懷抱一下抱住他。劉慶東連同被子一起把小翠抱進懷里,抱歉地說:“來不及了,我是個戰(zhàn)士,我必須走了?!眲c東幾乎是掙脫著離開的。小翠走到窗前,看著劉慶東在夜中慢慢走遠。路燈下的落葉在橙黃色光暈中,緩慢地飄落著,像無聲墜落的雪。

        那個晚上,她聽到外面不斷傳來重型汽車的轟鳴聲。她不清楚外面正在發(fā)生什么,她心里隱隱有一種不安。第二天上午,小翠一個人在街頭閑逛時,看到許多軍車“轟隆隆”地穿過城市,許多戴著鋼盔的解放軍戰(zhàn)士,神情莊重地坐在裝甲車里。軍車一輛接一輛地向著遠處駛?cè)チ?。小翠覺得這可能是一次普通的軍事訓練,她希望在出發(fā)的隊伍里能夠看到劉慶東。她在軍車模糊的窗口仔細尋找著,但是直到最后一輛軍車消失在路口,還是沒有看到劉慶東的身影。小翠一個人在街頭,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孤獨。在回去的火車上,她一路不講話,一直默默盯著窗外。

        小翠回來后第三天,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了。

        兩天后,小翠收到劉慶東的來信。這是劉慶東在部隊即將開赴戰(zhàn)場前線時寫的。劉慶東在信中說,那天你來的時候,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軍事秘密,但是今天我可以和你說了,我所在的部隊要參加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我們即將走向戰(zhàn)場,我們要把越南侵略者趕回去,我們將用生命保衛(wèi)自己的土地和家園……這是祖國考驗我的時候,我必須以一個軍人的名義向祖國宣誓,我將把自己的一切交給祖國,交給黨,交給人民……劉慶東最后寫道,等我們從越南勝利歸來后,我就回家去看你。我們就準備結(jié)婚的事情。

        讀到“我們就準備結(jié)婚的事情”時,小翠眼里就含著淚花了。

        從廣西回來后,小翠覺得自己對不起劉慶東,她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如果這樣下去,稍有不慎就會滑落到萬劫不復的深淵。她決心不再和許文“偷”了。

        一天下班后,她去許文辦公室,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許文當時沒說什么,一把抓過她,小翠就用拳捶他,許文也不說話。一次,她夢見自己正和許文在一起,門突然開了,劉慶東提著一把沖鋒槍,滿臉鮮血,一步闖了進來。劉慶東憤怒地罵道:“你他媽的,老子在前方出生入死,你他媽的在家里偷男人?!彼幌麦@醒了??纯幢恚帕璩咳c,她想再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日子過得飛快。冬天說來就來了,空氣說冷就冷了。但有個東西該來卻一直沒來,這讓小翠心里七上八下的。小翠發(fā)現(xiàn),自己從廣西回來已經(jīng)兩個月了,“老朋友”一直沒露面。她是記住日子的。每次和許文時,她都是采取了措施的。和劉慶東這次,她有意沒用任何措施。她想,如果真的是這么準,那真是天意。想到這里,她既驚喜又恐慌。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要是懷上一個小劉慶東才好呢。這樣一想,小翠的心情反而好了。第三個月過去五六天了,小翠終于有點不踏實了。直到小翠確認自己懷孕之后,她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小翠在一天一天地熬日子,她的肚子終于開始起來了。她的身體就像一座秘密花園,四處都有花蕾在怒放。夜里,她脫下棉襖,上身只有一件貼身的紅色夾襖,火光里她面如桃花。一雙鼓凸的乳房像兩團罩著的火苗,灼人的光芒穿透了衣衫。小翠知道,現(xiàn)在的樣子外人看不出,可自己是摸得出來的。她最擔心的當然還是被人看出來。她害怕別人在背后點著指頭罵她,個不要臉的,未婚夫在外面當兵,她在家偷漢,還給人懷上了。那樣,她將是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她想拿掉,但確實分不清這個孩子是誰的。如果是許文的當然要拿掉,但如果是劉慶東的呢?如果是劉慶東的,我就把他生下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小翠找廣場算命的老頭抽了一簽。算命老頭籠子里的小黃雀會銜簽。她本來想算這個孩子的事情,但話到了嘴邊又收回去了。她想,簽上有什么就算什么吧。算命老頭接過黃雀嘴里的紙簽,賞它一粒黃米。然后給小翠解簽,小翠認真聽著。算命老頭告訴她:“你今年是太歲年,容易犯小人,要處處多心。”小翠問:“你說的小人是誰?他躲在哪里?我該怎么多心?”算命老頭說:“我已經(jīng)說了,你今年犯小人,要處處多心,都是簽上說的。天意不可違。”算命老頭說完后,把臉轉(zhuǎn)往別處。

