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四十歲，人生新開始

朱小海，偽文藝中年，生于江陰璜塘，常以江因、黃唐為馬甲行走江湖。好讀書，不求甚解。好電影，不分良莠，自恃定力深厚，欲于光怪陸離風(fēng)月片悟禪意。

錢玄同先生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非常有趣的一個大人物。早年師從章太炎先生，學(xué)習(xí)文字學(xué)，和周樹人、周作人是同門師兄弟。新文化運動期間，原本堅定不移要復(fù)古的他卻充當(dāng)急先鋒，倡議《新青年》用白話文出版，后來進而甚至提出了簡化字計劃和拼音注音方案。他還是“魯迅”的催產(chǎn)婦，魯迅先生后來在《吶喊》自序中回憶過這段往事，像極了劇本的形式，其中有這么一段，是魯迅先生所有文字中我的最愛。

S會館里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xiàn)在槐樹已經(jīng)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椭猩儆腥藖?，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那時偶爾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一場表面波瀾不驚的對話，其實卻是春雷滾滾，由是有了《狂人日記》，有了魯迅。

我們講“四大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魯迅和錢玄同占了前兩個，同是章太炎門下弟子，同是新文化運動斗士，至于后兩個，我覺得是不可能有的，雖然同校任教，并無行政職務(wù)，何況兩位先生私德極好，錢先生自律極嚴(yán)，有人以他妻子身體不好為由勸他納妾，錢先生嚴(yán)辭拒絕，說：“《新青年》主張一夫一妻，豈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p>

沒想到，這兩個“老鐵”后來也由粉轉(zhuǎn)黑了。學(xué)術(shù)上的分歧和理念上的差異，就不去說了，單說有趣的吧。1932年，魯迅先生發(fā)表《教授雜詠四首》，第一首說的就是錢玄同：“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肥豬頭，抵擋辯證法?！卞X玄同生性偏激，年輕時為了表示對封建遺老的憎惡，曾說過，人到四十歲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年輕時過足了嘴癮，結(jié)果自己也活到了四十。

其實四十歲挺好的，隨著閱歷的增加、經(jīng)濟上的積累，少了些惶恐和焦慮，多了些淡定和從容，周潤發(fā)當(dāng)年為洗發(fā)水做廣告時，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成功？我才剛上路呢?！?/p>

《米爾克》就是講了一個四十歲上路的故事。哈維?米爾克是紐約城里的一個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直到四十歲生日前夜遇到了年輕俊俏的斯科特，才明白自己喜歡的是男人。米爾克給斯科特喂食自己四十歲的生日蛋糕時說：“40歲了，我還沒有完成一件讓我驕傲的事呢?！?/p>

這對神仙眷侶隨即搬到舊金山，在卡斯特羅街區(qū)開了一家照相館，并逐漸成為同性戀人的聚集地。1970年代的美國，人們對待同性戀的態(tài)度仍然保守和歧視。米爾克明白，只有“我們”被接受，“我”才能被認(rèn)可，于是走上了從政之路，剪去長發(fā)和胡須，換上西服，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為同性戀者“不再躲在柜子里”而奔走呼喊。

米爾克在演說中說：“如果暗殺讓我倒下了，我希望能有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人站起來，如果有子彈射入我的大腦，讓它也打破所有柜子的門。我希望這運動能夠繼續(xù)，因為這與個人得失無關(guān)，與利己主義無關(guān)，與爭權(quán)奪利無關(guān)，而與‘我們’有關(guān)，沒有希望，‘我們’只有認(rèn)輸?！?/p>

米爾克真的被一顆仇恨的子彈射殺了，但希望還在，曾經(jīng)因為政治離開他的斯科特，接過了他的接力棒，在四十歲時踏上賽道。