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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淚雨霖鈴終不念

        2017-09-04 01:40:20三心草Flora
        百家講壇(藍版)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淚雨銅鈴檐下

        ◎ 三心草Flora

        淚雨霖鈴終不念

        ◎ 三心草Flora

        皇家的車馬浩浩蕩蕩,從陡峭的絕壁盡頭而來。疲困與倦累寫在每個人臉上。沒有人想到,坐在那輛殘破馬車中央的,曾是這個皇朝最威武霸氣的皇帝。那是安史之亂爆發(fā)的第二年。

        寒風吹來,我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囊繇?。我已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便懸掛在這古剎的殘檐之下了。人杰地靈的錦繡之氣,給了我身為一枚銅鈴理應(yīng)擁有的多愁善感。

        “就在這里吧?!彼f。于是,磅礴的大軍停了下來。滿頭白發(fā)的老太監(jiān)顫顫巍巍地掀開幕簾。明黃的龍袍上沾滿血污,連發(fā)絲也如落花一般飄搖、散亂。他走下來。我從沒想到,在那道虛偽的屏障背后,一國之君竟也會如孩童一般傷感、無助。

        風更猛烈地吹過來,又一次敲打在我身上,發(fā)出韻致不同的聲響。

        “圣上節(jié)哀?!崩咸O(jiān)扯出衣袖,抹了抹眼淚。只一瞬間,他蒼老的神情比方才又暗沉了不少。我知道,不久前,那個曾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女子,被他親自處決在了馬嵬坡。他們說她紅顏禍水、禍國殃民。

        炊煙裊裊升起,此刻,唯有沉默才不會加劇人們的離愁別緒??墒俏疑聿挥杉?,山雨欲來風滿樓。從他落寞的眼神中,在我搖擺不定的身影下,我知道,他與我,心中都有了疼痛,也將有一場冥冥之中注定的相遇。

        那一夜下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許是為了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連廟宇的喘息都有了些與眾不同的忐忑。夜已深,我獨自一人迎著風,在黑暗的懷抱中搖蕩。清脆的鈴音響徹天際。

        “什么聲音?”他問。帶著絕望,在那個微微抬頭的瞬間,眼眸中顯出了一閃而過的光亮?!盎乇菹拢橇种幸褂旰烷芟陆疴??!崩咸O(jiān)恭敬地回答。“扶朕去看看。”

        我從沒想過我這一生,會有這樣一個機會,近距離端詳這位盛唐最魁偉的帝王。長期的驚恐與勞頓,令他的身軀不再健朗。他伸出手,落寞地望見雨點從天而降打在我身上,后又落入他手中,破碎成花?!罢媸菙嗄c人聽斷腸聲啊?!彼p嘆。我的心就這樣兀自一動。

        天下誰人不知他與楊玉環(huán)的故事呢?!爱斈?,她的身上也掛滿無數(shù)這樣的小鈴鐺。”他對著我怔怔發(fā)呆,周身彌漫的全是他對她最凄婉的哀思。

        不知是喜是憂,那一刻我竟希望自己是石塊、是鐵銹,是寺里任意一件不會發(fā)出聲響的東西都好。我恨自己,就這樣不識時務(wù)地舞動在風中,在一位喪偶老者的心中,如利刃,一刀刀地掀開他尚未愈合的傷疤。

        “你聽,是不是她來了?”他突然間笑起來,手指遠方,閉上眼,仿佛女子的纖纖玉手,將裊娜地籠上肩頭。“是你嗎?愛妃?!彼謫?。雨滴落在臉上,他不擦。他舉手撫摸我,冰涼劃過,不知是雨,還是淚。那溫柔,就像是撫摸在她的軀體之上。我不由得戰(zhàn)栗了。世人都道他善惡不分、荒淫無度。可至此,我方知,他只是愛她。

        我決定給他一個真正的夢。

        我想我大概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如現(xiàn)在這般,痛恨自己骯臟、笨重的形態(tài)。心中那如千百只螞蟻窸窸窣窣爬過的感覺,不是愛,是心疼。堂堂七尺男兒,一生從未被金戈鐵馬、虛與委蛇所擊垮。到頭來,卻單單敗在了心愛之人的石榴裙下。

        雨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他沒有睡。在山中百年了,我大約也是有那么一兩個時辰可以幻化成人形的。我輕巧地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姿勢躺下。我委實揣測不出,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究竟愛梳怎樣別出心裁的發(fā)髻,又擁有怎樣攝人心魄的氣息。他微微一驚,隨即抱緊了我。

        我猜想,那一刻,或許連他自己亦分不清是醒是夢。他的臉上有愈發(fā)枯槁的頹廢與憔悴,嘴里低喃的還是七月七日長生殿里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誠然,為他,我做不了許多。唯有這一夜,溫暖他受傷的靈魂。我從來不愛他,如今令我動容的,不過是他對她的一往情深。也許做人更好,因在那洶涌的時光洪流中,總會尋到那么一個甘愿對你死心塌地的人,就像他和她,就像我和他。

        天快亮的時候,他睡著了,嘴角洋溢出甜蜜與幸福。我又回到了檐下。

        他們離開古寺的時候,晴空萬里,沒有一縷微風,跑來勾起我的律音。帳前三軍待發(fā),他悵然若失,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老太監(jiān):“力士啊,昨夜朕……仿佛看見玉環(huán)……又回來了……”

        老太監(jiān)說:“陛下,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吧?!彼辉?,喚人拿來紙筆,提手寫下了三個大字:雨霖鈴。他多么思念她,勢必要把這浪漫的一夜寫成歌、譜成曲。我笑而不語。

        沒有人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記住了我,在蜀中某個清冷的雨夜??v使他對她的愛堅若磐石,不可轉(zhuǎn)移。但他的筆下有我,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

        所以,當一千年以后,我再次讀到納蘭性德的句子“淚雨霖鈴終不怨”時,終于忍耐不住,痛哭失聲。彼時,我們的邂逅化成最著名的詞牌名,廣為傳頌。而那個清朝最懂我的聰穎詩人,明白我的執(zhí)念,清楚、真切地寫出了我飽經(jīng)風霜的內(nèi)心。人生若只如初見,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有靠近過、悲傷過、別離過,才會了解自己的真心。我從來不愛他,只是甘愿用一切,去維護和延續(xù)他心心念念度過和創(chuàng)作的那一份“淋雨之情”。

        他從來不知道。自他離去以后,我一直以銅鈴的形態(tài),死守在古寺,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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