        這個時候,虎子回來了。

        小翠十個月沒見弟弟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么脆弱,看見虎子時,淚水突然涌來?;⒆娱L高了,已經(jīng)是個青年人的樣子了,身體黑黑的,手腳很結(jié)實,眼神里有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東西,像一層霧氣。他的下巴有一道疤痕,在燈下若隱若現(xiàn)。

        那個黃昏,虎子爬上一輛開往山西的火車。他在一個小站下車后,看見出站口有人拿著招人的牌子。他問了一下招人去干什么,對方說是燒窯的。他跟著去了。窯場一周燒一窯磚。虎子的工作是把泥土制成磚坯,把磚坯壘起來,晾干。磚坯晾干后,用手推車運進窯孔,然后封住窯口,開始燒制。磚坯在高溫下三天兩夜后,變成質(zhì)地堅硬的磚。磚燒好后,再從高溫的窯里一車車運出來,碼在場地里。幾天后,虎子的手指被磨出一片血跡。再過幾天,血跡退去了,手上起了一層繭,像是一層牛皮,漸漸地,他的手變得無比堅硬。這樣干了十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F(xiàn)象,和自己一起干活的盡是些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都面無表情,互不說話,但工作起來配合默契,像一架熟練的機器。他們的表情和動作驚人地一致,好像來自一個未知的星球;他們每天只做三件事情,吃飯、干活、睡覺;他們甚至連吃飯睡覺時也不講話?;⒆硬恢罏槭裁催@些少年不講話,他覺得這些少年可能是些啞巴。但是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啞巴?一個窯場大概有幾十個像他一樣的窯工,去哪里找到這么多啞巴呢?虎子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個晚上睡覺前,他試著和睡在自己上鋪的少年說話。

        他問道:“你是哪里來的?”那個少年不作聲。

        他又問:“你是什么時間來的?你的家在哪里?”那個少年還是不作聲。少年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虎子的脊背一陣發(fā)冷。

        他曾聽說過黑磚窯的說法,但他不敢肯定眼前這個窯場就是一家黑磚窯。那個晚上他想起逃跑。第二天往窯里運磚坯時,他注意到窯場墻邊有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樹粗壯的樹枝伸到墻外一米多。他用目光測量了一下樹與墻的大體距離。那個漆黑的夜里,他悄悄爬上那棵梧桐樹,縱身一躍,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隨后,他在一家木器廠做了三個月木工。在一個建筑工地給人扛過一個月沙子、拉過兩個月水泥。又在一個火車站給游客扛過三個月行李。他常渾身濕透、兩腿抽筋、饑腸轆轆。他看到無論建筑工地或者火車站,到處都有一群外地人扛著蛇皮袋子,螞蟻一樣絕望地打轉(zhuǎn)。一個晚上,他躺在候車室的排椅上睡覺,被工作人員趕到馬路上。他找到一個水泥管子,一頭鉆進去,倒頭就睡。半夜時,被一個乞丐從水泥管子拽出來。乞丐憤怒地看著他說,討飯有討飯的規(guī)矩,什么事情也得有個先來后到,這里是我的家,我在這里已經(jīng)兩年多了。他只好眼看著乞丐在水泥管子里蒙頭大睡,鼾聲驟起。而自己在夜里獨自朝家鄉(xiāng)的方向,一夜無眠,漸漸看著東方露出魚肚白。那天傍晚,他站在火車站附近的路上,望著身背行李、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想到幾千里外的母親和姐姐,不覺淚如泉涌。他在一個黑影里雙手捂著自己的臉,嚎淘大哭。他想回家了。那時,他身上已積攢了三百塊錢。他給母親和姐姐一人買了一件衣服,從山西坐火車回來了。

        虎子回來后第五天,小翠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那是個周末的晚上,小翠在衛(wèi)生間里沖洗,許文正在穿衣服,這時,門響了。他正要喊是誰時,劉家嬸子推門進來了,看見正在穿衣服的許文,劉家嬸子訕笑一聲說:“我知道領導今晚加班,來看看需不需要什么東西?!痹S文邊穿衣服邊尷尬地說:“你、你、你,你是怎么進來的?”劉家嬸子喧賓奪主地一腚坐在沙發(fā)上,搖著手里的鑰匙說:“有這個當然就進來了。”許文還沒有想到事情已經(jīng)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問:“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情?”劉家嬸子又是一聲訕笑,說:“不是我找你,是另一個人找你?!痹S文已經(jīng)預料事情要暴露。劉家嬸子打個響指說:“進來吧?!痹S文看到自己的老婆走了進來。

