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jìn)即溶咖啡的罐子里。里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草,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于當(dāng)時天還濃 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么理由或根據(jù)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 螢火蟲吧!這螢火蟲仿佛很困似的。幾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里的?!?/p>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彼贿厡⒁路?、筆記本放進(jìn)旅行袋里,一邊說道。
已經(jīng)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xí)課的關(guān)系。不過,等實習(xí)課一結(jié)束,他就會回家?!巴粨絷牎钡募以谏嚼婵h。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彼f。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里有燈影晃動。由于學(xué)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盡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只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 上,仿佛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fēng)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里吸夠了熱,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里坐 下,將身子靠在扶桿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祀s著 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云層一般罩在市區(qū)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里微微地發(fā)亮??墒悄橇凉庵鴮嵦酢㈩伾仓鴮嵦?。我最后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jīng)是許久以前 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yīng)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只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 輕地?fù)u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后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么時候?究竟在哪里?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 想不起來。當(dāng)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郁的水流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zhuǎn)開或關(guān)上。那并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 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guān)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只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仿佛燃燒 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于記憶中的黑夜。風(fēng)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fēng)并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 周踉踉蹌蹌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迅速地跑過如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fā)現(xiàn)已是盡頭時。又轉(zhuǎn)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后就一直停在那 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扶桿上,細(xì)細(xì)地端詳那只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fēng)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jīng)越過扶桿飛進(jìn)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fēng)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后,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仿佛無處可歸的游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guī)状紊斐鍪秩?。但卻什么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