        許文的老婆進門后,沖著小翠就是幾個耳光,然后拳打腳踢,有幾腳恰好踢在小翠腹部。小翠感覺一陣難忍的疼痛。

        事情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處理結(jié)果很快下來了。小翠被辭退。許文被撤職。

        小翠是在這件事情幾天后收到劉慶東戰(zhàn)友來信的。

        劉慶東上前線時是一個先鋒班的戰(zhàn)士。反擊戰(zhàn)打響的第三天,他在向一個貓耳洞發(fā)起沖鋒時,被蜂擁而來的子彈擊中頭部,劉慶東犧牲了……

        小翠倚在窗口閉著眼睛,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院子里,母親在日復一日地忙碌著。那只貓蜷縮在墻角做夢。只是這些她都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仿佛一個人,一下被什么掏空了,心里空蕩蕩的。許多事情,眼前的,過去的,一幕幕如流光中的塵埃,在她心口烙下一塊巨大的傷口,無邊地泛濫著,將她逐漸淹沒。

        讀完信后,小翠想到了死。

        站前街西北方向的荒地里有一口老井,已經(jīng)很多年了,黑黝黝的,井沿長滿青苔,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放學后,小翠常幫母親去打水。井繩黑糊糊的,長而柔軟。她將繩子在手腕上纏了幾圈,輕輕一抖,一根微微晃動的麻繩,沿井壁蛇一樣迅速垂落,水漬從麻繩上落進井底,發(fā)出清脆幽深的回聲。隨后,水桶在井底像鴨子一樣,先在水面浮一會兒,然后沉下去,水桶灌著水,在井里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咕嚕咕嚕的,然后被提了上來。小翠還常和虎子在井邊玩?;⒆影岩粔K石子丟下去,會聽到井底傳來清涼、沉悶的回聲。有一年春天,小翠看見人們在清理井底的淤泥。下井挖淤泥的人用一根繩子拴在腰上,下井前喝了半瓶老白干酒。一個人在井口搖動轆轆,轆轆慢慢轉(zhuǎn)動起來,挖淤泥的人從井口開始下沉,隨著繩子不斷延伸,挖淤泥的人漸漸沉入井底。半天后,她聽見井里傳來“嗡嗡”的聲音。轆轆重新轉(zhuǎn)動起來,隨著繩子的反向運動,一筐筐黑色的淤泥被提出來,井水濺到小翠腿上,冰涼冰涼的。黑色淤泥被倒在附近的草地上,發(fā)出刺鼻的腥臭味。幾天后,人們還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淤泥曬干后,里面出現(xiàn)一些碎玻璃、炮彈碎片和動物骨頭。

        天是漸漸黑下來的。暮色中,小翠看見附近屋頂冒起青煙,青煙泛著青草燃燒過后的酸甜。她聞到了地瓜的糊味。她想起自己有一次把地瓜燒糊了,也是這個味道。她感到肚子里咕嚕咕嚕直叫喚。她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天邊最早出現(xiàn)的水星閃著冷光。一輛火車正在通過那座大鐵橋。附近村莊傳來幾聲狗吠,遠一聲近一聲的,讓人心里生出幾分說不出的迷茫與無助。她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后悔了,但她決不會回家。小翠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游走,像一個幽靈。天已完全黑下來,不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月光像銀子瀉在葦草葉子上。

        小翠在井邊上坐了一會兒,又圍著井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想,自己要是在井里死了,那不是和些死貓爛狗在一起了?還不如吃包安眠藥,那樣死得也好看些。這時,她看見那個賣糖人的老頭從夜色里走過。賣糖人的老頭手拿搖拉鼓,邊走邊吆喝:賣糖人嘍,賣糖人嘍。她又隱約聽見母親在遠處里叫自己,聲音時遠時近:“小翠,回家吃飯嘍,小翠,你怎么還不回家?回家吃飯嘍?!毙r候,她獨自在空無一人的街頭跳房子,一直在跳,不停地跳,直到天慢慢黑下來。每到這個時候,母親總是這樣喊她:“小翠,回家吃飯嘍,小翠,回家吃飯嘍?!毕氲竭@里,小翠覺得自己眼窩一熱。她拖著疲憊的身子,開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弟弟不在家,母親在燈影里晾豆腐,影影綽綽的。小翠聽到母親在叫她:“小翠,過去幫我把豆腐抬起來?!币粫海鼥V朦朧聽到母親好像自己把木桶提起來了,母親喘著粗氣,晃晃悠悠地把木桶擱到木架字上了。她喝了口水,趴在窗上往遠處看。站前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遠處,一輛火車開過來了,火車經(jīng)過站臺時“嘎噔嘎噔”地響著,她數(shù)了一會兒火車,數(shù)著數(shù)字著腦子就亂了。她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心里覺得空落落的,她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外面街燈稀薄,樹影錯雜。站前街沒有什么人,街燈把潮濕的路面照得閃閃發(fā)光,樹木和電燈上空漆黑一片。她記得,自己和一些女孩跳房子時,小巷里總是有只狗在叫。那條狗白天就不停地叫,夜里叫得就更兇了?,F(xiàn)在,那條狗很長時間沒叫了,不知為什么。木電桿上吊著一盞昏黃的路燈,一只貓慢悠悠地穿過空無一人的馬路。站前街慢慢安靜下來……小翠醒來已是次日中午,朦朧聽到有人叫她:“姐,你醒了?”她仔細辨認一下,是虎子。小翠想:自己不是死了嗎?昨晚睡覺前,她吃了整整一大把安眠藥。

        小翠把眼睛揉了揉,看見虎子坐在自己床邊上,緊緊盯著自己。她問虎子:“我沒死?我真的沒死?”

        虎子問她:“姐,你為什么這樣做?”小翠沒有回答,眼淚“唰唰”往下流。

        她聽見虎子說:“姐,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吭蹅兌嗫嗟娜兆佣歼^去了,現(xiàn)在還有什么過不去的?”

        小翠抑制不住,趴在虎子肩膀上?;⒆恿⒅粍樱尳阍谧约簯牙锟迋€夠。

        虎子說:“姐,我知道是我連累了你。你好多事情都是為了我?!?/p>

        虎子說:“姐,都是我小時候長病,才弄得你早早就不上學了,出來掙錢養(yǎng)家。”

        虎子說:“姐,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不是誰欺負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我一定剁了他?!?/p>

        聽到弟弟的話,小翠心里一陣感動。

        她說:“虎子,我沒事,沒有人欺負你姐?!?/p>

        虎子又問:“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

        小翠轉(zhuǎn)過身說:“虎子,姐的事情你不要問了。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

        虎子就不再問了。他給小翠燒了小米稀飯,煮了兩個雞蛋?;⒆影训皻た钠?,兩個光溜溜的雞蛋躺在碗里?;⒆影严★埡碗u蛋擱在床頭,說:“姐,趁熱吃了,一會兒就涼了。吃完你再睡一會兒,我還有事,先出去了?!被⒆诱f完拍拍她的臉。小翠把稀飯和雞蛋很快吃完了,覺得一股溫暖傳遍周身。她想起小時候,表姐來她家時帶了幾塊糖,虎子不舍得吃,用紙包好后,藏在中間抽屜里,第二天怎么也找不到了。母親說一定是讓老鼠吃了,虎子“哇哇”大哭,小翠把自己那塊讓給他,虎子才止住哭。想到這里,小翠忍不住笑了。

        小翠坐火車去了青島。

        她來到郊區(qū)一家小酒店,那里常年招服務員。酒店女老板覺得小翠長得挺漂亮,說:“試用工資一個月80塊錢,試用三個月后再漲工資。”小翠的工作是端菜倒水,迎來送往。一天下來腰酸腿痛,但小翠做得很開心。來吃飯的都是當?shù)孛窆?,他們在酒桌上喝酒、猜拳、罵娘??匆娦〈湓谏磉呣D(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發(fā)出嘖嘖的怪叫,像一群發(fā)情的公狗。時間長了,民工的膽子就大起來了,開始在她臉上擰,在她身上摸。小翠想,女人天生就是讓男人摸的東西,摸就摸吧。那天午飯快結(jié)束時,一個滿嘴酒氣的男人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一只手拽住小翠,另一只手摸索著解她的衣服,幾個男人在一邊發(fā)出淫穢的笑聲。小翠突然大叫一聲:“你想干什么?”一杯熱水潑在那個男人臉上。小翠被辭退時,剛在酒店干了兩個月。女老板說:“本來三個月試用期不到是沒有工資的,看你這個樣子怪可憐的,給你20塊錢當路費吧。”小翠走到門口時聽見女老板說:“沒錢還裝正經(jīng),看那個騷樣,早晚是個賤貨?!毙〈湓陂T口停住了,她把20塊錢反復看了幾眼,在上面吐了口唾沫,走到女老板身邊,“啪”一下貼在她臉上。

        晚上,她夢見自己和虎子捉迷藏。小翠知道虎子躲在哪個草垛里。她悄悄過去扒開草垛,眼前什么也沒有。小翠覺得太奇怪了,明明看見虎子藏進草垛里,怎么突然就沒了?小翠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虎子,虎子,你在哪里?虎子,虎子,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你到底藏在哪里?”虎子突然從身后伸出手,捂著小翠的眼說:“姐,你喊什么?我在這里。哈哈?!毙〈鋸膲衾镄褋?,月光灑在窗口,像一層霜。

        第二天一早,她接到弟弟的電話。

        虎子只說了一句:“姐,我替你報仇了?!毙〈鋭傁雴枺娫拻炝?。

        虎子加入了“菜刀幫”。他是聽團伙老大說起姐姐的事?;⒆勇犝f后,眼睛就像要冒出火來。他不容許有人欺負自己的姐姐。第二天上午,虎子在腰里掖了一把菜刀,就去找許文了。那時,許文被撤職后,在一座山下辦了一個采石場,專門給鐵路工程供應石渣。

        那天,站在采石場上的虎子,看著頭上的太陽,不住地抹著汗水。他按著緊張的胸口,想讓自己平靜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覺得應該先找個地方解手,他覺得自己憋得難受。于是,他往一塊大石頭后走去。

        虎子解了手,就朝著許文的辦公室走去。

        許文的房門虛掩著。這個地方是他從當?shù)氐霓r(nóng)民手里買下來的,沒有哪個民工敢不吭一聲推開他的房門?;⒆油崎T進去,看許文正在和一個人談業(yè)務。他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自己點一支煙,對著屋頂吐煙圈。他吐了十幾個煙圈后,那個客戶很快就起身離開了,許文將客戶送走,把門關好。對著虎子說:“來了?”虎子沒吱聲。許文抽出兩支煙,扔給虎子一支,另一支自己點上。說,“早知道你會來的?!?/p>

        虎子冷冷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嗎?”

        許文說:“為錢。”說完,他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信封。許文拿著信封,走到虎子面前,扔在茶幾上,說:“這是一萬塊錢,我早就準備好了。拿回去給你姐。我們就兩清了?!?/p>

        虎子說:“我要的不是這個?!?/p>

        許文說:“不要這個,你來找我干什么?我知道你們家一直不富余。拿回去吧?!?/p>

        虎子說:“我再說一遍,我要的不是這個。”

        許文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虎子說:“我要我姐的清白,我姐的名譽,這個你能還給她嗎?”

        許文聽到虎子的話愣了一會兒,他突然大笑起來。許文說:“你讓我還你姐的清白?你以為你是誰?我能讓時間倒轉(zhuǎn)嗎?我能嗎?”許文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的清白誰能還給我?要不是你姐,我能是今天的樣子嗎?我離鄉(xiāng)背井地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的一切誰還給我?”

        虎子站了起來,把信封里的錢取出幾張,用火點燃。許文瞪大眼睛看著,火苗越來越大。他大叫著:“哎,哎,你神經(jīng)有毛病啊你!”幾張印著毛爺爺?shù)钠弊?,很快在地上變?yōu)榛覡a?;⒆影咽O碌腻X從信封里倒出來,冷笑一聲說:“你看錯人了,我真不是為錢來找你?!被⒆诱f完,已經(jīng)朝他逼了過來。許文緊張地問:“你想干什么?”虎子拿起桌面上的一個酒瓶,閃電般砸在了他的后腦上。許文沒有發(fā)出任何的叫喊,他的身子默默地往旁邊一歪,就栽到了地上。這時門開了,幾個人沖進來,把虎子按在地上。一個人把許文扶起來,問:“經(jīng)理,要不要報警?”許文搖頭。那個人又問:“我們要不要把他打癱了?”許文搖著頭說:“不。把他放走。”

        虎子起身走的時候,從腰里掏出個明晃晃的東西,“當啷”一聲扔在地上。

        兩個月后,小翠生下一個男孩。

        男孩皮膚黑黑的,單眼皮,很像劉慶東兒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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